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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清歌坊的后门被人推开,然后又迅速关闭,有两人被迎上了顶楼房间。
纪如谨放下了手中的油纸伞,进房间之后又换上了锦衣卫的旗官衣服。出来之后,将换下的湿漉沉重黑衫,递给站在身前的岳平,问了句:“厨房里还有热食没有?”
岳平把手里的干毛巾递给他,重重点了点头,说道:“我这就去厨房里取。”
一碗热腾腾的汤面端了上来,老汤用上好的三年母鸡熬制,面条是今夜刚搓成的面小刀切成,面上洒着葱花盖着鸡蛋。
纪如谨此时刚换下衣服,腹内早已经饥肠漉漉,哪里能够抵御住这面的诱惑,淡然笑了下之后,接了过来应道:“这面现在吃了就是极好了。”
岳平看她喜欢,也是笑着候在了旁边,同时小声提醒道:“今日回去怕是有些晚了,希望宫中没有事情才好。”
“今夜整个京师都乱了,可禁城之中必定风平浪静。”纪如谨小口吃着,开口说道。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两声咳嗽声。赵晨龙再度无礼的推门而进,盯着她手中碗,忍不住开口说道:“面很香。”
数个时辰前,赵晨龙来到老笔斋第一句话也是这几个字,只不过是为了两口茶水。
纪如谨没有开口,岳平就不会去主动招呼。可赵晨龙却十分厚颜无耻的上前,盯着那碗中面条,肚中咕咕作响。
“给他也去取一份吧。”纪如谨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会儿功夫,第二碗汤面端了上来,赵晨龙看了一眼四周,发现这房中竟然只有一张用作吃饭的桌子。无奈之下,就在纪如谨身前蹲了下来,拿着筷子吃了几口,却发现自己的面似乎和纪如谨碗里的面有些不一样。
有葱花有新鲜的小菜,但是没有煎蛋。
他忍不住拿起筷子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碗沿,然后重重的嗯了声。
纪如谨被他吸引到注意后,用余光瞥了一眼,险些笑出声来,转头对岳平劝说道:“别太小气,再煎个蛋,咱们清歌坊被吃掉这碗面是垮不了的。”
煎蛋终于来了,纪如谨和赵晨龙各自捧着面,吃得极为开心。岳平蹲在二人身前不远处,把那件衣服和布套放进铜盆里烧,房间里没有人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纪如谨放下手中的面碗,舒服地向后仰去,满脸的笑容,看着身旁蹲着的赵晨龙,说道:“我不仅帮你看着周遭情况,更是为你解了死局,今天你可是欠下了我不少。”
赵晨龙放下了面碗,看着他苦笑说道:“那本是活局,其后有大片的天地,却被你三言两语将在下推回了原处。”
“原来如此。”纪如谨看似随意,心情却是有些复杂,原来眼前这个老将早已经厌倦了现在的生活。先前那鬼门关一般的地方,在他眼中未必不是轮回重生路。
至于蹲在铜盆旁烧衣服的岳平,脸上依旧十分淡然,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生死早已经不重要了。
岳平亲自收走了碗筷,免得楼中侍从看到后多嘴。赵晨龙有些恋恋不舍地将还有小半碗面汤的碗递了过去,然后眉头微微一蹙,缓缓抬起袖角掩住双唇,放下时袖上已经多了些斑斑血痕。
纪如谨看着他的衣袖,知道在先前的连番战斗中,这个极强大的中年男子终究还是受了不轻的伤,沉默片刻后问道:“没事儿吧?”
