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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离秋收节还有一阵，各路客商不多，客店没有住满。跑堂的也是个半大的小伙子，他给四人带进了一间两屋套间的客房。
肥牛似乎不太开心，只跟小石头说了几句话就自顾自的睡了。而六虎，从开了那一枪以后就一直有些恍惚。老犁笨没指望指望他们。他只是担心，担心六虎，还有肥牛，这两个孩子都是有着心事。
“你的腿，得找个郎中瞧瞧了。”小石头倒是一直关注着老犁。
“不碍事……”老犁看看自己的腿。他也不是不想把那东西取出来，只是他轻轻碰在那伤口周围，都会觉得一阵钻心的疼。
“怎么没事！”小石头突然提高了声音，“虎子给我讲过，人若是中了箭不把箭头拔出来，伤口会一直不能愈合，会有事！这东西比箭厉害多了吧！”小石头把“有事”二字叫得特别重。
这姑娘倒是真不容易，平日里，谁家十几岁的女孩子会平白的见到这么些死伤，还有自己家人……老犁想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挤出一丝笑，转头对六虎说，“小子，你倒是懂得多。”
“啊？”六虎猛然一回头，才反应过来，“犁叔叔，你……”
“等再往北走，有镇子或者县城，咱们再说，现在这也弄不了。”老犁摆摆手，打断了他“你们都放心喽，我答应晓晔少爷把你们送到新川，一定把你们送到新川。”
“虎子，你没办法吗？”小石头很不满意。
六虎咬着嘴唇，没说话。
“你别难为他，丫头，这非得是高明的郎中才行。再走走就有城镇了。”
“不是说不能走城里吗！”小石头大喊，她变得十分激动起来，几乎要哭了。她瞪着老犁，“你，你可不能有事了！”
“没事的，没事。”老犁宽慰着小石头，“丫头啊，这两天都累坏了吧，赶紧去睡吧，啊，好好休息。”
“小子啊，你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老犁又招呼着六虎。
小石头很犹豫，却又说不出话。她抽了抽鼻子，又帮老犁把渗出的脓血擦干净，才去了另一件卧房。
过了一会，六虎踌躇着凑到了老犁身边。
“我……”六虎开了口，却没往下说。
老犁欠着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叔就是个粗人，不像晓晔少爷是读过书，做过学问的，能讲出道理来。叔跟你说几句话，你愿意听，就听听，是不是这么回事吧。”
六虎忙点了点头，又往老犁身边坐了坐。
“你是个好孩子。”老犁由衷的说说着，“今天，你若是打死了那个人，叔也不会怪你的。”
“叔比你爹娘也不会小上多少，太平年月，叔过过，打仗的时候，叔也过过。什么年月里，人杀人都有。可你说，要是这样，人跟那野地里头的狼有啥区别呢？”老犁努力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他觉得，如果是晓晔，肯定几句话就能说明白了。可他却要仔细琢磨着，还是自己原本的想法。
六虎看起来却听得很仔细。“犁叔，你的意思我懂。”六虎努力地点点头，他长长的喘了口气，“我看着他在地上躺着，手流着血，我想着，要是一枪打死他，恐怕就跟他们一样了……他们，他们做的事，我做不来……”六虎眼睛看着自己的双手，声音有些发空。
“事情就是这样，世道不对了。”老犁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竟然没法安慰这个孩子。
六虎仍低着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突然，他的样子有些奇怪。
“犁叔，你听到没？”六虎的声音变得非常轻。
老犁点点头，没出声。一种奇怪的声音从肥牛房里传出。
那是一种轻微而细小的响声。草原上缺乏树木，这家客店还算不错，用石板铺了地，若是穿着鞋子踩，还会发出比较清脆的声响。但现在，那种类似小动物悉索却又缓慢的声音，显然是有人赤脚走在地面上。
肥牛的体型，怎么想都不会有这般声音。
“看着！”
“啊！救命啊！”
老犁和六虎正缓缓起身，往肥牛的房间那边挪动的时候，房间里就响起了两声急促而尖锐的叫喊。前者明显是肥牛，后者，听起来也有些熟悉。
六虎赶紧冲进了肥牛的房间，小石头也跑了出来，还攥着六虎的簧轮手枪。老犁见状，忙把那枪夺下。他查看了下，发现火药已经灌好了，只是没装铅子，也加力。肥牛房里的喊声更大了。
等老犁在小石头的搀扶下终于进了肥牛的房间时，眼前的情境让他愣住了。肥牛手里攥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似乎是从那些黑衣士兵身上拿下来的，六虎正努力拉着他。而在二人对面的墙角里，蜷缩着那个带他们进屋的跑堂小伙子。
“你说，你是不是那个什么抗什么派来的？说！”肥牛浑身发着抖，还不忘往那个小伙子那里冲，六虎几乎要拉不住他了。
