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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虎
老犁死了。已经四天了。
六虎从不知道，一片草地，一场雨过后，便成了沼泽。而在他知道这事情以后，他们的马车和两匹马，已经陷进了泥潭之中。他和肥牛拼尽了力气，差点也陷进泥潭之中，才抢出几件衣服、一带干粮和一包金币。而其他的东西，都随着马车，深陷在泥潭中央。最为可怜的，要数那两匹马。虽然没有完全陷入泥潭中，但由于套在车上，也没办法把它们拉出来，只能眼看着它们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半个身子没入里面，不住的哀鸣。最后六虎实在看不下去，开枪结果了它们的性命。
没有了马车，也早偏离了驰道，若不是老犁临死前对六虎说了句“东北”，三人甚至连要到哪去都不知道。
“就你，偏不让我装水！这下好了吧！喝什么！”肥牛重重的把水囊摔在地上，拦在六虎面前骂道。自从那场雨以后，草原上三天却没再下过雨。在他们离开马车时，还剩下一个半满的水囊。肥牛想装些沼泽里的积水，六虎死死拦着，又让小石头一起劝，才没让他这么干。
“要是喝了那些脏水，在这地方打起摆子来，比渴死都难受！”六虎不甘示弱。他早看出来，肥牛这些天一直想找他茬，水只不过是个借口。
“那现在就渴死了！”肥牛一点都没被六虎的话说服——这些话在三天前六虎就说过了。他突然双拳打在六虎的胸膛上，力气很大，六虎没防备，差点摔在地上。
“你干嘛！”小石头忙跑到两人之间，拦着肥牛。
“你要是杀了那个家伙，也不至于这样！老犁叔也不会死了！”肥牛一把扒开了小石头，冲向六虎，挥拳就朝他脸上打去。
六虎并非没有防备，他向后闪着，可惜自己并不擅长打斗，只夺过了肥牛一半拳头，腮帮子上仍重重的挨了一下。眼看着肥牛另一只拳头又挥过来，这下自己绝对躲不过去，六虎心一横，摸起腰间的簧轮手枪，高高抬起，直指肥牛的眉心。“别动了！”他用尽嗓子里的气息大吼。不过，六虎清楚得很，他的簧轮枪既没有灌火药，也没有装弹，更没有上劲。
肥牛愣住了。他显然没想到六虎会用枪指着自己。他朝后退了一步，望着六虎，然后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来：“你用这个指着我。”他看着六虎，又对地上的小石头——刚才被他一下子推倒了喊：“他竟然用枪指着我！”
“你疯了！”小石头爬起来对肥牛喊着。六虎感觉自己手心都是汗，几乎要握不住把手了。
“我疯了？”肥牛发狂般大吼，跌跌撞撞的后退了几步，有突然指着六虎，“你不愿意打死那个人！他杀了我们全村！杀了老犁叔！你竟然要打死我！”
六虎慢慢放下了枪。他看到，肥牛在哭。虽然仍有些发憷，六虎还是慢慢走近肥牛。
“别过来！”肥牛怒瞪着六虎，两手不住的抖动，“你离我远点！”
六虎不知所措。他回头看了一眼，发觉小石头跟在自己身后，眼圈红红的，扁着嘴，一脸的委屈和恐惧。他看看自己手中的枪，忍不住想扔掉，又想对小石头解释——他根本没想用枪打肥牛——他的枪也打不响。可他没开口，小石头却抱住了他一只胳膊，畏缩的躲在他身后，看着肥牛。
肥牛看到了小石头的样子，眉毛上扬了一下，闭上了眼睛。六虎觉得，事情似乎变得更坏了。可他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甩开小石头。三人就这样维持这个状态，沉默的站着。
半晌，肥牛一言不发的朝北边走去。六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可他感到小石头的手更加用力了些。
“你干什么去！”小石头终于松开了六虎的胳膊，但还拉着他的手腕。她扯着六虎超前走了两步，又喊了一句，“你去哪？”
六虎才明白过来，肥牛是要自己走。可他刚要开口叫他，肥牛却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六虎感到一阵窒息与压迫感。肥牛的眼神，与杀死老犁叔的那个断手的士兵毫无二致。他说不出一句话来。肥牛看了他一会，又看看小石头，扭头迈开了步子。
小石头回头看着六虎，样子很让人难受。六虎有些发怔，直看着肥牛的身影在起伏和缓的草原上慢慢变小。“我们先跟在后边吧。”六虎走过小石头身边，犹豫再三，还是轻轻地扯过了她的胳膊。小石头却一下子就抓紧了六虎的手，缓缓被他牵着前行。
