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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末活着的时候，这三个女人各安各的份，青龙山上，虽多了些阴柔的气息，但阴不胜阳，就像点缀丛林的花草，丛林之所以是丛林，还是因为矗立着参天大树。但宋老末死了，青龙山群龙无首，一下子人心惶惶起来。青龙山只有一个宋老末，他正值盛年，如日中天，是唯一的核心，他死了，聚拢起来的磁场一下子就消失了。每一个土匪都没了主心骨，人也张皇起来。这个时候，只要有个风吹草动，青龙山将不战而亡。
前面的南京城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土匪们的家眷早已过了江，避居在江浦或者去了安徽乡下。他们也无意躲避保全自己。青龙山上，宋老末带着他们，干了一票又一票漂亮的“生意”，赚到了钱养家糊口，也把胸中澎湃的热血激荡了一回又一回。青龙山不能散，宋老末做的事还得继续。但谁能如宋老末那样带领青龙山呢？
宋老末出殡了，土匪们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把对宋老末暴毙的悲伤、南京城被日本人占领的愤懑，还有对未来的不肯定都嚎啕出来。嚎啕完了，思前想后，土匪们把目光都聚拢到钟离的身上。钟离是宋老末和土匪们的桥梁。他一直跟在宋老末的身边，许多事情都是他在张罗执行，素来与他们亲热如兄弟，做事也拿捏有度，该是不二人选。钟离本不愿意，但也明白土匪们说的那个理儿。于是表示想一想明天再说。
在明天到来之前的这个夜，许多人都难以入眠。
钟离睡不着。玄机更睡不着。
一闭眼，宋老末血肉模糊的样子就在黑乎乎的眼帘里。心是真的疼了，高高壮壮的宋老末躺在议事堂的地上，也瞧不出面目来。但那身板，怀里的那块从不离身的老怀表，还有那本书，谁说不是他呀。早晨出门的时候，他扭过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她愣了一下。有一种内容快速地从他的眼里闪过，她还没读懂，他的身影就消失了。
他经常下山，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她明白他做的，都是关乎民族大义。隐约着，她明白了他的身份。她想，这次下山，又该是锄奸去了。这就像他的工作，这么多年了，他已得心应手，所以，她并没有太大的忧虑。但是，他死了，冰冷的人躺在冰冷的地上，腰间还插了一本张恨水的《啼笑因缘》。
宋老末的尸体是在山脚下被发现的。他一夜未归，除了玄机担忧不已，钟离也隐隐不安。夜还未尽，钟离就带着人下山，在山脚下发现了没了气息，血肉模糊的宋老末。他是在哪儿被杀的，如何被杀，无人能知。
玄机觉得，宋老末用死给她传递了一个讯息，这个讯息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但她不敢声张。如果她的揣测是真的，那么青龙山上的局势将十分微妙。她怕打草惊蛇，反而给青龙山带来大祸。所以，她要有十全的把握才能说。只是，如何才有十全的把握？
有人敲门。声音轻柔。
“玄机，玄机，睡了吗？是落草，还有一诺。”门外是青龙山另外两个女人。
玄机从床上坐起，看了看枕边的《啼笑因缘》，她们是来安慰自己的吗？自己算什么，新寡？自己也没和宋老末拜堂成亲，不过是露水夫妻罢了。但她们也瞧出了自己和宋老末是有感情的吧，所以才来宽慰她。
玄机开了门，月光哗啦啦地撒进屋子。落草和一诺走了进来，眉目有着难掩的忧伤，她们也在难过么？
落草回身看了看屋外，将门关死。玄机见她如此，知道她们要说一些旁人不该听到的话。
“玄机，这个山头，你要扛起来。”果然，落草语出惊人。
玄机眼都没抬一下，痴痴地盯着《啼笑因缘》的封面。那里手绘的人形身姿婀娜，把黯淡的纸张衬出份光彩来。
一诺轻轻握住她的手，似乎想把自己浑身的力气都给她，因为她看起来形容枯槁，毫无生气。
“你要把青龙山扛起来，就算是为了宋老末。玄机，即便我来山上时间短，我也瞧出你和宋老末是真心相好。宋老末走了，这山上就乱了，我听一诺说，他们打算让钟离接手大当家。可是，你瞧得出，钟离没这个能耐。他是个不错的人，可以把宋老末交待他的事儿办的妥妥当当。但他没有宋老末的谋略和魄力，青龙山在他手上，迟早气数会耗尽。但你不同，你会把青龙山保持成宋老末在时的样子，你难道不想替宋老末守住青龙山吗？”落草这样说。
玄机抬头看落草，眼神里有种明灭不定的光。一诺见了，心酸了，这种光，她经常从宋老末的眼神里瞥见。这俩人，一定是心灵相通的。他俩的眼神都如出一辙。
这种明灭不定，一诺知道，是在权衡。玄机一定有想法了。
是的。玄机有想法了。
