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茶花盛开的秋天 > 上一章山寨摆摊识黑嫂

?

  茶花盛开的秋天上部

  第一章山寨摆摊识黑嫂

  贵州翠屏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

  远远看去像挂在山壁之上,上头是巉岩叠嶂,峭壁陡石突兀而出,像随时要把房屋压倒。山民们早出晚归拾级而上,没入山林深处。中秋的傍晚,各家陆续亮起了灯。房屋被群山笼罩,黑黑的树影和缭绕的山雾一层层延伸到天边。黑白之间一两声山鸟啼叫更加深了寂静,稍有联想的人便可猜测到高远之处肯定荒无人烟,瘴疬横行,因为这是金庸笔下描绘的苗疆。猛然从山岩间飞出一只苍鹰如鬼魅若隐若现,呱呱的凄厉声划过苍穹,在村落间回旋,那苍鹰的影子越过马路朝对面的山崖飞去。马路夹在两山之间,窄窄的,像一条飘带在崇山峻岭间盘旋,忽高忽低。远远地看见马路上现出灯光,像流萤排着队伍在山涧爬行,越来越近,轰隆隆的声音划破荒野的沉寂,慢慢地便看见从高处的弯道驶出一辆辆大卡车,装满了土石,驶近丁字路口,右转过天桥,进隧道不见了。

  夜风刮过汽车的油烟味,让人感到现代文明的气息在慢慢浸染这片原始的蛮荒。据本地土著人说,这里正开山填湖,开挖隧道,一条高速公路将从这里穿山而过,同时在上游地带将兴修一个大型的水力发电站。真是大兴土木,百废待兴,西部大开发的洪流正在这块穷山恶水之地排山倒海。这年是公元二00五年的秋天,二十四个秋老虎正肆虐地燃烧着秃石老树,因此入夜的风带着深山的冷寂和土尘的燥热。

  每到傍晚,劳累一天的土著居民便洗了澡,摇着蒲扇,三五成群地站在丁字路中央的花坛边,或岸边小店旁,伸长脖子看车由远而近。在和谐气氛中品头论足,这景象扰乱了他们的视野,增加了他们对生活的热望。也许子孙后代能看到日后的繁荣昌盛,因此他们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岁月的风刀在他们干枯的脸上刻下穷苦的同时也开始浸润了憧憬。他们的头脑开始活泛起来,不再满足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奏,开始为美好的明天勾画蓝图,乡民们开始把山里的土特产诸如天麻苜蓿及药材之类收拢来背到圩集上卖。这里的人大都是文盲,年轻人中也只读了小学初中,可他们头脑中却有了难得的信息意识,知道做小买卖的窍门,比如在哪个圩集摆什么摊:傲市的鱼虾,启蒙和奔初的牛场,敦寨的药材,偶里的刺绣,锦屏的土货,南伽的苗服土布,彦洞的古玩字画等等,在他们的房屋一角,都有一幅临近地区赶集的地图。

  因为西部开发的洪流加速了贫困山区的经济发展,商品交易日趋频繁,去贵州山上做生意的人一度象南下打工的队伍,热潮如涌。但毕竟在穷乡僻壤的地方,许多老百姓连温饱都不解决,他们买不起湖南的新鲜货,大都是来瞧瞧热闹。而这些小商贩却梦想着贵州山上是他们的黄金乐土,等到大批的家禽种苗卖不掉而死在贵州山上,或者低价出售,他们连竹笼子都不要了,拿着仅有的车费打道回府。但正如开店铺的,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等开张,有人今日关门,有人明日开店,于是商贩的队伍在这种恶性循环中熙熙攘攘利来利往。

  妹夫的二哥是幸运者之一,在贵州赶了几年圩集,对市场行情了如指掌,现在初具规模,在城北吴寨租了房子,打制了一套养种苗的竹笼子,夫妻俩同出同进,运作得极为顺畅。妹夫眼见二哥发了,便如法炮制,只跟二哥跑了几趟,就自己单干。为了不同二哥抢生意,他在城南肖山村租了房子,半年后觉得自己站稳了脚,一个人忙不过来,请了一个亲戚打下手,又怀疑这亲戚暗中私吞腰包,两人矛盾日盛,亲戚便辞工走了。妹夫是小肚鸡肠,为人吝啬死板,生意上倒能顺水推舟,在贵州山上半年,懂得同苗人打交道所说的土语,比如鸡苗长势好,比划着说:大佬大婶,你看这鸡屁股滚圆,绒毛细亮,眼神黑冠子红,好雄咧。驼背瘦长的脸上堆出的笑,让人不容置疑的忠实憨厚。等人走了,脸上的笑容消失,便如头上那半壁削下的干石灰岩。

