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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虞美人?听雨》

  一、小夜情人语

  这是一个大雨如倾的长夜,而沉睡的人们却毫无知觉。

  雨从檐口的瓦当上飞泻而下,仿佛是密而厚的珠帘,将湛碧楼上对饮的两人与外面隔了开来。外面是喧嚣沸腾的雨声,高楼上红烛高烧,罗幕低垂,空气却是静谧得连风都倦然欲憩。

  这一顿夜宴从傍晚时分开始,已经持续到了午夜。连一边清唱相陪的女伶都倦极告退,然而灯下久别重逢、把盏言欢的两人都没有兴尽而散的意思。

  桌子上横放着一把剑,在烛影夜色里散发出四射的冷锐光芒。

  坐在东首的那个女子一袭素衣,大约已经是二十八九的年纪,然而却有着即使韶龄女子也难以企及的丽色——她不开口时,眉目沉静,五官不见得如何出众,然而一开口、一说话,就仿佛有某种气韵流动,整张脸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动人韵味。

  坐在她对面的一位男子也已近而立,白袍长剑,谈笑间眉目颇见风霜。铜壶漏滴,红烛烧残,说到动兴,女子忽然间一抬手,掠发而笑:“沈洵,按以前的规矩——来比剑吧!”

  “也是老规矩,你的剑不能出鞘。小谢。”对座的男子扬眉一笑,放下酒杯。

  “好!”雨还在不停地下,被称为“小谢”的女子袖子一卷,案上长剑跃起,“到一百丈外的牌坊折回,先回楼中者胜——输者罚酒钱。”

  小谢扬眉一笑,已经如飞燕般从湛碧楼窗口掠出,茫茫雨帘和漆黑的夜色转瞬将她纤细的身形吞没。她掠出去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风,然后外面风雨很快倒卷而入,打在他脸上。看着几乎要消失在檐角的女子身影,沈洵扬了扬手,腰间佩剑铮然跃出剑鞘,划出炫目的光的痕迹——他足尖一点,随即掠出了窗外。

  暗夜里,雨丝如同一枚枚细小的银针,从天幕里垂坠而下。然而没有落到他的衣襟,就仿佛被看不见的气劲反激,纷纷飞散开来。

  沈洵的足尖点着檐角兽头瓦当,风雨在耳边呼啸而过。

  小谢的轻功本在他之上,然而显然因了自己是先出发而没有用尽全力,几个起落之间他已经赶到了她身侧,长剑便是一挽,向她身前斜斜削去。出剑的刹那,剑势未至、女子衣服仿佛被迎面的夜风一吹,微微抖动起来。

  “好!”轻喝了一声,小谢的身形仿佛被这一阵微风吹起一般,轻飘飘如纸人儿般贴着剑势飞出,曼妙不可方物。身形凌空之时,长袖轻挽,也是一剑刺出。那一剑尚在鞘中,然而剑气已然弥漫雨里,激的落下的雨丝如银针般簌簌飞出。

  “叮”,双剑并未接触,然而却发出了有形有质的脆响。两人方才交换了一招,身形却是丝毫不停,急速掠向前方那个贞女坊。脚下踩着湿漉漉的琉璃瓦,两人速度均是极快,半步也不落后,几乎是并肩前行着。

  素衣白袍,夜幕下只见两道白虹掠过,白虹之间,隐隐有惊雷闪电的光芒。

  那一声“叮”的长响延绵不绝,其实细细听来,却是由无数声短促之极的交击声连接而成——并肩奔出十丈的刹那,两人之间已经如电光火石般交手数十招,不分上下。

  “到了!”夜风吹起两人的长发,小谢看向沈洵,眼里有笑意。一声清喝,掠起,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牌坊的石楣,身形折返,抢先掠向灯火尚自通明湛碧楼。

  然而刚一回头,剑气迫人眉睫,沈洵剑势已经抢先封住了她的去路。仿佛是挑战般扬眉一笑,小谢横剑反击——一瞬间,仿佛是幻觉、素衣女子眉心似有红影一现。红颜剑依旧在鞘,绯红色的剑气却陡然透过剑鞘散发出来!

  “天人诀?”沈洵看到剑气大盛的一瞬,一惊,忽然也是一声长啸,手中长剑一振,竟硬生生接住了神兵一击,“你终于练成了?”

  “梦寻剑法?”看到他回的一剑,素衣女子眼中也是一喜,“好,这一年来你又大进了!”

  “我第一!”一道白虹如同电般的穿入湛碧楼窗口,凌空翻身落地,沈洵喜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那个瞬间,这位江湖中早已是大有名望的大侠,笑容如同孩子般,“小谢,今年的这顿饭看来要承你的情了。”

  最后的一瞬被沈洵的剑气所阻,微微滞了一下、便被抢先,几乎是接着就落地的素衣女子眉目间也忍不住有些气恼,想了想,却笑了:“这宴席不过五十两银子而已——你手上的剑可远不止这个价吧?”

  沈洵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长剑,只是微微贯注了真力,一振,“嚓”的一声轻响,剑脊上一条裂纹沿展开来,瞬间布满了整把长剑。

  “又废了。这把‘转魄’还是古越名剑,想不到还是当不起你的红颜剑一击。”有些喟叹地,将长剑扔到地上,沈洵有些无奈,“这几年我游历天下,也想找一把好的佩剑——可你看,每找回一把、和你的红颜剑一过招就变成这样。”

  “我也知道占了兵刃上的便宜,所以才答应剑不出鞘嘛。”方才那一轮比剑虽然短促、却已是全力而为,谢鸿影眉目间又染上了微微的倦意,然而神色却是舒展而喜悦的,“没想到只是剑气出鞘便也能如此了。”

  白衣沈洵微微笑了笑,点头:“簪花女侠红颜剑——谢鸿影之名委实非虚,你虽归隐十年、至今武林女子辈中,只怕还没有一个能超过你的吧?”

  “红颜剑倒是天下第一,至于什么簪花女侠……都是陈年旧帐了,翻它做甚。”谢鸿影有些倦倦的摇头而笑,抽出随身佩剑,垂首端详。

  剑拔出的瞬间、似乎被无形的剑气所逼迫,桌上的烛火黯了一黯,连扑入窗中的冷雨都向外退了开去!烛影摇红,将持剑女子曼妙的侧影投到了屏风上。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那把长剑投到上面的影子、却竟然只见剑柄不见长剑剑身!

  那是一柄如水晶般透明的长剑,色做绯红,在烛光下流动着清光锐气万千。剑刃绯红,不知何种金石铸成,居然如同水晶般剔透,上面有深密的红色条纹如水般延绵不绝。

  ——然而如此的神兵利器,美中不足的、剑上却有一个长长的破损缺口。

  持剑照影,剑光映着女子的脸靥,衬得谢鸿影苍白的脸也有了几分血色。

  红颜剑。

  三百年前,由武林第一铸剑大师墨烛和另一位神秘人联手共铸了两把宝剑:英雄剑和红颜剑。传说中,是天帝为铸剑师精诚所感,下凡亲自协其铸剑。为了铸成这两把剑,千年碧城山山破而出锡,万载若耶江江水干涸而出铜。铸剑之时,雷公打铁,雨娘淋水,蛟龙捧炉,天帝装炭。铸剑大师墨烛承天之命呕心沥血铸磨十载,这一对剑方才铸成。

  剑成之后,众神归天,碧城山闭合如初,若耶江波涛再起,墨烛也力尽神竭而亡,只留下一句话:英雄红颜,归于人中之龙凤。众人这才发现、仿佛有奇异的磁力相互吸引,这两把剑居然一放下便合为一处。

  就因了那一对剑,铸剑师去世后的几百年中、武林中掀起多少的惊涛骇浪。

  秘笈利器,向来是武林中人争夺的目标所在。然而这一对剑百年来的分分合合,却是惊心动魄。英雄剑和红颜剑,先后流落入不同的武林高手中,然而经常是聚少离多,分别为相互间陌生的男女武林人所有,甚少能同归一处。

  最后一次的双剑合壁,已经是十年之前。

  方之珉。谢鸿影。这一对武林不世出的情侣,双双分别夺得了英雄剑和红颜剑,一时间英雄振剑长啸、红颜浅斟低唱,又是何等的旖ni风光。

  可惜如此盛况只是一时……那以后种种变故,比之前双剑合壁更惊心动魄。

  看到灯下红颜知己手中的红颜剑,沈洵眼神也是一变,不易觉察的叹了口气。

  然而重新坐回湛碧楼的酒席边,他依旧继续着比剑之前的话题,说着这一年来他四方游历的种种见闻,雪山,流沙,大漠,深谷……以及其间无数的惊险历程。

  离上次小聚,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他们本来就约好了每年重阳节在湛碧楼聚首一次,叙叙一年中别来之事。虽然是十多年的朋友,了解彼此甚于任何人,但是和武林中纷纷的谣传不同、他们之间从来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那么说,原来大漠魔刀也是被你杀了的?”饶有兴趣地听着,谢鸿影忍不住问了一句,笑看对座的人,扳起了第七根手指,“看来去年一年中游剑天下、你的斩获可算颇丰——怪不得声名越来越大。”

  她抬头之时正好仰脸对着烛光,那一瞬间的迸射出艳色仿佛闪电、照彻了灯火黯淡的湛碧楼,令人不敢逼视。仿佛被今日友人所说的江湖游历激起了沉寂的豪情,手臂一抬、拍了拍横放在桌上的佩剑:“羡慕啊,如你这般行事、才不愧了‘江湖儿女’四个字,哪象我这样。”

  “呵,行万里路、诛四方魔而已。”沈洵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笑道,眉目中已颇见风霜,“小谢,我不像你那么爱安静。不过,心静才能练剑罢。”

  “这个江湖,既然有人爱躲着、自然也要有人出剑。”有些倦意的从烧残了的红烛上掰了一条热而软的烛泪,谢鸿影笑了笑,“你当真一年比一年更厉害,如今怕是天下第一也当得了。真不明白,为什么你推辞了当鼎剑阁阁主的事——严老阁主可是一直对你青眼有加,而且这个武林盘点一下,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有谢女侠在,我哪敢称什么天下第一?”沈洵淡淡的笑,给她倒了一杯酒,然而却是避开了她最后一个问题。眼神投注在对方放在桌上的佩剑上,微微点头:“有这把红颜剑,天下武林谁敢看轻你谢鸿影半分?”

  “哈。”谢鸿影手心揉着那一条红泪,炽热柔软的烛泪在她手心慢慢变得僵冷坚硬,她轻轻摇了摇头,笑了一声,“我可只希望天下武林早早的忘了我这个人才好……退隐西泠都这么些年了,因了这把剑、还是不得安生啊。”

  “又有人来打扰你?”看到烛下女子脸上的倦容,沈洵微微蹙眉,“你躲得也够偏僻了,那些人倒找得勤。要不要我替你打发掉一些?”

  “怀璧其罪,虚名累人,当然会有人不停向我挑战了。不过还不用劳驾你,我能应付——当年我既能夺到这把剑,难道还守不住它?”谢鸿影眼神流露出傲然之色,忽然噗哧笑了一声,看着对方,“幸亏你不是女子、没必要来争这个红颜剑,不然……呵,说不定咱们还要动上手呢。”

  “我要争、也不争这把红颜剑,去打听那把英雄剑的下落是正经的。”沈洵笑笑,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却不喝,拿在手里看了看,看着窗外的雨丝簌簌的落入杯中,“都十年了——鸿影,你的执念可不是一般的厉害啊。”

  “呵,呵。你倒是会说别人。”持剑在灯下垂头细看了一回,将手指轻轻放上剑脊,抚mo剑上的那一道缺口,谢鸿影忽然轻笑了起来,“你看——这是什么?”

  沈洵持杯的手微微一顿,静如镜面的杯中蓦然激起涟漪。他转过头去,似乎不想看那一道剑痕——能在红颜剑上留下如此伤痕的,当世除了英雄剑、还有什么?仿佛就像十年前双剑交击、留下无可弥补的裂痕一样,那道伤痕也在双剑持有者的心里狠狠划下吧?