其实，肥牛独自走了，六虎并没有太着急。他只是有些害怕肥牛的样子——更不知肥牛会怎样想自己。肥牛仍是在朝着西北方走。西北。是老犁叔死前对他们说的。只要往西北走，就能到达南月山，沿着南月山山麓一直北上，就能到达新川晚月山。肥牛并没有朝南，也没有朝东，仍然向着他们最初的目的地走，这让六虎稍微放心一些。
六虎跟小石头跟肥牛保持着相当的一段距离——目光隐约可见。忍着喉咙中的干渴和冷风，六虎大约走了两三个时辰。太阳已经斜在西边的天空中了。小石头从肥牛离开以后，就一直紧抓着六虎的手臂，像是怕他跑了似的，却没怎么说话。而前头的肥牛，在刚刚翻过一片矮破，看到一小片矮树林以后，就消失了身影。看着天色，正为今晚的食宿发愁——肥牛身上背着充作帐篷的从马车顶棚扯下来的篷布和大部分的御寒衣物的六虎看到路边一块倒伏的方形石碑。仔细瞧了瞧上边模糊不清的文字，他感到一丝欣喜。
小石头早就有些走不动了，差不多是被六虎一直拖着走的，见六虎停下，她便坐在了那石碑边缘。“这是什么？”她一边揉着自己的小腿，一遍问六虎。
六虎方发觉，自己似乎拖着这个女孩子走了太久，走的她早就吃不消了。“呃……我怕追不上肥牛，才走这么快的……”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心想着要不要帮她揉揉腿，又一下子想到她是个女孩——肥牛喜欢的女孩，就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听到肥牛的名字，小石头的脸色明显低沉了不少。“……我有些怕，怕他。”
六虎没想到，小石头竟然会这么说。他本以为小石头跟肥牛一样，也是怪自己的，只是没有说出来。“他只是使性子，怪我。”这是六虎的心里话。他并不觉得肥牛真的会恨他，或是想就这样跟他分道扬镳。
“怎么能怪你……”小石头甩了甩头，似乎在努力地不想这些。“这个是什么……河……南府……县……共和国……”她的注意力被自己坐着的石碑吸引了。
“这是城市的地界碑，应该有年头了。”想到这个，六虎的情绪也放松了些，“河南府辖康远县界，共和六年立。那再往前去，应该就会有人家了，说不定还有县城。”他想了想又说，“肥牛这会，可能已经找到人家了。咱们休息一下，一会走快点，要是能遇到人家，今天晚上就有地方住了，也有晚饭吃了。”这句话的意思也是，如果没能找到人家，今天晚上不仅没有吃的，更没地方睡觉。
“嗯……我知道了。”小石头听罢，又努力揉了揉双腿，然后便站起身来，“我们这就走吧。”
六虎感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刚才他本没有催促小石头的意思。“你再歇一会吧？”
“没事的。”小石头轻松的一笑，“我们走吧。”
六虎看她的样子，也没法再说什么。点点头，看看北边的小树林，又迈开了步子。
仅仅是看上去，山坡离树林的距离并不远。可是两人真正走近林子里时，太阳已经只剩下一小部分还在草原之上了。而这片树林，明显还要比看上去要大许多。没过多久，天就黑了。两人穿行在稀疏又似乎没有边际的林子里，脚下好像有那么一条路，却又不太能看清路的方向。
六虎知道，这种情形，还是夜晚，最容易迷失方向。虽然能看到星星和月亮，但六虎并不知道如何通过这些幽暗的东西来辨别方向。只凭着感觉，也不知走了多久以后，六虎可以断定，他们迷路了。
“怎么了？”小石头见六虎停下脚步，很不理解的问他。
六虎苦笑着，真不好意思告诉她他们迷路了。“我们……歇一会吧。”
“哦……”小石头的样子有些不太理解，“我们还要走多久？”
“我也不知道……”六虎还是说出了实话。可小石头好像没怎么在在意，一副很信任他的样子，就靠着身边一棵树坐了下来。
“等下……”六虎拉住小石头，把斗篷接下来递给她，“晚上林子里湿气重，又冷，垫着点。”
“那你不冷啊？”
“不冷，不冷，走这么久，现在身上还发热呢。”
借着月光，六虎看到小石头摇头笑了笑，把他的披风折了两折，铺在地上。“你也坐啊，别站着了。”小石头说着，把六虎拉到自己身边。六虎愣了一下，却被她用力一拽，差点扑在树上。小石头“噗嗤”一声，笑得极为开心。六虎更加不好意思了，可小石头一直拽着他，他也不能挣脱，只好挨着她，坐在了自己的斗篷上。
“你……”六虎手心冰凉，却觉得脸上一阵热，“你笑了。”
“我笑怎么了……”小石头慢慢收住了笑意，“我……”她明白了六虎的意思。
六虎感到自己说错话了。在看到黑石村的惨状以后，小石头连话都变少了，而在老犁叔死了以后，她几乎没有过什么表情。“我不是说……我是说，”六虎恨自己嘴巴上没有道门栓，好把那些话挡回脑子里过一遍，“我是说，你笑着好看。”