  自那亲戚走了,妹夫忙不过来,正愁要帮手,刚好我从广东落难归来,仓皇失措的愁一路,几个电话之后,我便帮妹夫送种苗上山,干起了赶集摆摊的勾当。

  关于我在广东落难的事,一言难尽。因为去年我买了台破烂的货车在东莞凤岗镇一家纸品厂跑运输,车况太差,三天两头修车,一天跑不了一趟货,开支大,常常难以为继,请来的司机和搬运工跟着我起早贪黑忍饥挨饿,司机换了两三个。

  因为开着烂车担惊受怕,路上空着肚子回来,没吃过几餐象样的饭。老婆顾氏经常带着女儿捡破烂,捡市场卖剩的辣椒,菜叶。两个女儿才几岁,在马路上跑来跑去捡饮料瓶子的样子,至今一想起就辛酸。由于不懂路线,每送一车货,沿途都是我跑上跑下在烈日中问路,有时一车货送六七个厂,跨几个镇几个工业区,累得腰酸背痛,腿脚发麻;有时跑长途,半夜饿着肚子把车子停到人家厂门口,等第二天卸了货,再回到家时,车上的三个人饿得大吐黄水。公司有四十多台车,挂号排队,哪怕半夜下雨轮到自已装货,也必须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去装货。记得去年秋天一个大雨天深夜,大概凌晨三点钟去公司装货时,因为没睡醒,一个帮我装纸品的工仔掉进池塘差点淹死。一年中出了三次车祸,两次大修,小修不计其数,后来负债累累,至今连司机和装车工的工资都还未付清。

  我一生南下过七次,谈过四次恋爱。为了生存东奔西跑身心俱疲,情感的波折又使我日渐苍老,这些人生片断是我一生中最波澜壮阔刻骨铭心的,在我的另一部长篇小说《苦旅孽缘》中有详细的描述。

  经过了那些苦难,到了贵州山上赶集,倒觉得轻松闲适。每天晚上赶场回来,将卖剩的禽苗从竹笼里倒出来,装进家里特制的栏舍。栏舍用木料打就,榫和卯拼接出方框,框中嵌有铁网,一层层一箱箱格局,最高的一层须用梯子爬上去才能操作。

  租房在半山腰之间,从丁字路往回向县城方向走一百米,拾级而上,两边亦是老木屋,吊脚楼,牛栏猪圈。在这些低矮的古老的木屋中间,并排有两座四层楼高的豪华楼房,外墙贴了名贵欧洲大红磁砖,进口铝合金门窗,可见主人是这里的上流社会了。

  我们租的是近身的一座老式红砖房,与那西式洋房只一栏之隔。房东是个退休老头,因老伴去世,自己便在县里当官的儿子的关系下,在县委大院当门卫,兼侍弄花草。据说老头是个老经军,常练些书法,全是毛体,因这穷山上的苗民和土家人不会欣赏,便落落寡欢,才想起要老当益壮,发挥余热。去县委大院当门卫是违心的事,因为他生性刚直嫉恶如仇,从不想拉关系,老了反而晚节不保,常自叹息徘徊在锦屏大桥,刚巧碰上妹夫问租房子,便起了善心,低价出租了那老式楼房的下层以补良心上的不安。妹夫自出道以来第一次以半价得全价的好处,颇觉出门大吉,常将这事挂在嘴上,夸房东讲义气,称自已一定能在这里打下半壁江山。

  这晚睡了,妹夫说:“明天各赶一场,他去奔初,我去彦洞”。两个场都不大,每人只挑六笼鸡苗鸭苗。本来奔初的鹅苗好卖,可怜现今高沙镇的鹅苗不多,质量差,受不了路上的颠簸,因此十月份就不卖鹅苗了。

  妹夫叮嘱我明天在圩集上要会讲苗话,说我们的禽苗全是自然孵化,打了疫苗的,并拿出动物检疫部门的资格证书---当然是假的。嗓子要大而甜,把禽苗放在手心,顺势丢到笼子中央草厚的地方,说道:“大佬大婶,你们看,好雄咧,摔都摔不坏的”。我听他说:“好雄咧”。觉得好笑,他几乎很专业了。

