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白海湾孤儿 > 第十节 晓晔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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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晔

  白海湾又在下雨。

  晓晔眼前被铁链和绳索捆成一串的人群,在雨中被驱赶着走向通往城郊的便门,然后在城郊被排成一排一排,轮流用火枪打死。

  晓晔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上下翻腾。

  不,此时,他眼前并没有那些人。那已经是昨天傍晚的事了。现在,他眼前只有血迹已经风干了的荒地,以及缓缓降落的啸曦舰飞船。

  十四年前的那些在他眼前死去的人的尸体,如潮水般的血液,黑石村的骨灰,还有那三个孩子,以及昨天下午那些原本活着但现在已经死去的人,都在他眼前不断闪现。

  在他返回白海湾郡城的路上,遇到那四个骑马的白翼军士兵时,他就已经有了预感。他却无力阻拦他们——那四人飞快的骑马从他身边驰过,还不忘回头看他,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其中一人他还认识,就是那个叫快手的小军官。任凭他在后边呼喊,他们连速度都没有放慢,直朝着那一个方向——北方的驰道奔去。

  等他狂奔着回到郡城,城中景象就如同十四年前暴乱时一般,所有店铺、商户都紧闭大门;每条街道上行人全无,商贩,地摊,脚夫,以及平日里四处游走的乞丐,都不知去向;各个街坊中时不时传来呼喊声,叫骂声,女人和小孩的哭声,以及那隧发火枪的鸣响。只不过往来不断的穿着黑衣的白翼军士兵,给这场景中增添了几分秩序——也让人们更加恐慌。

  他找不到抗烈,找不到那个叫岐文的大副,找不到一个他层见过的白翼军士兵。他只知道了,原来郡城里还有如此多的曾经的护国军同袍,以及他们更加众多的家眷。

  他想起在卫镇的那个晚上,抗烈跟他完全摊牌,在他质问抗烈到底去过黑石村没有时,抗烈用极度坦然而缺乏情感的语气告诉他,黑石村全村村民包庇“罪犯”,杀害白翼军官兵,因而被就地正法。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处死全部的在“名单”上的“犯人”。而那份厚厚的名单,正是当年大部分没有跟随暨祁将军留在监国司回了家的白翼军官兵名册。

  所以,在第二卫镇监狱里的那些人,在白海湾郡城的这些人,以及他们还没有去过——也可能已经去过了的白海湾西岸的同袍们,包括他们的家人,都会想黑石村村民们一样,被如同动物一般成批的杀死。

  晓晔没有做任何事。他完全做不了任何事。抗烈封他做什么总兵,可每一名穿着黑衣的士兵都说他们听从舰长和大副的命令,无论他怎样命令,都不能说动一名士兵。

  在晚上,他见到了岐文。这名大副只是冷冷的告诉他,舰长去了复川县城,县城北面还有几个村子的“犯人”没有肃清,他带着陆战队先来郡城整理局面,这里的事务由他负责。他又体贴的告诉晓晔,治安厅被他们征用了,晓晔可以去治安厅休息。

  那些白翼军陆战队的士兵,倒是认识晓晔,对他恭敬有加,却只是恭敬;而郡城中的官吏办事们,见到晓晔如见到瘟神一般,避之不及。晓晔感觉自己像傻子一样。三十几岁的人了,读过书,打过仗,做了十几年官,却天真的像个孩子。

  在他身后,矗立着二十几名拿着燧发枪,枪上插着枪刺的白翼军士兵,岐文和一名他见过但不记得名字的军官站在最侧面。他们都跟他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如果一会,等飞船降落稳当,抗烈从上边带着人走下,然后突然给他一枪;或者身后的士兵跟昨天枪杀那些人一样,朝着他开枪;再或者飞船上扔下老犁和三个孩子的尸体,他都不会太惊讶。他只是后悔,没有在前天夜里就一枪打死抗烈。

  飞船稳稳当当地停住了,吊桥从上边轰然下落。两队士兵从桥上走下,在船边列队站好。等在空地上差不多集结了两个队的士兵后,抗烈才缓缓地最后走下飞船。

  晓晔感到,身后一阵整齐的震动,随后是二十几人齐拍胸口的声音。

  虽然离得不近,晓晔也能看得出,抗烈的脸色不太好。岐文自然是已经知道了自己送走六虎他们的事情,不然昨天早上的四个士兵不会自己跑出去。那抗烈应该也差不多知道了。他不愿去想,究竟是如何被他们发现——也许那天晚上就被人跟上了,也许他们在郡城早就派了密探。总之,面对一群本就是跟踪盯梢的行家,晓晔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幼稚的可笑。

