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染红了天际。
周宗从昏睡中张开了眸子,直愣愣的盯着陌生的天空发傻,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下意识的活动了一下被压麻的手指,立刻被指腹上的奇怪感觉怔住了。
指尖被一股粘粘的液体粘在一起,有一点滑腻。他努力地手指抽出来,正抓到了冰冷僵硬的人腿,顿时毛骨悚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冷气也不是纯粹的,夹着腥臭的味道,让他胃里一阵翻腾,立刻清醒了过来,虎得坐直了身子。
眼前的一切让他震惊:窄小的山谷中,横七竖八的尸体交叠在一处,厚厚的摞了半人高,黑红的血渍,折断的肢体被扔了满地。它们交错在一起,好象魔鬼的爪牙,让人发指。这一刻,无论是吴军,梁军还是越军,都只是一个死去的狰狞面孔。
他是吴国的大将,经历无数战阵,从没产生过恐惧,这次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莫名的战栗起来。他放声大叫起来:“徐大人!徐大人——”
除了空荡萦绕的回音,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就在他不知该如何自处的时候,他的脚踝一紧,被一双手死死地攥住了。
他一惊,想要抽回,抬眼正看见那个攥住自己的人,登时大喜:“王将军!”
“周将军……”王将军的眸子里也闪出劫后余生的激动,奋力向他这里爬过来。
“你腿怎么了?”周宗发现他行动很是吃力,关切的伸手去接应他。
王将军喘了两口气,靠近他道:“中了两刀……没甚要紧的……你怎样?”
“我没大碍。”周宗撕下自己的战袍,伏身帮他包扎着疮口,“现下先找到丞相和仆射大人要紧。”
“唉……你掉下马去,我们都以为你殉国了。梁军被我们冲突开去,很快就败走了。哪知越国的军队紧跟在梁军之后。我们势单力薄,打不过。左仆射大人为了掩护丞相,分了两队突围,自己引着几个人奔东南去了。我和李参军掩护丞相撤退,我中了流矢坠马,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如此……”周宗不觉心下发紧,“丞相和左仆射大人很可能走散了……”
王将军用力点头:“事关吴国社稷,我们得赶紧寻找他们的下落才行。”
周宗应了一声,紧跟着便是彷徨。偌大的地方,又去哪里找人呢?
王将军似是很默契,沉静了片刻道:“我记得,昨天掌灯时分,四公子和丞相闹别扭,带着本队出营往西南去了。我们不妨先找到四公子的本队,也好计议。你说呢?”
周宗想了想,叹了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话分两头,单表一支。
徐知询本队的营帐中,几个随军郎中围拢在徐温的胡床边,窃窃私语着,一个个眉头紧蹙,甚是为难的模样。
徐知询坐在一旁,端着一杯清茶,不紧不慢地看着面前的郎中仆役来回穿梭,说是紧张,不如说是悠然。
他在心里盘算着整个时局对自己而言的利弊,梳理着吴国治权的得失。没有了徐知诰,没有了父亲徐温,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再没有人可以阻碍自己的前路。
“杨隆演……”他突然想到这个名字,唇角不由得泛起浑黄的笑意,脑海里尽是杨隆演恐惧苍白的脸空,“不过是个摆设罢了,早迟是个死人……”
他这里正在得意,忽听外面一阵喧闹,于是甩了个眼神让侍卫出帐探看。
不多时,侍卫报进来说:“公子,是周将军和王将军回来了。”
徐知询知道周宗回来了,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面上却不能太过,只好道:“着他们进来问话。”
侍卫应命去了,很快领着周宗和王将军进了帐门。
“末将参见四公子。”周宗和王将军看见徐知询连忙行礼。
“免了。”徐知询不冷不热地呷了口茶,“大难不死的,回来了就好。”
“没能保护好丞相和左仆射大人,是末将等的失职。”周宗赶忙请罪。
“丞相已经平安回来了,你们也不算失职。不用请罪了,起来吧。”徐知询慢条斯理道。
“可是左仆射大人还……”王将军显然对徐知询冷漠的态度有几分疑惑。
“他?”徐知询冷笑一声,“吴国水浅,他怕是看不上左仆射的职位,别处另寻主公去了。”
王将军大惊:“四公子何出此言?”