  清早打点行装,我挤上车去彦洞,第一次单独出马,心里不免忐忑不安,下到圩集,许多人忙着占地盘,摆地摊。

  我将地摊摆好,用竹栅栏围成一圈,然后去水井中打水喂这些小生灵,再撒些饲料在地上的塑料布上。我找老木屋的房东借了两根木椅出来挡住地盘两头。

  房东是个老太婆,为了表示对外地人的客气,特地帮我拿出一个苗族人手织的藤笠,说是太阳正顶时戴在头上防晒。我顺势要她帮忙照看,上去买几个包子吃,边啃边看老街两边的店铺在忙碌,长板凳摊子伸到街中,中间只留一条人行道。他们将杂货一件件搬出来摆出在门板上,一切井然有序。从相互界线摆放的礼让和笑容,可见民风淳朴。远地做小生意的,在店铺前的马路边占一小地方,摆个地摊,照例给店主一块钱的地盘钱。店主收了一块钱,还要保护小商贩一天的生意顺畅,若遇上买主欺付人或烂仔捣乱,必挺身而出。

  我刚在老街走了几步,看见公路那头来了班车,停在那个似倒未倒的老木屋的马路左侧。许多人从车上卸下鸡笼鸭笼,挑着往上面走向水泥路,不一会摆活物这边多了很多家禽家畜笼子。我知道生意场中无父子,到了这里往往没什么老乡观念,各谈各的生意,相互间几乎不搭腔,都是板着面孔,为了利益勾心斗角,生怕对方知道自已的底细,甚至为了自己的种苗好卖,就不惜把自己的种苗吹上天,说别人的是邵东货:

  “没打疫苗的,千万别上当哦,我的才是正规的广州货”。

  “你不认识我吗?我在这里四五年了。”

  “你不认识我吗?我的货谁拿回去有死了的么?”。

  我知道这些贩子奸诈,不免一阵心紧,忙把吃剩的两个包子,装在裤袋里急急走下去。果然那个刀疤黑脸泼妇将我的竹笼移开好远,她占了两个摊位的地盘,用竹篱围住,两头用长凳挡住,既可让乡民坐着挑选,又可使自已的地盘开阔。她上面一个尖瘦脸的汉子甚至用竹棍和塑料布箍起一个简易凉棚,棚内一张小矮桌,上面摆着茶水,客人遮荫乘凉,饮茶聊天之间谈就一笔笔生意,这人一定是读了三国的。

  比之这豪阔场面,我那个地摊显得寒酸拙劣了,我心一紧,在自己的凳上坐下。房东老太婆说:“帮你照看着呢,没人偷你的小苗,还早呢,山里人起早摸黑翻山越岭,一般要九十点钟才人多热闹”。我微笑着宽心了些。

  这个圩集较小,三面高山环绕,形成一个小盆地,马路两边的店铺,只在赶集时稍有生意,平时半开半闭。街尽头往山道边,是一个小交易市场,卖各种成衣,药材,土货。这里的天麻便宜,晒干肥大的野天麻,才三十多块一斤,最便宜的是些小块的如干蘑菇的小天麻,才十多块一斤,有时称好了,还往你背篓里丢一把,苗人或土家人摘下头上的缠布憨厚地笑着,满不在乎的说:“我们苗家山上有的是黄金,只管挑好的,剩下差的我拿回去泡酒喝呢,哈哈”。买客被他们的赤诚感动,往往老远了还说着多谢的话。

  就连屠桌上的本地屠夫,满脸横肉,却笑如弥勒,你不带现金,他也把一斤好肉给你,等你下次赶集时带来。这里与湖南的湘西交界,接山错水,脉络相连,自然地把沈从文笔下的边城风物人情,习俗民风相融相济,在这一方世外桃源的深山里繁衍滋长,濡染得古镇一种浑厚,古朴,粗犷,温静的民风。

  虽则外省的商贩加速了集市的繁华,也添了奸诈与诡计,但坏的气息只在商贩之间传播,只在同行间勾心斗角,对本地土著人,他们从不敢欺骗或缺斤少两。所以外地的市侩气未曾沾染这里的一砖一瓦。土家族的乡谚是:“蛊虫蛀不了饭桌面”。所以千百年来,苗人和土家人的山道沟梁和木屋青石街一如他们的民风亘古不变。