  “剑尤如此,人何以堪。”再不多话,长身而起。外面的雨下得狠了,陡然一阵风吹来,夹杂着大雨,忽然间就将立在窗前的女子淋了一头一脸。她没有闪避,木木地立着,雨水顺着清丽无双的脸颊纵横流下。

  “对不起。”沈洵将酒杯放下,沉默了片刻,仿佛也在侧头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眼神却是充满了叹息,“好像每次我们小聚,提及此事都会闹的不欢而散。”

  “真不愧是十年的老友——我以为隐居这些年已经修炼的八风不动,但你一开口总还能让我生气。”谢鸿影站在窗边,把脸转向夜雨的天空,许久,轻轻道:“这么些年,你走了那么多地方、就…就没有听说他的下落么?”

  “方之珉么?”明知女子嘴里的“他”是谁,然而沈洵还是明确的将这个名字说出来,看着谢鸿影的脸色白了一下,咬紧咀唇。

  “十年来,我也留心找过,但是同样毫无消息。”看到谢鸿影的神情,沈洵眼里神色变了一下,有无声的叹息意味,“其实全江湖都在找他——英雄剑跟着他一起销声匿迹,有多少人想把它找出来啊。可是十年来,竟然毫无消息。”

  “我想,除非有把握击败我、不然他永远不会再出现了。”继续侧头看着窗外,让夜雨细细的扑上脸颊,谢鸿影的语气却是沉痛而淡然的,“他…他恨死我了吧?”

  沈洵不说话,每年的小聚,说到这个话题时,总是会有这样尴尬而沉重的气氛。

  十年前,方当华年的小谢退隐孤山西泠,然而十年清苦平静的生活,却依旧未能愈合她心头那一道伤口——就如红颜剑上那一道剑痕一样、依然触目惊心。

  而那把不知流落何处的英雄剑上、是否也还有同样的伤痕存留?

  持剑的那个人心头上,是否也是对往日有这样不忍回顾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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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他生水云休

  十年前,鼎剑阁“天下第一剑”比试正在长安如火如荼的举行,除了几位已经退隐山林的高人前辈,几乎所有江湖中所有剑客都参与了。自然,其中也少不了一年前刚双双夺得英雄剑、红颜剑的那对人人称慕的情侣。

  如果不是另一位自称来自秣陵的白衣少年沈洵忽然出现,惊动整个江湖——在所有人看来,最后第一剑的称号,将是那一对惊世少年情侣的囊中之物吧?

  然而,即使是出身神秘的沈洵,在初期一轮的比剑中,也不过只是和谢鸿影平分秋色而已。而江湖中都知道,那一对少年情侣中、方之珉剑术应比谢鸿影略高一筹——那么相对来说,方之珉击败沈洵,也是预料之中的事了。

  ——没有谁会料到最后的比剑会是这样惨厉的结果:千万人面前,那一对少年情侣反目成仇,拔剑相向,居然招招拼命、各不相让。更令人惊奇的是,在和恋人的交手中,出道以来从未遇敌手的方之珉,竟然一直处在下风。

  ——最后一次双剑交击,火光迸射,英雄剑脱手飞出。败。

  所有观战的武林人都呆了,看着持剑站在场地正中的十八岁的少女,随即哗然。

  英雄剑败于红颜剑下!

  谢鸿影脸上毫无半丝得胜后的喜悦,苍白如死,然而目光亮如电,直视自己的情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的样子。方之珉脸色铁青,看了她一眼,弯腰捡起自己的佩剑,忽然便是回剑一刎!——而谢鸿影仿佛痴了,竟然来不及阻拦。

  瞬间出手及时拦住方之珉的,却是那位年轻公子沈洵。

  “败在她手下、你就宁可死了么?”那时沈洵急切之间横剑阻拦,手中长剑被英雄剑齐齐截断,然而看着一对反目成仇的情侣,脸色冷然,“方兄,你心胸也太窄了。”

  “还不是因为你?还不是因为你!——我要杀了你!”方之珉蓦然转头盯着沈洵,忽然嘶声大呼、一剑反击,沈洵退让不及、竟被划伤胸口。然而绯红色光芒一闪,谢鸿影苍白着脸抢到,格开了英雄剑。或许急切之间用力过猛、或许是方之珉败落之下神志恍惚,英雄剑居然二度被震的脱手飞出。

  “好……好!你们好!”怔怔看着爱侣,方之珉咬牙冷笑,转头看着沈洵,目光恨之入骨,“你等着——迟早有一日,我会用英雄剑来取你的狗命!”

  那一战后,年方十九岁、刚刚成为英雄剑主人的方之珉负伤拂袖而去,从此消失于江湖,连带着那把绝世神兵。

  擂台上,已成为天下第一剑的女子脸色苍白如死,台下群雄窃窃私语——一个少年女子,居然夺得了天下第一的名头,让所有人心头怎么都不是滋味,然而偏偏又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赢过她去。

  大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一边轻袍缓带的白衣公子沈洵,然而沈洵摇头,以初赛中两人曾打成平手为由、不想再次挑战谢鸿影——这个自称来自秣陵的年轻公子,如一个谜一样出现在江湖上,参加了此次比剑、却居然丝毫无意于名号。

  当阁主宣布结果时,一直失魂落魄站在擂台中间的十八岁少女忽然开口了,剑指一边观战的沈洵,声音平静:“真正的第一剑,应该是他!我不过是仗着红颜剑的锋利无双、才堪堪能和他打成平手,实际上高下已判。”

  ——所有人震惊的看着那个刚刚打败自己情郎、夺来天下第一名头的少女。

  ——原来她根本不在意这个称号?那么为什么要毫不留情地当众击败方之珉,转头却如此轻松地将到手的荣誉让给这少年?难道、真的两人之间有私?

  那句话,让一直不过含笑观战的沈洵也怔住,不由对这个少女另眼相看。而台上的谢鸿影将剑一收,也不去领鼎剑阁设下的彩头,只是苍白着脸,飘然离去。

  走出三丈后,她才抬手捂住脸,痛哭出声。

  那以后,江湖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红颜剑。谢鸿影以二九华年隐退江湖,居于临安西泠桥边,谢绝一切来访,竟是飘然离尘。

  武林中一对刚刚升起的双子星蓦然划落了,英雄红颜,江湖绝踪。江湖中只能隐约猜测究竟为了什么、让这样一对惊才绝艳的少年情侣反目成仇,血溅武场。

  “还不是因为你!”——方之珉消失前对沈洵说的那句话成了唯一的线索。于是大家都说:是那个神秘的年轻公子介入了那一对恋人之间,从而导致英雄红颜反目,比剑场上血溅三尺。而谢鸿影隐退西泠后不见任何外人、唯独每年重阳都要和沈洵小聚,这一点、仿佛更加坐实了这个猜测。

  只是,十年了,让那些传闻者惊讶的是、不知为什么沈洵和谢鸿影始终未结连理,只是保持着这样一年一聚、若即若离的关系。

  “来临安的路上,顺便拜访了严累老阁主,谢绝了他将鼎剑阁阁主之位让于我的建议。不过我也答应、虽然不当什么劳什子阁主,但是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不会袖手旁观。”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倒了一杯酒,沈洵说起了路上的见闻,“小谢,你隐居久了,大约还不知道近些年来西域大光明宫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屡屡派人入中原生事。”

  说着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沈洵忽然笑了起来:“严老阁主让我向你问好,还说——”

  “说什么?”谢鸿影淡淡然问,转动手中的酒杯,也是笑,“我好久没见他老人家了。他孙女灵儿今年也该嫁人了吧?”

  “严老阁主问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喝了一口酒,含在嘴里,然而笑意却忍不住地从沈洵嘴角流出,仿佛忍了好久的笑终于漫了出来,侧过头去,“咳咳。”

  “天,别人也罢了——连他老人家也这么问?”谢鸿影也是一惊,哭笑不得,“你没和老阁主说清楚、我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吗?”

  “我可不敢明说。”沈洵喝着杯里的酒,也是一脸苦笑,道,“我如果这么说了,他大约就非要我娶他的宝贝孙女儿了——你也知道那野丫头严灵儿我可惹不起。权衡来去,我宁可担了你我这个虚名了。”

  “严灵儿?原来你是怕这个呀?”眼前浮现出那个古灵精怪丫头的样子,谢鸿影看着老友的神色,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沈洵,你是把我当挡箭牌么?”

  沈洵微微苦笑起来,摇头:“没奈何,你委屈一下吧——反正十年来外面蜚短流长,也不在意多一个人误会,对不?”

  “唉……你虽纵情山水、游剑天下,其实也过得很辛苦吧?”笑着笑着,谢鸿影慢慢沉默了下来,桌上的菜肴已经凉了,红烛也快要燃尽,叹息,“你也不年轻了,难道真的打算一辈子这样么?严灵儿其实不错的。”

  “好端端的,怎么做起媒婆勾当来。”沈洵微微蹙眉,笑了一下,然而神色间却颇见沉重,“你问问你自己为什么这样,便知道我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又何必相煎太急?”

  “那不一样。”谢鸿影淡淡道,长眉挑了一下,看向夜色深沉的天幕,“之珉迟早有天会回来找我报仇——所以我在等着。但是……苏眉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你还一直这样,我看着也替你担心。”

  “不必担心,若有事,也不会过了八年才出事。”虽然这样安慰着老友,然而沈洵眉目间的沉郁却是积聚不散,勉力说笑,“何况如果我有了家室,又如何能如今日一般游历天下、和你把酒论剑?——你莫不是不耐烦我每年唠叨你了,想早点耳根清静?”

  “听听,听听——堂堂一个大侠,说话这个腔调。”谢鸿影也笑,忽然叹气,“其实,我倒是一点都不后悔当年当众击败之珉——换了今天、再来一遍,我选择也是一样。”

  “是我不好。”十年来第一次有机会表示歉意,沈洵放下酒杯,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我横生事端,要参加什么比剑,方之珉也至于误会,你们也不至于那样收场。所以,我一直觉得很抱歉。”

  女子摇头浅笑:“哪里关你的事?——没有你,也迟早会有张三李四出现,我和他、也是迟早要闹出事来。他这个人……唉,老实说、是当不起那把英雄剑的。”

  说起十年前的恋人,谢鸿影眉间依旧有复杂的情愫,然而语气却已经平静。

  “他当不起,你看我可当得起?”蓦然间,窗外有人接口,语声冷冷。

  窗下小酌的两人齐齐一惊,抬头看向窗外——夜色沉沉,雨依旧淅沥下着,然而不知何时,湛碧楼檐角上,一个青衣少年抱剑临风而立。

  看到楼中两个人转头看过来,少年冷冷一笑,将手中长剑倒转平持,缓缓地一寸寸抽出剑来——天上忽然有一个惊雷落下,闪电如雪亮的长剑划开万丈天幕。

  ——然而,即使这天地之光,居然也无法夺去少年手上那把出鞘之剑的锋芒!

  “英雄剑!”窗下两人霍然长身而起,同时脱口低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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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湛碧楼挑檐上,对着那一对璧人般的男女缓缓拔出英雄剑——为了等待这梦想中的一幕,他已经准备了十年。

  “你是谁?英雄剑怎么会在你手上?”窗下烛影摇红,那个丰姿如玉的女子惊问,眼睛看着他手里的长剑,手指下意识的抓紧了佩剑。

  哦……那便是谢鸿影么?那个十年来时刻萦绕在他心头不曾忘了半分的名字!

  大哥……大哥,现在,我终于看见她了。果然她已经不认得我了。

  “不认识我了么?——我是方之玠。”一寸一寸地,终于将剑全部抽出,少年站在雨中冷冷回答,脸上有种孤傲的表情,“我替我大哥来找你们。”

  “小玠?”谢鸿影一把拂开了帘子,看着雨中的抱剑少年,眉目中隐隐有迟疑的表情,努力回忆着什么,不自禁的惊讶,“那么之珉呢?他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不自己来!——他去了哪里?”

  “他去了哪里?你问你身边这个人!他没告诉你么?”少年方之玠眼神落到了和谢鸿影并肩而立的沈洵身上,蓦然冷厉如刀,冷笑着,缓缓抬手指天,“蒙秣陵沈公子之情,我大哥三年前就去了这里——”

  “沈洵!”猛然一震,谢鸿影只觉身子一软,急忙抬手撑着窗棂,回头看向一边的多年挚友,“你、你早知道之珉的下落?你杀了他?你三年前就杀了他么?!”

