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道有今生泪
房间里沉静而窒息,谢鸿影看着榻上疗伤中的少年,脸色关切。旁边火翼冰鳞两位护法神色慎重,眼睛牢牢盯着在旁作为外人的她,显然如临大敌。
大约一柱香的时间过去,指尖流出的黑血越来越少,魔宫少主神色渐渐舒展开来,手指一抖,咬着他的灵蛇仿佛也饱胀,懒洋洋松开了口,啪的一声落回鼎中,两位护法松了口气,随即上前,迅速盖上了木鼎,退了下去。
“你师父怎么会教你这样的武功?”看到如此邪异的疗伤过程,谢鸿影忍不住问,“这是第几次了?这样每一次的毒都会留在你体内吧?这是在饮鸩止渴啊!”
“过得一天是一天。师父说,如果我要胜过沈洵,非要这样练天魔大法不可。”少年有些疲惫地睁开了眼睛,眼里诡异的碧色已经消退了,漆黑的瞳仁看不到底,完全不像一个才二十岁的人。他微微笑了一下,想撑着下地:“姐姐,你以为我是如何才在十年间、练到这个地步的?我终归不是你和大哥那样的天才。”
“小玠。”看着少年那样单薄的身子和那样固执的眼神,谢鸿影轻轻唤了一声,却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你不能再练下去了——之珉…你哥哥就是这样死的,你知道么?”
“胡说!我哥哥是沈洵杀的!”魔宫少主身子一颤,厉声反驳。
谢鸿影看着他,微微摇头:“不,他也是这样走火入魔死的——沈洵那时候想救他、却没有成功。我不骗你,你仔细回忆一下你哥死前几日的景况、是否也和你如今类似?你师父好狠的心,要你们练这种拿命来换的功夫!”
“胡说……胡说!”少年反驳,然而语气虽然强硬,眸子里神色却开始动摇,“哥哥那么厉害,怎么会走火入魔?一定是沈洵……一定是沈洵杀了他!”
“沈洵和我一样、都不是趁人之危的人。”素衣女子淡淡看着少年,开口,“我入江湖十几年,阅人也算不少,他是难得的几个称得上‘侠’之一字的男人了。”
“呵……”听得谢鸿影这般的盛赞,魔宫少主忽然冷冷笑了起来,笑得邪异,蓦的抬头她,“侠?笑死我了——小谢姐姐,你知不知道他瞒了你多少事啊!你知道他……”
仿佛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下,少年眉间有烦乱的神色,用力将玉枕摔碎在地下:“妈的!师父不许我说这事!——小谢姐姐,我只问你,对于十年之前的他,你知道多少?”
谢鸿影心中一动,竟然一时间回不出话来。
魔宫少主更是冷笑,眼里有掩不住的恨意:“还说什么大侠!当年他是怎样离间你和我哥的?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哥怎么会被天下人看不起;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们方家后来也不会弄到被仇家追杀灭门的地步!——这种人、根本不该让他活着!”
“什么?”第一次听到十年前消失于江湖的方家的消息,谢鸿影忍不住脸上色变,惊问,“你们家后来……”
“哥被你打败以后,变得像废人一样。”方之玠的脸色是苍白的,看着谢鸿影,眼里有积聚了太久的悲哀和痛苦,这种神情让他再也不像一个才二十岁的少年,“哥以前结下的仇家趁机找上门来,我们全家只好逃到塞外去——最后还是逃不过,爹、娘、大娘、伯伯、妹妹,一个一个被杀了……”
“啊?”谢鸿影倒抽了一口气,脸色也是雪白。十年前在比剑中击败方之珉后,她也是心丧如死的过了一段时间,等恢复过来,已经没了方家的消息——不料,当年她一个恍惚之间,已经发生了那么多变故。
如果……如果她当年肯稍微留意一下身外之事,而不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如果她稍微问一下、方家之后情况如何的话——她怎么会任由方家被仇家这样追杀而无动于衷?
大伯、伯母,小玠,小珏……虽然和之珉决裂,但是这些始终是她在意的人啊。
魔宫少主低着头,手指在榻边的英雄剑上游移,神色却是苦涩的:“最后一个死的是爹,他为了护住我和大哥,被仇家砍成了碎块……那时候我以为一切都要完了。可一直都痴痴呆呆的大哥在看到爹的血溅出来时、却终于拔剑而起!”
“那一天的雪好大啊……我很冷,怔怔地看着哥哥恍如疯了一样的将那些仇家一个个大卸八块——但是,有什么用呢?爹娘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哥哥那时候的表情好像疯了一样……他看着我,对我从来没有那么重视过,说:方家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无论如何都要回去找沈洵那个混蛋报仇!”
“后来我们在雪地里迷了路,我又冷又饿,昏了过去。哥让我将定魂灵珠含在嘴里,保住心脉。我知道、只要有大哥在,他没有什么作不到的,我决不会死——等醒过来,就发现哥哥带着我来到了大光明宫,他已经拜了天尊宫主为师。”
谢鸿影怔怔地听着那样的叙述从少年嘴里吐出,眼前仿佛又浮现方之珉的脸:那样少年英俊、意气风发,深情无限的看着自己。
她身子一颤,不由自主的踉跄着后退,坐入椅中,说不出话来。
“那个天尊宫主说,只要把这门天魔大法练成,就能胜过沈洵——大哥疯了一样的练,每天把自己泡在在冰河里……结果,还没等他练成就死了!”魔宫少主的眼睛再度变成了碧色,杀气腾腾的漫出来,“宫主自从二十年前被中原那帮人打败后,就不能再习武,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我哥身上。我哥死了后,他很失望——但是我抢上去说,还有我啊!你收我为徒吧!我年纪小,全心练一定会比我哥更厉害的!”
魔宫少主抬起头来,看着面如死灰的谢鸿影,笑了一下,那笑容里隐约有惨酷的光:“小谢姐姐,现在你也看见了,我是不是比我哥还厉害了?我要按我哥和师父的吩咐,去杀了那个沈洵——你说,他会不会是我英雄剑和天魔大法的对手呢?”
“小玠……”看到那样苍白清秀的脸,看到他失去血色的唇角那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谢鸿影低低唤了一句,伸出手去轻轻触摸少年的鬓发,忽然说不出话来。
魔宫少主抬起眼睛看着她。素衣女子罩着面纱,头发轻轻垂下来。不知怎的,她身上总有一种很清淡很温暖的感觉,让人不知不觉就很渴望能靠上去。
他本来也该恨这个背叛了大哥的女子……但是,从幼年第一眼看见她开始,他就永远无法再恨她了。
“小谢姐姐。”她的手指触摸到他的头发,少年充满了血腥味和惨酷的眼神忽然就黯淡了,垂下眼帘,轻轻道,“如果我杀了沈洵,你会不会很伤心?——你为什么、为什么就那么喜欢他呢?我哥哥难道不好么?”
“小玠。”谢鸿影的手顿了顿,按在少年瘦弱的肩膀上,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我把十年前的事告诉你吧……你已经长大了,我想你应该可以有自己的判断力、来审视当年我们三个人之间发生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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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峨嵋派遭到攻击时,鼎剑阁众人终于能在魔宫撤走之前赶到。一场血战下来,总算没有让峨嵋如黄山华山诸派一样遭到灭顶之灾。虽然随后赶到的鼎剑阁众人将峨嵋剩余弟子解救了出来,然而掌门妙绝师太已被魔宫少主俘走,生死不明。
“这样下去可不行。”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的下,混和着清仪和峨嵋弟子们的哭声。看着眼前诸位血污满面的鼎剑阁子弟,沈洵将长剑收入鞘中,低低叹息般的说了一句:“十大门派在明、大光明宫在暗,我们如果这样四处奔走救援,迟早要被拖垮。”
“但是,鼎剑阁也不能见死不救啊!”这几个月来连番恶战,严累老阁主也疲倦的快要撑不住了,严灵儿在一边为爷爷捶着背,老人咳嗽着无奈摇头,“沈贤侄,你说还有什么法子!魔宫中人行动快如鬼魅,一击即走,神出鬼没,我们除了四处救火还能如何?”
“当然是直接灭了火源!”沈洵低头,眼里的神色一时间有些奇异,“我去找方之玠——他此次重回中原,记恨最多的恐怕就是我了。我和他决战,一对一把事情做个了结,说不定可以把这次的死伤降到最低。”
“哎呀!他的武功那么惊人,万一……”严灵儿听得他这般说,忍不住惊呼。
然而严老阁主阻止了孙女儿这样不吉利的预测,眼睛只是沉重的看着沈洵,叹气:“沈贤侄,你不是鼎剑阁中人,也不愿接任阁主之位——却要你这般舍命维护,老朽怎么过意得去啊……”
“严老伯,别这么说。”白衣男子俯下身来,看着老人,眼神是关切的,“你也知道为什么我不答应接任阁主——十年来你帮我守着那个秘密,让我在中原武林容身,我欠您大恩未报,这次的难题、就让我为您化解了吧!”
“沈贤侄……”严老阁主一时间竟然有些哽咽,顿了顿,手指颤巍巍地握住了白衣男子的手臂,“但是谢姑娘还在魔宫手里,你手边又没有和英雄剑匹敌的利刃……掣肘到如此,你、你有几成把握,可以胜过那个少主啊?”
“有一成把握,也要尽到十成努力。”沈洵的眼神依然云淡风清,浑不以生死为意,拍拍老人的手背,眼神却是冷定如磬石,“严老阁主,请您替我发出江湖令,召告天下,说:沈洵挑战西域大光明宫少主方之玠,下个月十五日、一人一剑在临安湛碧楼等他,到时所有恩仇一起了结!”
顿了顿,他的嘴角稍微动了动,缓缓加了一句:“如果他不敢来、那么就等于在天下人面前承认败给了我——他大哥方之珉十年前已经在天下人面前丢过脸了,希望这次他不会让方家再丢一次脸!……麻烦您把我这句话加在战书里。”
惊讶于一直温雅清淡的沈洵居然说出如此冷锐的话来,然而不等严累老阁主开口,仿佛疲惫到无以复加,沈洵闭上眼睛摇摇头,做出了一个“不必多问”的手势,离开了这一群鼎剑阁中的人,静静一个人去独坐。
“爷爷!你看沈哥哥今天是不是很奇怪?”严灵儿担忧地看着沈洵独自离去,隐约感觉到了他身上疲惫沉重的味道,摇着爷爷,问,“爷爷,他说你帮他守了十年的秘密,所以今日要报答你——到底是什么秘密啊?”