  虽然我也知道把种苗拿在手里,然后抛在稻草厚的地方说“好雄咧,打了三种疫苗的,”但没有老贩子同土家人喝茶拉家常的工夫,拉完家常总会带几个苗苗回去,空手不好意思,贩子深通苗人和土家人的脾气,但又做得不露声色。到快收场时,上面的地摊几乎卖完了,竹笼里只剩几只不活泛的禽种苗,他们奸笑着得意洋洋地离去。对面的屠桌上也散去了热闹,水泥路上稀稀落落没几个人。我心有不甘地收拾摊子,用塑料布盖了,同房东阿婆打了招呼,向上头去街市赶个晚集。

  我在街口买了几个包子,原来的两个在裤袋中早已压扁发臭,我丢到街角,被一个眼明手快的乞丐捡去吃了。一个倒烂梨的摊贩将烂梨倒在溪边的草丛里,招呼那个乞丐道:“喂,这里”。我想起那个乞丐的吃相一阵作恶。包子摊边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子站在面前,望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垂涎欲滴,那眼神可怜兮兮期期艾艾。他怀孕的母亲背着背篓,走前几步又回头拉他的衣角,拉动了,放手走了几步,见孩子没有跟上来的意思,说道:“黑娃崽,包子不好吃,回去娘给你蒸馍吃”。那母亲亦是蓬头垢面,穿着的土家族蓝花格子土布衣服打了许多补钉,加上那黑枯干瘦的脸和失神的眼睛,知道是极贫穷的。孩子望望母亲,再望望包子,眼神中满是乞怜,那母亲目露凶光,想发火,举起的手又放下,叹了口气,我忙回去买了八个包子递给他说:“小弟弟,给你吃”。说完转身走了,远远地回头见那孩子跟在母亲身边边走边朝我这边望,我心头一热,几欲掉下泪来。

  我转了一圈,见那卖成衣的摊子,挂满了花花绿绿的低劣衣服,一看就是邵东货。听那相邻的两个女人对话,果然是桔城县的老乡。对面的妇女喊这个女的叫黑嫂,因为皮肤黑,但身材却高大丰满,两人拉家常尽是讲生意场的事。一个背着背篓的老太婆拄着拐杖托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蹒跚而来,背篓里是卖剩的土货,小孩子衣服褴褛,鼻涕长流,脖子上一长溜的癣疤。婆孙二人站在成衣摊前,叫黑嫂拿出一身牛仔童装,是那种薄薄的劣质牛仔,黑嫂见可怜,只出十元一身,老太婆从内襟摸出一个汗津津的黑油布钱袋,鼓鼓的倒出来数了好久,才七块八角,老太婆叹口气说:要是背篓里的土货卖完就好了,怜惜地摸摸女孩的头,舍不得离开,那眼神是空洞的,乞怜的。黑嫂到底舍不得亏本。我于心不忍,摸出十块钱放到摊子上说:“我帮小妹妹买了”。说完把牛仔用塑料袋包好塞到背篓里,转身走了。

  在挂满成衣的竹栏杆间隙里,我见到婆孙二人拉了手,过了老木桥,身影在古树危岩间隐没,不见了。我心里一阵悸动,眼泪差点掉下来,这穷乡僻壤之地,百姓太苦了,到处是满目疮痍,是生活的沉重。

  回去的车上,刚好同黑嫂坐一排位置。黑嫂说:“怪不得你出手大方,原来你是卖鸡苗鸭苗的,比我们这讨米的生意强多了。”我说:“哪里哪里,今天的货还没卖了一半,饲料钱,工钱都难保呢。我们新来的,哪里卖得过老手”。黑嫂说:“都说黑沙人精奸,雨都不落到黑沙去,你这人却实诚,看来不是做生意的料。”我说:“我自小在外婆家长大,那地方叫都梁县马坪乡汰坝苏家。外婆去世几十年,我还对那地方恋恋不忘,对自家地方反倒憎恶,人在环境中的影响……”黑嫂打断我的话惊讶地说:“我娘家也是汰坝苏家,你外婆是谁?”我说表哥苏本赞哈尔滨工业大学毕业,现在湘潭钢铁厂工作。她大喜道“苏本赞同我一个村子,从小一起长大的,他是我们家乡的名人啊,唯一一个大学生。”有了共同话题,两人一下子亲近了许多,拉不完的家常。她说她是苏家祠堂起火那年嫁到马坪一个屠夫,两人起早贪黑杀猪卖肉,刚有起色,男人在一次赶集时,挑着肉担在雾里赶,不想被一台装满木材的拖拉机撞死了。她带着女儿嫁到黑沙镇塘前湾一个穷摊贩家,两人起早贪黑卖衣服,生了一个男孩,也五六年了,吃了不少苦。

