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马,缓缓走上百灵街,不知不觉中,漫天雨丝飘落下来,渐渐沾湿了向时财身上的白袍。他只是茫然地走在雨中,茫然地忆起,那一次与百灵公主走在百灵街上。白衣如雪的女孩,睁着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深深凝注视着他,柔声问他:“师兄,你有心事?”
师兄……从头到底,这个女孩,一直对他怀着善意,是她让自己不忍了么?为什么此时此刻,在拿到那一颗叫做“凶煞曼陀罗”的毒药后,他心里盘旋的都是她的影子?凤凰涅槃,能否在那片曼陀罗中重生?灵儿……
心头蓦然一凛:不,向时财,你已无心,怎会不忍?又怎能不忍?
伸手入怀,摸到父亲送来的那个锦囊。“这枚毒药要么给马萧服下,要么大公子自己服下!”高山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心,痛得几乎麻木。
也许,对父亲来说,四年的时光真的是太过漫长了。忍耐,是最焦灼无望的煎熬。父亲,曾经象鹰一般冷酷、威严而雄心勃勃的人,已经在这样的煎熬中渐渐磨尽锐气,不复当年的风采了吧?所以,他才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自己的行动。
可他岂有不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羽翼未丰,又如何能够与马萧抗衡!马萧,想到这个人,向时财的神经就绷得紧紧的。他觉得他已不单单是一个人,而是一种精神、一种力量。百灵神兵在他的领导下,恐怕已到了无坚不摧的地步。他想光明正大地赢他,他想战胜这位天下无敌的强者,哪怕是运用策略,哪怕是挑拨离间,但决不是下毒这样的卑鄙手段!
“这是烈性毒药,溶在水中无色无味,服下后会立刻发作,药性蔓延至全身血液,人会变得气虚体弱、四肢乏力,然后失明、失聪、吐血不止,最后血枯而亡。”
高山的声音再次响起,犹如某种神秘的咒语,向时财有些晕眩。
父命难违,那颗药就好象一块石头,沉重地压在他心上。
百灵比飞水冷了许多,春雨落在身上,还是带着丝丝寒意。可他没有上马,就这样牵着马茫然地在雨中走着。身上的袍子已被雨淋湿,可他却浑若未觉。
辘辘车声响起,一辆马车到身边停下,一个男子的、磁性的声音响起来:“时财,将马交给侍卫,上车来。”
向时财回头,看到马萧朗若星辰的眼睛,将手中的白马交给侍卫,自己飞身跃上马车。
“师傅。”
马萧看着他,眼里有薄薄的嗔怪:“喜欢淋雨?很快就要出征,这节骨眼上想让自己生病不成?”
“对不起,师傅。”向时财从他语气中听出怜惜之意,心头一阵狂跳,暗暗咬了咬牙。
马萧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来,把湿衣服脱下来,换上我的。”
“不,师傅,徒儿年轻,不妨事。”向时财赧然。
马萧笑道:“那你就是说本将军老了?”
向时财越发不好意思:“不是,师傅风华绝代,岁月难掩。”
马萧莞尔:“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这么会说话?”
向时财不禁红了脸,低下头,避开马萧的目光。
“今日我一直在朝中,未到军营,营中无事吧?”
“无事,众位将军带兵出征了,军营中只剩下两万人马,是任大鹏将军辖下。徒儿与郡王马真新来,还需跟诸位将军历练一番。”
“无妨,我直接带你们去战场上历练。若是立下功劳,我会向莲花王请求升你为将军。其实莲花王有些偏心了,真儿还小,没有寸功,怎能封将?”
“真儿是师父的孩儿,虎父无犬子,莲花王深知这一点。”向时财说这句话倒是由衷之言,对马真的武功,他是心中有数的。几次师兄二人比剑,马真都很“巧”地败给他了。以他的聪明,他当然知道马真有意让着他。
马萧微笑不语。
“师父离开四年,如今突然回来,朝中那班老臣必是喜出望外吧?”
马萧自嘲地一笑:“这些大臣们倒确实对我的回来非常感兴趣,早朝前议论纷纷,只是说的话……”
向时财若有所思道:“难道竟是诽谤师父之言?”
“无非是谣诼之言,说我向天索命,救活了皇上,皇上是天命所归,竟要靠我续命。在老天爷心目中,岂非是我的命比皇上还要金贵?皇上是君,我是臣,我岂能凌驾于皇上之上?”
向时财心中一动,听马萧口气极为随意,淡淡说来,好象在讲着别人的事情,难道他竟然不在意?
“师父,若是这些话传到莲花王耳朵里……”
“无妨。”马萧笑得优雅,“相信到现在,莲花王再也不会对我有什么误会了。”
向时财心中冷笑。马萧,你究竟是太善良,还是太有把握?你难道不知道伴君如伴虎么?
烟雨中,一池春水微波荡漾。脱去戎装的百灵公主陪马真将军倚在荷塘边,两人合撑一把伞。远远看去,一个背影修长挺拔,另一个背影纤细窈窕。马真伸出一只手,自然地握住百灵公主的小手。
只是静静地站着,呼吸着清新、沁凉的空气,心,早已溶化在脚下的那池春水中。即使情已成殇,只要能默默地相对,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与温馨,对马真来说,也已经很满足了。
“真哥哥,你这塘里叫人把枯荷的残梗清理过?”百灵公主问道。
“是啊,留着岂非大煞风景?”
“我倒觉得,留得枯荷听雨声也别有一番风味呢。”
马真回眸,赞许地笑道:“公主心思玲珑剔透,果然非寻常女子可及。跟你相比,我倒是大俗人一个了!”
百灵公主俏然一笑:“真哥哥过奖了,小妹是吟风弄月之人,哪里比得上哥哥有经天纬地之才?”
