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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七,上海。
江南的梅雨时节总是跟这里的吴侬软语一样悠远缠绵。可是,这种致命的潮湿扩散开来的味道却是十分糜烂的,水瓶里新插的杏花想来又已经全死了,可是陈俊铭懒得去换,仿佛一个嗅惯了臭味的人,丝毫不惧怕——反而是在固定的时间、有些期许某些莫名可爱的霉变。他肚子早就饿了,于是关上门、在家里眼睁睁躺了一天。
晚饭时间,照例只能透过撑开的报纸看到父亲额头的一点弧线,奇怪,那报纸就像一张偌大的纸鸢,身后翼蔽的父亲再也不似前些年那么孔武威严,映衬之下,倒显得越发娇小,难怪几个老仆人背地里总议论,老爷的身子越发单薄、怕是一年不如一年。
俊铭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这个,父子俩仿佛天生就没有感情,倘使哪天真的就两眼一闭,不过就是要委屈自己穿几天素净衣服。他很喜欢跟父亲顶嘴,尤其是现在,老爷子再也不敢像当年那么大声呵斥他,偶尔竟也十分听从他的意见。
“早上的报纸,非要揉搓成手纸才舍得放下么?”
“既然不出门,天下事总要……”
“还以为自己管事呢?!”俊铭不等他说完就呛道,却也不去看他,腾出手去给黄瓜条涂甜酱,撒上葱花,非常中西合璧的一餐。
“你不懂……”
“没事做就去看看书,古今名著,二十四史,任凭你挑一本读完,也比这样打发时间有价值。”
俊铭的语气越是轻描淡写,父亲的脸越是憋得通红。每当这时,他心中就会多长出一对眼睛,表面上冷眼旁观、心里却在得意地消遣老父的窘意。哈,您也有今天!
好在,五姨太很会做人,每到这时,总会不露声色地帮这父子二人和解。她倒是个不坏的人,一点都不像故事里那些狠毒的后母。当然,俊铭也不会就此认为故事就是拿来唬小孩的,二娘、三娘都是厉害的角色,当初大家都吃过苦头,只不过,五姨太比老四命好,硬是熬到了姐姐们油尽灯灭的时候。
好吧,我承认本不应该对后母有什么所谓的“好感”,至死也不能忘了五娘姚氏靠着她作舞女时固有的香艳魅惑得宠,也是家母最后含恨而终的推手之一。但是,你就是对她恨不起来,仿佛不管多老,男人们总是很爱听她说话,她声音真好听,绝不输给洋人的教堂里选来唱圣歌的小娃娃!
“吃完了,我出去走走。”
“这么晚,就别出去了吧。”父亲说这话时,自知得不到响应。
“由着他吧!”五姨太轻巧地发了话,一面向他嘱咐,“带上雨伞,路过商店,遇见中意的小玩意儿,挑一件作李小姐的礼物吧。”
俊铭只哦了一声,换了套厚实一点的风衣、夹着伞就出门了。他很不喜欢谈论“李小姐”三个字,尽管这是五娘极力想撮合的。不喜欢她家的房子,哪儿都能听见回声、雇着一大帮人打扫从不住人的房间;不喜欢她家的大狗,吃肉吃出一声横肉,冲谁都凶神恶煞、一点都不可爱;更不喜欢她老爹,抗日胜利后到学校讲过话,平时,在到她家玩的同学面前,也是一副司令训话的语气。
可是,最不喜欢的还是李小姐本人,单个拉出来看都是优点、挑不出哪里不好,可是凑在一起的结果就是不好、很不好!若不是五娘几次苦口婆心劝说,朝中再无人、必求靠山,他压根不想再正眼瞧那李小姐一眼。
走到中环道的时候,天上的雨已经越来越小,附近确有几家精品店,不过行人稀少,恐怕走进之后,又是一堆店员殷勤地合围一个顾客,俊铭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作罢。
走着走着,听见几个花童叫卖,“先生,买花吧!”
俊铭摆摆手,“我没有女朋友。”
可是花童显然不愿放弃,“那买花送给你母亲吧。”
他笑笑,“母亲也死了。”
许是恼人的雨影响了一天的收入,好不容易有人经过,孩子们便不依不饶,抱着他的裤腿不放他走,他收住了笑容,“不放手我打人了!”