“小胖子，把那家伙放下吧，放下。”老犁一瘸一拐的上前去，跟六虎合力夺下了那把短剑。“你别慌，别慌！”老犁把肥牛强按在椅子上，又转向六虎，“你把他拿床单捆起来，去找店家。”
六虎迟疑了一下，“先问问吧？他们要是……”
老犁看看六虎，觉得有道理。于是，那个瑟瑟发抖的小伙子被用床单死死地捆在了椅子上，横放倒在地上。
“你说吧，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是黑店？”老犁有些恼火，他觉得再遇到什么都不奇怪了。六虎抱着簧轮枪和那把短剑，站在一旁。
“我……”小伙子眨么着眼睛，说不出话。
“他怎么回事？你怎么发现的？”六虎问肥牛。
“我没睡着呢，就觉得窗户有动静，刚想起来，他就从窗户进来了。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正往我衣服这边摸呢，就被我按住了。”肥牛说话仍是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他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怕就是密探！”
“哪有这样的密探。”老犁摇摇头，“你想摸些钱？”
那小伙子看看一脸怒气的肥牛，又看看老犁，点了点头。“我，我错了……真的……不敢了……”
“是店家让你来的？”老犁又问。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小伙子拼命的摇头。
“那就送店家那去算了！”肥牛站起身要去拎他。
“等等等等。”老犁拦住了他。他想了想，回忆了一下今天走的路程。这条路他以前是走过的，虽然有些年头，但对于距离和时间，老犁还是有些印象。“你们这店开了多久？”
“呃……没多久……”
“我记得，这里原本不是个客店。”老犁想起了一些事情，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今天真是什么事情都赶上了。”老犁自言自语的说。
“那怎么办？”六虎问。
“怪我们太露富了，呵呵。”老犁掏出荷包，倒出二十几枚银币，“拿着崭新的白海湾银币，是太招摇。”他看看一脸不解的三人，又看看那小伙子。
“把他解开吧。”老犁对六虎说，“给他。”他分出了十几枚银币。
“你这是干什么！”肥牛几乎喊了出来。
“你别急，”老犁冲他摆摆手，“我待会跟你们解释。”
“小子，你看见了，我们都是带着家伙的。你看我这腿，是火枪打伤的。”老犁拍拍自己的大腿，给那小伙子看，“我们被官府追着，杀了好几个官兵，密探。”
小伙子听着老犁的话，表情比之前被肥牛用剑逼着的时候更加恐惧。
“你也是没办法，这个我知道。我也不知道你们现在竟然做起了这种买卖。”老犁竟然朝他笑了笑。
“我，我是被他们骗来的，真的，才来三个月……”
“得了，你说不说都没用。”老犁不置可否的一笑，“我现在给你个法子，能帮你，也能帮我们，你乐意吗？”
“好好！”小伙子啄木鸟一般点头。
“我打车上有四匹马，你现在就卸下一匹驮马，马上往南边走，路上若是能遇上穿着黑衣服的士兵往北边来，他们一定会问你有没有碰见我们。你得告诉他们，我们往东北边走了，记住，一定告诉他们，我们往东北走了，知道吗？”
“要是没遇到呢？”
“没遇到，或者遇到了，你都要到白海湾郡城，拿一枚我给你的银币，找一个叫晓晔的人。你放心，你找的到，你去官厅里问，就能找得到。然后你给他看这个银币，告诉他我们被他们追着，但都好，让他放心。”
“我明白，明白。”
“这写银币在郡城可能不禁用，但是你到下边的县城，或者卫镇，把马再买了，有这么些前，你愿意把他们都吃喝玩了，还是愿意做本钱换一份好营生，都随你。你看，这个法子怎么样啊？”
“好，好，我，我谢谢您了……”小伙子说着，竟然哭着跪在了地上。六虎、小石头都有些瞠目，肥牛也吐了吐舌头。
“便宜你了！”肥牛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那小伙子。小伙子重重地叩了个头，然后抓着银币，又翻着窗户，飞快的跑了。过了一小会，外面想去了驮马轻微的叫声，然后是马蹄声，马的嘶鸣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肥牛黑洞洞的窗外，没了脾气。
“这就是家黑店吧？”六虎放下了枪和剑，挠了挠脑袋。
“黑店？不是要杀人的啊？”小石头有些害怕。
“是也不是，你别怕，不是说书的讲的那种。”老犁笑笑，“这地方，本来是个庄子，草原上的人庄。
六虎张大了嘴。肥牛和小石头则更加迷惑了。
“是，贩卖人口的？”六虎问。
“对，这你都知道啊。”老犁点点头，“草原上这种庄子不少，至少十几年前是的。”
“人也能贩？”小石头吃惊的问。
“草原上人烟稀少，比白海湾差不多。可这边的人互相之间没什么联系，也不怎么走动，就在自己家附近牧牛羊。可他们日子大多过得还没白海湾那么好，小孩子很难养活。人贩子就到处收购小孩子，在道路边上建庄子，养这些孩子，同时向过路的客商当做奴仆贩卖，也有直接往北方运去贩卖的。”