  黑嫂说话时露出满口白牙,白衬衣中间扣子松开,半露的丰满诱人的乳沟,想见那乳房是如何白嫩丰满,衣裤将腰身绷紧,那丰韵怕要绷出来似的。一双眼睛温和坚韧,整个一个黑美人胚子。我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小时候在苏家祠堂看花古戏《刘海砍樵》。那个演胡大姐的女子叫苏木婉的,现在嫁到哪里去了?她说:“苏木婉是汰坝苏家的又一大名人,每个来过汰坝苏家的都留下对苏木婉的回忆,她人又美戏又唱得好,却也是克夫相,嫁了三个丈夫都死了,后来嫁到宝庆市花古剧团一个国家二级演员,育有二女一子,据说已退休了。”我说可见她是富贵命,一般薄命的凡夫俗子怎浮得起那样的深水呢?黑嫂说:“到底是文化人会说话。苏木婉是家乡人人关注的大人物,九十年代重修苏家祠堂那年,我最后一次有幸见到苏木婉回家乡探亲,雍容华贵好气派,挽着一堆青玉云髻,眉清目秀,提着一个西式鳄鱼皮包,皮包夹扣是翡翠绿丝扣,走起路来那旗袍裙角衬着一双修长的玉腿,活象电影中的阮玲玉,连我们女人都要倾倒三分。那时祠堂专为她搭戏台,欢迎文化名人返乡,最后一天她同丈夫联袂主演了《刘海砍樵》,四十岁的人跟二十岁的身段一样,全场的人怕要挤破了祠堂,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看,好不热闹。”

  说完两人陷入了沉思,象是对美好岁月的追忆和回味,良久我开口说:“你不知道,小时候正月里在祠堂看戏,我天天晚上要去,手里拿着电光和小方凳,外婆常常在深夜里寻我回家,我要等着在台后看苏木婉化妆,戏完了看她卸妆。我那时是懵懂少年,不懂男女情事,只觉得苏木婉太美了,象个仙女,要是天天能看见这个仙女姐姐,那太幸福了。

  黑嫂说:“你不知道,汰坝苏家想苏木婉想疯了的也有,想得寻短见的也有,你那时要是长大了,只怕也想疯了。”我说也许是吧,不过我这人天生自卑,怕自己配不上而不敢想也说不定。黑嫂说你这么想苏木婉,明天我拿一盒她主演的花古戏光碟给你看,我从家乡带来的,一般的市场买不到,只有邵东的地下盗版市场才有。我说:“那太好了,你怎么给我?”黑嫂问:“你住哪里?”我说在城南乌石崖,她说她住县城北区太远了,明天赶集时帮我带过来,我问明天赶哪里的场。她说是启蒙,本来去远口的,但圩小且远,就不去了。

  回到城南乌石崖,将卖剩的种苗放回笼箱,钱数交清。妹夫见我收效甚微,脸色不佳,说一个好场怎么给赶撅了,彦洞的少数民族很大方的哦。我说来了几家高手,招数厉害,看来不用绝招,彦洞的场子怕要没戏了。他说别急,下次我们去,搭个大棚。两人喂了鸡鸭,才洗澡休息,他在那边数钱,我一搭枕头就进入了黑甜乡。

  凌晨四点多我们就起床挑苗装笼,挑着担子打着电筒下山坡的石阶。我们听见路边的乡民在议论纷纷,原来在锦屏上游开山填湖的工程中,昨天倒土石填湖的车子出了事故,有两台车翻到深湖里去了。由于深山老林人烟稀少,打电话过了许久才来了警车抢救,只捞上一台车,里面的四人全淹死了,另一台车还没寻着踪迹呢,不知现在打捞上来没有。人是死定了的,不知谁来赔钱呢。有人说这是承包的工程,包工头要背时了;有人说这是西部开发的国家专款项目,人员伤亡是政府赔的;有人说要看死亡的人是哪里的,有的外地人无人认尸,还不是就地埋了,哪里赔得那么多;有人说政府是照死亡人数把款子拨下来的,但到了基层,那些贪官污吏谎报虚报,克扣脏款,私吞刮分,发死人财。象去年黔东大桥倒塌,死亡民工一百多人,按规定每人赔二十万,但锦屏去了的民工死了好几个,据说只赔了八万。这还算好的,还有许多无名尸和没打捞上来的尸体,下面的人还不是按名单报上去,无人认领的钱,还不是他们吃了。到手的钱他们会交还政府么。许多人便大骂贪官心太黑,吃这种死人钱是要绝子绝孙的。骂着骂着,班车在淡霞白雾的山石草木间驶来,众人便上去占了座位,骂贪官的呼声越来越高。这时一个肥头大脑,额上有痣的中年男子说道:“一部西部开发史就是一部西部地区贪官的发迹史,多少贪官一夜之间成为暴发户,多少工程一夜之间横尸遍野。”他说得慷慨激昂,义愤填膺,象个为民请命的侠士。