很显然,这一次他错误估计了对方的实力,隐藏在对面路灯下的两个打人冲了过来,穿得很少,隐约可以看出身子别着刀子。“你买不买?”
这样性质就全变了,俊铭只好量出了衣兜,就十块钱国币,“你们都拿去吧。”
经过对方的“贴身”检查,他小心地说道,“可以走了吧。”
“等等,花拿着!”
“谢谢,你们留着继续卖吧,我用不着……”
“‘买’了就拿着!”其中较健壮那人不由分说地硬把一束红艳艳的花塞给他。然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领着一群孩子走远了。
呵,这世上倒是什么人都有,俊铭这样想着,那就等明天把这花送给李小姐好了——她当然不稀罕——不过随她便,倒是一手又要捧花,走路有点不方便了。
俊铭这才发现,一个男人,在小雨之中,捧着一束花走路,该是多么醒目,然而,当他路过十字街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就让他觉得,一切又是命中注定的。因为另一团醒目的红,他在看清它主人的刹那间,就恍惚陷入“有女朋友”的感觉。
眼前的女子穿着一身碎花裙子,在红色幕布的映衬下,更显清新脱俗。女子守在一个旧书摊后面,随手翻阅着眼前的旧书,俊铭就这么情不自禁地钻进了幕布,此情此景实则有些唐突。
俊铭这才发现,女子旁边还坐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那老头显然有点不高兴了,“你来躲雨的么?”
“我……买书。”俊铭说着便去掏兜、还没把手伸进去又突然停了下来。
女子仿佛瞧出了什么,轻声说道,“你且选选看有没有中意的吧。”
此话一出,他竟羞了起来,大少爷居然不敢抬头看小丫头的正脸,只是埋头搜书、感觉心跳缓一些了,才敢用大角度的余光看她几眼。
这边,姑娘倒是很自然,并不像某些喜欢“人盯人”的老板,从你进屋的一刻起,就把你当成十世单传的婴儿,深怕眼皮底下漏了什么。
那老头倒是很讨厌的,隔三差五便打量他一下,这也难怪,谁叫他身上带花,在雨天分外醒目了,不过这些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既已发话,难道你不高兴就能随便撵吗?
外面的雨越来越小,天色也越来越亮,俊铭觉着,她的呼吸正随着轻柔的风、吹落在他的手上,嗅一嗅,便融入自己的呼吸里去了。真的,不忍心打破此刻的宁静,多希望,世界到此为止啊。
然而,终于有人要撵他走了,不对,是撵他们一起走,不知哪个小贩高喊一声,“巡警队来啦!”附近几个摊位的人都闻风而动,老头跟女子也赶紧撤了幕布、迅速收摊。
俊铭有一瞬间是不知所措的,他是同情小贩的,可是过去都是冷眼旁观、甚至会当做消遣的谈资来讲的。然而不知哪儿来的冲动,他竟也感到热血倒流,把自己的东西也往他们的包袱里一扔,帮他们搬起东西来。
最终,在他们三个人的合力下,赢得了与时间的赛跑,手推车转过街角的时候,刚好听到背后的打砸声。都是现在“里外”不太平,看来都是真的。
他们一直走了很远,你瞧,原本不认识的人,分明是有默契的,确认绝对追不上来之后,女子方才道了谢。“呀,你的东西混在哪一堆包袱里,已经记不清了!”
“哦,已经打包好,不要麻烦去找了。”俊铭心中有自己的盘算,“伞,我家里多的是,花,就送给你吧。”
女子仿佛震颤了几秒。
“不是玫瑰!”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补充。
“那好吧。”她眼神迷离,猜不出什么心思,“我也赠你一本书吧。”她说着解开贴身的一个包袱,“也许你会有朋友生日。”
他一愣。
“新的。”她补充道。
说完,她跟老头一起推车走了。生日,新的。俊铭,好像还不能完全消化。此时,雨完全停了,天色将晚、反而在南方现出一抹亮丽的红色。华丽而哀伤。而眼前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见了。这才想起,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俊铭有些懊恼,叫我以后怎么想起你呢?
