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山道19号，林府。
这座半藏在山中的宅子算不上富丽堂皇，却也足够庞大醒目。正门前的花园里建着一座巨大的欧式喷水池，风扬起水花，阳光在水珠上跳跃。林晚婧惊讶的看着喷水池，她记得六年前离开这里的时候，院子里还是一排葡萄架。
“这是爷爷特别为你修的，他怕你回来了不习惯。”林夫人在一旁解释道。
林府的大门已经敞开，家仆们鱼贯出入，忙着搬运行李。林晚婧则挽着母亲，直奔中厅而去。
中厅里，林老太爷和老夫人已在沙发上坐定，林晚婧上前几步，恭敬跪在二老面前：
“爷爷，奶奶，不孝孙女晚婧回来了。”
“起来，快起来！”老夫人忙上前把宝贝孙女拉到身边坐下，“楠楠乖，楠楠最懂事，回来好啊，奶奶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老夫人，大小姐给您带的东西放哪儿？”管家进来问道。
“楠楠还给奶奶带了东西？”
“可不！一大箱呢！”管家喜道。
“拿进来，就放那儿！”老夫人说着，目光却没从孙女身上移开，“楠楠给奶奶说说，都带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两名家丁把箱子抬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人抬着木架子，架子里的东西用布包着，足有一人高。家丁们把木架子拆开，包布散落下来，露出一架白色竖琴。
“这是啥新鲜东西？”老夫人问道。
“这叫竖琴，改明儿我调好琴弦弹给您听！”林晚婧笑道。
“好啊好啊，既然这样就别搬了！就这厅里挑个位子放着，我楠楠要弹给我听的！”
家丁们听了，便在管家的带领下将竖琴搬到一旁妥善的放了。
刚安置妥当，外厅便响起了高跟鞋声。
“我说咱家大小姐回来了就是不一样哈，这里里外外都是东西，再盖间房都不定够用啊！”说着话，女人领着儿子走了进来。
“小姑妈。”晚婧站起身，恭敬道。
“这留洋回来的就是不一样啊，看着穿的用的，咱国内还真没有。”林熙雨随手摸了摸晚婧搭在把手上的披肩。
“小姑妈若是喜欢，拿去用着便是。”晚婧道。
“这样啊，那谢了啊！”林熙雨也不客气，先拿过披肩搭在手里，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俊俊，傻站着干嘛？叫姐姐啊！”
“姐。”男孩这才开口。
“几年没见知道害羞了。”林熙雨搂着儿子笑道，“你小时候不知道多喜欢缠着你姐姐呢，这会儿怎么生疏了？”
“万俊长大了嘛。”林晚婧笑道，“再说这么多年没见了，难免的。”
正说着，管家又进来了。
“大小姐，‘御鲲台’送了书信来，说是给您的。”
“呦，这凤凰才飞回来，就有鸟儿紧追着来！难道刘大帅对咱家晚婧也有兴趣？”
“啧，别瞎说！”老夫人不开心了，先是狠狠瞪了林熙雨一眼，又对林晚婧担忧道，“楠楠，你怎么会和御鲲台牵扯上？”
御鲲台是鹭洲大军阀刘道麟的别苑，与其说是别苑，不如说是冷宫。二十年前，刘道麟迎娶美丽的绣花姑娘付诗恩为三姨太，之后生下长子刘瑾，万千宠爱于一身。好景不长，刘道麟的正室佘氏当街谩骂付氏与副官私通，一时间流言四起，后院失火扰的刘府鸡犬不宁。刘道麟无法，只得将付诗恩同刘瑾搬离刘府大宅，独居御鲲台——远离闹市，也远离了是非。
林晚婧不说话，只是小心将牛皮纸信封拆开。
“是什么？是什么？”林熙雨看热闹似的探过头来。
“没什么，之前送去英国大使馆确认的文件罢了。”说不出原因的，林晚婧在心中长长舒了口气。
林熙雨没看到热闹，兴趣缺缺的瘪了瘪嘴。但她的沉默并没有保持太久。
“对了，妈，您看现在晚婧也回来了，跟洋人在一起生活那么久，应该有很多新鲜事儿可以说哦？倒不如让我家俊俊也搬回来住，跟他姐姐多学习学习。”