徐知询轻笑一声:“本就是丧家之犬,投了钱老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周宗深知徐知询和徐知诰素有芥蒂,他是徐知诰的亲信,从来就被徐知询视为眼中钉,于是方才一直不曾开口造次,以免触怒徐知询。眼下,听到徐知询如此说话,再也忍不住了:“左仆射大人受丞相恩养,被梁军威胁生命,尚且不背吴国。又怎会为了一个空穴来风的权位,投降钱留父子呢?”
徐知询想抓他的把柄正愁没机会,这一下算是遂了心愿:“大胆的周宗!居然在这里为反贼狡赖!你素来是反贼的亲信,眼下为他百般脱罪,是何居心?”
周宗强压住心火道:“末将乃是由丞相大人提携,才有今日。感念知遇之恩,从不敢解怠国事。左仆射大人在吴国多少年,上上下下都看得见他的赤丹忠心。目下左仆射大人生死未卜,四公子如是说话,怕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吧?”
“放肆!”徐知询全没想到他敢如是顶撞,立刻拍案而起,“胆敢这般跟你的主子说话,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末将一直是直言不讳,同丞相大人和左仆射大人也是这般说话,难道四公子不知道么?”周宗看到他飞扬跋扈,自诩国主的模样,心中越发不爽利,言辞也控制不住激烈起来。
“你不要在本公子面前沽名卖直!”徐知询火冒三丈地大骂道,“本公子不是那个叫花子!”
周宗正要说话,却被胡床边一阵巨烈的咳嗽打断了。随军郎中诚慌诚恐道:“四公子,丞相醒了。”
徐知询狠狠的瞪了周宗一眼,撇下两人提步走到了床边:“父亲。”
徐温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脸色依旧很难看,他张了张干裂的失去水份的唇,有气无力道:“知询啊……”
“父亲才好些,不着急说话。”徐知询握住徐温的手,贴近了他的耳边道。
“你二哥呢?”徐温模糊的视野终于清晰了起来,吃力地环顾周围,没有看到徐知诰,于是问道。
“二哥他不在军中。”徐知询如是说道,故意留了下个下文让徐温追问。
徐温不曾想到自己的这个儿子是这样的用心,于是顺着他的话追问下去:“他去了哪里?让人快点召他过来。我……有话要说……”
“他已经投降了钱元灌。”徐知询一字一句说的清楚。
“你……你说什么?”徐温脸色蓦地一变,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在混乱中背叛了父亲,投降了钱元灌。”徐知询看着父亲的脸色逐渐变得更加苍白,心下生出一丝报复之后的快意。
“这……这不可能……”徐温沉吟了一下,缓缓吐出几个字来,一双眸子紧紧的盯着徐知询的眼睛。
“他是个叫花子出身,从来不在乎认谁做主子,有剩饭吃就不错了。”徐知询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轻蔑的目光扫过徐温已经苍白的脸,“亏的父亲这般重用他,不想养出这么个吃里扒外的软骨头。”
“丞相!”周宗实在忍不住了,于是不顾一切的大声叫道,“末将周宗有话要说!”
“大胆的周宗!”徐知询厉声呵斥道,“来人!还不把这个叛将给本公子拿下!”
“慢!”徐温缓了口气,镇静道。
“父亲!”徐知询不甘心。
“让他过来说。”徐温似乎对于自己的判断十分笃定,并不满足于单听徐知询的一面之词。
周宗被押到了徐温的胡床边,跪倒在地:“丞相,左仆射大人当时为了突围,将部将们分为两队,一队保护丞相在后,另一队随他在前引开了越国人的主力往东南去,剩下的部将们才能保护丞相突围出来。如果左仆射大人当真要投降越国人,大可以杀了丞相直接投降,何必这样?”
“你敢保证不是那叫花子使得伎俩?”徐知询倒是不见什么慌张,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当然敢保证。”周宗不假思索。
“拿什么保证?”徐知询冷笑一声,“证据呢?”
周宗一时语塞,他又怎知徐知诰而今的下落呢?