李小姐的生日宴会如期而至,游走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俊铭也只当他们是陪衬主人的花朵。好不容易挤到了挂账的地方,把五娘交代的一盒珠翠放下了,不想还是被眼尖的李小姐一眼瞧见。
“陈二,怎么不亲自给我?”
俊铭偏不喜欢她叫他“二”,“少不了我这份。”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红纸缠好的包裹。
“耶,这么土。是什么宝贝?”
“空心李。”
我敢肯定李小姐有一瞬间面露不悦,可是急着拆包的手并没有明显的停顿,“我喜欢!是你特地从湖北老家托人运来的吗?”
“不是,菜市场,五毛一斤买的。”
“哦,本地的,更合我口味……”
令俊铭最讨厌的人又在众人的簇拥下携夫人出现了,少不了“家国社稷”的长篇大论。俊铭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李老爷这么喜欢讲话,或者说,为什么,大家这么喜欢听他讲话,再或者,为什么大家不关心他讲的是什么,还这么喜欢听他讲话。
哎,生日宴会,也跟教导处训话一样,空心李,休怪我将你连坐了。
宴会过后,李老爷却偏偏单叫俊铭留下了。尽管有一万个不愿意,但是大人物的面子是你想不卖就可以不卖的么?
李老爷斜靠在单座的沙发椅内,说话时两道眉毛犀利地上下挥舞着,“你带雅婷去杭州待两天,这事不用跟你老子细说。”
“啊?不是马上就开学了吗……”
“时局不稳,念什么书?!”
李老爷语气一重,俊铭就知道这事已经没商量了。
“我既已经当你是半个儿子,有些事情,你应该明白该怎么做。我已收到消息,两天后全城戒严,课是一定会停的,杭州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跟她开开心心玩几天,过后,你会感激我对你们的安排的……”
俊铭就算自己不读报纸,心里也能大概猜出几分。谈话只能到此为止,既已领受要义、旁的也不敢多问。
末了。李老爷冷冷的嘱咐道,“好好待我女儿,若她受了委屈,我亲自毙了你。”
俊铭自知他不是说笑的,以致多日后,他的一字一句都不敢忘记、还有他说话时那对不满红色血丝的、可怕的眼睛。
杭州的日子一点都不惬意,同样是雨季,可他却无法欣赏周围的景致,因为他必须借助天气这个理由,来浇灭李小姐的满腔热情。
这才明白,杭州之行,远不止“两天”这么简单,消息盛传、上海城内已经陷入一片恐慌。封城,宵禁,搜街,限制令。俊铭不想作任何揣测,这只会让自己徒增烦恼、于己无意。
然而,杭州的太平日子,却被一封封家书打破了,老爷子突然染疾,又急急召唤他回去。
这种事自然不能指望得到准岳父的恩准,但是人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平时再怎么恨之入骨,一旦听说他可能快死了,又燃起了奋不顾身的赤子之心。
李小姐吓了一跳,“你真的想好了么,难得能置身事外,你回得去,却不见得再能出得来。”
俊铭就好像已经铁了心,“出不来就出不来吧,反正是自己家,无所谓的。”
“那我跟你一起回去!”
“不,你留下来,不然怎么向你爹交代。”
李小姐咬咬嘴唇,自知他心意已定,“那你把我印章带上吧,必要时,也许会帮到你。”
印泥下那一抹鲜艳的红,就像万能之匙一样,一路护送他回到了家里。老宅的气氛此时看起来更加阴郁,情况比他想象地更糟,医生说很可能撑不过明天夜里。
“怎么会这样?前些天不是还吹自己打得死老虎吗?”
“哎,你不知道,”五姨太一边抹泪一边说道,“十几天前,搜街的人搜到咱家来了。你爹是什么人,当初当权的时候,人见他都得退后三尺,此一时彼一时,何曾咽得下这口气啊!”
“他们就这么随心所欲,没有王法吗?”
“王法?你现在知道,我叫你拉拢李家的作用了吧,有权就是王法,若不是李老爷特批,医药针剂都这么给咱家供着,你以为你爹能护到今天吗?”