然而严累老阁主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却是黯然无奈的光,呆呆把目光投向外面灰白色的下着雨的天空,丝毫不理睬一向钟爱的孙女的娇嗔问话。
怔怔听了半晌的雨,仿佛不知回顾了多少往日的恩怨,老人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悲欢离合总无情……悲欢离合总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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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下着雨的院落,另一场叙述却是在素衣女子和青衣少年之间平静而淡然的进行着,温婉的语声和零落的雨声一起在空气中缓缓响起——
小玠,你哥哥的确是百年一见的奇才。可惜,从学剑的天赋来说,他还是比我略逊一筹。
十八岁时他遇到了我,那时候我们剑术上还不分上下,彼此都相互欣赏和爱慕,少年意气,不甘平庸,为了证明自己的优秀,我们分别去夺了英雄剑和红颜剑来。
然而过了一年,虽然我们经常一起练剑,但是他的进度已经比不上我了……你不要惊讶,我没有说谎。是的,在他十九岁那年,也就是我跟他拜访你家的时候,从剑术上说、我已经在他之上。
——不过,我从来未在人前显露出这一点,甚至刻意收敛自己的剑法,让人觉得他,方之珉,才是真正年轻一辈中的第一高手。
小玠,我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即使在年轻莽撞的时候……别人如果知道英雄剑还不如红颜剑、会怎么看他呢?我毕竟只是个女孩子,即使多么出类拔萃,但是怎么可以比自己的情郎更厉害呢?这是忌讳呀。
你也该知道吧?之珉他很骄傲,非常骄傲。但是,他心里知道我让着他,却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什么,就当作不知道一样。
本来也就是这样过下去了……我会一直隐藏着自己真正的实力,给之珉做足面子——因为那时候我爱他呀!只要他好、他开心、他风光,我有什么所谓呢?屈居于他之下,我也没有什么好不服气的,是不是?
后来,江湖中却忽然冒出来了一个自称来自秣陵的年轻人,对,他就是沈洵。
那一次偶遇,为了一盒梅花酥我和他打了一架,居然打成了平手——要知道、那时候我手里拿着的是红颜剑,但他的佩剑可远不及我!
我那时候就想,糟了,之珉只怕再也做不成天下第一了。
果然,在鼎剑阁那个比剑大会上,我第一轮就碰上了他,结果还是打成平手。回来之珉就坐立不安,他也看得出、如果他自己遇到那个沈洵的话,只怕不是对手。
我也很急,但是技不如人,又有什么办法?
我本来是打定了主意、在决赛中不露声色地输给之珉的。那样,他就是天下第一剑了——但是,现在有了沈洵,我就算让了、只怕最后之珉还是要输!之珉那样骄傲的脾气,从小又没有遇到过一次失败,这下他可怎么受得了啊!
那晚我担心得睡不着,于是起来想过去劝他找个借口、退出比剑算了。
结果……那天半夜我过去的时候,却听得之珉正在和家人秘密筹划:原来,他为了能顺利夺到天下第一剑的称号,正在安排毒辣的计谋来对付沈洵、让他参加不了比剑大会!
小玠!听我说!——我不会骗你,你要听我把十年前的事说完!别打断我!
我虽然知道他平日一向骄傲、容不得一丝一毫被人看不起,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之珉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来!——我推门进去,厉声斥责他,骂得他无地自容。之珉那时候连声对我保证,说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决不会做那样卑鄙的事情。
那时我也不信之珉真的会做那样的事,所以只是斥责了他一番,看到他烦躁颓唐的表情,到最后反而开始宽解起他来。
第二日便是比剑大会最后一日,我和之珉一场,沈洵和南海剑客一场,两场胜出的人再进行最后的比赛——谁最后赢了,谁就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了。
结果那一日,在比剑大会上却看不到沈洵。我心里忽然就是一跳,转头看之珉:他今天只有和我的一场比试,倒是放松的很——心照不宣,他也知道我不会赢他的。
大家都在等沈洵,结果开场了一个时辰才见他过来,虽然神色淡定,我看出他应该受了很重的伤!我过去问,他只是笑笑,却不说什么。我转过头看之珉,他看到沈洵居然还是出现在比剑场上,脸色瞬间苍白起来。然而,在听到沈洵对严老阁主说他放弃此次比剑的时候,之珉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那么得意。
——是他!是他!他竟然还是做了那样的事!
小玠,你不要这样……要知道那时候我的心里不比你好过多少!你知道什么叫做痛心疾首?什么叫做心如刀割?就算英雄剑红颜剑一起劈下来,也比不上我那时候的心痛!
我所爱的人、我的之珉,我以为是少年英雄、惊才绝艳的之珉,居然是这种人!
我听到严老阁主说比赛开始,第一场南海剑客自动胜出,第二场在我和之珉之间决出——我木然走到场地中间,看到之珉虽然有些惴惴不安、却依旧兴奋难耐的眼神——南海剑客的功夫我们都知道,他虽然厉害、却还远不是之珉或我的对手!
之珉怎能不兴奋呢?英雄剑虽然归了他,但是此番却是证明他是真正实至名归的、配得起那把剑的英雄的时候了!
他得意的太早了……就是那时候,看到他洋洋得意的笑容、我在瞬间下了决心!
——我容不得这样的之珉,我容不得这样污浊卑鄙的事!
——这一次在天下人面前,我绝对、绝对,不会再让他!
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天下人只是惊讶于我们两人陡然间的翻脸不认,震惊于英雄剑败于红颜剑下,以为情海生波导致我们反目——其实,他们知道什么?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忍心当众揭穿之珉的所作所为。
可叹他却一直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拾剑抱恨而去的时候、他居然还理所当然的以为是我和沈洵有私,才会在比剑场上忽然和他翻脸——其实他不知道,在那之前,我和沈洵只有一面之缘。我之所以要这样当着全武林击败他,是为了我自己心中那一份是非公理。
我不后悔,十年来,从来不后悔。
小玠,我十年来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此事,但是,今日我要和你说个明白。你或许会觉得震惊和无法接受——但是,那是十年前的真像,我想我有必要如实的告诉你。
方家之后的遭遇,我很难过……但是,你如果恨沈洵,我可以告诉你、你完全错了。你恨错了人。
…………
廊下的雨淅淅沥沥的滴下,在散水上敲击出长短不一的音符,素衣女子的声音平静淡然,如同珠玉一般散落在空气中,直视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少年。一分一分地、将十年前那个血淋淋的伤疤毫不留情地揭开来给人看。
“胡说!胡说!我哥哥不是这样的人!绝不是!”少年怒极,蓦然跃起,眼睛里腾闪着烈火,手腕一挽、英雄剑流出一道冷光,直刺谢鸿影咽喉!
素衣女子静静坐着,秀丽的眉梢动也不动,直视着剑尖。
魔宫少主的剑,仿佛遇到了看不见的屏障,在谢鸿影面前一寸之处停住,再也递不进一寸。少年脸色苍白如死,手腕剧烈地颤抖。
“对,你如果非要找一个可以恨的人才能消弭心魔,那么应该是你哥的功利熏心,或者是我的毫不容情。”谢鸿影的声音平静而悲悯,抬头看着二十岁的少年,“但是,却绝对不该是沈洵。我发誓方才所说的全部是真像——小玠,你应该静下来好好想想。我想,你该比你哥明白事理。”
剑尖颓然的垂落下去,魔宫少主忽然间咬着牙、将英雄剑狠命往地上一摔,然后用手抱着自己的头坐下去,发出低而弱的嘶叫,低沉而绝望。
这样的声音、把门外刚刚奔入,正准备跪地禀告消息的弟子吓了一跳——那个急急奔入的弟子手里,奉着一封书信:“秣陵沈洵致大光明宫少主方之玠之战书”。
封皮上那样一行字,让谢鸿影一直平静从容的脸色、起了无可抑制的变化。
沈洵…沈洵,为何你如此操之过急?要知道,我之所以答应留在魔域,是为了能有机会化解小玠心中的戾气、希望能消弭这场武林浩劫于无形——可一向从容稳重的你,此次为何这样沉不住气地、竟要亲自了结这段恩怨?
难道你以为、只要豁出了你一个人生死不顾,就可以平息这次的劫难?
“呵,呵!”拿起那封战书,魔宫少主定定看着,眼睛里忽然泛起了莫名的笑意,低低笑了一声出来,抬头看着脸色同样苍白的谢鸿影一眼。
“小谢姐姐,你看见了?……来不及了。”魔宫少主打开战书,看了一眼上面的文字,仿佛被激起了斗志和怒气,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咬着牙将战书在手心一揉、成为粉末,“来不及了!事情到了如今,我不能止步——止步就只会让天下人笑!下月十五湛碧楼,我非赴约杀沈洵不可!”
“小玠!”本来已经渐渐缓和的局势陡然急转直下,任是淡定如谢鸿影,依然忍不住脱口低唤了一声,一时间无措。
二十岁的少年转头看着她,然而眸子里却是复杂得看不到底。
“原谅我。”这样悲哀而沉重的凝视里,蓦然,他叫起来了,跪在她面前,抓住了她的手,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手背上:“小谢姐姐,原谅我!我要杀了沈洵……我非杀了沈洵不可!没有退路了,我不能不应战,更不能让方家蒙羞!”
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谢鸿影陡然只觉心中一痛,仿佛钢针刺穿她的心脏,痛得她弯下腰去,抬手将那个少年的头颅揽在怀里,低唤:“小玠,小玠。”
“姐姐。”方之玠的头靠在她怀里,她只觉得手背上有湿润的热流。
“小玠。”泪水蓦然间就从她眼里落下来,滑过脸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刺痛她的脸——她终于明白了这个孩子为何对她怀有那样热烈深挚的感情:那是在一切亲情、友情、爱情都已无从寄托,一切救赎都无法指望的时候,将仅剩的唯一的希望、放到了儿时那个私心里倾慕的女性形象身上。
“姐姐。”那个少年轻轻叫她,声音闷闷的,他不敢抬起头,生怕她看见此刻脸上纵横的泪水,忽然他的声音冷静下来了:“姐姐,你回鼎剑阁去吧!”
谢鸿影怔住,定定低头看着怀里痛哭的少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回鼎剑阁去吧!——把红颜剑一并带去。”魔宫少主的声音是冷定的,甚至有一种冷酷的成分在内,他的脸还是埋在她手心里,长长的睫毛在她手心闪动,“下个月十五,让沈洵用红颜剑来湛碧楼和我决战!——姐姐,我不占他一丝一毫的便宜,我要在天下人面前和他公平的比试一次,堂堂正正的打败他!”