  “小谢。”看到女子这样的眼神,沈洵心头一冷,低声耐心分解,“三年前我没杀他——不是我杀的。”

  “那么说来,你果然一直瞒着我?”不等他再说下去,谢鸿影冷笑起来,忽然将红颜剑一横,逼他退开三步,“还说你找不到他!一早被你杀了,当然谁都找不到他!——你为什么要杀之珉?为了那把英雄剑?”

  “小谢!”听到这样冷锐的话,沈洵脸色也苍白起来,“认识十年、难道你认为我是这种人?要夺英雄剑,十年前擂台上我早光明正大的夺了,何必等上这些年!”

  谢鸿影猛然一怔,看着眼前白衣人沉静熟稔的眼睛,因为忽然间的噩耗而失去的理智终于缓缓恢复过来一些。她沉吟不语,却已经放下了握剑的手。

  “光明正大?”本来只是抱着剑冷冷听着,檐上少年却忍不住冷笑出声,带着说不出的轻蔑,“挑拨我大哥和谢姑娘,让他们自相残杀、你好取渔翁之利——也算光明正大?好一个秣陵公子沈大侠呀。”

  “呵。”对着少年同样冷锐的指责,沈洵却似毫不以为意,只是微微冷笑,“十年前之事,你问问你大哥又做了些什么?”

  “我大哥已经被你杀了!还要我怎么问他!”方之玠的眼神陡然雪亮,杀气弥漫,“现在,我只要做他托付我的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杀了你!”

  少年厉喝声中,英雄剑仿佛被主人杀气所激,铮然长响应和。

  “无妨,我已经等了十年了。另外一件呢?”沈洵淡淡一扬眉,看着眼前的少年,眼里居然有一丝赞赏的意味——这样的杀气和锋芒,也只有这样年纪的孩子身上才有吧?自己十八九岁的时候,只怕还远不如眼前的这个少年。

  “还有一件,就是要我把这个东西交给谢姑娘。”方之玠的眼神落到了女子身上,陡然就变得复杂莫名,他伸手入怀,拿出了一个扁平的碧玉匣子,扔了过来。

  “我替你打开。”生怕有诈,沈洵抬手扣住了匣子,啪的一声打开。

  因为过往深切的仇恨,谢鸿影在匣子打开的刹那也已经全身戒备,红颜剑随时准备格挡打出来的暗器或者毒物,然而,碧玉匣子打开之后,她和沈洵神色都定住了——匣中只有一朵碧色的莲花,鲜艳如生,清香袭人。

  “大哥说,谢姑娘自小有头痛的毛病,这雪山绿萼莲治起来最是有用。”看着谢鸿影在碧玉匣子抛过去之时防备的神色,方之玠语声平静淡漠,但是眼里却再次流露出复杂的光芒,“他在西域呆了七年,好容易才找到了一朵,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带回中原来给你。”

  听得那样的话,连沈洵都怔住。十年前在天下群雄面前,英雄剑败于红颜剑,谢鸿影为了回护沈洵而两度击落他手中长剑,天下群雄哗然——那样的打击曾让方之珉羞愤欲死,自刎不成之后远走异域。

  ——他心中对于谢鸿影的怨毒,只怕可以想见。

  然而,十年之后,留下的遗言,却是这样。

  “哦……想不到,他还是这样的人。”喃喃说了一句,仿佛有什么感慨,沈洵第一次对那人有了敬意,将手中的绿萼莲递给已经全然痴了的谢鸿影。

  “他竟然不恨我……”感慨万端,十年来恩怨一时涌上心头,女子轻轻叹了口气,泪已盈睫,松开了握剑的手,低头颤抖地拿起那朵雪莲花。

  窗外雨夜中,方之玠的眼角微微一动,默不作声地咬了咬唇角。

  “小心!”在谢鸿影低头轻闻雪莲清香的刹那,仿佛直觉到了什么不对,一边的沈洵蓦然大喝,抢身过去,手边没有剑、急切之间伸手一点,女子腰上佩剑直跳出来,落入他手中。想也不想,沈洵一剑削向她手中那朵莲花。

  然而,已经晚了——就在那个刹那,那朵莲花在谢鸿影颊边如同烟雾般炸开来!

  “小谢!小谢!”咫尺的距离,谢鸿影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骤然的降临,在沈洵的厉喝声中,手中莲花蓦然炸开、嗤嗤溅上她的脸颊,带着辛辣的药水气味。

  她忽然明白过来:毒药——是毒药!

  他终究是不肯放过她的……十年之后,因为她当日的“背叛”,睚眦必报的之珉还是对她送上了毒药!

  刺骨的疼痛让她刹那间睁不开眼睛,谢鸿影下意识的将手中莲花掷出窗外,急退。然而左脸上皮肉腐烂的嗤落声,还是在耳边轻响,迅速蔓延。

  “小谢,别动!”耳边忽然听到沈洵的喝止,她惊醒,立刻定住身形。

  “千万别乱动!”被知交唤回了镇定,在他声音响起时她已经顿住,在她顿住的那一瞬间,沈洵一剑自下而上反削,手指稳定迅速,红颜剑贴着她左脸,便立刻薄薄削了一层皮肉下来!

  血流满面。瞬间,那样风华的女子、已经是说不出的骇人。

  “你小心方之玠!”血模糊了她的眼睛,脸上痛入骨髓的伤已经让她心知自己容貌毁伤的严重,然而谢鸿影顾不上自己,厉声提醒,“别管我,小心方之玠!”

  第一件事,那个少年已经做到了——把这个碧玉匣子送到她手中。

  那么,第二件事,他就要对沈洵下手了吧?

  然而,方才那一刹间,沈洵已经全然顾不上站在背后雨帘中的少年,即使背后有极大的杀机袭来,他也只能顾得上眼前的谢鸿影。

  站在挑檐上怔怔看着这一幕,雨中的少年根本没有动手,脸色蓦然苍白,仿佛也没有料到会变成这样的场面。然而,看到两人相互扶持的情形,咬着牙,方之玠冷笑起来了,眼睛里是冷酷狂傲的光芒:“放心,我才不会趁人之危对你下手——杀沈洵,我会光明正大地、在全武林面前杀!”

  英雄剑一划,在雨中仿佛惊电掠过:“我要让他经受比我大哥当年更重十倍的羞辱!我大哥说过、迟早有一天,英雄剑会取走沈洵的狗命——我要替他实现诺言、为方家全家报仇!”

  长剑一挽,少年在长笑中远去,消失于漆黑雨幕。

  “好重的邪气……”听着方之玠说话时透出的真气,看着他挥剑时的手势,沈洵眼里有凝重的光芒,“和方家家传的回风舞柳剑法根本不同——似乎、似乎是大光明宫的路子?”

  “西域大光明宫?那个魔宫的武学?”谢鸿影眼睛虽然已经被血模糊,然而听得身边人的话,因为剧痛而恍惚的神志还是一震,脱口惊呼,“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说话——你左脸的血脉全断了,一动血就止不住。”微微一震,迅速将眼光从夜里收回,沈洵扶住谢鸿影,却不回答她的疑问,只是从衣袖上撕下一幅布来,手指连点眉心、闻香、天机几处穴道止住血,将白布裹上女子的脸颊——方才蒙上,血便浸透了出来。

  “忍一忍罢,我身边没带伤药,先送你回西泠小筑再说。”手指轻柔的接触着谢鸿影裹着纱布脸颊,沈洵声音低而沉,眼里有说不出的愤怒——他也看得出、即使伤好,眼前这张风华绝代的脸已经是彻底的毁了。

  “好狠……好狠!到底不愧是方之珉啊。”沈洵一向是云淡风清的眼神狠厉起来,冷笑。纱布下的脸动了一下,谢鸿影仿佛想说什么,然而沈洵阻止了她开口,扶着她回到座位上坐下,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算了,无论如何,不在你面前说他的不是——现在我可以慢慢告诉你,三年前是怎么回事了。”

  他叹了口气,缓缓道来:“不错,三年前,我游剑江湖的时候,是遇上了方之珉。那是在西域灵鹫雪山下的一条冰河里,我看到了他——他变了很多。如果不是先认出了那把英雄剑,我根本认不出那是方之珉了。

  “他倒是认出了我,可惜那时候他正动弹不得——我看见他坐在冰河里运气练剑,显然是有入魔的迹象了:半边身子上冰雪堆积,而另半边身上的河水却在微微起泡沸腾!

  “冰火交煎。看来多半是修习内功之时,误入了歧途。

  “我想他这样强练下去只怕多半无幸,这里荒僻无人,也没有别人可以救他了——虽然因十年前比剑之事,我对此人不无恶感,但是见死不救也非我所愿,当下想出手帮他排解一下体内相激而起的冰火两气。”

  “然而他竟是宁死也不愿受我之助,竟自己震断了心脉。”

  聚精会神的听到这里,谢鸿影的眼睛眨了一下,有泪水无声划落。然而刚流下的泪水,立刻被脸上的血染成绯红,落在沈洵的衣袖上。

  是的,是的……那才是之珉的脾气。那样狭隘、那样骄傲,宁愿死了也不容许别人看低看轻他一丝半毫,为了成为强者不择一切手段——

  所以,十年前他才会做那样的事、导致两人决裂如此罢?

  所以,十年后,已经化为白骨的他、还是不肯放过她罢?

  “我没拿走英雄剑——将剑留在他身边,一并埋了。”说到这里,沈洵微微苦笑,“看来,那个孩子是远远看到我走过去、一掌按在他兄长后心,就以为是我杀了他了。”

  “小谢,我不告诉你这件事的缘故,是怕你受不住——这十年来你过得很辛苦,我不知道撑着你的东西是什么?”沈洵摇头,眼睛里有怜惜的光,轻轻叹了口气,一边继续麻利地给她包扎,“如果…如果你是在等他回来,那末,我如果和你说他已经死了,我怕你真的会撑不住——我不敢冒这个险。”

  “谢谢。”半张脸被严密的包裹在白布中,然而看着眼前这个俯身为她包着伤口的男子,看着他淡然沉静的眼神,谢鸿影轻轻挣扎着说了一句,然而才一动,满脸的血又是汹涌而出。

  ――――――――――――――――――――――――

  三、欲寻孤鸿影

  天已经快亮了,外面的雨还在下,打在檐下的落叶上,有沙沙的声音。

  方之玠披衣站在廊下,年轻的眼里有一种不相称的迷惘和苦痛。

  雪莲在女子脸颊边蓦然绽放出的血花还在眼前飞舞,红颜剑一闪而没、削下了那样美丽绝世的半边脸——那样的凄厉和美艳,彷佛烙印一样刻入心里。

  哥,我做到了答应你的事。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是很爱她吗?为什么居然要在雪莲里面下这样的毒手!……毁了她的容貌,你在天之灵,是否就真的高兴了呢?

  从小到大,直至你死前——哪一时哪一刻,你不在念着谢姑娘呢?哥,你有多爱她啊……可是,为什么你要那么做?哥,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没有那个沈洵,如今,你们应该过着君临武林、伉俪恩爱携手江湖的日子吧?——你们是多么相配的一对,人中的龙凤,光芒照耀整个江湖。

  可惜,如今一切都变了。

  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沈洵,如今我说不定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可能一生也不会有人将目光投注到象我这样并不出众的孩子身上……

  -

  出身于一个武学世家,和所有同辈一样自幼习剑。而十岁那年,学剑已经四年的孩子依旧没能超越他兄长七岁初学时的水准。

  同父异母的兄长是如此的惊才绝艳,他的存在、仿佛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年幼的弟弟,任他用尽全力挣扎,始终走不出那一片影子。

  “啧啧,这样怎么行呢?都十一岁了,连之珉八岁的时候都不如啊。”

  “算了,反正也不是长子,方家有之珉已经是天赐之福了,不能指望太多的。”

  “幼子嘛,也不用撑起家门,只要好好听话讨老人家开心就行了。”

  十岁那年,他已经听多了这样的话。他是和家里所有人一样、仰望着那个神话般的兄长的——那个才十九岁、就夺得了英雄剑,为方家在江湖上赢得无上荣誉的哥哥。

  连父母在看着这个大儿子时、眼光都是敬慕而畏惧的。

  十九岁的方之珉仿佛就像一轮耀眼的红日、让万人抬头仰望,然而却不敢直视。或许因为少年得意,名动天下,他的性格也变得飞扬跋扈,连对长辈说话都是傲然的,更不用说对这个比自己小九岁的弟弟。

  唯一在他身边而不被他的光芒所掩盖的,只有那个比他小一岁的素衣少女。那个叫做谢鸿影的姐姐,腰间佩着一把绯红色的无影长剑,明慧清丽,说话间神采飞扬——第一次大哥带着这个女孩子回家拜访父母的时,十岁的他躲在门后、看见了这个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女子。

  “之珉,我渴了。”那一日两人刚从外面回来,进了大厅就听见谢姐姐有些娇嗔般的对大哥说。大哥那样骄傲的眉目里,也有宠溺的温柔,立刻说:“你坐一会儿,我去叫下人给你做酸梅汤。”

  那个明月般皎洁的女子一个人坐在大厅里百无聊赖地等着,十岁的孩子躲在自己房间里偷看着她,最后终于端了一盏茶、鼓足勇气跑了出去:“谢姐姐,喝茶!”