徐知询见他闷声不语,转脸向着徐温道:“父亲,儿臣可以传保护父亲回来的部将证明儿臣所言不虚。”
徐温没有做声,依稀是默认了。
徐知询一挥手,不多时,一个身受重伤的部将被两个侍卫扶了进来:“末将参见……参见丞相……”
徐知询起身招呼道:“免礼了。叫你来,是让你亲口告诉丞相左仆射的下落。”
“回丞相,末将等掩护丞相突围之际,听东南方向逃回来的人报告说,左仆射大人已经投降了越国七公子钱元灌……”那部将忍者伤痛勉强说道,“末将不信,特地拨马单骑前往探看,当真看见了钱元灌与左仆射大人比肩而行,其行状甚是敬重……”
徐温刚要开口,却听得大帐门口一声高喝:“这不可能!”
一众人顺声回头,单见宽大的帐门口,一个疏瘦的小影子立在当间,雪白的衣服已经染上了层层的暗红的血渍,手中的长剑闪着银色的光芒,并且因为她的愤怒而在鞘中发出阵阵的龙吟。
“你这妖……”徐知询差点脱口而出大骂“妖女”二字,硬是看着徐温在场,压回了嗓子眼儿。
来者正是从乱军中几近生死重重折磨,终于平安归来的东华。
“二小姐!”所有部将都被她一身血衣的样子吓得不轻,他们只当她死了,全没料到她还能平安出现在面前,慌忙下拜道,“末将等恭迎二小姐回营。”
东华并不搭理他们,径直走到徐知询的面前,仰脸看着他,嘴角泛着冷艳的笑意:“我知道,你现在很不想看到我还活着。”
徐知询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不很自然的弯了个弧线:“你是我妹妹,我当然希望你活着。”
“哈!”东华冷笑一声,带着愤怒,“什么比肩而行?什么甚是敬重?四哥,你这个编谎的本事还真是不敢恭维。”
“你……”徐知询想发作,可是碍着徐温正瞪着自己的眼睛,不敢太过恣意,只恨得咬牙,“你说我编谎,凭据何在?”
东华斜睨着眼睛笑道:“钱元灌现在正在回越国大营的路上,如何能跟二哥比肩而行?”
“焉知不是带着那个叫花子一起回营?”
“钱元灌根本就没有和二哥交战的机会,他一直和我被压在梁军的后面,根本未曾与自己接应的主力汇合。二哥所面对的是越国的另外一支主力,领军的人是我的师父越王八剑的悬翦剑。就算比肩,也是和我师父一起,怎么会是他?”
“你一味帮那个叫花子讲话,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原因吧?”徐知询诡笑着凑近东华的脸。
东华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在徐知询的脸上,冷着眸子狠狠地往他的心里剜去:“若说见不得人,你才当的货真价实!”
“你这个小妖女!”徐知询大骂道,他再也无法按耐自己发作的情绪。
“你做的好事情,还要我在父亲面前重复一遍么?”东华抬高声音大声说道。
徐温不由得被这双儿女的言辞激怒了,想要出言喝止,喉咙口却一咸,他生怕血喷出来,强自压住,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不能平复,顿时咳嗽起来。
徐知询慌忙上前去拉徐温扪在胸口的手,被徐温狠狠地甩开了:“父亲……”
“丞相!”门口的侍卫很犹豫地到了近前报道,“越国国师明喻召遣人送来书信,呈至丞相面前。”
“念。”徐知询看着侍卫手中的信封,甩了个眼神。
侍卫行了一礼,小心地拆开了信封,抽出中间的信笺,小心翼翼地念道:“吴国国师明喻召致淮国丞相徐温大人麾下:两国交战已非一日,互有死伤,也在所难免。今日,家主有意与丞相大人罢兵和解。现丞相大人的知诰、知谏两位公子俱在家主营中,倘若丞相大人有和议之诚意,三日之后,当亲往家主营中磋商。是日,二位公子是去是留,全凭丞相大人一念。”
徐温顿觉心中无比窝囊,急火攻心,大叫道:“还不把那个使臣给我砍了!”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一个部将劝道。
“明喻召算什么东西!就算是……就算是钱镠也不敢这般狂妄!”徐温用力狠狠地拍打着胡床的床架,愤怒到不可隐忍,“我偏要杀杀他的锐气!杀了来使!”
“丞相,左仆射大人和六公子还在他手里,如果杀了来使……”周宗再次劝阻。
“老夫便要杀了他,又怎样!”徐温瞪大了眼睛,仰天吼了一声,整个人一软,又晕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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