首先是对自己未来的想法。如果不是宋老末，她绝不会和青龙山扯上丝毫关系。从36年尾上山，到现在宋老末离世，三年了，自己已经认了命。南京城里，青梅竹马的楠生早已不在人世，唯一的牵绊父母还远在他乡，自己也只能在青龙山安身立命了。可是，宋老末不在了，作为他的女人，哭哭啼啼凄凄惨惨就能在青龙山高枕无忧了吗？刚开始，土匪们可能顾忌到宋老末的余威还能对自己有点眼色，时间长了呢？还有，青龙山和日本人誓不两立，如果小日本知道宋老末死了，攻打青龙山，青龙山能守住吗？如果守不住，那自己岂不更加悲惨？
其次，对落草的想法。落草来山上两年了，平时不多言。她做的最多的事儿，就是在宋老末抢来的一堆书里翻找，她果真是爱看一些兵书。《孙子》《战国策》《资治通鉴》她看，姚锡光撰写的《筹海军刍议》她也看，《兵学新书》、《战法学教科书》、《战术学》等专业的军事书籍她照看。但她最爱看的，是《鬼谷子》。玄机多次见她手捧此书沉浸其中。落草看兵书，玄机知道，她肚里有乾坤。宋老末做的一些买卖，其中也听了她的一些建议，收效明显。有她在身边相助，许多事情就多了几成把握。
最关键的是，落草的一番话打动了她。宋老末所传递的死亡讯息，虽然自己有所领悟，但无法核实。如果自己占了山头，调查起来就方便了许多。再说，看钟离的面相，确实属于从人之相，自己跟在宋老末身边三年多了，从没见过钟离拿过一次主意，他已经习惯了服从，他做不来青龙山的主心骨。只是，自己如何能代替宋老末。落草主动来提，必定是想好了计策。只是，她的计策行得通么？
“钟离没谋略，你凭什么就认为我有？钟离会让青龙山气数全尽，我又有何徳能，能保住青龙山在乱世里一帆风顺。再说，我又如何能成为青龙山的主心骨？”玄机看一诺，再看落草。她知道，她二人已经商量好了。
“有些人，不到关键时刻，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能力。你和宋老末一起，偶尔说些事情，很有前瞻性，也很有魄力。你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还有，你的身边有我和一诺。”落草蹲下身来看玄机，“玄机，你救了我的命，我就要全力相助你。我说过，我懂谋略。我父亲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虽然他在大学教授机械，但自小我就和他学了很多古人策略。我母亲在大学教授生物、化学，我对科学知识也略懂一些。这些一定会对你有益。”
“是的，玄机姐，我一诺虽然不懂计策，没读过什么书。但我有点拳脚功夫。而且，我和青龙山兄弟关系很好，我可以帮你笼络他们。”一诺也握住玄机的手说，“不瞒你说，其实，我和落草也是为了自己考虑。玄机姐，你是知道我们为何上山的。如果青龙山乱了起来，我们三个女人也只有下山的份，可是，这几年来，我们都清楚，山下不如山上。我们要好好的，在青龙山找到自己的位置，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玄机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窗口，来回踱起步子，心里暗道：宋老末威信极高，作为他的女人，土匪们会“爱屋及乌”，之前宋老末有苛责土匪，自己也多替他们说话，趁热打铁，人心这儿，她有把握。落草在这个非常时刻提出此等非常想法，确实是个人物。有她相助，可行性很高。至于一诺，在与人打交道上很有天赋，也不失为一个好助手。想到这里，她停下了脚步，对她二人说：“是啊，你们说的有道理。如果我们一眛软弱，将来的命运很难说，也只有自己拯救自己。但是，大伙儿已经推出钟离了。这事儿再做起来，就没那么简单。”
“我们也想过了，”落草看了眼一诺，“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要你亲自出马就行。”
“亲自出马？”玄机不解地看她们。
“旁观者清。玄机姐，我一诺别的本事不行，察言观色那是一等一的功力。我注意到，老大还在的时候，钟离就总是偷偷地看你，会对着你背影发呆出神。昨天宋老末出殡，晚上，他一直都待在你屋外。本来我们昨晚就想过来和你商量，见他在那儿，我们就让开了。”
玄机愣住了：钟离暗地里喜欢自己？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可是，青龙山谁领头明天就要有定论了，时间太紧了。”玄机没有把握。
“玄机，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足够你说动他了。”落草凑近玄机，轻声地说，“男人若真喜欢一个女人，命都可以不要，还在乎当不当土匪的老大吗？”
玄机一下子就明白落草的意思。她要在这几个时辰里做一些事儿，让钟离觉得为她送命都是值得的，扶她当上青龙山老大更是轻而易举之事。
落草的谋略已经深到人性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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