  十八岁的少女惊讶的抬起头来,看到这个装束华贵的孩子,知道不是什么仆婢,接过茶,笑问:“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方之玠!”他扬起头,看着谢鸿影,孩子的眼睛有近乎崇拜的光芒。

  “哦,是之珉的弟弟啊……好可爱。”谢鸿影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孩子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有些不习惯的摇摇头,却没好意思甩开那只手。

  “那么没用的弟弟,我可宁愿没有。”然而进来的人冷冷开口,说了一句,看到爱侣正在和自己的幼弟说话,方之珉眼里有排斥和不满的光,走过来顺手将桌上刚喝了一口的茶泼到窗外去,“影儿,我给你拿来了酸梅汤。”

  “之珉,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明显感觉到手底下的孩子全身一震,少女吃了一惊,抬头对着情郎轻叱。

  “本来就是——小玠资质太普通了,根本不是练剑的材料。”方之珉过来在一边坐下,将弟弟从谢鸿影身边拉开,探身出窗、折了一支木兰花枝交到孩子手上,“来,把我上个月教过你的回风舞柳第九式,练一遍给我看。”

  本来还算机灵的孩子一到了哥哥面前,便变得木讷拘谨无比,此刻竟然拿着木兰枝,半晌手足无措说不出话来,小脸涨的通红。

  “你看看,我说的没错吧?”大哥摇头,看了看身侧的少女,皱眉,“小玠太笨了,教了多少次都学不会——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我都已经会整套回风舞柳剑了。”

  “不能用你的秤杆来量他呀……人人都像你这样,这武林还成啥样了?”看到面前孩子满脸通红、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谢鸿影怜爱地叹了口气,看了情郎一眼,语气里却是爱慕和娇嗔的。不知为何,听到那句话时,一直强忍着眼泪的孩子陡然哇的哭了起来。

  “哎呀,别哭,别哭!之珉,你真是的!”谢鸿影瞪了对方一眼,将孩子手中的木兰枝拿掉,拉过身边来:“小玠别听你哥胡说,啊?你才不笨,将来你会是最厉害的!喏,喏,不哭了,姐姐给你这个——”

  哄着小孩子,少女从脖子里摘下一个挂件,放到方之玠手里。

  “给他?这可是定魂灵珠啊!”方之珉皱眉,然而碍着爱侣的面子,不好劈手夺回,“我们上次多费力才从碧城山万年寒泉里得来,怎么给一个小孩子?”

  “他是你弟弟!——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怎么对谁都斤斤计较?”少女也有些不悦起来,不掩藏自己的反感。

  哥哥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仿佛又有火yao味在这一对少年情侣之间弥漫开来。

  -

  小谢…小谢姐姐。

  天色慢慢亮了一些,站在廊下,虽然披着长衣,少年身子却忽然在清晨的寒气中微微颤抖起来。手指慢慢探出去,握住了颈中衣下挂着的那一粒至宝灵珠。

  “少主,早膳已经准备好了。”耳边忽然有人禀报,打断了他这一刻难得的思忆,“昨日少主吩咐要监视的那一对男女回了西泠,属下已经派人在附近盯着了。还有,按计划今日要对黄山剑派动手,大家都在等着少主下令出发。”

  “滚!”被打断了思绪,方之玠莫名的暴怒起来,手一挥,一掌便将手下打得飞了出去。

  ――――――――――――――――

  西泠桥边,一座草庐下。

  “轻点,轻点!……你想痛死我啊?”纱布被一点点揭下,谢鸿影咝咝地吸着冷气,口唇微微翕动,手指用力在花梨木的扶手上抓出一条深痕。

  “好了。现在我给你上药。”半面血污狼藉的脸展现在眼前,沈洵叹了口气,打开药囊,拈了一粒深碧色的丹药出来,和了水用手指碾碎,低声,“忍着点,可别乱动。”

  “绿萼丹?”因为惊诧,表情大了一些,随即痛得蹙起了眉头,“原来还有一粒?你居然留了三年都没用掉?上次伤重得快没命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拿出来?”

  “拜托,你少说点话行不?”沈洵也是微微蹙眉,无可奈何地摇头,翻过手腕、用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左脸,将手上的药粉均匀地抹了一层上去——果然是灵异之极的药物,方才一沾到血肉翻卷的肌肤,血流就明显缓了下去。

  谢鸿影坐在案边,闭上眼睛,咬着牙不说话。寂静中,只听“嚓”的一声轻响,花梨木的椅子扶手居然被她生生掰了下来。

  “忍着点,就好了。”看着眼前女子平静克制的脸,沈洵眉宇间有痛惜的神色,手法轻柔迅速,几乎是将他的惊神指法发挥到了极处,叮嘱,“以后三个月内,最好给我板着脸——不然伤口又要破了。”

  “沈洵。”忽然间,闭着眼的谢鸿影轻轻叫了一声。

  “嗯?”沈洵心神凝聚,漫声应。手指在她血肉模糊的脸上一沾即走,生怕触痛她的伤口。

  “方才我怀疑你,实在是不应该。”一直到现在才有开口表示歉意的机会,谢鸿影闭着眼,脸上的神情一丝不动,但是声音里却有深沉的叹息,“我乍听之珉的噩耗,真是糊涂了,差点信了方之玠的话。”

  “我也不该瞒着死讯这么些年。”沈洵脸色不见怒意,手上丝毫不缓,淡淡道,“如果不是方之玠找上来说穿,我还打算继续瞒着你呢。”

  “知道你是为我好。”谢鸿影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风雨同舟的友人,叹气,“但是你不止瞒了我这件事吧?总觉得……虽然这么熟了,你心里有一件很大的事瞒着我,是不是?”

  停留在她面颊上的手指微微一震,但是沈洵没有说话。

  “你从哪里来?你的武功谁教你?苏眉怎么死的?你为什么坚持不肯做鼎剑阁阁主?这些,为什么你从来不说呢?”一口气,将多年来心里的疑问全部说出来,谢鸿影看着知交,轻轻叹了口气,“算了,你如果不说,我就不问。你为人怎样、十年来我还有不知道的?真真不该一时鬼迷心窍相信旁人……”

  顿了顿,看到气氛沉默,女子转开了话题,沉吟:“不过,小玠那孩子,十年不见怎么变得这样?完全不像以前了。”

  “很厉害……虽然没见他出手,但是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剑气和杀气。”终于开口接话,将药物抹上女子的脸颊,沈洵的眼色冷肃起来,“接住他扔过来盒子的时候,感觉得出他的内力很邪——只怕是西域大光明宫那一路的。小谢,这个孩子,来头不小。”

  “方家的人,怎么会和魔宫有关系?”谢鸿影脸色也是一变,随即感到脸部肌肉的痛楚,连忙收敛了表情,“之珉十年前败给我之后,方家为避仇杀、不是从江湖上消失了么?”

  “别乱动。”感觉到手指下的肌肤猛然绷紧,沈洵连忙轻叱,“天知道——最后一次我见到方家两兄弟,也是在西域雪山了……只怕那时候他们就和大光明宫有了瓜葛。好了好了,小谢,你先别说话,等我给你包扎完了再说。”

  “嗯。”谢鸿影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但是眉目间依旧忧心忡忡。

  将最后的一丝药物抹在血肉翻涌的脸上,沈洵放下手,用丝巾擦了擦沾满了鲜血的手指,拿起了绷带,然而转头看了看谢鸿影的脸,男子眼里也有异样的光闪过。

  “看什么?很可怕吧?还快不包起来。”看出了友人眼里的神色,谢鸿影眼里有微弱的笑意,“别担心,我也不是十七八的小姑娘了,人老珠黄的,也不大在乎这张脸。”

  沈洵勉强笑了笑,只道:“等敷上的药稍微干了才能包。”

  说话的时候,一阵风吹过,谢鸿影眉头蓦然皱了一下——一只飞虫迎面飞了过来,只是一转,便被血肉沾住。那样小小的碰撞,已经让她痛入骨髓。

  “别动,我来。”看到女子的手下意识的往脸上摸去,沈洵连忙按住了她的手,“不能碰的,我帮你弄掉它。”

  凑近谢鸿影的颊边,沈洵轻轻吹了一口气,将那只沾住的小虫吹走。

  “哎呀,真不好意思,打扰两位了么?”温热的气息还没有从颊边散去,陡然间,就听到小筑门外有个声音冷冷的响起。

  谢鸿影一惊,开眼看去,沈洵却是头也不回,苦笑:“又是那个丫头?”

  天色已经亮了,然而细雨还是蒙蒙地下着,将湖面笼罩在雨气中。西泠桥边,孤山脚下,这一处冷僻的小筑居然大清早就有人拜访。

  一个不过双十年华的紫衣少女,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外,抱着双臂斜眼看着室内一对耳鬓斯磨的人,年轻美丽的脸上有讥诮的神色。

  “严姑娘,你又来了?”谢鸿影对着门外的少女微微点头,“进来坐。”

  “不用了——谢前辈~~我这次来还是和上次一样、要向你挑战比剑的!”严灵儿长眉一扬,刻意加重了“前辈”这两个字,带着讥诮的语气,傲然道,“这次我回去又练了一年,想来也该是红颜剑易主的时候了!”

  “谢姑娘今天不能和你比剑。”沈洵看也不看门外的紫衣少女,只顾俯下身来给谢鸿影包扎伤口,“原来一直来找小谢麻烦的人就是你?灵儿你别闹了。先回去,要比剑也改天来——没见人家受伤了么?”

  看着全神贯注为眼前女子裹伤的沈洵,紫衣少女一跺脚,眼里有了怒意:“受伤?受伤很了不起么?男女授受不亲——你们、你们整夜孤男寡女在一起,算什么?伤风败俗!”

  “我们算什么、还没轮到要向你交代。”沈洵眼里陡然沉了下去,语气冷厉,却依然头也不回地给谢鸿影包扎着,轻轻将未干的药膏吹干,止住开口欲语的谢鸿影:“别说话,小心伤口又破了——不用理这个小丫头。”

  “小丫头?谁是小丫头!”显然是被老阁主和江湖人惯坏了,严灵儿说话之间毫不客气,“我都十八了!——当然,如果和谢‘前辈’比起来,是小了一点。”

  沈洵眉头一皱,已经有不耐之意。谢鸿影对着他摇摇头,轻轻推开沈洵的肩膀,对门外的少女点头:“不错,长江后浪推前浪,严姑娘才是如今武林的才俊。”

  乍一看见沈洵身后女子可怖的脸,严灵儿脸色一惊,毕竟是年轻,忍不住就脱口“呀”了一声,神色乍惊乍喜:“你、你的脸……怎么变成这样了?!”