眼前这一切,都深深刺痛了俊铭的心,他感到身上辣辣的,“我出去一下。”
“你这孩子——”
俊铭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不知不觉,眼看就到了宵禁时分。去你的,特权是么,别以为我不会用,我知道怎么用!
他径直走向原租界区的丽行人舞厅,留了印鉴,看吧,说什么全城宵禁,这里面分明是另一世界,依然谈笑晏晏、歌舞升平!俊铭生平第一次买醉,他心里有苦,却说不出,家,是不想待的,不回家,待的地方都没有;骄傲如他,自恃鄙视特权,如今正是这些特权,维系着他仅剩的一点骄傲。为什么会这样?他想不明,道不了,只能一杯又一杯干了。
就在他半醉半醒之间,突然,眼前一团红云飘过,影影绰绰,竟是如此熟悉。
难道是幻觉?定睛一看,分明不是幻觉,舞台上,唱歌的那个歌女,她,分明是那日旧书摊上的女子!对,这点酒根本醉不了我,她只是换了一套性感的红裙子,两边开叉,妆容妖冶。哼,原来世上一切美好的假象都是装出来的,学生模样的纯情妹,本性分明是投怀送抱的美艳歌姬。俊铭连干了好多杯酒,越喝越晕、越晕越喝,最终憋不住了,颤颤巍巍起身上厕所,走到半路,摔了个狗啃泥,引得寻欢作乐的人一通哄笑,而他自己也笑了,他相信,她也笑了。
一连几晚,重复如此,父亲的病,总是白天好些,夜晚加重,醒着时,俊铭一次也没去看过,或许对他而言,这也是种煎熬,不是说只有一天了么,怎么还不没结束了?
当然,捧她的场是雷打不动的,渐渐地,他不仅习惯了自己的嘴脸,而且对她现在展现的面目,也越发欣赏了。红牡丹呀红牡丹,我当初就该送你红牡丹。
这期间,他们就只是台上跟台下的关系,没有说一句话,甚至只是单向的眼神交流。直到有一天,当他又喝得酩酊大醉、拖着疲惫的身子在拂晓前回家时,看到几个欢客围着她不放,作势要将她拖进一条小巷子里时,他突然恼了,也不知哪儿来的胆量,一个人单枪匹马冲过去同他们干起来,当然寡不敌众,很快就挂了彩,许是鼻子和下巴都是人体比较脆弱的地方,鲜血迅速在他的白衬衫上染出一朵醒目的红,把对方带着酒劲儿的几个人也震醒了,“呀,不会出人命吧!”几个人见好就收,能来这儿消费也不是简单的人,少给自己惹麻烦了。
等他们走后,被吓傻了的红牡丹才赶快过来扶起他,“谢谢你,你又帮了我一次!”
“啊?”反应过来的俊铭傻笑起来,“看来你认得我了。”
“是。”她低下头,“我有我的苦衷。”
俊铭正沉浸在英雄救美的成就感之中,之前所有的愤愤不平顷刻间全融化了。“不丢人。你做什么,我们都可以是好朋友。”
听到这话,红牡丹像是真的被感到了,她含泪搀他起来,“走,回我住处,我帮你包扎一下。”
“不必了吧,一点小伤。”
“别。会发炎的。”他感觉得到她说这话时、握着他手臂的力量,“不然,我也不会心安。”
说真的,俊铭心里已经开始期待这次“艳遇”后续发生的事情,但是打开房门之后,一切愿望又瞬间破灭了。眼前立着一个年轻帅气的男人,看情形分明跟她住在一起。“你怎么带些不相干的人回来?”
“佳康!”
男人嘟哝几句,没有继续责怪。俊铭有些后悔自己的自作多情了。赶紧配合她包扎好,一口水也没喝,就逃了出来。如果可以带着希望而活,那么情愿生命中不曾出现过这一页,只是,这天晚上,无论他怎么控制自己,脑海中,却总浮现她的红裙在风中联翩吹起的样子。
一日之后,老父过世,俊铭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绝情,到底是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掉了些眼泪。外面风声很紧,老爷下野得早,人人但求自保、自然也没有多少来送行的人,李家也只是命人送来了几个大花圈,五姨太受了打击身体也开始抱恙、不再主持家事、一切看来都是那么冷冷清清。想不到当年的一个大人物,终了,却是一副凄凉晚景。
倒是送花圈的人,向他传了几句李老爷口授的话,“克己复礼、好自为之。”俊铭吓了一跳。好在舞厅那种地方,已下定决心不再去了。
然而,事实无常,就在他差不多完整地撕去这一页的时候,他突然从老爷书房的遗物中找到了自己的雨伞。“这是谁送来的?”