老夫人并没有理会林熙雨，而是接着对晚婧道：“楠楠啊，这刚回到家风尘仆仆的，要不要先去洗澡换身衣服？”
林晚婧听的出画外音，这八成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她听到，便应了声好，拉着母亲上楼去了。直待他们离开，老夫人才把视线转回女儿身上：“你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妈……看您说的……这不是觉得晚婧才回来，大家住在一起更能增进感情么……”
“别挑好听的说。你们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老夫人瞥了林熙雨一眼。
“别这样嘛……”林熙雨娇声道，“楠楠回来了，我想让大家多聚聚，这是真心的，无半点假话。还有……”她小心的观察着老夫人的脸色，见没有异样，才壮着胆道，“还有就是我的俊儿眼看也到年纪了，我也想让他跟楠楠一样，有机会到外面走走看看。”
“挺好啊，那是你儿子，你是该早有打算。”
“而且，我现在住的那个地方离俊儿的学校也确实远了点，周围环境又不好……”
“你现在才想这事儿？”老夫人端茶抿了一口，“当初房子可是你们自己挑的，这会儿来跟我嚼舌根子？”
“再有就是……熙兰在潭洲也呆了几年了……”
“什么‘熙兰’？”一直沉默着的老爷终于开口了，“那是你大姐！‘熙兰’‘熙兰’的叫，没大没小！”
“是，大姐。哎呀，爸，别那么严肃嘛！”林熙雨笑道。
“跟我提她干嘛？”老夫人将茶碗放下，斜眼看她。
“潭州那地方到冬天又湿又冷的，大姐本来腿脚就不好，总让她在那儿呆着也不是个办法啊……”
“那是她和她宝贝儿子的选择，跟我有什么关系？别跟我提她，提她就生气！白眼儿狼，对他们娘俩好有什么用？你说说有什么用？从小就没良心，母子两个都是！”
“哎呀，妈，都那么多年前的事儿了……骁儿那时候不懂事，您就别记仇了……”
“对！我记仇！我记他们娘俩的仇！他们就念过我的好吗？他不稀罕我的东西，我还不稀罕他呢！又不是我们林家的苗子，他爱跟谁姓跟谁去，别这会儿来抱我的大腿根子！”
林熙雨见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识趣的闭了嘴，大厅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座钟滴答的摆锤声和老夫人手中翡翠念珠的轻响。
楼上，林晚婧洗漱完毕，换了旗装在梳妆台前坐了，莫织冬屏退了丫鬟，自己给女儿梳起发来。
“妈，刚才小姑妈说大家住在一起，我觉得挺好的，为什么奶奶好像不太愿意？”林晚婧边挑着盒子里的珠花边问。她依稀记得年幼时一大家人住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景象。
莫织冬沉默许久才道：“咱家可没有你想像的那样简单，复杂着呢。以前觉得你还小，这些事不给你知道，送你去留洋之后，又怕你总是惦记家里，也不敢告诉你……事多着呢，妈慢慢跟你说。”
林晚婧在盒子里挑了半天，总算挑了只比较中意的，递给莫织冬。
“在外面基本上不戴这些吧？你看看，都旧了。”莫织冬边给女儿别上，边说着，“明儿有市集，妈带你去买几朵新的，再配几身新衣裳，如何？”
“好啊！”林晚婧兴奋道，漂泊在外六年，她何曾不想念与母亲携手逛市集的景象，冰糖葫芦酸甜的滋味总是萦绕在她唇齿之间，不曾遗忘。
刘府别院，御鲲台。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女人尖锐的叫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冲下楼梯。
“夫人！”女人的身后追着三五丫鬟。
女人在门厅里转了慌张的打转，桌案上刚换上的鲜花全被扫落到地上，一地瓷器碎片。