  “被人用毒药算计了而已。”看到来人不掩饰的神色变化,谢鸿影却毫无怒意,淡淡说了一句,“也不过一张脸罢了,不毁了、迟早也要老掉的。”

  说着,她已经缓缓从桌边站起,手中抓着红颜剑:“严姑娘,这三年来你每年都要来和我比试,虽然没有成功过,但进步已是神速——希望这一次你能如愿。”

  “小谢。”看着刚刚包扎好伤口的友人,沈洵抓住谢鸿影的肩,把她按回到座位上。微微蹙眉,转头对门外年轻的挑战者道:“小谢今日要休养,我替她出手——灵儿,江湖中都知道我和谢姑娘的剑术在伯仲之间,你若赢了我,也是一样的。”

  “沈大哥!你…你干嘛这么帮着她?!”严灵儿委屈得几乎哭出来,一跺脚,指着谢鸿影,“她有什么好!人又老,相貌也丑,不就是剑法好么?我知道你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所以我天天练,迟早会抢到红颜剑!——那时候,我就配得起你了。”

  “孩子说话。”沈洵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配不配和红颜剑又有什么关系?”

  仿佛不愿再多纠缠下去,白衣男子站起身来走出门去:“灵儿,要比试就出来吧——你太不懂事了……谢姑娘一直让着你、才容忍你几次三番闹事,不然你哪里还能活?”

  恨恨看着沈洵,严灵儿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转头奔了出去。

  ―――――――――――――――――――――――――――――

  “沈洵,人家不过是个小姑娘。”彻夜未眠、又经过方才这么一折腾,谢鸿影话语声里有了倦意,“你把话说得太重了。”

  关上西泠小筑的门,沈洵一向风清云淡的眸中也有些火气:“无知也要有个限度——一味胡搅蛮缠,如果不是看严老阁主的面子,我只怕也没那么好的耐性。”

  “嘻,我十八岁的时候,只怕也无知的够可以。”显然是刚才那样的情景,在心中唤起了什么回忆,谢鸿影眼睛里有些微的笑意,“那时候我也很刁蛮不讲道理啊……要不然也不会和你为了一盒梅花酥就大打一架。”

  十年前的事,一直是两人之间颇为禁忌的话题,如今听她提及初见,沈洵也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那一年,二十岁的少年公子第一次踏入江湖,就遇到了江湖中声名最盛的女侠。只不过因了他买走了最后一份她爱吃的梅花酥、那个拿着红颜剑的刁蛮少女就非要逼着他让出来,那时候他也是公子哥儿的心性,互不相让、闹到最后竟然要拔剑比试。

  比到最后,双方打成平手。惊讶居然能遇上如此的对手,打过气也消了,沈洵将怀中的梅花酥拿出来,准备分一半给谢鸿影,然而发现一番剧斗之后早被压的稀烂。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杨边。”

  早年那样明快的诗陡然在耳边回响,沈洵已经沉寂的眼里也有豪情一闪。然而,毕竟已经远去了——江湖儿女江湖老,那个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少年时代,一去不复返。

  “啊……现在想起来,那盒梅花酥,你当日应该是买给苏眉的吧?”看着孤山上飘浮聚散的雨气,谢鸿影倦倦的一笑,拿帕子掩住脸,“可惜她福分薄,早早的去了。”

  “她的伤重,拖了三年,问遍名医,都说无治——我却只是不信。”沈洵将桌上的药物收拾好,笑了笑,“总以为寻遍天下、总有灵丹异宝能治好她——虽然最后还是救不了,但这个游历四方的习惯却是改不了了。”

  “我要多谢她——不然如今哪来的绿萼丹。”轻轻触摸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脸,谢鸿影声音里更加倦怠,叹息,“都十年了……我们都老了。现在武林,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你看看方之玠和严灵儿。”

  “好了好了,果然是老了,都学会唠叨了。”显然也被这一袭话勾起了旧日的回忆,然而沈洵却只是淡淡笑笑,拍拍好友的肩,“闹了一夜了,你脸上残余的毒只怕还要用天人诀逼出来——快去调息养气吧,我在这里替你护法。”

  “辛苦你了。”没有过多的客套,谢鸿影扶着桌子站起,自己走入了内室。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了,然而秋雨还在延绵地下着,零落的有黄叶随着微风飞入轩窗下。沈洵坐在窗下,看静静听着檐下雨声滴落,眼睛里有辽远的光芒。

  十年了……居然这么快就过去了十年。

  苏眉刚死的那段时间,他放纵着自己的哀痛和沉沦,以为自己不久将会追随而去——然而,居然时间一晃而逝,如今已经年过而立,而他竟依旧在这个世上飘零。

  小眉,小眉……年少时刻骨铭心的爱情并不曾因为时间的久远而淡漠,然而于今回想,已经没有了最初那样痛彻心肺的感觉、而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惘然和无力。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少年情事老来悲。或许,喜欢回忆过往的他、也是开始老了吧?

  看来是余毒颇重,两天一夜过去,进入室内调息养伤的谢鸿影一直没有出来。

  沈洵一直守在门口,随便拿了一些水果糕点果腹,毫不急躁地慢慢等着——十年来,一直都是餐风露宿地游剑江湖,不让自己有一丝空闲的时候。如这样安安静静地居于室内,还真是极少有的事。

  十年来,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空闲,将所有往日不敢想的恩怨都疏理了一遍。

  第三日上,天已经晴了。独自在西泠小筑中坐着,湖面上的风吹过来,风里忽然有依稀的笛音。沈洵神色陡然一凝,跃出窗外,抬首望向天空——碧空中果然有一只鸽子飞过,似乎脚上绑着竹管,在飞行的风里发出笛音,响彻四方。

  “江湖令?”认出那是鼎剑阁中紧急示警的方式,心中陡然有不好的预感,呼哨一声,扬起手来,召唤那个信使停到自己手上,解下了飞鸽腿上绑着的竹管。匆匆扫了一眼,沈洵脸色不自禁一变。

  “小谢,你如何了?”隔着窗,他敲了敲,问室内闭关调息的女子,似是有些着急,“有急事,我要去鼎剑阁一趟。”

  “什么事?”室内谢鸿影出声问,声音依然有些中气不足。

  “二日前,黄山剑派被灭门。”沈洵将手中的纸条揉成碎片,声音快速决断,“可以确定是西域大光明宫所为——严老阁主发出江湖令,要求所有门派调集精英人手,聚集鼎剑阁。”

  “黄山剑派被灭门?”隔着窗子,谢鸿影的声音透出惊讶,“是魔宫重现?”

  二十年前,正是黄山剑派的何青阳掌门将天尊宫主击败,使其抱恨远遁塞外——二十年后回来,果然第一个对付的便是黄山剑派……只是一出手便是灭门,也实在太狠了些。多年前的那场中原浩劫,沈洵和谢鸿影因为年纪所限、都没有经历过,然而听老一辈说起时,都是惊心动魄。

  沈洵道:“如果你没事了,我就先去鼎剑阁看看。”

  “等等。”不等他转身,窗子轰然打开,谢鸿影坐在靠里墙的榻上,一掌凌空推开窗子,“我跟你一起去。”

  “你的伤没好,还是别去了。”看到谢鸿影依然苍白的脸色,拒绝,“小谢你不问世事退隐多年,何必要再入江湖?大光明宫虽厉害,合全江湖之力也一定能对付,不多你一个人来凑热闹。”

  “我已经好了。”谢鸿影抓起了膝上横放的红颜剑,站了起来,然而脚步还是有些虚浮,沈洵没奈何,只好抬手扶着她从窗中跳出。谢鸿影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问:“你难道不觉得,这次魔宫的事和小玠的出现一定有关系?”

  沈洵的手震了一下,却不说话:这一层,他在看到飞鸽传书时已经猜到。

  “你知道,却不说,是不?”谢鸿影抬头看看友人,摇头,“你明知道他要对付你、明知道他有英雄剑,还要空着手去?又不让我跟着怕连累我——沈洵,你这脾气什么时候改掉啊……”

  沈洵叹了口气,却只是道:“脸上伤未好,你少说些话行么?”

  ――――――――――――――――――――――

  五、雁行十二倦

  “你们这些杀不尽的邪魔歪道,有本事就放本姑娘出来、光明正大地比试一下!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

  在黄山上就地歇息了一宿,清早起来,就听得外面厉声叫骂不绝于耳,青衣少年喝下一口粥,微微皱眉:“外头是谁,这么吵?”

  “禀告少主,就是那个前几日在临安半路抓回来的女子。”周围属下垂手而立,听得主人询问,连忙低声回答,“如果少主嫌吵,属下这就去堵住她的嘴。”

  “哦,是严累那老头儿的孙女?好泼辣嘛。”想起了这个俘虏是谁,魔宫少主微微冷笑起来——那日本来只是去临安完成大哥的嘱托、然后带人马北上黄山,不料机缘巧合,埋伏在孤山附近监视的手下竟然意外地抓获了这条大鱼。

  “嫌我们抓她时以多欺少?”魔宫少主把碗里的粥喝了一半,吩咐下属,“反正今日闲着无事——放她出来,我和她比剑、让她心服口服地给我闭嘴。”

  “是,少主。”属下领命退出,到了门边,碰上另一位从外面奔入的弟子。

  “禀告少主,中原鼎剑阁已经开始飞鸽传书、调集各门各派人手汇集鼎剑阁,只怕不日就要对我宫反击!”搜集到最新情报的弟子跪地禀报,“据说十大门派已经尽遣座下精英,号称中原第一剑客的秣陵公子沈洵也已经赶往鼎剑阁。”

  “沈洵定然会插手——这一节我早就料到了。”魔宫年轻的少主只是淡淡点头,瞳子里颜色居然是接近诡异的深碧色,“不过,他是一个人赶往鼎剑阁的么?”

  “不是。好像身边还有一个蒙面女子随行。”属下回禀。

  “是么?”魔宫少主眼睛里陡然闪过雪亮的光,嘴角浮起一丝奇异的笑意:“哦……想不到啊,居然连谢鸿影都被惊动出山了。有意思,这下有意思了。”

  他拂袖而起,吩咐:“立刻找人来,替我修书一封、送往鼎剑阁严累阁主座下!”

  黄山南麓,风景如画,松风如涛。

  严灵儿却浑身颤抖,伏在乱石上说不出话来,身侧横七竖八散着一地断剑。

  “要不要再换一把剑?”一旁的高大巨石上,青衣少年脸色冷峭,手中长剑尚未出鞘,只是俯视着一边因为力竭而不住喘息的少女,冷笑,“嚷着要跟我比试、却连剑都拔不出来,岂不是丢了你严家的脸?”

  紫衣少女气急,挣扎着站起,抬手就够了兵器架上悬的长剑,方才拿到手里、拔出一半,只见巨石上青衣少年一掠而下,身形诡异不可方物,转瞬已逼到咫尺。

  严灵儿退了一步,横剑格挡,手却是丝毫不缓地抽出那把剑。

  然而,只听轻轻一声响,她手中的长剑又一次断在了剑鞘里。

  “哈哈哈哈……”魔宫少主扬声大笑,仿佛看着爪子下逗弄的猎物,沿路上、是几日前被他灭门的黄山剑派弟子们的尸体,未曾收拾,满路血污狼藉,“怎么样?没话可说了吧?你们这些中原正派,算是什么东西!”

  “少主天下无敌,横扫中原武林!”旁边观战的魔宫弟子齐齐伏地,大声祝颂。

  一向娇生惯养的严灵儿,虽然性格娇纵、却居然有着宁折不弯的脾气,不愿再被这样的作弄和羞辱,把心一横,手中断剑便往心口插了下去。

  不料阁主千金居然有这样的烈性,魔宫少主倒是一怔,来不及阻拦,手中清光一闪,他终于出剑——只是一掠,那剑身便齐齐贴着剑柄被切断,严灵儿倒是手快,光秃秃的剑柄一下子就摁到了心口上。

  “你可死不得。”耳边传来那个邪异的轻笑,魔宫少主掠到,一把将她点倒,手指抬起她的下颚,严灵儿在慌乱间发觉这个少年的眼睛居然是深碧色的,“你还有大用处呢,严家大小姐。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可舍不得看着死掉。”

  “放开我!”她愤怒地挣扎,然而言语轻薄的少年却已经放开了她,将被点了穴道的她推向旁边的下属:“把她带回去好好看着!”

