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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不大的屋子，只有一张书桌与靠西墙的一个书架。许是贪恋门口倾斜的秋日阳光，屋内的老人将书桌挪到了门口，桌子旁还有一个不大的火炉，架着一壶热水。院子里有来来往往忙碌十分的办公人员，不时有人侧目看了看思辰，又很快走开。
思辰躬下身子，认真的回应道：“老先生，您好。”
老人将写好的一篇字吹干墨迹，揉了揉手腕，笑道：“你就是那个……哦，对，是叫思辰吧。”
思辰愕然，却依然恭敬的答道：“是的，但不知道老先生是怎么认出的我。”
老人笑了笑，靠着背后的椅子，道：“能安稳穿过侍卫没有任何通禀而直入学监府的，只有城主或者持城主印信的人。你不是城主府的亲卫，又那么年轻，看来是参加尚武堂大考的学子。凑巧，前几日城主跟我说过，他给过城外黑窟一个保送名额，附送过一张带漆印的荐信。那黑窟保送之人的名字，正是思辰。”
老人盯着思辰，略有深意道：“近百年来，从未有一个黑窟人进过尚武堂，年轻人，恭喜你，你很幸运。”
思辰点点头，语气愈发恭谨，应声道：“谢谢老先生。”
老人起身，提起一只水壶倒了杯茶，递了过来，示意思辰不必拘礼，随处坐就是。思辰接过茶水，寻了张方凳坐下，端端正正，毫不扭捏。那老人随意瞥了一眼，不禁笑了笑。
思辰拿出那张荐信，道：“学生出门时，三叔交待过要先来拜访学监府，并送上荐信。”老人却并不接手，只是又坐下，顺手给自己的茶杯注满，小小的品了一口，这才缓缓接过荐信，但却随手抛进了满是公文的桌上，看也不看一眼，而是道：“信里写的什么根本无关紧要，我关心的，还是来的什么人。”
思辰不说话。
老人自顾自道：“我尚武堂招生从来不拘一格，只要能考的过去，王公贵族我们要，贩夫走卒同样要，就算是行乞的流浪汉我们同样广开门庭。但却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黑窟。”老人咂摸咂摸嘴，从牙缝里舔出一片茶叶，嚼了嚼，道：“帝国立国近百年，从未招收过任何一个黑窟的学生，一则是黑窟里确实没什么良木，二嘛，也是为了避免学员中出现良莠不齐的局面。毕竟尚武堂毕业生大多都是要进入军机院的。”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搞笑的事儿，老人笑道：“想想看，日后军方大佬中忽然出现一个黑窟人，就算你出自黑窟，恐怕也会觉得滑稽无比吧。从这一点上，尚武堂的大门就基本上对黑窟永远关闭了。”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三叔用什么手段赢得了城主的同意，让你得到保送名额，但于我尚武堂，对你却是排斥的，你可明白？”
思辰手心骤然握紧，但却脸色不变，半响，点了点头。
“可是，城主的面子我却不能不卖。”学监揉了揉额头，停顿了一下，似乎感到有些麻烦，好大会儿才豁然开朗般笑道：“你三叔让你来拜会学监府，估计也是想让你尽快免试入学。既然你是保送，那自然是要免试的，至于入学，这样吧，过了招考这段日子，你收拾一下，直接去七屏报到。”
“七屏？”思辰愣了一下，他从西泠鼓那里大致了解到了择业屏的含义，可查漏补缺，上求下问，左顾右盼满共才六屏，哪里冒出了一个七屏？思辰正要发问，学监已经笑着道：“在我尚武堂六屏之外，其实还是有一个七屏的，近年不景气罢了。不过授业教习还是俱全的，小班授课，尚武堂你独此一家。”
思辰皱起了眉头，缓缓迎上学监的目光，一言不发。
学监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提起笔在纸上唰唰写上一行字，然后递给思辰，道：“拿着这个条子，直接到尚武堂，会有人领你去七屏报到。”他也不管思辰接不接，只将纸条放在了书桌一侧，然后甩了甩手腕，开始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书上批注书写，一边悠悠道：“能进来已是不易，少年人多加珍惜，逞一时意气，不如哪来的回哪去。”
思辰不经意的将手指松开，几乎以不可闻的声音缓缓叹了一口气，然后起身拿起那张宽不过四指，长不足七寸的条子，认真的向学监鞠了一躬，道：“学生多谢老先生。”老人看也不看他，继续在文书上忙碌，只是举起左手向他挥了一挥，随即再不说什么了。
思辰躬身道了一声告辞，转身离开。
出这道门，再过院子，再出一道门，就离开了学监府。院子里的众人步履匆匆，显然是招考之日也累的不行，手里也大多都提着或抱着一大摞的文书表格之类的东西。思辰目不斜视，径直出了门，却压根没听到身后有渐次响起的低低议论声。