  “总兵虽没有差遣,但擅自离职,也不经辞别,可不妥当。”抗烈走到晓晔身边,声音不大地说出这么句话,“下不为例。”然后,就略过晓晔,走向他身后的士兵们。

  晓晔有些疑惑。他转过身,却发现抗烈直朝着岐文大副走去。

  “陆战队百字行行长快手去哪了?”抗烈厉声问道。显然不是问晓晔的。

  “回禀舰长,快手被卑职派了公务,未能来迎接舰长。”岐文身边的一名军官模样的士兵上前回话。晓晔隐约记得,那人好像叫铡头,是陆战队队长。

  抗烈却没有理他,仍面对着岐文。晓晔看不到抗烈的脸,但他能看到岐文,那张满是横肉的脸扭曲得厉害,还很明显的在不时的瞪着他。

  “回去吧,进城。”抗烈瞟了一眼地上的血迹,转身朝飞船旁的士兵挥了挥手。

  飞船慢慢地收起了吊桥,缓缓升空。士兵们列着队,朝着郡城的方向沿小路齐步走去。抗烈和岐文一前一后走在队伍侧面,隔着一段距离,神情都不太好。晓晔只能慢慢跟上。

  回到郡城中,士兵们在长官的带领下四处散去到各自的岗位——白翼军已经完全接管了郡城的治安,部分防务也被控制。晓晔、抗烈、岐文则和两个晓晔不认识的军官以及几个士兵回到了治安厅。

  进入到治安厅后,抗烈交代了那两个军官一些事务,然后把他们打发走了。岐文则还站在晓晔跟前,铁青着脸。

  “岐文大副,你去啸曦舰上,从今天一直到平波舰到达白海湾,你都全权负责飞船所有事宜。郡城不比卫镇和下面的县城,你千万留心。”抗烈背着手远远地站着,平淡的对抗烈说,“这段时间,飞船上没有总兵,你要兼管军务,辛苦你了。以后,军务就由晓晔负责。你现在就去吧,飞船停在码头。”

  抗烈的脸比在城外时还要扭曲,两条浓重的眉毛挤在一起,显得更加浓密,像是画上去的似的。但他终于还是向晓晔行了一礼,胸口拍得像打鼓一样响,然后又盯着晓晔看了几秒,才转身离开。

  “你跟我来。”抗烈见岐文走了,才对晓晔说了一句话,然后朝着一间偏房走去。晓晔只得跟上。

  这是间办事们整理公文档案用的屋子,里边有两个老办事,一个小吏,正喝着茶水聊天。三人看到抗烈和晓晔进来,差点没打翻了杯子,惶恐的站起身,立在门边。抗烈动了动手指,三人便如遇大赦般跑了出去。抗烈关上了门,拉过椅子坐下,看着晓晔不说话。

  晓晔本以为他会说那三个孩子的事情,可他之前的举动,却让他有些混乱。难道抗烈并不知道?忽然,晓晔的手碰到了腰间挂着的燧发手枪。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继续这样乱想,而是应该一枪打在眼前这个人的胸口上。不过他马上就清醒了过来,手枪里既没有填装铅弹,也没有灌火药。可在另一侧,还有一把无需火药和铅弹也能杀人的军刀。如果自己突然抽刀,应该可以捅进他的肚子,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戳进他的肋骨,直捅他的肺和心。

  可现在要紧的事情是杀了他吗?纵然这个念头已经持续了快两天,并且在他昨日回来路上碰到那四个士兵,又在郡城再次看到那样的场景以后,更加深了这份想法,可晓晔感到一丝不安。

  他从未感到自己的头脑如此的不清醒,思绪如此的混乱过。十四年前的记忆,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昨天送别四人时的场景,回来时遭遇的士兵,又在他眼前不断出现。

  啊,那四个士兵是去追六虎他们的。六虎,老犁,丫头,小胖子。这不才是现在最紧要的问题吗?!

  “抗烈……舰长。”

  “你有话说?”抗烈似乎在等着晓晔说话。

  “我……”晓晔却没有组织好语言。他脑中飞速地闪过各种说辞,可抗烈却打断了他。

  “你糊涂!”抗烈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晓晔的思路又断了。他的手轻轻碰在自己的佩刀上。

  “那天晚上你来找我,为什么不说实话?”抗烈站起来,没有提高音量,但更靠近了晓晔,“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白海湾这么多人……我找你!”抗烈低着头,眼睛睁得不大,但却几乎要喷出火焰来。

  这算是摊牌了吗?听他这么说,晓晔倒冷静了下来。他看着抗烈的样子,想着他刚说过的话,突然发觉,自从抗烈的飞船降落到白海湾第二卫镇时起,他就一直被各种骤然发生的事情驱赶着。这些事情太过于刺激——相对于十几年来平静的生活来说,以至于他完全没有去想过这些事情产生的原因。是啊,他甚至连抗烈为什么来找他都不清楚。

  “我这样的人,完全不值得执政院或者监国司下一道特批的命令,我的调令和委任应该都是你们定的吧。”沉默了片刻,晓晔开口说,“你这样说,所以是你有意安排的。”

  “你才明白!”抗烈站直了腰板,哼了一声。

  “那封信也是你写的?不,是你差人送的吧?”晓晔慢慢回想着所有细节,尽可能的让自己冷静下来。抗烈不置可否的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既然这是暨祁将军的命令,你也违抗不得,或许你还很支持?不论如何,你都要执行命令。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帮上你什么,我什么性格,你应该清楚的。所以不是为了这个。”