  “是!”左右架起她,一起垂首听命。

  “丫头,如果你再不服气吵吵闹闹,我就割了你舌头!”魔宫少主看了严灵儿一眼,冷笑,然而眼眸深处却是冷酷的,让她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这个人,肯定是会说到做到。

  “左护法,随便派人打扫一下吧。这山太脏,我的鞋都污了。”在左右将严灵儿带下之后,魔宫少主飞身掠起,重新停在绝壁那一块大石上,俯视着黄山上下累累的剑派弟子尸体,皱眉,“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上几天呢。”

  “是!”左右护法不敢违抗宫主的命令,半丝不懈怠,立刻着手去安排。

  所有人都退下后,他终于吐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剑随手掷出,铮地一声没入身侧岩壁。所有喧闹都远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夕阳在天际慢慢沉沦,天地间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有一队南飞的大雁掠过天空。天风吹起少年的鬓发,忽然间,有种很寂寞很温柔的感觉翻涌而起——就仿佛很多年前、有一只手这样抚过他的头发。

  “小玠,小玠……”松风云涛中,忽然那个声音就亲切地响了起来,含笑,“你才不笨——将来你会是最厉害的!”

  小谢姐姐,你等着看吧,看我怎样将中原那些高手一个个挑落马下、最后连你的沈洵,都将会死在我这把英雄剑下!那时候,你就会知道……姐姐当年的眼光、真的是好得很呢。

  青衣少年微微笑了起来,那笑容在他清秀苍白的脸上、仿佛如同水面波光一般一掠而过。伸手在岩壁的树丛上摘了一片叶子,他在绝壁的巨石上躺了下来,将树叶撕成薄片,卷起,凑到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

  魔宫少主的书简、和沈洵谢鸿影一行几乎是同时到达鼎剑阁的。

  “沈少侠,谢姑娘,你们在临安可有看见灵儿?”刚刚在大门外翻身下马,接到传报的老阁主等不及两人入内,居然亲自奔出门来迎接,辟头第一句话就是如此。

  “见过。”沈洵只是简短回答了一句,不想多谈当时情况,然而谢鸿影心细,看到严老阁主脸色已知事情不对,一拉沈洵,转头对着老人行了一礼,问:“怎么,伯父,灵儿还没有回到鼎剑阁?”

  “糟了,那么她是真的落到魔宫手里去了!”老人的脸色瞬间苍白。

  “什么?”沈洵谢鸿影齐齐脱口惊问,不约而同地看向老人手中拿着的书简。

  “你们看看。”严老阁主神色颓败,将刚收到的信递交给两人,“尚未开战就如此,可如何是好啊……幸亏你们两位都来了,谢姑娘肯重出江湖,那是武林万幸了。”

  沈洵没时间客套,匆匆拆开信,一边谢鸿影眼睛一瞄起首几个字,脸色就变了:

  “西域大光明宫少主方之玠致鼎剑阁主严累座下”。

  “少主?”相互交换了震惊的眼神,谢鸿影的手指有些微的颤抖。无法继续再看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她的眼前闪过了那个雨中抱着英雄剑的青衣少年的影子——小玠…以前那个羞涩腼腆的小玠,居然是如今带领魔宫横扫中原武林的少主?

  “你认为如何?”在她一出神的时候,沈洵已经迅速扫视了信笺的内容,神色陡然沉重起来,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友,“你去不去?”

  “什么去不去?”谢鸿影怔了一下,然而看到此刻沈洵的眼神,心下先是一惊,劈手拿过信笺看了,脸色也是微微一变,脱口低呼:“要我拿红颜剑五日内到黄山去交换灵儿?”

  “聪明。”沈洵冷笑,念转如电,“知道以灵儿这样的人质、要逼鼎剑阁投降那无疑是痴人说梦——但是交换红颜剑这种条件,只怕还是可以考虑的……”

  “目下各派人马都在赶来途中,等人到齐了一些、再商量吧。”虽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但是最钟爱的孙女儿被掳,严老阁主仿佛也有些失了主意,踟躇半天才吐出了这句毫无主见的话。

  “不行,人家时间算的很准——限定了五天,如今信送到已经过了一天,除非即刻做出决定,不然无论如何时间都来不及。”沈洵微微冷笑,看着信笺上那寥寥几行字,“魔宫少主可真是聪明人……算准了在我们刚到鼎剑阁、各方人马还在途中的时刻送了信来。”

  他转过头去,看着谢鸿影,眼神却是复杂的:“你认为如何?”

  手指下意识握紧手中的红颜剑,带着面纱的女子看了信一直在沉吟,此时抬头看了多年的好友一眼:“红颜剑虽然宝贵、终究是身外之物,我也不怕身入险地去把灵儿带回来,但是……”

  “但是什么?”沈洵问,眉间神色复杂,“但是对方是方之珉的弟弟,你为难?”

  谢鸿影缓缓摇头,看着沈洵,却是叹出了一口气来:“但是,如果红颜剑也落到了方之玠手里,你怎么办?——方之玠以杀你为第一要务,英雄剑又在他手里,你手上哪有可以和他抗衡的利器?我本来…本来打算让你用红颜剑和他决战的。”

  “小谢。”没有料到她会为自己谋算得如此长远,沈洵看着她、叫了一声,仿佛又不知所什么好,顿了顿,笑了,“看你说的,我那么没志气?——红颜剑是男人用的剑么?塞给我我也不用。别顾我,你自己决定如何?”

  “人命关天,无论如何、我先去黄山。”面纱下、谢鸿影眼神变幻,只是沉吟片刻,便迅速做出了决定,竟是连鼎剑阁大门都不入、再度翻身上马,“灵儿才十八岁,决不能就这样出事——沈洵,黄山快马往返不过三四日,若我五天后还不回,你就做好最坏的打算。”

  “好。”替她拉着马头,看她在鞍上坐稳,沈洵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就放开了手,“这边有严老阁主和我在,不必担心。快去快回。”

  “回来,我请你到湛碧楼喝酒。”拉转马头,谢鸿影只说了一句话,面纱后的眼睛掠过知交的脸,微微一笑,然后对着严老阁主一抱拳,便是带着红颜剑绝尘而去。

  沈洵站在鼎剑阁门口,看着那一袭素衣远赴魔域,白衣在风尘中扬起。

  小谢,小谢,千万珍重。

  ――――――――――

  已经是第三次看着夕阳落下山去,坐在绝壁上、卷了叶子在唇边漫然吹着,青衣少年眼里有隐秘的邪异冷酷的光芒——耳边是少女倔强的怒骂,口口声声的邪魔外道,却难以激起他心头的半分怒气。

  已经到了最后一天了,从午时起、他就命人将严灵儿绑了押出来,站到舍身崖边上,等得太阳一落山,就要把这个阁主千金推下去摔个粉身碎骨——大光明宫说过的话,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区区一条人命,并不在他心上,然而魔宫少主的神情却是紧张的。从午时开始,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那条上山的石径。但是,一直空无一人。

  她……到底来不来呢?

  “少主,时间到了。”夕阳的最后一丝光亮也沉沦到了山峦背后,如血的余辉中,他听到巨石下的左护法火翼禀告,少年的手忽然一震,眼神迅速冷了下去,将手中的叶子远远掷出,冷冷道:“杀了。”

  “是!”火翼领命,宫中弟子拉扯着那位紫衣少女往舍身崖上走去。

  “别拉我!我自己会走!”严灵儿脖子一扬,年轻美丽的脸上虽然有害怕的表情,然而居然还能勉力支持着不至于示弱,“我自己走!”

  “小丫头,怪你爷爷去吧,他好像根本没把你当一回事儿。”魔宫少主在巨石上俯视着紫衣女孩,同样年轻的脸上却毫无表情,挥挥手,“去吧。”

  少主那两个字落地的时候,被带到断崖边上的严灵儿被身后的魔宫弟子一推,尖叫了一声,猛地一个踉跄、从崖上落了下去。

  “住手!住手!”崖下,陡然有人厉声惊呼,“红颜剑送来了!住手!”

  一袭素衣匆匆从马背上翻落,狂奔后的骏马脱力、立时瘫倒于地。足尖点着石径,脸罩轻纱的素衣女子闪电般向山顶掠过来,大喊,然而眼见得无论如何都已来不及阻拦那个从崖上坠落的紫衣少女。

  “小谢姐姐!”脱口低呼了一句,少年脸上有说不出的复杂神色掠过。他霍然站起,闪电般扑出崖外,如青鸟般掠下,引起石下弟子们一阵惊呼。

  迎面的天风吹得他脸上肌肤似要裂开,飞速的下坠中、恍如时空都已不存在,然而眼前那一袭下坠的紫衣终于慢慢变大、变大,他深吸一口气,左手猛然探出、抓住了严灵儿的足踝。内息流转,一声低喝,已然拉着下落的少女凌空翻身。

  “叮!”右手的英雄剑在千钧一发之时出鞘,深深刺入身边石壁。

  便是那一瞬间的借力让他得以喘息,少年眸中碧色大盛,英雄剑入石如削腐土。足尖连点绝壁,已经带着严灵儿飞纵而上。

  “少主!”看到青衣少年拉着被缚住双手的严灵儿回到舍身崖,还在震惊中的魔宫弟子们纷纷伏地迎接,左护法火翼和右护法冰鳞面色青白不定,迎了上去,接过已经半昏迷的严灵儿,忍不住地埋怨:“少主,太冒险了!——吓了属下一跳啊,万一有什么事,属下如何回去和宫主交代?”

  “没事。”魔宫少主微微一笑,然而说话也有了疲倦之意,摆摆手让属下退下。

  转过身,看到谢鸿影已经急奔上了山顶,显然也被方才惊险之极的一幕镇住,面纱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魔宫少主嘴角泛起一个奇怪的笑意:“谢姑娘,你差点就来晚了——红颜剑呢?”

  “我把红颜剑给你,你会守信放了严姑娘么?”因为急奔,谢鸿影的声音里气息平匍,看着面前俊美的青衣少年,问。

  小玠……记忆中那个已经快要模糊了的孩子,如今居然是这样子?

  魔宫少主手挥了挥,左右将严灵儿推了出来,他走过去拍了拍昏迷中的少女的脸颊、将其拍醒。严灵儿朦胧睁开眼,看见的却是一对深碧色的眸子,视线慢慢清晰之后,认出了魔宫少主的脸,她脱口惊叫起来,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真没用,居然吓晕了~”少年眼里有邪异的笑,微微撇嘴冷嘲,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站直了身子,大骂:“要杀就杀,谁怕!杀我一百次、本姑娘也不会求饶的!”

  “啧啧……真是倔丫头。”看到这个娇怯怯的女孩子居然如此硬朗,魔宫少主倒是有刹那的吃惊,手指一并、严灵儿手上的绳子齐齐断裂,他将她向着谢鸿影那边推了过去,“谁耐烦杀你一百次?回家去吧,丫头!”

  严灵儿此刻才看见站在魔教环顾之下的谢鸿影,立时愣了一下。

  ——多年来她对于这位比自己年长的女子多有不敬,日前更是大大闹了一番,却不料此刻谢鸿影居然肯为了她孤身深入险境。

  “给你!”一手揽过踉跄而来的严灵儿,谢鸿影也不迟疑,手一扬、便将手中万分爱惜的红颜剑抛了出去——名剑当空,在夕照中闪出一道亮丽的绯红。

  魔宫少主微微一笑,只是将持着的英雄剑往半空一招,“唰”的一声,仿佛有无形的磁力吸引,红颜剑自动跃向他手中,和英雄剑合为一处。

  少年低头,将两把剑齐齐抽出,看着上面相同的一道深痕,眼底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这两把绝世神兵才能再度聚首?

  “我可以带严姑娘走了吧?”看到重新合为一处的那两把剑,仿佛心底什么样的记忆被触动,面纱下谢鸿影的眼里有苦涩的意味,不想再看,一手拉起严灵儿转头欲走,“告辞了,魔宫少主!”

  “慢着。”在两位女子刚刚转过身子的瞬间,将目光从剑上收起,魔宫的少主人嘴里忽然冷冷吐出了两个字。绝顶之上,所有刀剑铮然出鞘,如林般阻拦在面前。

  谢鸿影蓦然回头:“你想反悔?”