  见众人凑过来听,他继续道:“我去年在云南丽江亲自参与了丽江西二大桥的监督工作,总包头是云南一个副省长的内弟,由于工程材料和施工错误,大桥从中而断,死亡一百多人,惨不忍睹。国务院直拨安抚费几千万,可死者家属只拿到一半钱,还有的尸体无人认领,有的尸体被水冲走,但人头上的钱却在他们手上,还不是私吞了的。虽然在查案,但下面捂得严,假帐做得周密,查个卵,还不是不了了之,我们外省派去的调查组只是个摆设。唉,清官难做,我这人见不得龌龊事,所以申请调回来了。我回锦屏纪委干了两年,参与了几起工程大案,象秀山高架桥倒塌死亡二十三人案,黎屏水电站开山填湖死亡十八人案,锦屏隧道塌陷死亡二十七人案,南伽山体滑坡死亡三十二人案,锦屏高速公路大桥断溃死亡四十三人案,每个案子都有贪官黑箱操作,贪官们做尽手脚,绞尽脑汁从死人身上捞钱,令人毛骨悚然。唉,我们纪委的权力太小,最多只是法律机构下的一个小马仔,眼见天下不平事而不敢吭声,郁闷啊。”说完长叹一声。

  有人问:“你是县纪委的,去办案为什么不坐小车?”他说当然有小车,我家住在乌石崖,顺便坐班车嘛,一路上了解民情民怨,我这人从不摆官架子的,我们苗人就这样。我望着那满脸横肉,觉得这副尊容怎么样也不象个好人。有人说:“昨天出事故的锦山湖就在前面不远,拐两个弯就到了。”于是众人停了说话,都探头望着窗外,车子在崇山峻岭间左拐右转,下了一条长坡,果然远远地看见前面群峰围着一个深水湖,靠马路这边已经填了很多黄土,车子沿着山腰边一条紧身飘带的公路慢慢驶近。

  车子过了隧洞,在松树林边驶近了填湖的出事地点。填湖的黄土被夯实了,平地上一架吊车,一台吊上来的卡车,地面上用席子盖着几具死尸,冷风吹过来泥土气息和尸臭味,让人不寒而栗。心中的恶心象翻江倒海,只觉千山万壑如妖魔鬼怪的脸,在清冷死寂的山雾间悠忽隐没。车子拐过弯下了坡,那个额上有痣的纪委下了车,朝悬崖边一座平房走去,可能是临时的工程指挥部,路口空地上停着一辆政法委的车,几个人远远的向他打招呼,车一拐人影不见了。

  启蒙的圩集略大,大部分是破旧的木房子,还有山崖间的吊角楼。最醒目的是抗日战争时期留下的一座青砖大雕堡,每一层都有八方小窗台。据说这里曾是国民党阻击红军的据点,后来红军又抢过来用它打鬼子。这里果然地势显要,盆地呈布袋形,只有一条栈道可进,栈道边是犬牙交错的溶岩,下面的绝壁下是潺沱河的上游,易守难攻,形成关门打狗之势,赶集的除了苗族人和土家族人,大部分是彝族人。彝人豪侠粗犷,买东西只求好,不喜欢讨价还价。彝族女子不仅秀美挺拔,亦有天然的巾帼之气。

  彝的本义是法度,如彝宪,彝训,可能远古时就有法律,于是便称自己的民族为彝族了。有人类学家把彝族人看成是犹太人的一个分支,或至少含有犹太人的血胤,犹太人爱书如命,当小孩懂事时母亲就会翻开圣经,滴一点蜂蜜在书上,然后叫小孩子吻圣经上的蜂蜜,这仪式的用意不言而喻:“书本是甜的,”古代犹太人的墓园常常放有书本,因为在夜深人静时,死者会出来看书。犹太人的格言是:“为使女儿嫁给学者,即使卖一切家当也值得,为娶学者的女儿为妻,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彝族人虽然不象犹太人那样真读书,但这几样风气却大同小异的传承下来。譬如他们把滴有蜂蜜的书放在床头以杀牛鬼蛇神;在死者棺材中放上书本以保灵魂不被侵犯,这在人类学上成为千古之谜。也许他们在千百年的生存竞争中为避同类残杀而逃到深山老林,因无书可读或无法读书,只好向自然寻求智慧。