“夫人！小心脚下！”丫鬟们追到她身边，既不敢伸手拉拽，又担心她被碎片划伤。
就在两方对峙白热化之际，门开了。
“少帅！”丫鬟们一见来人，立刻恭敬的退到一边。
女人听到丫鬟们的呼声，脸上露出欣喜模样，继而回转身，一头扎进年轻军官怀中。
“瑾儿……你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好害怕！”
刘瑾轻抚女人的肩背，目光在房间里飞快扫视。
“这里是哪里？大帅在哪里？”女人又道，“我们回去好不好？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又开始了……”刘瑾在心中长长的叹息一声。
“瑾儿？你说话呀！大帅是不是不要我了？”
“妈……”刘瑾伸手将女人额前的乱发撩开，“他没有不要你，不是他不要你。”
二十年前，付诗恩不堪佘氏欺压，主动提出带着儿子离开刘府，是她抛弃了自己的丈夫。
“那为什么大帅都不来找我？他去哪里了？”
“他……”刘瑾一时语塞，“他很忙。公务繁多，你知道的。”
这句话不是假话，刘道麟随说不上爱民如子，但对公事却也是矜矜业业，丝毫不敢怠慢的。
“哦……”女人似乎明白了，“那等他忙完了就回来了，对吗？”
“嗯。”
“好，好啊，他会回来的……”付诗恩的目光一下子明亮起来，“他要回来了！是啊，那我这样怎么行！我得换衣服！我得洗澡！我还要做头发！大帅要回来了！缨络？缨络你听到没，快帮我梳头！大帅要回来了！”
“夫人，我在呢！”名叫缨络的丫鬟赶忙应声，上前从刘瑾手中接过付诗恩，“夫人说的是，大帅要回来了，我们得赶紧梳洗！”
“对，缨络，去拿我苏锦缎子的旗袍来！大帅喜欢那个！”付诗恩边挽着缨络上楼，边吩咐着，“啊……不好不好，要明黄色刺绣的那件！大帅说我穿那件身材特别好！”
“好，好，夫人，您先洗个澡，把药吃了，我给您找衣服。”
付诗恩与缨络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刘瑾看着一地狼藉，无奈的摇了摇头，他的母亲，大军阀刘道麟的三姨太，疯了，时哭时笑，时乖时闹。
“你如愿以偿了？”刘瑾将右手握拳，重重垂在大理石桌面上。
还在一边站着的丫鬟们全身一个战栗，大气不敢出。
“抱歉，我不是对你们发火。”刘瑾叹了口气，问其中一个女孩道，“夫人这又是闹哪出啊？”
“我们也不知道，”女孩摇头，“缨络姐劝夫人吃药，夫人忽然就闹起来了，怎么拦都拦不住。”
刘瑾闻言，又是一声长叹，“好了，没事了，把这里收拾干净，夫人让缨络照顾吧。”
“是……”丫鬟们不敢多说话，四散找工具去了。
刘瑾独自走到窗边，窗外阳光正好，黎明时分的雾霾早已不知所踪，他将窗户推开，阳光立刻涌了进来，撒了他一身一地，他闭上眼睛，似乎很是享受。
“这些是我们的私人财产！根据大英帝国宪法，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不知为什么，林晚婧的话忽然间闯进脑海里，他笑起来，那个丫头，想来还真是蛮有趣的。
“琼鸽。”刘瑾随口唤了其中一个丫鬟的名字。
“少帅有什么吩咐？”琼鸽放下扫帚来到刘瑾身边，覆手站着。
“你记不记得我上次带夫人出门是什么时候？”
“这个……”琼鸽锁眉想了许久，“九月十八，算起来有些日子了呢……”
“那帮我告诉缨络，明天我要带夫人出门走走。让她准备准备。”
“是去市集吗？”
“哦？明天有市集？”
“嗯！少帅公务繁忙，肯定是不会记得的。我想着，少帅若是带夫人去走走，夫人肯定是喜欢的！”
刘瑾不再回话，虽然还有些担心，但想到付诗恩会开心，也就不愿意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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