  “我说过你如果将红颜剑送到、我就放了严灵儿——”将自己的诺言重复了一遍,然而少年眼里却是一冷,看着面前轻纱罩脸的谢鸿影,有些诡异地微微笑了起来,“但是,我可没说会让你走……小谢姐姐。”

  最后那句称呼,是极轻极轻地吐出来的,宛如低语。

  “小玠?”因为那一个称呼而震惊,谢鸿影看着面前青衣长剑的少年,摇摇头,想极力回忆那个十年前的孩子的面目,然而,毕竟已经是太模糊了。她看到黄山上下魔宫的人马,心知目下谈任何条件都是多余,当即只是将严灵儿往路上一推,决然道:“好,那么你们就先放了她!”

  “没问题。”魔宫少主再度微笑起来,轻轻击掌,“好好的把严姑娘送下山去,备好马匹银两,让她回鼎剑阁!”

  “是!”有手下上前,将严灵儿带了下去。

  “谢…谢姐姐!”仿佛不知道如何称呼,迟疑了一下,然而急切间这样的称呼还是从紫衣少女嘴里划落,严灵儿极力挣扎着,想脱出魔宫子弟的掌握,看着谢鸿影,“那你怎么办!你怎么办?!我不走,我留下来!该死的,你们放了谢姐姐!”

  严灵儿被拖着走下山去,脚跟上磨出了血,却不停地挣扎。然而,毫无用处。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这样的没用——只能眼睁睁看着谢鸿影孑然的身影、慢慢没入绝顶上魔宫如林的刀剑中,再也看不见。

  “回去和沈洵说,就当我死了,不要再顾我——他是明白人,知道该怎么做。”

  在被拖下山的时候,她蓦然听见谢鸿影的声音穿过人墙,淡然飘散在空气中。

  -

  “小谢姐姐。”局势再度安定下来。在黄山绝顶上,手持英雄红颜双剑,少年低头看看剑、又抬头看了看站在眼前的素衣女子,忽然间嘴角有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意,叫着这样让周围属下都莫名其妙的称呼,“小谢姐姐,脸上的伤、还痛么?”

  凝神看着严灵儿下山,待得官道上一骑黄尘远去,知道魔宫果然如约放了人,谢鸿影心才放下去一半,将目光从山下收回,转头却迎上了少年那样奇怪的眼神,不自禁的一愣。

  那是奇异的深碧色瞳孔,却不是天生的、隐隐透出诡异。

  然而,让她一瞬间震惊的,却是这个二十岁少年此刻的神色——依稀间,仿佛有什么同样的眼神从已经模糊的记忆中浮出水面,隔了十年的时空看过来。

  “小谢姐姐。”记忆中,那个十岁的孩子端着一盏茶跑出来,仰头看着她。

  那样羞涩、孤独、热切而仰慕的眼光……忽然间,一切就清晰起来了。

  “你!——”恍然明白了,谢鸿影看着少年脱口低呼,“小玠?”

  “小谢姐姐,这次你不要再想走了。”魔宫少主微微笑了起来,眼神是欢喜而热切的,仿佛一个孤独已久的孩子得到了梦想中的珍宝。缓缓地,将手中长剑的剑鞘褪去,抬眼看着谢鸿影,轻轻道:“如果你要走,除非和当年对待我哥哥一样、彻底打败我,然后才能去找那个沈洵……如果那时候沈洵还活着的话。”

  谢鸿影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忽然间出手如电、铮然拔出了一位身边魔宫弟子的佩剑,看着眼前的少年,冷冷道:“要困住我?先问问我手里的剑吧!”

  ―――――――――――――――――

  六、人倚第一楼

  已经过去了五天,谢鸿影还没有回到鼎剑阁。

  沈洵的神色依然淡定,然而抬头往门外大道尽头看的次数却明显多了起来。

  鼎剑阁里已经热闹起来了,江湖令一出、各门各派立刻行动了起来,纷纷派遣了本派的精英人物前来助阵。到处一片喧嚣,只忙的严老阁主恨不得分出两个身子——虽然也在担心唯一孙女儿的安危,然而身为阁主、对着那些纷纷惊问消息的武林人士,老人却一点也不敢流露丝毫的软弱情绪。

  “唉,灵儿不过是一个丫头,正邪不两立、江湖大事为先,哪顾的上她?”这样违心的话说到第六天的时候,鼎剑阁外一骑绝尘而来,却是严大小姐平安归来。

  大家都欢欣鼓舞,去看那个憔悴而归、尘土满面却依旧倔强的少女,然而严灵儿在沈洵的目光中哭出声来,第一次不敢承受自己仰慕了多年的男子无声询问的目光——“谢姐姐…谢姐姐为了救我,被魔宫里的人困住回不来了!”

  一语出,举座皆惊。沈洵向来云淡风清的眼神一变,脱口而出:“什么?”

  “谢姐姐对你说,不要再顾她、就当她死了……”倔强的少女,还是第一次当着那么多的人哭得如此伤心,抽抽噎噎地将女子最后留下的话重复了一遍,“她说你是明白人,知道该怎么做。”

  听得那样决然的诀别话语,白衣男子忽然有些苦涩的笑了起来。小谢小谢,取舍之间,你从来都是如此绝决不留余地。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居然还是这样——然而,和你并肩走的人、却需要多少的力量和勇气啊。

  “大家不必担心。”看着周围议论纷纷的各大门派人马,身为江湖中名望已高的第一剑客,他开口平定了喧嚣,稳住人心,“这次谢女侠重出江湖、本来希望能助一臂之力对付魔宫,不料却深限重围——不过大家不要因为这件事而降低了士气,更不能因为谢女侠被困而投鼠忌器、影响到全局。”

  顿了顿,见大家都停下来听他说话,沈洵微微苦笑了一下,那样苦涩的笑意让他眼角乍然起了细微的皱纹:“不必再顾及她。大家要全力以赴、将卷土重来的大光明宫逐出中原!”

  一边的严老阁主定定看着他心中指望了许久的接班人,看着年纪刚过而立的男子嘴里吐出的话,老人眼睛里忽然有了说不出的悲哀——或许,几年来他一直推辞着不肯接任,怕的也是目前这种两难的情况吧?然而,大难当前,终究是避不过。

  “驱逐魔宫!”“正道必胜!”

  各派纷纷响应着他的话,被派来的精英多半是少年人,没有经历过二十年前那一场血战——江湖平静已久,蓦然有大敌当前,所有人眼里除了紧张、都有一展身手的兴奋和跃跃欲试。然而,沈洵却依稀可以预见到这场刚拉开序幕的大战背后漫天的血红色。

  又是十年过去。大光明宫此次再现中原,定然不会像十年前那般无声无息退去。

  然而剑未出鞘,小谢,你却不知凶吉……本以为、在送到了那朵雪莲之后,那个孩子该不会再对付你,所以我那时只说了一句“快去快回”、就让你孤身带着红颜剑去了龙潭虎穴。

  ——如若我一早知道那个少主的目的不在于那把红颜剑、而在于困住你的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这样一个人去黄山,当与你联剑赴约、同去同归。

  “无论如何,沈洵,你总是能明白我的。”

  宛然是她昔日把盏时的笑语响起在耳畔,素衣女子看着他,那双经历过太多世事而显得有些倦怠的眼睛里、依然是那样清淡温暖的感觉。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明白此刻我需要做出的决定,并且将坚定不移地做到——然而,小谢,我们真的都能明白自己么?

  ――――――――――――――――――――――――――

  如沈洵所料,二十年后卷土重来的魔宫和中原武林十大门派之间、血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显然是沉寂多年后有备而来,此次大光明宫在少主方之玠的带领下,横扫整个武林。趁着各派将精英人手派往鼎剑阁,魔宫少主没有前去鼎剑阁和鼎剑阁正面交手、却闪电般派出火翼冰陵两护法带领人手分袭十大门派中的衡山、华山、崆峒三派,杀了个措手不及。

  鼎剑阁机构庞杂,人员繁多,各位武林元老在如何对付魔宫方面各有分歧、相持不下。等到十大门派好手好容易在鼎剑阁汇集完毕,另外三派遭到血洗的消息已经传来。

  那时、离魔宫重现江湖的传闻惊爆,只有二十七天的时间。

  三派之中,衡山、华山分别灭于魔宫左右护法火翼、冰鳞手下,鸡犬不留无一活口。只有崆峒派、一个月后,竟然还有劫后余生、血污满面的弟子奔入鼎剑阁。

  阁中各派中人围上搀扶,却惊见那些逃归的人双手筋络俱断,赫然已成废人——然而,虽然掌门被杀,总堂被焚毁,崆峒满门弟子毕竟逃过了灭门的厄运。

  “崆峒派不是由魔宫少主亲自带人前去的么?你们怎么能逃出来?”严老阁主看到满堂的伤残,然而心下的疑虑却不减了半分,“莫非有诈?”

  “那个少主…那个少主简直不是人!可怕…可怕。掌门和大师兄都被杀了……”断断续续地,奔入的崆峒弟子勉力开口,复述当日惨况,“那小魔头本来下令要将本门弟子全、全杀了……但是,但是那时候好像有人说了一句话,他就下令停手了。”

  “好像?”这样语焉不详的复述,反而让各派人更加起疑,不住追问,“是谁?”

  “看不清楚……轿子里面…说话的似乎是个女子。”伤势很重,血流不止,崆峒派的那个弟子声音和神志一样模糊起来,“带着面纱……所以、所以看不清楚……”

  “啊?”还待再问,众人簇拥中,那名弟子已经因为血流过多昏了过去。

  “什么女子?胡说八道。那个小魔头怎会因了一句话就改变主意?”旁边的青城掌门夏天星愤然——青城虽为十大门派之一,但近几年一直势微,此时闻得魔宫重入中原,自忖本门势单力弱、夏天星干脆封了大门,带着门下所有弟子来到了鼎剑阁。

  “不错。”旁边峨嵋派大弟子清仪应和,按剑而起,“这一批逃回的崆峒弟子,我们还是先好生看管起来为好,免得其中有诈。”

  不管那些浑身是血的崆峒弟子愤怒抗议,鼎剑阁中已有人将那些人强行带下。

  “住手。”忽然间,一个白衣人越众而出,阻止了那群被强行拖走的伤者,淡淡道,“他们该没说谎……先带去治伤,不要耽误了。”

  “沈公子?”看到沈洵开口,一众江湖人都不敢如何抗议——毕竟,天下第一剑的名头不是吹的,而且这位也是目前严累老阁主青睐有加的人物。当下,便由另一些人出来,将那群好容易逃得命回来的崆峒弟子扶了下去。

  “沈贤侄,何以见得啊?”当众不好反驳沈洵的意见,趁着人散去,严老阁主叫过沈洵,低低问,“你怎么能肯定那些逃回来的崆峒弟子没有问题?”

  “是小谢。”沈洵低下头去,沉默片刻,仿佛自语般地轻轻说了一句,“她总算还活着。”

  ――――――――――――――――――――――

  又一片枫叶飘落下来。素衣女子伸出手,轻轻接住,低下头去看了看落叶。叶茎是齐刷刷断裂的,仿佛被无形的刀剑削过一样。

  耳边有细细的曲声,谢鸿影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坐在枫树上的青衣少年。

  枫叶如火,掩映着那个二十岁的少年。因为前些日子和崆峒掌门吴深髓的一场剧斗而受了伤。他的脸色是苍白的,正将一片树叶削薄了,卷起来放到唇边吹着。头靠在树干上,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在享受着这难得的远离杀戮的一刻。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时刻,少年身上依然保留着强烈的剑气和杀气,吹出的虽然是低低的曲子,满树的枫叶在无形的剑气中纷纷落地,宛如红雨。

  这个孩子、似就像一根无时无刻都绷紧的弦,给人一种危险而焦虑的感觉。

  才不过二十岁……但是那样的武功,却居然胜过了她所见过的任何人!