  一整天的买卖忙得不亦乐乎,同彝人打交道就是爽,从不拖泥带水,尤其那些穿着奇特的民族服装高大挺拔的女子,让我想起传说中的楼兰古国,那些美丽的令人神往的爱情故事。群山深处与世隔绝的彝人,也许他们住在自己的楼兰古国里,因此他们的举止同远古人一样浑朴清纯。

  看着面前走过的彝族女子,我便想起健壮挺拔的黑嫂,心思便恍惚。我挤过人群,过了乡政府木屋,向右拐,走下木板台阶,进了一座老式祠堂改成的交易市场,在成衣摊上找到黑嫂,黑嫂正同那满脸胡子的丈夫在忙生意。看来今天生意不错,黑嫂笑容可掬,不住地用手返过去拉背上的衬衣,可能出了汗,衬衣贴肉不舒服,等她停下来,我才打交呼。

  黑嫂热情地搬出凳子说:“昨晚试了几盘苏木婉的光带,可能潮湿久了,放出来图像不清,又卡带,下次让老袁回去打货时帮你带几盒上来”。我说:“好,好,什么时候带来都行。”老袁见是苏氏本家,忙递上一支白沙烟,笑时露一口粗黑的爆牙,我见他眼角的黑圈冥癯非寿者相,心里一个格登,接烟的手一抖颤,把烟掉了,忙捡起来。老袁说:“你们把苏木婉夸得象神仙一样,我看跟电视上的美女差不多。”黑嫂将刘海掳到耳后,现出几根白霜鬓角掩着一颗黑痣,笑容如一池秋水的涟漪,对老袁说:“我们从小听苏木婉的戏长大,使人在穷困愚钝里有了无限的憧憬和美好的回想,这种感情是你无法感受的。”

  顿了顿,象陷入往事的回忆道:“唉,那时方圆十里的山民都翻山越岭打着电筒去看苏木婉的戏,有个邻村的老农晚上去看戏,下山坡时不小心掉进水塘,急急赶回去换衣服,因为冷,喝了半壶烧酒驱寒,返回祠堂时,戏台下的位置已占满,戏已开了一半,老农钻到戏台下侧头看,看得头颈酸痛无法复原,他回来时一路唠叨说:“花了半壶烧酒,看得脑中风。”从此人人称他脑中风,他也不恼,说是看苏木婉的戏得了脑中风也值。谁知一语成谶,后来这老汉果真得脑中风死了。”

  “还有两夫妻去看戏的,常常傍晚早早料理了家务,两口子便背着长凳拿着电筒翻山越岭去看戏,那天男的犁田归得晚,见妇人早去了,便打了火把跟去,在山道上经过一座破庙时,见庙前的荆刺小道上挂着一双破布鞋,象极了妇人那双。男人心头一惊,前几天还听说狼咬死人的事,心想怕是被狼叨去了。心急如焚地回去报信,喊了几个人打着火把沿庙门赶去,在庙宇前后屹崂里寻了半个多小时。其中一人说:“兴许狼没有叨去,看戏去了也不一定。”那男人六神无主,只好带着腿脚快的往苏家祠堂赶。

  这时苏木婉正唱花古戏《苏三讨米》,唱得悲悲戚戚人心惶惶。男的道:“糟了,戏都在唱哀乐,不吉利,怕是没救了。”几个人分头钻到人堆里找,一个眼光敏锐的在前头看到这男人的堂客正看得入神,这汉子尖着嗓子大声喊:“毛氏三姑娘,你男人以为你死了呢,你还在跟着要饭的哭?”毛氏的男人听着声音挤到跟前,哇哇大哭道:“三姑娘我以为你死了呢,你咋这么安心看戏?”毛氏问怎么回事,那男人便把发生的事告诉她。毛氏说“你真是老糊涂了,不认识我这双单布鞋是斜面穿白细线中间绣了两只紫红蝴蝶,样式和苏木婉的一样,这民国时的布鞋哪里还能找出第二双来。”男的道:“心急火燎的顾不得看仔细了。”