“呀,具体我也不记得了,好些天了吧,那时少爷刚去杭州,我记得还有一张纸条了。”
“纸条,在哪儿?”
“八成是塞到伞套子里了吧。”
俊铭赶紧抽出雨伞,不错,正有一张纸条,上书,“那日幸得你出手相助,多谢多谢。花,我且留下,伞,物归原主。若是有缘,愿当面道谢。”
读完这几行字,俊铭顿感旌驰澎湃,她分明是对我有意的!可惜我们刚好错过。舞女又怎样?男人有怎样?她说过这就是他丈夫么?不,就算是他丈夫,难道我不能继续去争取么?雅婷,对不起,我必须再利用你一次了。
又一次凭着护身符闯关,又一次跟随记忆来到上次的住处。然而,这一次,发生了令他绝对意想不到的状况,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个人抓了起来,套上麻袋,抬了进去。
现在,他完全看不见,手脚也被捆着,只能通过听声音辨别。这里不只一个男人,而且各种口音,根本没有办法理解。隐约之中,似乎还能听到里面房间不时有人发出呻吟。突然,他从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那天撞见的男人!怎么,他们是一帮土匪么?会杀人越货么?想到这,不仅倒吸一口凉气,可是等等,这声音分明又像是那老头说“你来躲雨的么?”那种口气。难道?……
就在这危机时刻,他听到了她的声音,那种女性特有的,能安抚人情绪的声音,“别伤害他,他跟他们不一样,他是好人。”
好奇怪,说这话时,她好像分明就紧靠着他,可是那么近,又那么远,这真是奇妙的一刻,他能感受她吹落的呼吸,可是他紧张地没有说一句话。
女子最终亲自释放了他,背对着他,不许他回头,“以后不要再来了,保重。”
他怅然若失地走回家,直到进门前的一刹那,才发现,兜里多了一块手帕,上面绣着满江红,心已明了。没错,当日送赠,正是张恨水的这部悲剧小说——《满江红》,难道是一开始就注定了有缘无分么?
他笑笑,踏入正堂,不想,全家都在等他,原来李老爷跟雅婷都在,他这才想起,自己对他实在亏欠太多。
李老爷像猫头鹰一样审视着他,他知道,恐怕是触及底限、发最后通牒了,“这么大的人,如果管不住自己,我就代你父亲管管!”
“爹!”五姨太就算不在病中、也没有说话的分,只有雅婷能帮衬他了。
“你别护着他!我不打哑谜,你现在可不只是对不起我女儿这么简单,我看既然你爹后天下葬,你就不要出去了,为防搜街的骚扰,我已下令派卫兵守着,雅婷也不必回去了,留下来帮忙照看,这家里不能没有女人。”说完,他鄙夷地瞪了俊铭一眼,“可有意见?”
俊铭自当大气都不敢出,“谨遵教诲……”
这一夜,连同接下来的一天,对俊铭来说都是坐立难安、度日如年,雅婷把一切看在眼里,聪明如她,不可能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困扰他的心结。
对于她的劝慰、他开始变得暴躁,甚至说了很伤人的话,以至于她失声哭了起来,他才发现,自己情绪过激了点。“对不起……”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他愣了一下。
“你找女人,我知道。”她抹泪,“可是我不在乎。”
“雅婷!”
“我帮你出去好么?”她突然说道,其实自己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知道你有事情没有解决,你会一直都感到不安的。我偷藏了我爹的一枚印章,现在只有我能放你出去。”
俊铭突然感到,自己必须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女人,“雅婷,我负了你。”
雅婷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没事,你去吧,我没关系。”
俊铭经过了非常激烈地思想斗争,最终在踏出家门的刹那,艰难作出一个决定,雅婷,我保证,这是最后骗你,他留了一封信给她,“放心,我会马上回来。”
这一次。他直接撞开了她的门,“人呢?”