“这谁啊？谱也忒大了点！咱们学监大人给谁倒过茶？城主也没这待遇吧……”
“嘘，噤声，指不定是京都来的新贵，少卖弄你那粪嘴，这帝国根儿上的公子少爷动动手指头咱们就哭爹喊娘了，瞎哔哔什么呀。”
“嘿，我在学监府待了五六年了，还第一次看见学监大人给人倒茶，实在没想到也想不到。”
“想不到的可不止你……”
……
跨出门口的思辰没有听到这些议论，他只看到日光西斜，尚武堂前面七根高耸的玉柱被日光拖曳出巨大而狭长的影子，将一群群雀跃兴奋的学子切割成数片大大小小的明暗层次。有人举着报名表呼朋唤友手舞足蹈，有人看着潮水般还未散去的人群唉声叹气，也有人从一旁的小摊上买了烧饼咸菜满脸坚毅……开心与不开心在这些明暗的层次上被呈现的格外清晰，连带着整个秋日黄昏的气息都凌冽干脆起来。思辰深深吸了一口气，肺里被一大股清凉的空气占领，焦躁与不安慢慢褪去，他缓缓缓缓吐气，慢慢站定。
然后他就看见了依旧站在不远处东张西望的西泠鼓。这个颇为豪爽的富家子弟带着马车和车夫停在了学监府门口，不时的向里张望，方脸上有清楚的焦急。对上守卫时，还挤出一丝笑，显得实在滑稽。
思辰忽然觉得一阵轻松。
西泠鼓几乎是同时发现了出来的思辰，他赶忙招呼着马车赶过来，喊道：“兄弟，实在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个门路，看来我还要你提携一把啦！”话虽然这么说，但西泠鼓神色中却没有半分“请你帮帮我”的意味，只是有点被思辰蒙在鼓里的抱怨，还有一丝不解。
思辰抱歉的笑了笑，道：“咱们先找客栈休息吧，我再和你细说。”
西泠鼓点头称是，与思辰一同坐入马车。西泠鼓轻车熟路的扬手一指，吩咐道：“萍逢酒居。”
车夫恭谨的答了声是，驾车直驱。
萍逢酒局，自然是取自萍水相逢，但其规格架势，却没有半分萍水的意思。在城西过了顺安桥，朝五牛巷转去，抬头便可看见一座三层高的阁楼拔地而起鹤立鸡群。那阁楼翘檐斗角都覆以玄色琉璃瓦，气势恢宏。当口没有大门，只有几根漆黑的柱子，屋檐下有四个大字“萍逢酒居”，下面又有一行对联，关山难越陌路人，萍水相逢他乡客。
思辰于是又发愣了，西泠鼓看他这样子不禁大摇其头，抬手打赏了车夫几个小钱，让他将马车赶去萍逢居马厩，叹道：“说你是穷乡小子，偏偏能直入学监府；说你是王公贵胄，一个客栈就让你挪不动步子！你到底什么来路我可是越来越好奇了。”
思辰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就是个穷乡小子。”
西泠鼓翻了个白眼，也懒得在门口跟他掰扯这事，只得拍了拍他肩膀，举步往里走。思辰跟着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了，窘迫的喃喃道：“这么富贵的地方，我可付不起房钱。”
西泠鼓一拍脑门，丧气的哀叹一声，真想抬脚把这家伙踹进客栈。他无奈的扒着思辰的肩膀，道：“难不成你想让少爷我陪你去住那十个铜板一晚上的简易房？”随即又摇头晃脑笑道：“少爷我交朋友，从来不在乎有钱没钱，反正再有钱也没我有钱！”
思辰被这充满霸气的一句话震的愣了一愣，人已经走入了客栈。
有小厮勤快的过来招呼，西泠鼓熟门熟路的打点好一切，随即带着头脑发蒙的思辰上了二楼。那小厮为西泠鼓选了两间上房，赔笑道：“公子，这两间房打开后窗便是秋澜湖，湖光水色景美怡人。二位是来应考的吧？俗话说要想考的好，心情须不孬，在这地方备考应试，定然事半功倍！”
西泠鼓笑着给了那小厮些许打赏，挥手道：“你倒是会说话，那爷就借你吉言。去给爷在三楼备桌饭菜，爷要休息休息，就不要你伺候了。”那小厮笑容满面，答应一声便麻溜的跑去吩咐后厨。
打开房门，屋内布置清雅简洁，很符合这些应试赴考的学子品味。西泠鼓满意的点点头，走上去推开了后窗，只见一大片的翠色映入眼帘，让思辰猛的一呆。
黑窟也有一座湖，但却是乳白色的，湖堤岸上也没有青草绵绵，绿树依依。更没有游船画舫自在游弋，有的只是深黑色的石头与一大群瘦弱饥饿的孩童。
西泠鼓笑道：“这几年萍逢酒居没少下功夫，秋澜湖往年可没这么大，如今都已经毗邻萍逢酒居，两相映衬了。看来这多出来的数十倾湖水，都是萍逢居自己开挖的。”他感叹比较了一会儿，然后拖过来两把椅子，自己坐了，指着另一把道：“行了，忙了一整天，歇会儿。你也跟我说说，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合着少爷我刚交个朋友跟不认识一样！”
思辰坐下来，将肩上的包袱取下放在一旁的桌上，目光在窗外的秋澜湖扫过，轻声的道。
“我来自黑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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