赵晨龙接过岳平递过来的一碗老树龙井,微笑表示感谢,喝了一口后平静说道:“不用担心,我自幼就是军户家的孩子,这一辈子不知道打过多少场架,比这重的伤不知道受过多少次,每次对手看着我浑身是血,以为我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我总能爬起来给他们致命一击。”
纪如谨自嘲说道:“一个军户的后人竟然能混进科场拿个探花,然后又被踢回军中成了这大明朝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现在却成了街头拼命的江湖人,这老天爷真是瞎了眼睛。”
赵晨龙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卸甲多年的百战之将,最后能够成为大明朝最大帮派的门主,其间自有一些机缘,但那些机缘不足道也。
“你说过,过了今夜你的底牌就能翻出来。”
纪如谨的目光透过窗外,落到远处的宫墙一角,说道:“现在我大概能猜到你的底牌是在哪里了,加上这么深的渊源,难怪你可以不用看官府脸色。”
“今夜之后,我的底牌怕是依旧无法翻开了。但是,从此我再无畏惧之心,原来能活着是这么的好。”赵晨龙平静说道:“谁也不知道,我为之付出了什么。”
“替他做事,需要你付出什么?”纪如谨问道。
赵晨龙洒然一笑,说道:“如果这些年我一直被困在这京师之中,更是自己将自己困在了心里,始终未曾走出来。活着对那些江湖人来说是恩赐,与我却无异于监牢。”
“就这些?”纪如谨继续追问道。
赵晨龙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笑容变得有些疏淡,缓声说道:“还需要你付出血性,做事情要顾大局,那么有时候便不能快意。因为要逼出对手所有底牌,需要我隐忍数月,所以我甚至没能护住自家兄弟的族人。”
听到这句话,纪如谨的右手微紧,知道这是在说香山上的那些人,但她没有接话,没有说出自己也曾经历过类似事情,却低头问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我那兄弟叫卓尔,是个谍子。军部有人让他潜伏到我身边,让他查我有没有和鞑靼勾结,其实只是想找个对青门动手的借口,甚至有可能直接对我进行栽赃。”
“但兄弟终究是兄弟,他把所有的内幕都告诉了我,自然也不会替军部查我,更不会按照军部的军令栽赃我,而他身为我大明朝军人,又不可能出卖部衙同袍的秘密,所以这几个月他夹在中间非常痛苦。”
赵晨龙眼帘微垂,说道:“现在想来,即便会让宫里那位动怒,我也应该早些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也许他终究会死,但至少那段时间里不会那么痛苦。更不会牵连到山中的父老族人。”
纪如谨随意问道:“可你还是没有说他是怎么死的。”
“谍子是最危险的一种工作,他没有倒向任何一方时,便随时随地有可能死去,而当他决定倒向其中某方时,他更可能会迎来死亡。当日他终于决定把军部的计划告诉我,结果被军部察觉,于是便被清洗,就死在百草堂的对面。”
赵晨龙望向窗外,看向了根本看不到的百草堂方向。
纪如谨沉默片刻后问道:“对他族人下毒的是百草堂的梁思远?”
“是。”赵晨龙回头望向纪如谨俊美的脸,微笑说道:“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属下了。”
纪如谨柳眉微挑,笑着回答道:“会不会太儿戏了些?”
赵晨龙笑了起来,说道:“那位爷有过吩咐,若是能活下来,则立于如谨姑娘鞍前。”
“宫中我不能进去,可在这宫外,我必然会死在你之前。”
纪如谨摇头笑着说道:“你的年级本就要比我大些,死在我前面自然是应当的。只是虽然他这么吩咐了,你却要珍惜自己这条命。至少,这条命现在是我的了不是?”
赵晨龙的眉尖缓缓蹙起,饶有兴趣打量着纪如谨,有些意外于会听到这样一个答复,问道:“如谨姑娘这份心思与气度,怪不得他会如此在意。若是你再年长个十几岁,也许当真能化解纪氏遇到的那些……”
他自知失言,赶紧收住了。
纪如谨知道他不敢说,也不应该说,而自己也不应该问,于是说道:“已经发生了,那就不要想不可能的也许。”
赵晨龙微笑说道:“好吧,那除了调查纪氏蒙冤事情之外,你所以为生活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生活的意义权力与爱情,世人都这样说的。我知道你觉得这句话很妙,觉得我这个人也很妙,但你能不能不要笑的这么莫测高深?”
纪如谨无奈地摇了摇头,为了让这位老将明白什么叫意义,指着刚走过来的岳平问道:“你觉得清歌坊里哪位姑娘能成为今年的花魁?”
岳平将手中的茶点放下,然后蹙着眉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说道:“在下觉得二楼三房的姑娘很可能。”
“那是陆雪琪姑娘。”纪如谨想着那位姑娘的清淡笑容,笑着追问道:“为什么你觉得这位姑娘会在今年夺魁?”
岳平态度诚恳的认真回答道:“花魁不仅要漂亮,更需要懂人心,更需要懂男人心。而最为重要的是,她得有足够的欲望,又要将这份欲望完全的掩盖起来。”
纪如谨回过头,冲着赵晨龙得意地一笑。
赵晨龙看着她左脸颊上的小酒窝,怔然想道,天天活在青楼之中,和同为姐妹的青楼女子欢笑逗乐,私下里却勾心斗角想成为楼中花魁,难道这也是生活的意义?
忽然间他想到离开清歌坊前追出大门的岳平,想到回到清歌坊后两碗热腾腾的煎蛋面,想着先前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自己,想着这二人间自然到无法让任何人插入的感觉,渐渐明白了一些什么,微笑说道:“原来生活的意义就是生活。”
纪如谨摇头笑着说道:“酸了,这话就太酸了,怪不得别人笑话你是个书生。”
赵晨龙看她的神情,知道她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自然也不会去点破那些东西,站起身来走到铺门处,回头微笑说了声:“我该走了,今天夜里的京师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三日后有人会来找你,带你去个地方。”
听到这句话最后几个字,纪如谨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警惕神情,她没有问去什么地方,而是直接问出事情的关键核心:”能不能不去?”
赵晨龙推开房门,干净利落说道:“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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