“什么人?”
“不要瞒我,我知道你们是地下党,那天有几个伤员在这里!”
她吃惊地望着他,被看穿之后已然无所遁形,“已经连夜转移走了,我们知道,这里已经不再安全。”
“哦,那我就放心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那你们怎么还不走?”
“我不是底下党员,我不用怕……”
“那他呢?”他指着一旁的男人。“我终于认得了,他的画像早已被全城通缉!”
她低头默认了。
“那你们还不‘一起’逃吗?早就觉得第一次在‘书摊’傍晚来‘查摊’实属蹊跷、想来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盯上了你!”说也奇怪,他明明有着深深醋意、可是说出来还是如此自然。
“逃,怎么逃?分散开来就是为了不让他们一网打尽,何况她暂不能丢了现在的工作,弟兄们缺医少药、等着续命。”
“我也不逃。走一天算一天,实有不测一定不留活口给国军。”她补充道,脸上仿佛升起一团红红的火烧云,光芒瞬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此刻,俊铭突然对眼前人感到肃然起敬,那种青年时热血沸腾的感觉又回来了。“既是这样,上海戒严,医疗物资被管制,你有钱也没有用的,我正有两枚印章,可以帮助你们两人出城,还能办到许多需要依靠特权的事情,先留着自己一条命,也许能救更多人呢!”
他摊开手,她却迟疑地不敢接。
他没有等她,而是像交代什么似的交到男人的手里,“这正是我的心愿,当着你面,我不怕告诉你,我喜欢她,可惜晚了一步。我想你现在能作她的主,不管为了革命、还是小家,你们的日子都还有很长,千万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男人收下了,冲他拱手,“大恩不言谢。”
“穿我的风衣,扣严实了,不容易认出你!”
“至于你,还是扮成被大老板带出场的歌女吧!”他顿了顿,“红裙子,好不好?我想最后留下这样的记忆。”
一个钟头之后,三个人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出发了。
傍晚时分,城东、城西、丽人行舞厅外的后巷分别传来三声枪声。
城东这声,是精心布置迷局的李老爷,守在去往浙江的必经之道上,竟不见半个人影,方气急败坏冲天射击、放得空响。
城西这声,是雅婷打开俊铭的信,帮助地下党人夏松躺在陈家出殡的棺材里逃往湖北之后,朝自己脚上开的,大小姐受伤,特批医疗物资不受限制,很多受了重伤的地下党人因此可以活下去。
最后一声,一炮双响,俊铭跟代号为“红”的女特务都应声倒地。
“你跑回来做什么?!”
“你……有……危险!”
“我是李仕康的人!”
“我……知道,不杀你……灭口……不是……他的……个性。”
她这才羞愧地垂起眼帘,“对不起,我骗了所有人。”
俊铭笑笑,“从你……给我……包扎的……时候就……已经错了,你用了……真正的……酒精!”
“是么?到底你又跟他换回了衣服!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本能地就要救你。”
“我本……不是个……聪明的人,可是……偏巧……你能……把伞……准确地……送还到……我家里。”
“相信我,那不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我……”她突然停住了,因为俊铭身上有个好大的伤口,正在不断地向外淌血。
“我知道……你确……对我……有意思。”
她没有说话,承不承认、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带你去止血,我还有纱布跟酒精!”
“嘘,”他作了个手势,“不要……再回住处,好不……容易……才换回……你的命!”
她这才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审视他,血色的残阳照在他越发苍白的脸上,生命的热力随着淙淙流淌的血液、正在一点点流出他的身体。
他突然感觉有点累,枕着她的红裙子小憩。鲜血把她的裙子侵染成了渐变色,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夺目的绚丽。
“我就……睡……一会,一会……你……就……把我……叫醒。”
她什么也没有说,入行,决不允许自己破戒湿了眼睛。
他的神智开始涣散,眼前的一切也开始变得迷离。可是躺在心爱的人怀里,他一点都不慌张,脑海中只记得一片绚烂的鲜红色,汇聚成永恒,仅此而已。
她小声地唤他,他听不见,唯有将他最后一梦枕在自己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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