六虎越解释，越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却感到冰凉的手上，有一种温暖而柔软的触觉。
“我这几天，其实在想，如果不是肥牛和你，我可能会……”六虎不敢看，但他清楚的感觉到，小石头的手正轻轻的抚着他的手背，“你别解释了。嘴比肥牛还笨。我没事的。”
听到“肥牛”两个字，六虎便更不敢看小石头。“肥牛……肥牛也没事的。我们能赶上他。”也不知怎么的，六虎竟脱口而出，“我们，我们都会到晚月山去的，我，我会给大家，给乡亲们，给老犁叔，报仇。肥牛，肥牛也会的。”
小石头没说话。六虎隐约觉得，她在笑着，可却又像是在摇头。他不知还应该说点什么，更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刚才的话的。只是那只被小石头按着的手，此刻手心已经出了许多的汗，风一吹，变得更冷了。
“我们再往前走一会吧。”六虎抽出手，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肥牛肯定找到了住地方，这林子里再往前走走，应该就会有人家了。这里这么凉，别呆久了。”
“嗯。”小石头只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来。二人裹了裹身上的披风，继续朝着刚才的方向——印象中的方向前进。
没走多一会，六虎便隐约看到，几十步远的地方，隐约间闪烁着亮光。虽然还有些距离，六虎也能看出，那种光，不是月光照在石头上或者水上反射出的冷清的白光，而是不断跳动的橘黄色的光芒。
“那里是不是有人家？”小石头也看到了，指着光线的方向问六虎。
刚想开口答，已经张开一半的嘴却又闭上了。六虎心中，莫名的升起一种不安。那应该不会是追他们的人。那些人已经在路上堵住了他们，可却又来了个黑衣军人，把他们叫回去了——虽然他打心里不想接受，但老犁的死，应该是个意外。那名断了手的士兵，已经骑马离开了几步远，其他的士兵也陆续掉头，可他却突然掏出短火枪，一枪打死了老犁。后来的那军人也是吓了一跳，命令其他士兵把断手的士兵绑了起来，带着老犁的尸体一起走了。况且，前几日，他们都在没边没沿的草原上走，如果真有什么追兵，也应该能看到。
可不安就是不安。“怎么了？那不是又人家？”小石头发现了六虎的迟疑。
“住这的人家，不会这时候还点大灯吧……”听见小石头的声音，六虎喃喃地把想到的内容说了出来。随后，他一下子明白了这种不安的来源，“何况，那样的火光，就不是灯火！”六虎压着声音没喊出来，拉住小石头，又往前走过来七八棵树，靠在一棵大树后边，努力的想看清那边的光亮。“别出声音。”他把小石头拉在身后，轻轻对她说。
光线比之前清晰了些，隐约看到，似乎还不止一个光源。而能传这样远的光，绝不会是住在林子里的人家点的灯，更像是裹上浸油布做的火把。
“怎么回事……”小石头声音极小地问。
“别怕……”六虎回头一看，小石头脸上满是恐惧。自己是把她吓到了。“我也不清楚，只是……现在就我们两个，真有点什么事情，太危险了。我怕我……”六虎闭上了嘴，他又发觉自己说错话了。他本想说，怕自己保护不了她。这样的话实在不该讲。“那灯火正对着我们，我们绕过去再看看。”六虎忙换了一副自认为很是刚毅的面孔，拉出簧轮手枪，在火药池中灌好火药，拧上转轮，把铅弹塞入枪口，把通条塞进去顶住铅弹，这样如果有紧急情况，抽出枪拔掉通条就能开枪——不拔掉其实也可以，而铅弹也不会不小心弄掉。“走吧。”弄完这些，他拉上小石头，也不等她回答就往右边踮着脚走去。
其实，对着林子里的火光，六虎心里是有一个猜想的。在他看过的传奇故事中，经常会出现“马匪”“山贼”一类的人物，无论是那种，大体都是盘踞在山林中的交通要道附近，上劫官军粮饷，下抢过路客商。而书中，经常出现的描绘就是，一群刚刚得手的山贼，或躲在某处山洞里，或隐藏在某片树林里，避风头，也顺便抢枪独自走夜路的过路人。他刚刚甚至有在想，肥牛可能根本没遇到什么人家，而是就撞见了这伙强盗！
摸着一棵棵树走着，六虎才发现，虽然自己以为似乎迷失了方向，但其实他们原本仍然是在有人走过的路上走。至少原来的路，没有这边走的这么一脚深一脚浅，还时不时被什么东西绊倒。他本是想去扶着点小石头，回头伸出另一只手去抓她的胳膊，却一脚踩在了坑里，小石头忙去拉他，但根本拉不住，两人一起跌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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