“小谢姐姐,我要你知道,我和我哥哥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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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已别去年秋
扬州城外,瓜州渡口。
欲雨的天气,暮色四起。西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吹着,江阔云低,孤雁南飞,渡口茫茫的芦苇荡如同白浪起伏。
手从芦苇上拂过,拔了一支带茎的苇叶子,折断,凑近唇边。
舟中的艄公看着渡头上包了他船的客官——那名已不算年轻的男子身形寥落,长衣当风,从中午到傍晚,他似乎在等人,已经等得无聊,便做了只芦笛。
然而笛声还没有响起在风里,渡头边的官道上蹄声得得,已有一骑绝尘而来。到了渡旁,马上素衣女子翻身下马,还未放开缰绳就看到了埠头上手持芦笛的男子,不自禁的一怔。
“沈洵。”她低低叫了一声,松开缰绳疾步走了过去。
“小谢!”白衣男子看到归来的女子,也有掩不住的欣喜,放下芦笛抢步过去。
江面上雨前湿润的风吹来,云脚低低拂着水面。在漫天水云里、两人相互奔近,在相距数尺的时候各自停住脚步,把臂相望,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十年来两人之间聚少离多,如这般三数个月不见本是平常。然而以往小别,彼此都知道来年对方必将在老地方温酒相候、因此从无挂怀——但这三个月中,却是音讯两茫茫,各自都处于危险压力之下,此时重见、宛如生离死别后再聚。
沉默。沉默之间,仿佛有微妙的气息弥漫。
“要下雨了!客官,人都到了、还不上船么?”船家已是等得不耐,在舟中不客气的催促——江上的风也的确大了起来,风里有雨点零落。
“走吧。”谢鸿影轻轻说了一声,拉了沈洵一把,轻轻跃上船头。
江上风起云垂,氤氲的水雾笼罩了天地,宽阔的江面上一片白茫茫。雨开始下了起来,簌簌的,风越吹越大,渡船解缆,在风雨中摇向对岸。
在船舱中坐下,两人相顾无言,许久,沈洵才开口:“这些日子,可好?”
“很好。”谢鸿影低低应了一句,仿佛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一时间,只听得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两人头顶的雨蓬上。
沈洵也是沉默片刻,只道:“大光明宫会放你回来,倒是出人意料。”
“其实……小玠他虽然是魔宫的人,却并不是十恶不赦。”谢鸿影抬眼看看沈洵,眼里有隐约的悲悯,“这段日子我做了很多努力,想化解开他心里十年前的仇恨。”
“我给他的战书、你可看到?”沈洵却不接口,忽然间问了一句。
谢鸿影的身子微微一震,显然这个问题触到了痛处,她蓦然抬起头,目光中尽是不甘:“沈洵,为什么?你为什么急着要和他来个了断呢?——如果再给我一点时间去劝解,本来你和小玠之间、这一战说不定可以避免!……”
“这一战避无可避。我们之间,注定有一个人必须死!”第一次,不等她说完,他就打断了她,声音沉沉的。沈洵也是抬起头,看着十年来的生死知交,忽地嘴角有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意:“小谢,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十年前是什么人?”
谢鸿影怔住。然而不等她出言,沈洵再度截住了她,扣舷长叹,转头看向密云急雨的江面:“如果真的论起来、他倒是应该叫我一声大师兄。”
“沈洵!”谢鸿影惊住,手指蓦然探出,抓住男子的手臂,因为震惊而扣紧。
然而沈洵没有看她,用芦笛轻轻敲击船舷,漫声道:“小谢,想来你也觉察出我有事瞒你——但是你我相知莫逆、故你从未开口问过我。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十年前,我来自西域大光明宫——那时候我叫少翱,是天尊宫主座下大弟子、大光明宫的前任少主。”
“沈洵。”谢鸿影怔怔看着他,再一次低声重复,然而抓着他手臂的手指已经微微颤抖。
——没错……没错了。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
——十年前,那个横空出世的惊世少年,自称来自秣陵,可是那之前谁都没有见过他。
——雨夜的湛碧楼上,方之玠一出手、他就认出了那是大光明宫的武学。
——这几年来,他再三再四的推卸,不想接任鼎剑阁主之位。
——甚至,他从来都直称“大光明宫”,而从未如江湖习惯的称之为“魔宫”。
——原来,一切是这样……是这样。
“大光明宫重返中原,现在并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十年前。只是那次是悄然而退,所以中原武林人士甚至没有觉察到。
“天尊宫主抱恨远遁西域后,收的第一个弟子、是我。他教了我十三年的武功,待得我大成之日,派我前往中原、想让我先熟悉武林情况,以待来年率众卷土重来。
“然而,他并不曾料到我会反抗他的命令,无视他的野心和霸图。
“我是个疏懒散淡的人,小谢,这一点你也该了解的很清楚了——什么争霸、什么一统中原,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勉为其难。我很喜欢中原的文化和风景,游历一年下来,慢慢地,居然有了亲近中原的想法——何况,十九岁的时候、我还在秣陵遇到了苏眉。”
说到这里,一缕温温凉凉的笑意从沈洵的眼角眉梢弥漫开来,他已然不再年轻,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痕迹,然而说起十年前,他的哀伤却仿佛穿越了时间渗透出来:“你也知道人年轻的时候的爱是怎样——遇到小眉以后,我根本就没有打算什么争霸的事情,甚至都不想再回到西域去了……”
顿了顿,芦笛还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然而外面的风浪却越来越大,摇晃着舱里的两个人,雨簌簌泼进来,沈洵往里坐了坐,将雨蓬扯下来一些,替谢鸿影挡住了雨。谢鸿影似乎听得怔住了,手指还是牢牢抓着他的胳膊,不曾放开。
“那段时间,真的是我三十多年里最快乐的日子啊——击剑纵马、快意恩仇。听雨歌楼,红烛昏罗帐。”一直郁郁的沈洵笑起来了,那段日子和他此刻的眼神一样闪闪发亮,“那两年里我认识了很多朋友,比如你和严累老伯。”
然而,很快,他声音低了下去:“在我过得逍遥无比的时候,我却忘了来自西域雪山那边的危险——师尊知道我有负于他,大为震怒,责令我立时返回大光明宫与他共谋大业。我当然不想回去,少年气盛,当即抗命……反抗的结果、就是赔上了小眉一条命。”
“啊?”谢鸿影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原来……小眉是这样死的?”
“师尊迁怒于她、痛下杀手——我为她寻遍名医、踏遍千山求灵药,始终未能挽回小眉的命。”沈洵缓缓摇头,眼里似有泪水,然而终归抬起头,看了外面沉沉的雨云,叹气,“我也想过为她报仇、然而师尊对我有恩,要我杀师灭祖,却也实在难以下手——那段时间我只好天天买醉,是什么样子、你也是见过的。”
谢鸿影垂下眼去,微微点头,目中依然有痛心之色。
“不过那一来,我算是彻底和大光明宫决裂了。”沈洵笑了起来,眉间反而有种轻松的光,“师尊虽然恨我入骨,可他为人狷介高傲,将此事引为奇耻大辱,不许任何人提起。他武功已废,若要卷土重来,惩戒我这个叛逆之徒,都已经有心无力——他再培养出一个好徒弟至少要十年,所以,无论中原武林、还是我,好歹是安逸了十年。
“但是,这次方之玠杀回了中原。别人不知道、我却清楚他必然奉命要诛杀我!小谢,这恩怨不光牵扯到十年前比剑之事——你或许能化解开方之玠对于兄长之死的心魔,但是、你能让他违抗师命么?所以说,这一战势在必行!
“决战越早越好,否则每拖一日、江湖中流出的血会更多。我虽然散淡,不想过问江湖恩怨、却也不能漠视那些人命……何况,我也不想看到严老伯这般憔悴。我倒是从来不和人争什么,但是若有什么威胁到我所在意的人、我却从来不会手软!
“严累老伯和我是忘年之交,对我的事从始至终莫不了然。他是个很好的老人——小谢,在中原武林,我算是交对了两个朋友: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严老伯。
“他一直为我守着秘密,不曾对外透露。也承他信得过我、在垂暮之年,竟然能以鼎剑阁相托——然而,且不说我生性不适合担此大任。虽已叛离师门,但要我当中原武林之主,去讨伐师尊、赶尽杀绝——这种担子,我怎么担得下?”沈洵眼里有再也难以掩饰的苦笑意味,微微摇头,十年来的恩怨似乎耗尽了他的心力。
“小谢。”他终于转头看她,微微地笑,叫她的名字,“我瞒了你十年,你可曾怨我?我实在不是别人眼里那样光明磊落的大侠……我出身邪道、心怀叵测,你可会轻视于我?”
“沈洵。”她的手还是那样深切的抓着他的臂,仿佛怕一松手他便会离去,“沈洵。”
一连低声重复了几遍他的名字,女子面纱后的眼睛清亮而温暖:“莫要执着于无谓的门派之争,正与邪、只由人的心来决定——谁没有一些旧恨心魔?你能看开,那就好。”
“小谢。”白衣男子转头看身边的人,吐出叹息般的低语。面纱后,女子的眼睛深邃如海,看不见底——他想起湛碧楼上电光火石般的一剑。在那样的情况下,中毒的她完全将生死托付给了他、任由他一剑削下半边脸颊——这般相知相信,又是何深?
最初见面的时候,他只是觉得她是个任性的少女,后来了解了方之珉为人的卑下,心中不自觉也将她同时看低了。看见比剑场上一对情侣拔剑生死相拼,淡然观战的他还在心里冷笑、以为为了这个虚名,两个人居然起了内讧。
然而,真正让他震惊的却是比剑的最后:那个已经获得天下第一剑名号的少女指着他说出的那句话:“真正的天下第一剑,应该是他!”
——原来这个皎皎不群的少女,和她情郎是不一样的。
那之后,又过去了十年。从陌上初逢的一怒拔剑、到如今瓜州渡口的风雨同舟,十年里,他们相互扶持,共同经历过多少荣耀和离弃,一起抵御过多少绝望、悲苦、寂寞和荣辱。
十年冰火两相煎,十年风雨两相搀。十年流落非所恨,十年甘苦与谁言?