  这时旁边一个精瘦汉子尖着嗓子喊:“活见鬼的事你们回家再说,别作声,苏三姑娘要讨米了,”果然台上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苏三姑娘哭得天昏地暗,凄惨悲切,观者无不落泪,台上的主持不失时机地将苏三手中的讨米钵和讨米袋伸到观众面前,许多人几毛钱几毛钱的往上扔,有的将准备好的半碗米用纸包好丢上去。精瘦汉子问那女的道:“毛三姑娘,你带了钱吗,借五毛给我,总要给你老华意思一下。毛氏摸出五毛零钱给他,才想起找人的事,问苏老五,庙前找人的还有几个不知回去了么。

  苏老五猛拍脑门说:“我这个砍脑壳的记性,快走。”招呼跟来的几个人,跟来的几个早在人丛里看戏去了。夫妻俩只好往回走,半路上遇见那几个在山岭上寻人的打着火把近前了,内中一个脾气暴燥的骂道:“找着了你要回来报信嘛,害我们找得苦,找到山沟后脚老木屋前,那家刚好昨晚丢了两担包谷,今晚放暗哨,把我们当贼捉了,不是苏老九的姨娘嫁在这个庄上,还真难得脱身。”苏老五忙赔不是说:“你们先去看戏,回头把那几个叫上,我回去宰只老母鸡下酒。”后来生产队便传出顺口溜:“毛三姑娘去看戏,慌得老五去收尸,寻人寻得当贼捉,好戏没看成,赔了一只老母鸡,三升米,五斤烧酒来收魂。”

  黑嫂说完,同行的几个老乡笑得前俯后仰,凑过来的几个也不明就里的笑。

  我便接着黑嫂的话说:“小时候我在外婆家,和几个表兄弟贪玩,天天在祠堂的后面看苏木婉化妆。外婆便给每人发一个小菜篮,说现在开始每人要摘一蓝子野蘑菇回来,不然晚上不准去看戏。大家被吓住了,天不亮就跟着外婆往山上跑,等八九点钟的时候每人就完成任务了,喜的外婆说这些小鬼一到看戏就来劲,还不是想看那个苏木婉。外婆说出了我们心中的秘密。只要有戏看,我们做事就来劲,常在戏未开时,我们爬到屋后的草垛子上隔窗看苏木婉化妆,一双脚夹住草垛上的树杆,夹得发麻,被后面的拉下去,掉在地上忘了疼痛,爬上草垛子把别人拉下去,自已又去占了位置。记得有一次外婆亲自带我去后面看唱戏的化妆,我盯着那个美丽的苏木婉看得入神,嘣出一句道:“这个仙女姐姐象个西施。”外婆说:“你三猴子这么小就知道西施,日后恐怕是个贪色多情种子,多情要象苏东坡那样盖世才华才有出息。”我问苏东坡是干什么的,外婆说回去慢慢告诉你,他是苏家大文豪,你长大了要读他的文章呢。可看完戏回去我早把苏东坡忘了,睡梦中只见苏木婉的美丽身影在缠绕,半夜里发现短裤湿了大半,忙摸了电筒去撒尿。外婆说:“三猴子近段时间你怎么夜尿越来越多,明天外婆去弄个猪尿泡放些柏子熬汤给你喝”。我刚说完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妹夫寻过来说:“收场了,准备回去了。”黑嫂说:“还早呢,多聊会儿,咱们一起走。”我们边聊边帮黑嫂夫妇收摊,一起出了市场。去老街第一胡同挑了竹笼子,便朝停车的地方赶。今天的集赶得太顺利,心情格外爽,晚秋的阳光从高山的岩缝散射下来,万道金光将村庄和山道涂了一层五彩霞光,山鸟在晚霞中聒嘈徘徊,增加了宁静和柔美,我开始迷恋这穷山寨的静美了。

  纵横网老师你好,本人黄振华是湖南省作家,我的小说《茶花盛开的秋天》因作家出版社要我垫资出版,我没钱就不出了。是本人苦力生涯中八年心血之作,在本人博客上发过十多章,曾在榕树下网站发过几章,因为签约没稿费,所以不发了,现想以此书与你网站签约,决对是我本人的原创作品,希望你们重新审查,另外我的小说是乡土,言情。不是竞技同人类,是我选择错误,不知如何改过来,还有作品前言自序之类的内容应发在哪里如何操作,请回信谢谢。

(https://www.mangg.com/id34742/1903921.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mangg.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an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