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惆怅是断头酒，肃顺盘腿坐在草蒲团上，却一脸坦然。回想这些年来所做之事情，也早应当料到今日下场，肃顺甚至感到自己其实就是一条永远不靠岸的小船。说起鞠躬尽瘁，他自问于心，这些年做的丝毫不马虎，一心乃是先皇大业，大清朝的前途，他明明知道重用汉人会得罪满人，可仍大胆用许多汉官担任重要职责，这自然得罪了满洲躬亲。虽然看起来是恭亲王举着改革大旗，但先前他一直重用曾国藩，关心洋务，其实走的也正是一条改革大路。他想来，自己错在那始终暧mei不明的态度上面了，暗中支持着改革，但也十分重视儒士清流，总希望这两路人马可以携手共进，把大清朝再现昔日的光辉，谁想到，到了后来，竟是两派人全部得罪，更在整顿吏治上，杀了许多人，得罪了更多的人，他心中无私，一把铁腕，唯独落下老泪苍凉。清流总惦记他的不是，年轻人靠向了更见锋芒的恭字大旗，他叹口气，终于知道，身为朝中人，则必定偏倒一边，试图走条调和中庸的道路，万万不可行，只能把自己落了个孤家寡人。
这回政变，不过是前些日子的铺垫，一点点积累的仇怨爆发，他才会永无翻身的余地了。无人能救，更无人为他说话，更可悲，朝廷上下叫好一片，他心寒，早感到那冰冷的铡刀，斩了他的心。
“大人，恭亲王爷来送大人。”看守天牢的牢头一边开着铁锁一边说。
肃顺并没回身，恭亲王俯身钻进了铁门。他在肃顺面前站定，许久肃顺没有反应，一动不动。恭亲王负手而立，问道：“肃大人在这地方可习惯吗？”
肃顺哼笑一声，声音中夹着不屑跟嘲讽：“原先肃顺还是敬佩恭亲王的，却不想恭王的胸襟不过如此，竟然也学那些没出息的人跑来嘲讽一个将死之人了。”
恭亲王来，却不是为了嘲讽与他。
他敛衫在肃顺对面的草蒲团上坐下，一挥手，外面的人则拎着一个食盒进来，在肃顺桌前的小桌上满满拜开，尽是些上等的美食。恭亲王拎起一壶酒，先为肃顺倒满一杯，“你我上次这样相对而坐是何时了？”
肃顺笑道：“肃顺所知，似乎从未有过。”
“有，只是你不记得了。我闲置在家那天，你曾来看我，仍是我斟酒给你喝。”
肃顺干笑，心想，他不过是想嘲讽我罢了，于是轻蔑，把那酒放在一边未曾饮。
恭亲王亲自加了鸭舌夹在他面前的碟子中：“当时我真是绝望，只觉得这辈子大概就呆在那王府中了，可就是那几年，使我想了很多。”肃顺并不理他，捏着杯子，一口灌下那辛辣琼浆。恭亲王则道：“我只想人这辈子，无为，无胆，无心，无所，无牵挂，才是最幸福的，我倒是真的过了那么几年好日子。”
他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肃顺反而觉得他可笑，于是道：“恭亲王的境界，果真是不一样。”
恭亲王看肃顺一眼，实在觉得自己那话实在多余，此时来看他，又指望什么呢？
倒是肃顺说道：“肃顺直到今日，也不觉得先前有什么好遗憾的，现在是个多事之秋，肃顺一直自认为算是英雄，若是恭亲王今日前来是听肃顺一句恭维的话，那倒是真心有一句。当年曹操跟刘备青梅煮酒，如今借着这天牢，你我何尝不算是这当世的英雄，只不过是一对气短英雄，奴才嘴脸。”他捏着杯子与他轻碰：“国家在陌路上，不自立为王，就只能做个陌路英雄。肃顺的路是到头了，接下来，只看王爷的路能走多远。”他用眼光扫他一眼：“今日你能来瞧瞧我，足见你的胸襟，即便你不怀好意而来，也强过那些树倒猢狲散的小人们。”
恭亲王饮一口酒，才道：“我来瞧你，并不觉得你死的惋惜，再者，我是希望你死的......只是，我又不得不来瞧瞧你，并也没其他意思，算是你我相识一场，对手对年，总有些不一样的情分。”
肃顺道：“只是既然王爷盼望肃顺去死，你又愁眉不展什么？”
恭亲王瞧瞧他，默然无语。
肃顺朗声笑道：“我猜想你是在想，肃顺也有这样结局，那会不会有一天，住进这天牢，饮下这断头酒的就是王爷你自己，是不是？！”
恭亲王大骇，冷汗顺流而下。
肃顺则道：“全凭借各人造化，如今局势，就像一锅熬烂了的粥，你只加米下去，那老鼠屎却怎么捞也捞不起来了，就算这锅粥熬的再浓稠，也是喝不下去的。”
恭亲王点点头。
肃顺则道：“肃顺死后，托王爷保护妻女不受人辱，王爷可能答应吗？”
恭亲王道：“肃大人请放心吧。”
肃顺则背过身子，将辫子甩在身后，默默不语了。
恭亲王则自觉离去，越发的感到惆怅。
菜市口的那滩血还没干透，丝丝冒着热气，兰儿的寝宫中也燃气了一炉淡不可闻的香料。
“三姑姑呢？”兰儿问一边的安德海。安德海回过神来，则笑眯眯对着兰儿道：“启禀太后老佛爷，三姑姑里间收拾衣裳呢，太后许她告假出宫，到恭亲王府去看望小喜子。怎么太后忘记了？”
兰儿便道：“你去拿我的首饰盒子过来。”
安德海会意，不多时则抱着一个镶金盒子过来，捏着盖子打开，兰儿愁见其中有一对翡翠蝴蝶，拿起来十分喜欢。她叫了三福子来，把那蝴蝶赏给她，只说：“这是哀家赏给小喜的玩意，你帮哀家带给她吧。”三福子谢恩，看着兰儿甚为不舍的。她的泪水含在眼底许久，才听兰儿道：“你这一去，若不想回来，则可以托付给恭亲王爷，你跟了他我自然放心。”三福子才又谢恩。兰儿则又说：“若是你不跟他，我自然帮你置办个家当，好叫你带着小喜衣食无忧，日后我思念你，也要你进宫来见我的。”三福子点点头。
安德海备下了马车，亲自赶着送三福子出了宫门。她却没回头看上一眼，怀里揣着兰儿赏赐那对翡翠蝴蝶，潸然泪下，她抽吸着，鼻子通红，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安德海外面劝道：“姑姑哭什么，姑姑回来仍旧是太后身边的知心人，出去也尽是好日子等着姑姑，若小安子是姑姑，做梦都要笑出声了。”三福子则道：“日后，安公公要好好伺候皇上，还有.....”她本来还想再嘱咐几句，可惜，又觉得自己说再多都是多余，于是一笑：“没什么了，日后安公公也要保重。”
安德海心中一酸，则笑：“莫说的像是生离死别，想见面时还不容易吗？”
三福子撩开帘子，则见到紫禁城上盘旋而过的一群鸽子，甚至有种天都在旋转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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