“小谢,多谢。”伸手握住身边女子的手腕,沈洵不自禁地他说了一句——然而一出口、就知道这句话的怪异,两人忍不住都大笑起来。
外面的风雨越发的大了,小舟晃得厉害。江阔云低,风雨如啸,轻舟如同一叶颠簸于茫茫一片的江湖上。船舱里,畸零半世的两个人伸手相握,相视而笑。
――――――
沈洵和谢鸿影从扬州上岸的时候,看到了来迎接他们的鼎剑阁人士。
严老阁主的一头白发在风中扬起,目光欣慰。他的背后、那个明丽的十八岁孙女灵儿扑闪着大眼睛,难掩喜悦。一见从舟中上岸的两人、立时冲了过去,拉住谢鸿影的手又说又笑。虽然刁蛮,但严灵儿毕竟是个明事理的人,黄山绝顶死里逃生以来,心里对谢鸿影的感激已是压过了以往的嫉妒。
“谢姑娘受苦了。”“回来就好。”
各派人士纷纷问候,然而话语里、却是不自禁的流露出猜疑——被魔宫掳去几个月,却能毫发不伤的返回,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天下人知道这位簪花女侠的厉害,又都听闻了她和沈洵之间的暧mei,一时间却无人敢出来诘问。
“沈贤侄,你跟我来,有东西给你看。”寒暄过后,严老阁主携了沈洵的手往回走,神色颇为肃穆。沈洵微微一怔,便随着老人往鼎剑阁中走去。尚未入内室,沈洵的脚步不自禁一顿,倒抽一口气——有森冷的杀气,从内室透出。
“贤侄,进来看看。”严老阁主走入房内,回头招呼,他的颊上有什么冰冷雪亮的光游移掠过。沈洵和谢鸿影相互看了一眼,谢鸿影微微点头。沈洵沉吟刹那,便揽衣跨入门槛,刚走入室内,忽然间身形就震了一下——
只见内室四壁上悬挂着十数把长剑,森冷入骨的剑气就是由此而来。
“啊?”惊讶的低呼从他嘴角溢出,沈洵急急四顾,不可置信,“这是——”
“这是我们为你准备的佩剑,你看看可有合用的。”严累老阁主的眼神定如磬石,拈须微微而笑,“如若都不能合意,我再想办法。”
“铮”的一声龙吟,壁上一把长剑已经跃入沈洵手中,白衣男子低首细看,剑光凛冽,照得他须发皆寒,他眉间有掩饰不住的震惊:“七星龙渊?——这不是青城派的镇山至宝?”
迅速回首,目光掠过壁上如林的长剑:真刚、掩日、断水……居然每一柄都是极品的名剑!如此多的世间神兵集于一室,难怪即使沈洵、也被那样的剑气在门外阻住脚步。
“哪来这么多好剑?”一把接着一把地抽出长剑细看,沈洵依然不可思议的问。
严老阁主只是拈须而笑,眼里有自得的光:“呵呵,我这二十年的武林阁主之位可不是白当的——沈贤侄,现在天下武林都知道你要和魔宫少主决斗。这一战事关武林大局,各派都愿将珍藏的神兵献出供你挑选,以期胜过魔宫少主手中那两把剑。”
沈洵听到这里怔了一下,忍不住苦笑:“我是以个人名义给方之玠下的战书——并无关鼎剑阁和大光明宫之间的恩怨。这般兴师动众,沈某真是当不起。”
“如今你们那一战已传遍江湖、无人不知——就算是你只是为了个人恩怨而战,但是方之玠一死、群魔无首,必然将铩羽而归!”白发萧萧的严老阁主看着面前的人,眼里有关切的光,抓住剑客的手臂,“沈贤侄,莫怪老儿我多事插手,你也知道英雄剑的厉害——如今唯一可以与其相抗的红颜剑也落入魔宫手中,不想点办法不行啊!你也不想败给方之玠吧?”
“严老伯,你的好意沈洵心领了。”沈洵点头叹息,把最后一把长剑铮然归入剑鞘,摇摇头,“可惜,这里没有一把剑足以和英雄剑相抗。”
“什么?”严老阁主颓然放开了手,看着四壁上的神兵,沉默片刻,只道,“反正是下月十五——还有十几天时间,我再令人去找。”
“不必了。”陡然间,一个声音响起在门外,“用这一把就好。”
沈洵和严累蓦然回首,看到的是一直站在门外的素衣女子。谢鸿影看着室内满壁的长剑,缓缓从背上解下布囊,横捧至面前,褪去了外面的包裹之物。
森森冷冷的剑气,隔着剑鞘透了出来,迫人眉睫。
“红颜剑!”看到她手里那一把熟悉的长剑,沈洵脱口惊呼,眼里震惊之色一掠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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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深秋是多雨的,暮色渐渐降临,楼外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高楼上,两人对饮,却各自默然无语。案上,一把长剑横放,在暮色中光芒四射。
“听说今日方之玠已经到了临安。”雨声敲着窗扉,雨声中,素衣女子抬起头来,看着天空说了一句,“这几日大光明宫没在武林中行动,峨嵋妙绝师太也被放回。看来方之玠是守信应战而来——呵,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去见见那孩子。”
“我在战书最后加的那两句、不由他不来。”沈洵把酒沉吟,忽然间苦笑了一声,“那么骄傲的孩子、不可能不顾方家的名誉。我那时为了邀战,故意刺到他痛处了。”
谢鸿影听得他语气,微微一怔,抬眼看:“你后悔了?”
他看着檐下如帘般滴落的雨,也不隐瞒:“说后悔,是在看到你竟然带着红颜剑归来的刹那、我就有些后悔——小谢,你说得对,或许他和他哥哥真的不一样。”
“之珉其实本性不算大恶……”第一次在人前那样心平气静地提起十年前的恋人,谢鸿影眉间依稀有痛悔,轻轻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他太骄傲太好胜,只是一念之差——”
将酒喝下去,仿佛那杯酒如同烈火般灼烤着心肺,谢鸿影眼眶蓦然间红了一下:“我这些日子经常想:如果当年我不是那样激烈的对待他、肯稍微花一点点心思来包容他开解他,或许他和整个方家都不至于到那种地步!——沈洵,那之前,我作为他恋人没有了解他的心魔;那之后,我也没有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改过……是我的错。”
“小谢。”停杯相望,明知对方说的话是事实,沈洵并未反驳,只是叹息,“那时候都我们还小,还太年轻——我们都没有那样的耐心。”
“所以这一次我花了心思在小玠身上,希望他不至于重蹈之珉的覆辙。”谢鸿影低头看着酒杯,笑了一下,摇头,“他应比之珉明事理——我不能不给他机会。”
“是我操之过急,铸下此错。”沈洵叹息。
“你没有错,你只是想早日结束这场劫杀。”陡然间回过神,听出他语气中的自苛和悔意,她连忙回头看着他,目光有担忧之色,“沈洵,马上便是比剑之时,全江湖皆知、无可挽回——你如果此刻动摇,明日便是你死期了!”
“我若败亡,还有你在。”沈洵看着谢鸿影,却是微微笑了起来,“你持红颜剑,当可与他一较高下——何况,方之玠也不至于为难……”
“住口!”话未说完,谢鸿影蓦然拍案而起,桌上的红颜剑在一拍之下跃入主人手中,瞬间划出一道流虹,直刺沈洵眉心!素衣女子一贯淡定的眉间居然有怒意,手中长剑如风般刺向多年知交,怒斥:“这般说来,倒是我如今就杀了你干脆!——你怎可死在方之玠手上?——不求生先求死,你还是不是我认识的沈洵?”
红颜剑刺到之时,沈洵已经惊觉仰身,手中酒杯一转抵住刺到的剑尖,杯子瞬间粉碎。然而在这一刹的停顿之时他身形已飘出,在随后而来的一轮疾风闪电般的剑影中连连后退。等谢鸿影最后一句怒斥结束时,他正好退到了窗旁。
红颜剑就在他面前停下,凝如山岳。然而持剑的女子眼里,却依稀有泪光闪动。
“小谢,何必如此。我只是戏言而已。”看到平素淡定的知交如此,沈洵眉间也是一沉,微微叹息,“事情必须在我和方之玠之间了结——我若逃避、将这个问题推卸于你,让你直面方之玠,岂不是陷你于两难?我当尽力。”
“你需平安归来。”虽听他如此说,谢鸿影却不依不饶,“答应我。”
沈洵怔了怔,苦笑起来,推开她的剑尖:“我无必胜把握,如何能答允你?”
“胡说。”谢鸿影手腕一振,重新将偏移开的长剑对准他眉心,“我和你、和方之玠都交手过,心里有数:若你用红颜剑、绝对不会输给他!何况你是大光明宫出身,对于他的剑术心法、应该洞若观火——我估计的绝不会错。”
“说得对,小谢。”沈洵蓦的微笑起来了,看着眼前的素衣女子,然而笑容里却有苦涩的意味,“但是你忘了,方之玠他如今练的是天魔大法——看见他眸中的碧色了么?那是修习那种魔功的征兆……”
怔了一下,谢鸿影茫然问:“那又如何?”
“那种功夫,可以在瞬间让人激起潜能、发挥出超出平日一倍的功力。”沈洵淡淡解释。
“真的、真的有这种魔功存在?”剑尖颤了一下。谢鸿影有些不相信的问,脸色随即变得苍白,“是不是江湖相传中‘天魔裂体’?”