  那一日黄山的绝顶上,夕阳缓缓将余辉从大地收走,眼前魔宫的刀剑如同海洋一般,冰冷雪白的浪尖上反射着暖红的点点光芒,她听见那个魔宫少主叫她“小谢姐姐”,眼睛是奇怪的深碧色,对她说:“如果你赢了,我就让你走。”

  话语未落,她长身掠起,手中的剑流出冷厉的光芒。魔宫的子弟听从了主人的吩咐,居然真的站在一边观战。她丝毫不敢大意,足尖连点,出招凌厉,就如一只飞翔在浪尖上的海燕,与那个手拿英雄红颜双剑的少年斗在一处。

  然而,那个二十岁少年的武功,居然高到远出于她原先的预料。

  方之玠的剑法很精妙,细微处居然有些近似沈洵的梦寻剑法,然而最为怪异的是他的内力,英雄剑上传递过来的力道是如此诡异,虽然用了天人诀,她依然觉得每接下他一剑、胸口的血气就一阵翻涌。

  ——最要命的、是她每接下一剑,手中的长剑无不寸寸碎裂!

  第一次体会到了沈洵和自己对战时候的感受,她只能极力仗着身法的巧妙,避开和他手中长剑正面交锋,每断掉一把剑、就立时从身侧的魔宫子弟们手中夺来一把。或许因为少主的吩咐,那些人居然毫不反抗地任由她将自己佩剑劈手夺去。

  ——然而,尽管如此,她手中长剑还是一把接着一把地寸断。一百招过后,她虎口震裂流血,而黄山绝顶上,居然放眼望去再也没有可用之剑!

  就那样一踌躇,长剑如风,魔宫少主的英雄剑已经点在她的侧颈。

  她的眉心因为运起了天人诀、而殷红如血;咫尺对面,那个少年的瞳孔也是泛起了诡异的深碧色。许久许久,在她毫不避让的注视下,仿佛有千钧之力压着,魔宫少主的剑缓缓离开了她的侧颈,下垂指地。

  “小谢姐姐……我要把你怎么办呢?”逼人的剑气从颊边褪去,少年深碧色的眸子是苦痛而茫然的,甚至有一丝哀求的意味,“我不能杀你,更不想把你关起来或者对你下蛊……小谢姐姐,我要把你怎么办才好啊?”

  听得这样孩子气的话,谢鸿影反而有些怔住了,道:“那么就让我回去。”

  “不行!”魔宫少主的眼里陡然碧色一盛,杀气布满,几乎是咬着牙,“我才不让你走!不让你回到沈洵那边去!——我要杀了他!”

  “那你先杀了我吧。”谢鸿影淡淡看着他,那不是看着敌手的眼神,而是一个成年人看着少年人的眼神,她似乎毫不介意如今这样身陷绝境的景况,“你下不了手,就让他们杀了我得了。”

  “不行!”少年更加紧张,手中英雄剑向前一划,厉声道,“谁敢杀你?谁敢!——要杀你,先踩着我尸体过来!”

  “小玠。”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有几分神经质的少年,谢鸿影微微叹了一口气,忽然想了起来,提议,“这样罢……如果你答应不杀沈洵,我就留下来。”

  “不行!”第三个“不行”斩钉截铁般地从他嘴里吐出,眼睛里的杀气弥漫了出来,“我要杀他不仅是为了大哥报仇,我的师父——天尊宫主也要我非杀他不可!”

  “天尊宫主?”那个二十年前震动武林的名字从少年嘴里出现,依然让谢鸿影吃惊不小,没有想到沈洵居然会是魔宫杀之而后快的人,她惊问,“为什么要杀沈洵?以他的年纪来量,不会跟二十年前那件事有关系才对!”

  “呵,呵……”魔宫少主忽然奇异的笑了起来,“小谢姐姐,看来,他终归有些事连你也瞒住了啊。”

  谢鸿影一怔,然而不等她再问什么,少年眼里出现了亮光,仿佛想到了什么好主意,手指一指悬崖下的尸体——那是前日被屠戮的黄山剑派弟子尸体,被扔到了绝壁下,堆积起来。那些弟子身上流出来的血、将岩壁都染得殷红一片。

  对着那样血腥的一幕,魔宫少主眼里却有雀跃的光,提议:“小谢姐姐,这样好不好?如果你答应留下来,那么你留下来一天,我就少杀你们一个人——好不好?”

  本来自己已经是对方的剑下败将,任由屠戮,不想面前的魔宫少主却是这样低三下四的哀求,还提出如此的条件来。

  夕阳的光线渐渐从大地上消失,沉吟许久,在最后的余辉消失前,她点了点头。

  日子过得平静无波,彷佛不是软禁,而是回归了家常生活。魔宫少主至此很少再出现在江湖上,而是日复一日地留在了黄山,和她朝夕相对。

  那一日,她听到那个少年坐在树上吹着一片叶子,彷佛心里隐隐有事。她停下了听了片刻,或许是杀气控制不住,一声尖利的啸声,唇边的叶子居然被吹得裂了开来。魔宫少主不耐地将手中树叶扔出,转头看到了树下看着他的素衣女子,眼睛里有掩不住的欢喜笑意,连忙跳下树来:“小谢姐姐,你来了?你看,我给你的礼物。”

  魔宫少主手中的是一把小剑,色作青碧,寒气逼人。

  “这就是华山的镇山之宝灭魂剑,冰鳞护法呈上来给我的——”少年看着谢鸿影,急切地想从女子淡然的眼里看出一丝喜悦,“你喜欢不?”

  “喜欢。真不错啊……就像回到做女孩子的时候了。多少年没有人送我礼物了,你真有意思。”谢鸿影淡淡应着,微笑,“不过看见你放了那四十多个崆峒弟子,我更喜欢。”

  随手拿起那把剑看了看,内力传到之处,长剑轻吟了一声,她点点头,把剑放下:“虽然不如红颜剑,但也是一把好剑。”

  魔宫少主的脸色一凝,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眼睛里的神采也黯了下去,许久才道:“不行……小谢姐姐,别的都可以给你,但是红颜剑不可以。”顿了顿,少年眼睛里有难以掩饰的焦虑:“那天在黄山用那样普通的剑、姐姐都能和我斗到几百招外——如果手里有红颜剑,小谢姐姐,如果你要走,我怕我也拦不住你了。”

  谢鸿影蓦然回首,神色却是冷定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小玠,你把我看成什么了?我答应过你只要你每日少杀一条人命,我就留下来——我是言而无信的人么!”

  仿佛是一个被训斥的孩子,那样叱咤凌厉、取人性命如反掌的魔宫少主一时间居然嚅嚅不敢反驳,只是低下了头,然而眼眸里却有欢喜的光。

  “小谢姐姐……”片刻,少年仿佛鼓足了勇气,抬起头,“你嫁给我好不好?”

  被那样突然而来的话吓了一跳,谢鸿影怔了怔,却忍不住笑了起来——脸上的伤刚刚结痂,这一笑让她痛入心肺,她连忙绷住了脸,看着那个孩子:“小玠,你真有意思。别开玩笑了。”

  这样轻视的语气让魔宫少主陡然愤怒起来,少年的脸变成了青白色,暗自咬紧了牙。谢鸿影转身欲走之时,陡然手腕一紧、便是被拉得一个踉跄。

  谢鸿影本已有怒意,然而一回头看到少年目光亮得可怕的眼神,心中也暗自一惊。少年的左手冷得惊人,然而力道也大得惊人,谢鸿影只觉手腕都要被握碎。

  “我、不、是、开、玩、笑!”魔宫少主的眼睛蓦然又变成了深碧色,一字一字说出来,右手一把拉出了颈中的挂件,“你看!这是什么?十年了……已经十年了!”

  谢鸿影惊而回顾,目光凝聚之处,只见一粒灵珠在青色的衣袂间发出柔和的光亮。

  “啊……你,你还带着它?”谢鸿影怔了怔,脱口而出,然而目光却是再也忍不住地柔和了下来,看着面前的二十岁少年——他果然是认真的。

  “小谢姐姐,你是不是怪我毁了你半边脸?”看到她沉吟不决,魔宫少主更加急切地抓住她的手,手指如冰,声音因为紧张已经微微颤抖,“可……可这是我答应大哥要做的!我也没有想到那会是毒药!我真的不知道!……如果姐姐不肯原谅我,那么我把我的脸也削掉半边、好不好?”

  不等谢鸿影回答,他一手仍然拉着她、另一只手却急速抓起了那把灭魂剑。

  “住手!”谢鸿影眼见不对,出手如电、瞬间扣住了魔宫少主的手腕,他的右手火一样的烫。然而尽管这样、灭魂剑已经在他颊边拖出一条血痕来。

  女子一直淡定的眼里也有掩不住的震惊,“天!……小玠,你疯了?拿性命开玩笑?”

  “我没疯!我不是开玩笑!”再也忍不住、少年爆发似的大喊,用力挣脱她的手,“别总是把我当孩子!我二十了,我不是孩子了!我喜欢你,十年了,已经十年了!”

  “那么,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的。”没有被那样激烈的语气所撼动,谢鸿影放开了少年的手,但是同时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挣脱,淡淡然回答,“十岁的时候你还小,你眼里的那个人、不是真正的我——那是错觉。”

  “我自己的感觉、不用你来替我判断!”魔宫少主眼睛又变成了深碧色,用力抓着她的手,不让她挣脱,仿佛什么都不顾了,“姐姐,你嫁给我吧!喜欢我吧!——我会对你好的!”

  “怎么可能……”谢鸿影摇摇头,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仿佛不知对这个执拗的少年说什么好,“我比你大了八岁啊!我记忆中的小玠,还一直都是个十岁的孩子呢……对不起,我不能接受。”

  那样的回答、让魔宫少主的脸色迅速苍白下去,仿佛被无形的利剑切割着,枫叶纷纷落下,然而一飞近他身侧三尺、陡然被搅得粉碎!

  “是不是…是不是沈洵?是不是因为沈洵!”魔宫少主的眼睛里有可怕的亮光,冷笑着,“十年前他从大哥这里抢走了你、十年后还要把你从我这里抢走!……我要杀了他!那家伙、根本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眼睛里的碧色已经越来越深,然而少年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大笑着,说着这样凌厉的话,他的手却是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魔宫少主有些惊惧地用左手压住右手,然而越抖越厉害,“叮”地一声,右手居然握不住灭魂剑,掉落在地。

  “小玠?”看到少年眼里奇异的碧色似乎失去了控制,谢鸿影心知不妙——方才少年的左右两只手、一只寒冷如冰而另一只却是滚烫如火!这难道是……

  心下陡然有中不祥的感觉。但是不等她近前,方之玠却陡然踉跄着退了一步,仿佛有什么在撕裂他的身体,神色可怖。

  “小玠。小玠!”她看见那个少年脸上的痛苦神色,不自禁的奔过去。然而在她抱住他之前他已经倒了下去——他的身体、半边冰冷,而另外半边滚烫。

  “小谢、小谢姐姐……”因为苦痛、他在最后神志恍惚的瞬间不自禁的抓住他所能抓住的东西,用尽了一切力量。他喃喃叫着她的名字,身体因为剧痛而颤抖:“我要死了。”

  “你不会死,不会死的。”他的手指在她手背上抓出道道血痕,谢鸿影反而抓住了少年的手,反复安慰,然而,感觉到怀中少年的身体冰火交煎,她的眼里也渐渐有了担忧之意——

  “我看见他坐在冰河里运气练剑,显然有入魔的迹象了:半边身子上冰雪堆积,而另半边身上的河水却在微微起泡沸腾——冰火两相煎。看来多半是修习内功之时,误入了歧途。”

  沈洵描述的方之珉死前情状再度回响在耳侧,谢鸿影手一颤、迅速将方之玠的头从怀中托起,手指分别按在他左右太阳穴上——太阳穴下的血脉突突跳着,似乎要冲破皮肤爆裂开来。那样冰冷和炽热的对比,让她暗自心惊。想来,是日前连番剧斗、引发了少年体内潜伏已久的病症。

  “小谢姐姐,小谢姐姐……”似乎丝毫没有担心自己如今的情况会被身边的敌方女子趁虚而入,魔宫少主的声音因为苦痛而断续,然而手却是深切地抓着她的手腕,不肯稍微放松一丝一毫,喃喃,“我要死了。”

  “别乱说话,”谢鸿影费力腾出一只手,按在他后心,眉心有红影一现、暗自运起天人诀,“你会没事的,小玠。先别说话。”

  枫树下,乱红凋落如雨,闻声赶来的火翼冰鳞两大护法、只震惊的看到树下相偎而坐的两人。少主脸色青白不定,仿佛睡着一般、静静靠在带着面纱的女子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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