  “我在白海湾做了十几年地方官,算是有些根基,如果你是想在这边站稳脚跟,我倒是有些用处。可除我以外,在白海湾做官的护国军军官也有几个。你……”

  “你就不觉得,我是真的想帮你?”抗烈再次打断了晓晔。

  “因为我们是发小儿?”晓晔笑了一下,但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好笑,也不觉得有什么道理。

  抗烈没有笑。“外面那些人,你认识吗?”抗烈往门口走了几步,“我只认识了他们半年,军官还换了好几次,名字我都记不全。”他转过身看着晓晔。

  “那个大副,就是那个岐文,是将军硬要我带着他的。你知道他以前是什么人,干过些什么事情吗?你知道我那艘飞船上,都是些什么人吗?”

  晓晔对于监国司密探的成分,倒是有所耳闻。据说,监国司的考试条件特别宽松,只要四肢健全就可以参加,但想通过却很严格。而更多的说法是,监国司“特招”了许多重罪的囚犯。

  “你觉得那八个字,就是在说这么点破事?”抗烈话里的火气渐渐上来了。

  只听到后边几个字,晓晔就完全顾不上抗烈之前说的话,怒火一下子被完全点燃。“你说什么?这么点破事?”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还碰着佩刀,而此时此刻,手已经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刀柄。

  “对!我真是万万想不到,你,你竟然能先来拆我的台!我一直以为你能帮我,想着我们是一道的!你反而能给人家我的把柄!我还得给你擦屁股!”抗烈却比晓晔更加愤怒,他朝着晓晔冲了过来。

  晓晔几乎没有思考,就用力拔刀,可抗烈却先一步一掌推来。晓晔向后一闪,躲开了他,但也没拔出刀来。

  抗烈看着晓晔握着刀柄,愣住了。“你要干什么?你还准备杀了我?”随后,他竟然笑了。“你准备杀了我?你要是杀了我,你那老仆人,还有那三个小孩儿,你想怎么办?”

  “是你派去的人?”晓晔并不惊讶,“你杀了他们全村的人,杀了那么多同袍兄弟,杀了他们的家人,连这三个孩子都不准备放过。你告诉我,这算是点破事?”晓晔感觉攥着刀柄的手有些痉挛。他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上一次,是他刚刚参加护国军时,第一次握着长枪站在队列中,对阵一伙马匪。

  “我若想派人,还能叫你把他们送到郡城?”抗烈走近晓晔,一把抓住了他握刀的手,“你觉得白海湾死了这些人,是大事?我告诉你,全国上下,都在抓人,这是不是大事?”抗烈用力的按住晓晔的手臂,晓晔觉得自己的力气更多散失在了愤怒上,完全没办法挣脱他的手劲。抗烈凑近了晓晔的脸,直盯着他的眼睛,幽幽地说:“你觉得,若是举国上下,皆成焦土,千里旷野,再无人家,处处皆是哀鸣,处处皆是死尸,又算不算得是大事啊?”

  晓晔能听懂他的意思,但却不知抗烈指的是什么。可这样的话,抗烈不会为了匡他,平白无故地说说。这样的话,在白海湾这种边地,说也就说了,可若是在王兴,甚至在北河一代,即便是监国司的高官,这样骇人听闻甚至大逆不道的言语,说出来可是要惹祸上身的。他慢慢的松开了手中的刀柄。

  抗烈也放开了他的手。“你以前就崇拜那些上古贤人,侠士,还说什么,‘丈夫当舍身取义’,是吧?若是能弃一人,而保全一城一地,你也觉得这没什么吧?”

  晓晔没点头。但他心里确实认同。

  “那若是弃众人,而保全一国,你觉得如何?”抗烈放缓了语气,拉了拉衣服。

  “众人……”晓晔低声重复着他的话,他想到了一些事情,但实在觉得不敢说出口。

  “若跟这比起来,你觉得,现在的事情,是大是小?”抗烈走回到椅子旁,又坐下了。

  晓晔有些说不出话来。“你们……你们究竟……”

  “现在有些事情,我仍然不能跟你讲。但是很快你就知道了。我真的不会害你,我也从未想害你。我想帮你,也希望你能帮我。”抗烈双手十指交合放在桌案上。

  “追他们的人,是岐文派去的。”抗烈的目光又转向外面,“你可真能给我添乱。你有这种事情,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你在一群密探眼下,送四个人跑那么远,你还想让人不知道?”岐文有些轻蔑的斜了一眼晓晔,“我派人去追岐文的人了。早派去了。”

  晓晔看着抗烈的样子,又不知说什么好。“你到底为什么……”

  “舰长!”外面一阵粗重的吼声传来,打断了晓晔的话。那是岐文。

  晓晔跟着抗烈走出屋子,只见岐文的表情几乎要杀人一样看着自己,胡子和眉毛都在抖动。而他身边,是两个站着的白翼军士兵,和三个躺着的——显然都已经死了,其中一个的脑袋放在他的胳膊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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