“对。”沈洵点头,补充,“这门功夫对练武之人的危害很大——不但平日修习的时候容易走火入魔,而且要依靠雪山灵蛇毒性来饮鸩止渴地缓解反噬之力。所谓的‘裂体’,就是说一旦运用此法击溃对手后、自身也会重伤——对手越强,反击之力越大……”
“铮”然一声,仿佛手腕忽然无力,红颜剑从他面前颓然垂下。谢鸿影踉跄着后退,坐入椅中,苍白着脸,看着他,忽然无力的笑了一笑:“那就是说,即使他胜了你,多半也是活不下去?必然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是。”一直逼着的剑终于撤去,沈洵拂了拂衣襟,站直了身子,淡淡回答,“所以我无法答应你,一定能安然归来。”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第一次,看到小谢淡定的脸上有那样绝望茫然的神色,抬头看着他,眼里竟然有泪水,“你和他打平手吧!……不不不,高手过招,一念之仁便是生死殊途,要你想着打平、多半便是要败了……沈洵,我们走吧,别管什么比剑了,我们回西泠去!……也不成。这一来,武林还是免不了一场血战……”
她茫然自语,一时间心乱如麻。
“小谢,别这样,别这样。”沈洵弯下腰来,轻拍她的肩膀,几度想打断她的自语,“顺其自然吧——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灯下,他对着她一笑,忽然从怀里拿出一盒东西来,打开,竟然是五色精致糕点,形如五瓣梅花。
“你看,这是春阳斋的梅花糕——你最爱吃的,以前还为这个和我打过一架呢。”沈洵笑着替她将面前的杯子倒满,自己也端起了酒杯,殷勤相劝,“来来,尝尝看、这春阳斋的手艺比十年前可有进步?”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已经隐隐有惊雷下击。
谢鸿影坐在窗边,雨泼了进来,濡湿她的鬓发,但她却似毫无知觉,仿佛在想着什么心事,眉目沉郁复杂,也只是端起酒杯不做声地饮了,又默不作声地放下,却不去取那梅花糕。只是抬起手,从烛台上掰了一条烛泪下来,在手心揉捏。
“小谢。”看到她如此,沈洵也有些不安起来,低低唤了她一声。
“沈洵,”然而不等他说,谢鸿影霍然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有话对你说。”
那样的眼光不知为何让他心中一跳,不敢再开口,只是屏息听着她说下去。
她将酒杯搁下,望着窗外的雨幕,忽然道:“沈洵,我们相知十年,或许总以为来日方长、相聚容易,所以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如今也算知道命危于晨露,朝不保夕。所以,虽然如今是最不适合的时机,但为了以后不至于来不及,还是先说了罢。”
谢鸿影眼睛里,有光芒盈盈,她手心揉着那一条炽热柔软的烛泪,仿佛揉着的是自己的心:“沈洵,你对我很重要——这段日子我想过了,若是说我有过所谓‘幸福’的时候,那么就是每年和你的小聚了,所以我想对你说……”
外面雷雨隆隆,然而她这几句话、却仿佛比雷霆更加惊心动魄。
沈洵的手不自禁的颤抖起来——那一瞬间,他忽然惭愧于自己的畏缩不前。同样的话、在渡江风雨同舟之时已经盘绕于他心头,然而终究没有勇气开口,因为生怕万一所思非份、便是连这样的知交也永远失去了——迟疑许久,终未开口,却不料反而由她一个女子先说了出来。
“小谢。”他脱口,叫她的名字,“我也……”
但是仿佛怕一停顿下来、就失去了勇气,谢鸿影只是看着手中的红泪,急促地说出了最后的话:“所以,我希望我们的‘以后’,‘幸福’的时候能够多一些——可以么?人的一生,是没有几个十年的。”
“小谢……”他再一次唤她,语音却已是接近于叹息。
“答允我罢。”她终于抬起头来,烛光映着她的脸,那半边脸上伤痕可怖,不知道是外面的雨水还是泪水,在她眼中闪烁,“沈洵。答允我一个较久远的‘幸福’,信我必不相负。”
“小谢。”白衣男子站起身来,将自己的手放到她手上,用力握紧,低唤。
窗外雨声潺潺,灯下凝眸相望,然而两人都已非鲜衣怒马的少年时。
“答允我,一定要平安归来。”她望着他,低声叮咛。
“我答允你,小谢。”沈洵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微微一笑,抬手为她掠去散落的鬓发,“放心。我已有计较——明年此时,我们当已泛舟五湖。”
雨丝密密洒落,外面似有一阵风过,檐下铁马叮当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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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倩谁蓦萧索
夜。纵横交织的雨幕里,有黑色的闪电无声无息的掠下高楼,轻轻惊起铁马檐铃叮当,然后快得惊人的落到底下的街道上,迅速急奔。
密集的雨点打在身上脸上,却似毫无知觉,他只是奔跑、奔跑,跑得不知方向。风在耳边呼啸,天幕黑沉如铁,仿似远远近近有谁对着他嗤然冷笑——方之玠,你还在做梦罢?该醒醒了!
蓦然间,湿透的身上感觉到说不出的冷意。很多很多年前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寂寞和荒凉,似乎又重新将他包围起来,无路可走。甚至记忆中那样明慧亲切的笑容、也慢慢消逝得看不见。
“啊——!”不知奔到了哪里,青衣少年蓦然停下,对着黑沉沉的天空嘶声大叫起来。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自天宇而下的一个炸雷。
“来吧!都来吧!谁怕你?”魔宫少主冷笑起来,拔剑,对着漫天冷雨的夜空指戟大骂,“什么都要收回去!什么都没有!贼苍天,来吧!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大笑起来,忽然间将手中的长剑用力对着天幕掷出,英雄剑划出一道刺目的雪亮,宛如一道自下而上的闪电。
“呀,你疯了么?”在看到长剑脱手掷出的刹那,路边檐下有人脱口惊问。
英雄剑带着呼啸的风划破雨幕,重重下坠、刺破青石板插入他脚边。魔宫少主有些茫然的循声回过头去,看到路边亭子里一身劲装的紫衣女孩。
严灵儿手持长剑、惊疑不定的看着面前的一幕,看到此刻他那样空洞洞的眼神,忽然有些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拍手:“如果你真的疯了,倒疯得是时候。那一切就好办了。”
“谁说我疯了?!”魔宫少主神志渐渐凝聚,认出了面前那个在华山顶上作为人质的少女,忽然冷笑起来,“就是我疯了也足够杀你这个小丫头——还不快滚!”
“我才不走——”虽然在这个人手里吃过那么多苦头,严灵儿看着他眼里却丝毫没有惧怕之意,按剑傲然道,“方之玠,今夜我是来找你决战的!我在你们行馆外等了你大半夜了,你去哪儿了?”
“决战?”雨里,少年有些错愕地看着口出狂言的紫衣少女,忍不住冷笑起来:“你不是连剑也拔不出来吗?这么急着找死?”
“找死也要拼了命拖你下马!”严灵儿扬眉横剑,竟然是一丝踌躇也无,眼睛闪闪发亮,“我当然知道自己功夫远不如你,但是拼得一招是一招,能消耗你半成真力也好!你这个魔头休想明日能胜过沈大哥去!”
说那样一席话的时候,严灵儿身子微微颤抖,显然心情激动,然而眼睛里却有骄傲自豪的光芒。
“哈,哈……哈哈哈!”怔了半天,魔宫的少主提着剑站在雨里,侧头看严灵儿那样的表情,忽然间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去,“为什么每个人都帮着他!你为他拼命?难道你不知道——傻丫头,傻丫头!……”
显然被这样奇怪的狂笑弄得怔住,严灵儿甚至有些恼羞成怒起来,啪的一声将长剑一横,跳出亭子来:“我傻不傻关你啥事!现下我可是来杀你的!”
长剑迅疾的刺过来,魔宫少主却是头也不抬,只是听准了来势、待得剑刺到身边时迅速反手一扣一夺,便到了手里。然而少年眼里却是半丝杀气也无,看着刺客,忽然间嘴角有了一个奇异的哀伤笑意:“真可笑,有人武功比你高得多,却不曾如你这般莽撞地来动手——可是傻丫头啊……你即使为他丢了性命,他心里也不会记着你半点的。”
“谁说的!”奋力挣扎,严灵儿恼怒于自己的无用,却截口反驳,“沈大哥若是知道我为他死了,他会难过的!还是会念着我一星半点的!只要那一星半点、也就够了!”
“为了那一星半点,就用命来搏?”魔宫少主却是略略怔了怔,看着面前徒劳挣扎的少女,眼里第一次收起了轻视之意,忽然间大笑出声,将她远远推了出去,“是了!是了!也够了……那也够了!”
严灵儿被他推得踉跄而出,直跌出三丈,然而转过头去却已不见了那个青衣少年的影子。大雨里,她颓然地将手狠狠捶在地上,用力得砸出了血。
―――――――
湛碧楼本是临安名楼,临着西子湖,对着不远处的白堤,如画风景平日里吸引了无数的游人来此处登临——然而,今天来到湛碧楼的人、却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
一般的游客早已避之不及,因为湛碧楼下各路江湖人物济济云集,煞气逼人。楼中坐不了多少人、各派掌门一到,其余人等只好站到门外空地上,黑压压的一片。
刀兵的冷光映照着一湖碧水,让人看了寒到心里去。
“怎么还不来?莫非魔宫怕了先逃了不成?”已经快到了午时的决斗时刻,但是还不见魔宫的人到来,江湖豪客中已经有人不耐起来,冷笑,“听说他们那个少主是个黄口小儿,也敢胡吹大气、和沈大侠比剑!”
“就是,沈大侠是天下第一剑,魔宫这次真是吃饱了找死!”旁边有人应和,然而大家的神色却是仿佛将要看到好戏一般、蠢蠢欲动。
坐在堂中,严老阁主眼里也是忧心忡忡,和门外那些盲目乐观的江湖豪客不同、堂中十大门派掌门人和鼎剑阁的元老都知道魔宫少主的可怕,对于此战也是毫无把握——沈洵若胜了,固然一切轻松;沈洵万一败了,只怕中原武林再无人能制住魔宫气焰!
那样巨大的压力之下,严灵儿只想哭,但是好歹还是忍住了。
远离众人,沈洵此刻站在二楼的窗边,负手看着高秋里一湖碧色,神色淡定。他身边只有谢鸿影一人,然而素衣女子虽然静默地陪他看了许久风景,眉间却有止不住的担忧——如果小玠死于沈洵剑下……想到这里,她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时间快到了吧?”沈洵看着外面的连波秋色,淡淡问,“怎么方之玠还没来?”
正在抽出红颜剑、最后一次替他检视兵器,谢鸿影的手抖了一下,剑锋割破她的手指,血流殷红。
“我来了。”沈洵的声音刚消失在空气里,檐外忽然有人静静应了一句。
湛碧楼窗外的檐角上,青衣少年抱剑临风而立,眼神冷漠——宛如他第一次出现之时。
沈洵微微笑了笑,抬手向内:“请。”
楼下的看客一阵骚动不安,每个人都看见了如同天外飞仙一般出现在湛碧楼上的青衣少年。那么多双眼睛一直看着楼上、却没有一个人看出这个人是怎么上去的——低低的议论在人群中如风一样快速的传递着,带着震惊和恐慌。
魔宫少主微微一欠身,抱剑掠入窗中,悄无声息的落地。
“既然人都到了,时辰也正好,就开始罢——”楼下堂中的各派元老都站了起来,在严老阁主的带领下走上楼来,老人看到了魔宫少主,眼神微微一沉。
“好。”沈洵从窗边转过身来,淡淡应了一句,看了谢鸿影那边一眼,轻声道,“小谢,给我剑。”
走过去,将红颜剑交在沈洵手上,素衣女子的脸色是苍白的,转头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眼里有复杂的光。魔宫少主的脸色今日也是反常的苍白,眼睛深深陷了下去、颇有憔悴之色,想来昨晚也是一夜不得安睡。
在看到谢鸿影将红颜剑交给沈洵时,方之玠的手不易觉察的抖了一下,抱紧了怀中的剑。
“此次决斗,不死不休,双方无须顾忌,也不限时间——最后能走下楼的生者、便是胜者。”严老阁主开口宣布,声音沉稳,却是用内力一字字传了出去,讲给来观战的武林群豪听,“此次决斗纯粹是双方个人恩怨,无论获胜是哪一方、老朽担保胜者都将平安离开。”
这一次方之玠单身赴约,魔宫人马不知去了何处、有否埋伏在附近——严累阁主看到观战的绝大多数是中原武林人,为表示公正、才出此一言。
脸色如同大病初愈般苍白,然而魔宫少主只是抱剑微微冷笑,似浑不将这一切放在心上,眼睛也不看对手、静静看着退在一边的素衣女子,目不交睫、似乎一眨眼谢鸿影便会消失。
虽然罩着面纱,还是能看出她的紧张,一向淡定从容的女子眼睛里含着复杂的光,游移不定,却一直一眼不看即将决战的两个人,手紧紧握着。
小谢姐姐……你很担心么?