肥牛挠了挠头，“还有这样的事，这些孩子真惨……”
“养不活更惨啊。晓晔少爷结交很广，也不知他怎么认识的一些干这买卖的人，十几年前，他游学的时候，我们来过这里几次。不过后来闹乱，这里被烧了一次。我以为这地方早就废了，没想到这帮人竟然还在这，专门做起副业来了。”
“副业？”六虎有些明白了的样子，“他们还训练小偷吗？”
“是啊，那些孩子也不是都能卖的掉，有些便被训练着做贼，偷过往不认识的客商。想来他们是觉得贩人成本太高，还不如一边开客店，一边偷钱，还方便一些，又没风险。那孩子，谁知道是刚来的还是被他们养大的，可今晚栽在我们这，回去不管怎么说，都有麻烦了。我也不知道那些人还认不认识我，要是他们着急起了歹心，为了那些银币，我们还得再拼一次命。”
“让他走倒是能帮上忙了。”六虎说着，又点点头。
“也是……”肥牛有些不甘的样子。
“做这个买卖的，也没多带种。可跟他们拼命，也划不来。”老犁又觉得腿在疼，“他们发觉那小子跑了，得去追他，顾不上我们。我们放心睡觉。”老犁站起身，忽然觉得腿上一阵剧痛。大概是刚刚拦着肥牛的时候碰到了吧，他想着，强忍着站住。
三人相互看了看，也再说什么。小石头扶着老犁回了外间，留下六虎和肥牛在里屋。两人似乎在说些什么，但老犁听不清楚。小石头帮老犁洗了洗伤口，又重新包扎好。老犁看到，伤口上的液体愈发的粘稠，黄色的浑浊液体已经有些发黑了。
得赶快把他们送到新川。老犁估摸着自己的伤，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撑得住。若是撑不住，他都不敢去想这三个孩子该怎么办。六虎，似乎比看上去要坚强许多，可小胖子却太急躁了。老犁迷迷糊糊的想着这些，不知又过了多久才睡去。他睡着时，感觉身体一直在发冷，眼睛和喉咙却是火热的。
醒来时，老犁看见三人都围着自己。
“你发烧了。”小石头用湿毛巾给老犁擦着脸，神情十分不安。
老犁觉得脑袋里像是藏了一个鸡蛋，他晃了晃头，“什么时候了？”说出话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都有些哑了。
“还好，还没到巳时吧。”六虎看了看外面。窗户开着，阳光非常充足。
“早上他们果然是乱套了，出去了好些人。”肥牛说着，穿上了一件厚夹袄，“今天可有些冷啊，要不我跟虎子赶车吧，我们能行。”
“先出去再说吧。”老犁有些犹豫。他只怕再遇到什么状况。可他站起身来时，就觉得今天的确是不能赶车了。他又感到了整条腿都在疼痛，而且比刚刚中枪的时候还要严重。
“你要不先吃些东西？”小石头问。
“路上吃吧。”老犁咬着牙朝外走。自己这个样子，就决不能再耽搁了。
在六虎和肥牛的协助下，总算是把车套好了。老犁坐在车辕上，让六虎和肥牛牵着马把车带到了大道上。老犁下了狠心，他把三匹马都套在了车上。
南河南边的草原没有南河北边的草原那样郁郁葱葱，有许多干枯的低矮灌木，草却没有太多，不过比南河北面更为平坦。阳光下，放眼望前，草原也显得生机勃勃。
招呼他们离开的是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头，看他们的样子很怪。老犁并不确定自己认不认识他，但双方都没有说破，他也没想着再说什么。付过房钱，老犁便匆匆赶车走了。只是没走多远，他就不得不把缰绳让给肥牛，让六虎在一旁帮忙。他已经有些感觉不到腿在疼痛，甚至感觉不到腿上的肉。可他能感到从骨头传来的疼痛，随着车子的震动，疼痛蔓延到全身。
老犁窝在车里，把弄着肥牛捡来的短剑。六虎的簧轮枪随身挂着，但肥牛要带这把剑，他说什么都没让。他盘算着，是否要自己割开伤口把那东西取出来。他不是没胆子，更不是怕疼，只是他怕自己手一哆嗦，割破别的地方，没取出东西，又多了新伤。他也觉得，自己不可以再出事了。那样对不起这三个孩子，更对不起晓晔的嘱托。
老犁的脑子还是不太清醒，他还在发烧。这是辆四轮马车，是晓晔早年买的，帝国贵族逃跑留下的遗产，也算是半个古董。各部分零件都是老犁时常维护更换，车厢非常宽敞，装饰也是帝国的风格，而且车窗是用药玉在木框上拼的。阳光透过绿色的窗子照进来，让老犁产生了一种非常不现实的感觉——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停止不动了。
马上，老犁发现，车子真的不动了。六虎和肥牛也不再说话。
老犁起身推开车门，眼前的情景，让他有些自嘲的笑了。
那个跑堂的小伙子就骑着他们的驮马站在驰道正中央，而他身边，则是十几个手车火枪骑着马的黑衣士兵。那个断了手的，也骑着马，立在路最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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