如果我用天魔大法杀了沈洵,你会很伤心吧?昨夜你才有了“幸福”的希望,可能今天转眼就要粉碎了……我哥哥曾让你那样绝望的过了十年,十年后、难道我又要来再一次将你重新燃起的希望全部打破么?
我曾那样坚定的对你说、我决不会和我哥哥一样——然而,我却要做出比我哥哥当年更让你绝望的事来么?不,绝不。
我不能不赴约的,姐姐——如战书里所说、我若不赴约便是懦夫、有辱方家的声名。
但是,你不用担心、流到地面上的血将是我自己的!——见过严灵儿后,我想了一夜,做出了这个决定。呵,那个丫头都能如此,我难道还会输给她么?
我会做的很小心很小心,让那帮观战的人欣赏完一场精彩激战之后、再毫无破绽地“败”在他剑下。我败亡之后,英雄剑当归沈洵,从此后英雄红颜,一样能双剑合璧……多好。
小谢姐姐…今天我站到了这里,你可曾为我担心过一丝半毫?小谢…小谢姐姐。
一时间,湛碧楼二楼上,居然出现了奇异的寂静。
白衣男子和青衣少年相对抱剑默立,然而眼神始终未曾交汇过。然而,就在这样的静默中,仿佛有无形的巨大压力逼来,压的观战众人心下凛然。
“那么,开始吧。”寂静中,严老阁主咳嗽了几声,打破寂静宣布,同时挥挥手,“此为私人恩怨,请闲人退下二楼。”
大家服从鼎剑阁阁主的吩咐,各位掌门、帮主都纷纷退去。谢鸿影脸色苍白,最后看了两个人一眼,眼神深得看不到底,然而终归什么也没说,转身向楼梯口。
“诸位,请留步。”然而,在人群刚刚要退开的时候,沈洵出人意料的开口了,抬手示意,“我有话要对魔宫少主说——需要在座各位见证。”
正欲退去的人们陡然一怔,连严老阁主眼中都有不解之色,顿住了脚步回看沈洵。
魔宫少主的身子也是一震,看着比他年长十岁的白衣男子,眸中陡然碧色一盛——沈洵要说什么?虽然已经暗自下了必死的决心,但若对方一再挑衅、辱及方氏先人,他却绝对不会容许!
“沈洵?”谢鸿影脱口低呼了一声,即使相知如她、此刻也猜不透他在决战之前陡然插那样的话是为何。
然而,沈洵却是淡定的看着鼎剑阁中各位元老——这里几乎云集了武林有点名头的各门各派首领,每一个平日里都是跺跺脚便震动一方的人物。此刻,所有人都有些疑虑的看着他。
“好,在场的各位,希望你们不要漏听了我此刻开始说的任何一句话,”在众多人惊疑不定的眼光里,沈洵却反而笑了一笑,目光清淡平和,完全不像一个立刻要开始与人决一死战的人,“或许下面我对方公子所说的话,会让各位吃惊——但是,请务必好好听。”
“请说。”严老阁主眉头微微蹙起,连见惯江湖风浪如他、也不知道沈洵的意思。
方之玠冷冷看着他,眼睛依旧是死灰色的,不因这个小插曲而有丝毫波动。甚至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对手点点头,表示他在听。
“方公子,”没有介意对方的无礼,沈洵的眼睛甚至也没有看一边的谢鸿影,他的目光投注在少年身上,声音平静从容,“半个月前我向你下了战书,约你此时此地一战了恩怨——因为我认为我们这一战迟早难免,而早日决战至少能令双方流血伤亡少一些。”
“嗯。”魔宫的少主眼睛也不抬,对这一说法微微颔首。
顿了顿,沈洵的眼神忽然凝定起来,语气也渐渐严肃:“但是,由于谢姑娘携同红颜剑的归来、让我认识到了我们之间并不是非战不可。而且,我对阁下抱有偏见,以往对你的看法并不正确,为了相激采取了不敬的言辞——所以,我在此当着你的面、同时向天下武林人士宣布:我向你致歉,并收回我的战书。”
那一番话说的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然而这样云淡风清的话语,在湛碧楼上众人听来,却无疑比一个霹雳更惊人。所有人,包括严老阁主在内都目瞪口呆。
只有谢鸿影怔了怔,然而转瞬间眼里神采便亮了起来,说不出复杂的情愫涌动在她眼里,她看向楼中那个白衣剑客,低低叹息:“沈洵。”
听到那样的话,连一直阴沉地抱着剑垂首的魔宫少主都蓦然抬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对手,眼睛里神色剧烈变幻,甚至握着英雄剑的手都有些微的颤抖。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沈洵会当着天下人的面说出这一番话来。
自从知道十年前比剑之事和大哥死的真像以来,明白恨错了他,心里也是不愿如此糊里糊涂地和沈洵来个你死我活的。可纵然如此、这一战之约已经传遍天下,箭已离弦无可挽回——一方面,他要维护家族的荣誉、另一面却要顾及小谢姐姐……无路可退的他最后唯一想到的法子,就是将自己的性命舍弃掉。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身为中原第一剑客的沈洵,居然会在天下人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原来,他竟然能是这样的人……能是这样的人。
当他以为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绝境时,对方却来了一个翩然的转身。
退一步海阔天空。
“方公子,如果你不愿取消这次决战、坚持要分出胜负,那末,我也可以自动认输——天下第一剑这个称号从此属于你了。”看到少年木无表情的脸,沈洵微微摇头,继续退让,“反正,我不会因为私怨而在今日和你来个你死我活——一个人能够不犯错是最好,但是如果知道错了、便不应该再错下去。”
不顾周围和楼下观战者一片的哗然之声,他将手中的红颜剑收入剑鞘,笑了笑,扔回到方之玠脚边:“这把剑、本来也是蒙你好意出借,现在我还给你。”
“你!”剑落在脚边,一直怔怔的魔宫少主才惊醒般地抬头,看了沈洵一眼,眼睛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凭本心行事,无愧。”误会了这句话的意思,沈洵笑了笑,眉间再度陡然凝重,“私怨我们今日一笔勾销,便可江湖两忘——可如果你执意要为大光明宫做马前卒、屠戮中原武林,我沈洵却绝不会袖手旁观!”
“不错,我也不会袖手。”话音落地,旁边的一个女音补充,扫视着周围议论纷纷的人们,谢鸿影开口了,“而且,如若有人认为沈公子是因为懦弱而放弃这一战,我谢鸿影不吝于用剑来一一纠正他们的错误。”
魔宫少主闻声,陡然一震。
谢鸿影看着沈洵,眼睛里充满了欣赏和敬慕,然而转头看着那一帮交头接耳脸现轻蔑地江湖人士时,眼里又带上了为了维护所在意的人而腾起的肃然杀气。
楼上楼下那些纷纷的议论和嗤笑截然而止——簪花女侠红颜剑,虽然避世十年,这样的名号和她以往言出必行的作风,还是足够让江湖震慑。
沈洵微微叹了口气,转头看她,眼里有些微的笑意:小谢,我总算不负你所望——你曾卷入那样错综复杂的急流,却竭尽全力化解着那些沉淀下来的仇恨,不让我们相互残杀。你泄漏了十年前的秘密,来化解那个少年的仇恨——虽然那个孩子心中对于兄长的景仰或许就被毁掉了。现在,该轮到我放下名誉和尊严、来破除这个必死的魔咒。
在一片震惊的议论中,沈洵笑了笑,转头面对着那个二十岁的少年:“方公子,如果你认为我的歉意已经够了、满意这样的结果,那么请收起红颜剑,今日便是到此为止。”
听完了这样的话,魔宫少主的身子微微颤抖,眸中碧色如同闪电般掠过。他看着沈洵,许久不答——忽然间,俯身拾起了地上的红颜剑。
不等大家舒一口气,魔宫少主却是将剑扬手扔出,扔到谢鸿影手上。
谢鸿影下意识的伸手接过,然而不等她有任何反应,魔宫少主的手又是一扬,居然将右手中的英雄剑也扔了出去,落入沈洵怀中:“送你——你当得起。”
全楼的人悚然动容。
谢鸿影也是止不住的一震,然而转头之时看到了少年那样的眼神,心头就是一惊——小玠的神色是那样的疲倦而淡漠,甚至有淡淡的绝望之意。如果说昔日他眼底还有一缕永不服输的倔强、如火苗隐约不熄,那么,如今他的眼里只是一片无望的死灰。
“小玠。”她忍不住的脱口叫了一声,然而声音未落,青衣少年已经形如鬼魅般掠出窗外去,头也不回。
他知道自己已经败给了沈洵,败得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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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昨日赴约决战之时、便有必死之心,所以他一早就安排好了后事,打发火翼冰鳞带着魔宫人手急速离开中原秘密返回西域——所以,此刻再度病发的时候,破败的旅舍里,已经没有人在这个脸色青白的少年身边照顾。
挣扎着从地上起来,甚至来不及运气,便将手指径自探入鼎中。“咝”的一声轻响,灵蛇被激怒,闪电般扑出,咬住了他的左手中指。
“咳咳!咳咳!”仿佛冰和火同时将他的身体撕裂,少年的脸青白得可怕,全身颤抖得不可自制——最近一段时间里,内息走岔的次数越来越多……想来,也是时候到了。当年他哥哥、也是这样死去的吧?
魔宫少主微微笑了起来,看着自己的血如一线从指尖流出,流入灵蛇腹中。从蛇体内流转一周,等过了蛇心这位置,便转为鲜红色,重新流入少年指尖——小谢姐姐说的不错,这是饮鸩止渴……然而,有时候,就算饮下鸩酒、又算什么呢?
“找到了!那小魔头在这里!”在他疗伤的关头,旅舍门外忽然有人马的喧嚣,气势汹汹。一语未毕,门轰然被踢开,一个男子提着剑站在门口,后面跟着一群男女江湖豪客,不下二十个人。
“呵,原来躲到这里来了,可算被我们找出来了!”方之玠抬头,认出那是青城派掌门夏天星,站在他身后的,却是曾败在他手下的峨嵋派妙绝师太。
知道这位魔宫少主武功的厉害,每个人都是如临大敌——但是今日刚接的消息,说魔宫人手撤离中原、这个魔头落了单,大家哪肯放过这个大好时机。此刻看着少年这般病弱的神色,每个人都大喜过望。
“小魔头,拿命来吧!”妙绝师太败在这个黄口小儿剑下、峨嵋弟子死伤大半,此刻再也忍不住,怒喝一声拔剑刺过来,下意识的他拿木鼎挡了一下,然而身上的寒冷与炽热仿佛正在把他撕成两半,手颤抖得无法抬起,眼前的景象也是忽远忽近的模糊一片,颓然倒地。
“嚓”的一声,木鼎被妙绝师太劈成两半,灵蛇被惊动,瞬地扑出去,咬住了老尼左手拇指。妙绝惊呼一声,知道厉害,当下想也不想一剑将手指削了下来!
“师太小心!”夏天星也是一声大喝,眼见那条蛇还是咬着断指不放,当机立断拿起案上镇纸投了过去,将蛇砸得粉碎。两派弟子抢入,将里面围的水泄不通,妙绝师太怒极,顾不得杀一个无反抗之力的人有失宗师风度,一剑削向少年的颈中。
“住手!”剑离颈侧只有半尺,忽然凭空里有冷芒袭来,妙绝师太只觉手中一震,白芒闪过之处,手中长剑已然齐齐削断——“叮”,白光钉入壁上,微微摇曳,幻出清影万千。
“英雄剑!”看清楚横空而来的神兵,两派弟子忍不住脱口惊呼。
衣袂破空,人影双双抢至。沈洵将方才脱手掷出的英雄剑拔起,回身看着那一群鼎剑阁的人,眼神冷淡:“有我在,你们须杀他不得。”
看到谢鸿影急急俯下身,将昏迷过去的少年扶起,妙绝师太和夏天星交换了一下迟疑的目光,沉声责问:“沈少侠,虽然老尼敬你平日为人,可是你昨日无缘无故当着天下人的面向这个魔头道歉认输、今日又百般维护于他,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和这种邪魔外道同流合污?”
“没有必要向你交代。”沈洵只是淡然一笑,眼神却有睥睨之意,“这般对一个毫无反抗力的孩子下手,亏你们做的出来。”
“沈少侠,对这种邪魔可手软不得!”夏天星心知眼前两人武艺高绝,若是动手实在是划不来,只有晓之以理,“今日一念之仁放走他、日后武林不知要死多少人!”
“沈某说过:他来日若祸害江湖,在下定然全力阻拦——只是今日你们若要杀他,就算是十大门派一起来、我和小谢也决不会将他交出。”沈洵手里提着英雄剑,剑尖指地,然而目光却是雪亮,“沈某不愿和两位为敌——不过两位也想想,凭我和谢姑娘联手之力,要保区区一个人、只怕也是不难吧?”
妙绝师太枯槁的脸上有愤恨之意,然而夏天星拉了她一把,微微摇头:沈洵一人之力,如今江湖已经罕逢对手,今日更是加上了武学造诣不在他之下的谢鸿影——英雄红颜两剑若是合璧,只怕即使十大门派掌门联手也无法阻拦!
“沈洵,小玠不行了。别多话,我们快走!”手指切着少年的手腕,感觉到对方体内如同要爆裂般的内息,谢鸿影苍白了脸,急急催促。
“好。”沈洵点头,却头也不回,“小谢,你带着他从后门走,我就来。”
看着女子扶着昏迷中的少年走出去,沈洵提起剑,“嗤啦”一声,英雄剑的剑尖在木楼板上划过,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沈洵回身离开,声音里却是半丝杀气也无:“各位请留步,若越过这条线,休怪沈某不客气。”
有青城弟子不忿这样托大的语气,看到他已转身,便抢身追了上去。然而脚步刚刚迈过那条线,仿佛有无形的利器刺中跳环穴,那几名弟子叫了一声便委顿于地。
满屋子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轻袍缓带的白衣男子离去,不知道被什么所震慑,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于越过咫尺那一条横线!
“怎么搞的!他们两个人、竟然敢这样!”等沈洵的身影看不见后,妙绝师太愤然出声,“根本是帮着魔宫来对付我们鼎剑阁!我去找严老阁主评这个理!非要发出江湖令将那三个都抓回来不可!”
“不错,这事传到江湖上,看看侠道中人还容不容得下他们!”夏天星为了掩饰方才不自禁的畏缩,同样恶狠狠的扔下话来,“什么秣陵公子、什么簪花女侠!根本是和魔宫同流合污的一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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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凭尔话温柔
几个月后,江湖上已将这件事传播得纷纷扬扬。茶馆酒楼里,大家都在猜测这一双深得武林敬仰的男女剑客为何忽然间变成了魔宫的附庸,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虽然严老阁主迫于压力发出了江湖令,却是全江湖都找不到了那一对人的踪影。
孤山下的西泠小筑人去屋空,隐居十年的谢鸿影居然是弃了旧居不知所终,而本来就行踪不定的沈洵,更是杳无踪迹。
一时间过去了大半年,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要找他们两个人,谈何容易。”听得手下纷纷空手归来,鼎剑阁中聚集的各派掌门人各自皱眉,堂上的严老阁主叹了口气,拈须摇头,“都是神龙行空般的人物,此刻若是要刻意掩藏行迹、以他们之能,要从天地之间找出这两人来只怕也不容易。”
“找到了又能如何,反正打也打不过!”堂下有人轻轻说了一句,大家循声看去,却是呆在一边的阁主孙女严灵儿。少女一脸不屑,歪着嘴角看堂上中原各位大侠。
“灵儿,不得无礼!”严老阁主怒斥一声,严灵儿哼了一声,乖乖闭上了嘴,但是眼睛滴溜溜转,还是满眼不服。
堂上各位武林人士虽然不言,心里却是一震,心知这女娃儿说的不假,但是若不找出那两人问个清楚、把那个魔宫少主捉拿,中原武林的脸又往哪里放?大家心里,倒还是都想着干脆这样一直找不到也是好的,若是真的找到了,还不知如要闹成啥样。
“咳咳,各位,老朽这次召集大家来到鼎剑阁,实是有要事相商。”沉默尴尬的气氛中,微微咳嗽了一下,严老阁主开口了,看着堂上的十大门派掌门——他一开口,就立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这件事上完全引了开来:“老朽明年便要满六十,如此高龄、再担任阁主之位已经力不从心。所以,我想在明年寿辰之时洗手退隐——但是鼎剑阁中不可一日无主,在明年卸下这个担子之前、老朽想在武林中找一位适合人选,把阁主之位传于他。”
鼎剑阁内,登时一片寂静,连喘气的声音都听不到。各位掌门人都眼里放光,不禁握紧了手中的茶盏——严累老阁主执掌鼎剑阁二十多年,带领着中原武林数历大劫,威望日隆。他若是不出言,武林中根本无人敢于有取而代之的想法。然而此时老人直言退位,争夺权位的yu望如同蛰伏的蛇、陡然在各位掌门心中抬起头来。
“大家回去也替老朽留意一下,看看江湖中哪门哪派有英才足以当大任——若是大家公议一致,等明年十一月十五,老朽便将阁主之位拱手相让。”缓缓的,说出了那样重大的决定,座中一片寂静。咳嗽了几声,严老阁主眼里有疲惫之意,一边严灵儿察言观色,跳上堂来,攀着爷爷的座椅:“好了,爷爷累了,正事也说完了。吃饭去了。”
“胡闹。”严老阁主微笑着拍开孙女的手,然而目光却是宠溺的,也果真有了疲惫之意。各派掌门见机纷纷告辞,各怀心思退了出去,相互看着对方,虽然口头上客气的道别,心里早在为明年的阁主之位钩心斗角起来。
一时间,鼎剑阁里只留下了祖孙两人,安静的出奇。
“呀,爷爷你真聪明,任他们上天入地、怎么也想不到方之玠就在这个鼎剑阁里!”一边挽着爷爷的手往内室走去,紫衣少女一边唧唧呱呱的笑,摇着头,得意无比,“不过,爷爷,为什么你忽然提出不当阁主了呢?你不当阁主、以后就不好罩着那个小子了!”
“小丫头,你知道什么?”老人拈着胡须,笑眯眯的摸孙女儿的头,“我到明年才退隐,这一年里、就让那群人去争争夺夺好了——这样他们就不会心心念念着要找人了。到了明年,你的沈大哥和谢姐姐也该从西域返回中原了,把小玠交给他们,我也就放心了。”
“啊?”严灵儿虽然聪明,但是对这一类权谋却是毫无心机,此时才明白过来,拍手笑了起来,“姜还是老的辣——爷爷好厉害!”
“什么话!”老人笑起来,摸着孙女的头,微微叹了口气,“不过,爷爷也真的老了,所拥之力也护不了几个人了。灵儿,你要好好学谢姑娘走时教给你的天心决——你若是学到她一半本事,爷爷也就放心了。”
“嗯,我会努力的!”严灵儿第一次收敛起了顽皮任性的神情,抬头看着爷爷,伸手挽住老人的脖子,“爷爷,我要早日变得像谢姐姐那么厉害,这样谁都不敢欺负我了——连那个臭小子也别想打赢我!”
“好了好了,去,叫小玠来吃饭。”一边说一边走,已经到了后院内室,严老阁主看着孙女,眼光慈爱,拍拍她的头,“他整日闷闷不乐的,也不是事儿,你有空多陪他说话。”
“知道啦……”严灵儿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向着后院竹舍跑了过去。
很小的时候,还是方家小儿子的他曾经梦想过进入鼎剑阁——那是中原武林的圣地,只有鼎剑阁的阁主能够入住,其他即使惊才绝艳如长兄,都无法踏入。然而方之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日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栖身鼎剑阁。
那一日他只道自己要死了。即使不死在那群中原武林人的刀剑下,也会因了天魔大法的反噬之力而走火入魔,然而在一片死亡般的黑暗里浮浮沉沉了不知多少时间,醒过来时、居然会在这个鼎剑阁中。
“爷爷,你看,谢姐姐说的没错,过了三天他就醒了!”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个紫衣小丫头,惊喜的招呼爷爷过来看他——他认得,那是中原武林的龙头老大、鼎剑阁的阁主严累——难道是小谢姐姐、小谢姐姐将他交给了鼎剑阁发落?
震惊之下,他挣扎欲起,忽然发觉气脉完全不能运行。
“孩子,别乱运气——沈公子走的时候,已经封了你气海,”那个白发萧萧的老人看着他,眼里却是一片慈爱,毫无霸主的杀气,“他和谢姑娘费了一日一夜功夫才把你救回来,怕你醒来再强练那个天魔大法,走的时候就封了你气脉。”
“走了!小谢姐姐、小谢姐姐去哪里了?”少年从榻上撑起身子,顾不上自己此时身陷敌方重地,只是急问,“她和沈洵走了?”
“给你找解药去了。”虽然没有多问,然而严老阁主看着少年人,眼里有洞彻的光芒,显然是沈谢两人将事情始末都告诉了他,老人微笑着,“她很担心你,所以等不得你醒、就和沈公子赴西域雪山给你求访灵药了。她说你身上那颗定魂灵珠应能在一年内保住你气脉不断,就托老朽照顾你在这里养伤。一年之后,他们定然找到法子治好你。”
“托付给你?”少年惊住,看着面前中原武林的阁主,不敢相信。
“当年你大师兄来到中原,也是我替他隐瞒了十年……”老人笑了起来,拈须,用一句话就解释了少年的疑虑:“老朽虽然老眼昏花,但是看人却还不曾看错过。沈洵交代的事托付的人,我信得过。”
“不,我才不要呆在鼎剑阁受你恩惠——让我走!”少年依旧倔强,挣扎着下地。
“呀,你以为我们愿意留你这个祸胎啊?”忽然他被重重一推,跌回到榻上。
毫无反抗力的少年看去,不客气动手的、居然是那个曾被他羞辱过的紫衣少女。严灵儿撇着嘴,看着他,冷笑:“你现在武功尽失,出了鼎剑阁大门走不到三步就被那群人分尸了!——不知好歹。而且,如果你走了,沈大哥谢姐姐回来我们怎么交待?”
“我管你怎么交待。”方之玠也是冷笑着,自顾自再次撑起身子,“你也不用管我的死活!”
刚刚站起身子,肩上又被重重一推,少年脚下虚浮一个踉跄跌回榻上,后脑重重撞上了墙壁。严灵儿动了气,叉着腰、一手点着他的额头:“告诉你,如果不是卖沈大哥谢姐姐的面子,你以为我今天会给你好果子吃?——臭小子,有本事你现在把我打败了自己走,不然,就给我乖乖呆在鼎剑阁、等着他们两个人回来!”
怒极,少年青白着脸挣起身子来,然而体内血气又是一阵翻腾,手足无力。
一边的老阁主只是拈须笑呵呵,居然丝毫不阻止孙女的胡作非为,看着严灵儿一次又一次出重手把要走的少年打回到榻上。等到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度站起,严老阁主才拿出了一册手抄书卷,放到方之玠面前:“这是沈公子走的时候交代我给你的——他知道大光明宫的武学弊端,十年来自己也总结了一些消弭的方法,希望你能趁着等他和谢姑娘回来的这段空闲看一下。”
他抬头,看到谢灵儿气鼓鼓地叉腰在一边怒视着他,彷佛磨刀霍霍,想要一雪昔年在他手下受辱之仇。无奈之下,他只有留下来等待。
然而,这一等,便是大半年……中间小谢姐姐毫无音讯。
他闲来翻看那卷书,惊于沈洵所思之深和所学之博,忽然觉得即使在武学一道上,自己和对方相去又何以里计——而为人和心胸,自从湛碧楼一战弃剑以来,他更是无法仰视。
也就是那一瞬间开始,他才真正觉得绝望了吧?
长长叹了口气,阖上书,耳边忽然听到清脆的声音:“别叹气了……很辛苦是不是?是啊,喜欢老女人和老男人,都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呢。”
少年转过头,看到了蹦蹦跳跳走进来的紫衣少女——严灵儿最近的功夫真是长进的很快,很多时候她进来时,居然都能不让他察觉。少女叹了口气,眉间也有悒郁不甘的神色:“在华山上谢姐姐孤身来救我,看到那种风采……我就知道,我是比不上她的。至少,在三五年内没有谢姐姐那么好……”
“但是,未必就一辈子比不上!”第一次,方之玠回答了她的话,眉间依然有执拗不甘的表情,“总有一天我会赶上他的!”
严灵儿点点头,眼里神光一闪,但是随即低下头叹了口气:“不过,等我有谢姐姐那么好,沈大哥也老啦……没有道理要他等着我长大的,是不是?那不是苦了他么?所以——”少女蓦然笑了起来,眼里的光芒如同初雪般纯真:“所以我现在一边努力练天人决,一边求菩萨保佑沈大哥和谢姐姐能够幸福。”
听得那样的话,少年蓦然愣了一下,仿佛被什么击中,说不出话来。
有时候,眼前这个被他那样轻视过的丫头、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他震动,虽然刁蛮任性,可因为有着那样纯良的心地,在看待同样一件事的时候,不知道比心底阴郁的他高上多少。
他竟然还不如她。
“走啦,吃饭了。”灵儿被他怔怔的看了半天,有些发窘,拉了他一下,“吃完了饭,替我看看我练的天人决对不对——嘻,这一年你被封住了内息不能练武,我却是天天在努力——说不定等谢姐姐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比你差多少啦!”
方之玠微微笑了笑,抬起眼角——这个二十岁的少年,平日里也不是不苟言笑,但是无论如何笑、眼底里总是带着一丝阴郁,然而此刻、他的笑容却是明净的:“小丫头,我又怎么会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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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细雨,又是深秋,又是重阳。
湛碧楼上看出去,外面秋色连波,烟雨空朦,水云疏柳。
系马垂杨,烟雨中,两位客人风尘仆仆的走上楼来。小二将上楼的客人迎入座中,觉得似乎有些面熟,不觉多看了两眼。然而只见其中的女子带着面纱,辨不清容貌。
“一盒梅花酥,半笼松针汤包。再来几个热菜……龙井虾仁,荷叶蒸肉,虾子冬笋,鱼头豆腐……嗯,最后来一个莼菜鲈鱼羹。”熟极而流的报出了一堆菜名,带着面纱的女子掠了掠鬓发,才想起问对面的男子,“对了,沈洵,你要点什么?”
“一壶明前龙井。”在她对面落座的白衣男子对着小二点点头,只加了一句。
小二记下了菜名,弯腰再问:“两位客官,可要听什么曲儿?咱们湛碧楼上……”
“珠帘秀还在这儿唱么?”女子果然是个熟客,不等他说完就接口道,“不知这一年来她又有什么好曲儿——只管捡她最拿手的,站在帘外面唱来便是。”
小二唱了一声喏,便退了下去。
“一回来就点那么多菜,胃口不错啊。”待得小二退下,沈洵笑了起来,看向面前的素衣女子,“小谢,这次我们真是离开得太久了,要把一年多没吃的都补回来。”
“嗯,不过——谁付帐?”谢鸿影笑了起来,拍拍桌上的剑,“要不要再比剑来定?”
“人家还在开门做生意,不怕吓着客人。”沈洵淡淡的笑,然而眼睛看着檐外雨滴,眼底里也有微微倦意,“为什么我们每次来这里、都会下雨?居然就十几年转眼过去……”
“一回中原,就感慨诸多——雪山大漠时那种豪情哪儿去了?”素衣女子眼里陡然也有萧瑟的意味,却勉强笑笑。她已年近三十,笑的时候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痕迹:“严老伯他们只怕等了我们很久了。快些吃完,我们去鼎剑阁把药送给小玠,也算是功德圆满。”
“那以后,便去五湖泛舟,找药消了你脸上的疤痕。”沈洵笑了起来,给谢鸿影和自己倒了两杯龙井,听着外面的雨声,“听说严老伯年末也要归隐了——大家都别管这纠缠来去的武林恩怨,一起啸傲山林去罢。”
“别动。”抬头的刹那,却听得耳畔女子轻轻叫了一声,然后鬓边微微一痛。
“你看,都有白发了。”抬起头来,看见谢鸿影正看着手里一根半白的青丝,低叹,“真的,我们得加紧把要做的事交待完,然后去过想要的生活——这一生、真是如白驹过隙啊。每年不过来这里听听雨,不知不觉就十几年过去……”
“看看,还说我感慨良多。”沈洵笑了一下,将她手中的白发夺了,扔出窗外。
“少年听雨歌楼上……”两人还正待说什么,陡然间一缕清歌从外间帘底泛起。那声音虽然是女子,竟毫无柔媚之感,遒劲沧然,转折之处隐隐有金石之音。
“一年多不见,珠帘秀居然唱腔变化如此?”低低脱口诧异了一声,然而听得那歌声,谢鸿影的心居然在刹那间就沉静下去,喧闹的外物陡然已经不存在,耳边只有檐外雨声滴落。沈洵也听见了那歌声,忽然间,心底不知什么样的情绪泛起,他顾不得在酒楼里,微微俯过身,将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
执手相望,两鬓如霜。两人相视一笑,却听得楼下马嘶、转头看向楼外——只见白堤上三骑冒雨而来,那一位老人和两位少年在楼下翻身下马,系于垂杨。
“哦,是你的小玠弟弟——”看到当先一骑的青衣少年,沈洵微微笑了起来,看向谢鸿影“看来他这一年来还不错,也长大了些。”
“你的灵儿不也来了?”谢鸿影浅笑,毫不示弱,看着楼下的紫衣少女轻盈的从马背跃起,一个转折翩然落地,颔首赞许,“看来天人诀学的也有小成了——毕竟是个聪明丫头,我算是放心了。”
“等他们有本事把这两把剑从我们手上夺了去,那才算真的放心。”沈洵微微点头,看着楼下奔来的那一对少年,眼底却是淡淡温和的笑意。
一时间,又是无语。只听帘底,那个女伶歌声遒劲沧然,伴着红牙板,细细听去、唱的却是一曲蒋捷的《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两人在湛碧楼上执手望去,只见湖上烟波四起,渺茫无垠。
雨滴从檐上落下,连绵不绝,宛如合着那曲声,按拍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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