马真连忙投降道:“四年未见,公主妹妹越发伶牙俐齿了,我甘拜下风。”
这时一名小宫女打着伞从桥头走来,躬身禀道:“启禀公主、真将军,大将军和向公子已经回府,正在等你们去前厅用膳。”
“好,我们即刻便来。”
小宫女回身,却意外地发现向时财打着伞,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棵黄桷树下,默默地看着这边。不知道是否是隔着雨雾看不清楚,她竟觉得向时财眼里有一团怒火在燃烧。
“师兄?”百灵分主也看到了向时财,扶着马真向他走过来。
向时财露出温润的笑容道:“公主,郡王,你们好雅兴。”
公主也微笑道:“昨日舅舅给我用过冰玉露,我身上的伤好多了,今日可以稍稍走动,便拉着真哥哥出来了。”顿一顿,又道,“怎么你俩一起去军营,却没有一起回来?”
向时财一愣,随即掩饰道:“我去街上买了点东西,又遇上下雨,避了会儿,便回来晚了。”说完一起进入将军府。
夜晚,马萧在书房秉烛夜读,向时财端着一杯茶进来:“师父,这是父亲托人带来的新茶,飞水铁观音,请师父品尝。”
马萧抬头,微微一笑道:“这些事让将军府的下人去做好了。”
“不,徒儿理该孝顺师父。”向时财轻轻端起茶,送到马萧手中。
马萧接过道:“时财,你和真儿一样,都是有心之人。”端起茶杯送到唇边,浅浅抿一口,“好茶!”
向时财的手指死死握紧,指尖一阵抖动。
“来,时财,坐下吧。”马萧一边品着茶,一边回头招呼向时财。
向时财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站着,呆呆地看着马萧的一面侧影。灯光下他脸上的线条不似白天那样分明,反而柔和了许多,眉宇间透出一种美玉般的温润,叫人不敢相信他是位无坚不摧的将军,反而更象是才华横溢的书生。
向时财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受着两重煎熬,一重如火山,烈焰翻腾;一重如冰川,寒冷彻骨。耳边有各种杂乱的声音纷纷掠过:“时财,你是个好孩子,本王自从在飞水盐城第一次见你,便已经非常喜欢你了。”
“原来如此,你必是从小气血淤滞,所以身体才这么差。来,今日我助你打通仁督二脉,你从此便会脱胎换骨,身体强壮起来。”
“傻孩子,在为师面前不必如此拘谨。”
“刚才你出了那么多汗,若不洗洗,呆会儿怎么睡?再说,这温泉水中含有矿物,对你的身体会大有裨益。”
“刚才我给你打通仁督二脉时,顺便给你输了两成功力。”
“我知道你会是最优秀的。睡吧。”
“是谁教你自作聪明?是谁教你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孩子,恨我么?”
“我的断魂剑他日自会交给真儿,这仙源剑么,从此便是你的了。”
“我只是为了提醒自己,我虽立下彪柄功勋,却是踩着别人的尸体走过来的,我的手上沾满血腥。所以,我一直有诚惶诚恐、如履薄冰之感。”
是马萧的声音。
向时财的身子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浑身酸软,头很沉,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视线好象变得遥远了,灵魂在渐渐飘远。
马萧见他没回音,也不计较,和声道:“过两天就要出征了,我们需要养精蓄锐,你早些去歇着吧。”
向时财迷迷糊糊地听到马萧的话,想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然后看到马萧的手掌伸到自己额头,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这孩子,怎么体质还这么差,一点也不象练武之人?不过淋了一点雨,竟然发烧了。”
向时财喃喃道:“师父,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是这样……”
马萧将他送回卧室,吩咐侍卫道:“去请大夫来。”
向时财昏昏沉沉,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听到马萧与公主两个人的声音,一直守在他身边。他在梦魇中紧皱双眉,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马萧和公主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神情无比纠结。
一只凉凉的小手摁在向时财的额头,然后湿毛巾贴上来,向时财的意识有点清醒,恍惚听到公主担忧的语声:“师兄这么大人了,怎么也不懂得照顾自己,好好地去淋什么雨?”
马萧轻轻叹道:“他远离故土,以质子的身份留在百灵,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难免孤独。我想下雨天正好勾起他的愁绪,所以才这样自我放逐吧。”
“可是,我们不是他的亲人么?他为什么还会孤独?”公主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失落。
“这种感觉是和骨肉至亲不一样的。时财哥他太可怜了,说到底,是我的罪过……”
向时财的身子在被子里轻轻颤抖。
然后有大夫来给他看病,再接着马萧将他唤醒,扶他起来,公主喂他吃药,折腾到三更。终于向时财再次沉沉睡去,公主也回去休息了。马萧却仍然守在向时财床边。
直到早上醒来,向时财发现马萧抱了一条被子,躺在他旁边的软榻上,和衣而卧。向时财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自己仍然头重脚轻,烧却已退了不少。
向时财走到马萧身旁,看着马萧熟睡中安静的样子,心绪再次翻腾。四年的时间毕竟不短啊,在龙泉江的日子过得那样平静、安宁,自己几乎要忘记国耻家恨了。只有在夜半无人时,才会象孤飞的鸿雁般,惊起回头,审视自己的内心。
马萧,撇开仇人的身份,他对他可谓恩重如山。四年的时间,他既是师父,也是父亲,时时教导、照顾着自己。
可是自己,却终于无法抗拒命运的安排,无法抛掉自己的使命,无法违背父亲的旨意……
马萧,喃喃在心里念出这个名字,他缓缓跪下去。我恨你灭了飞水国,可我敬佩你是真正的英雄。我本想和你好好较量一番,却不料苍天播弄,事情的进展已不由我掌控。这一拜,是我欠你的。恩怨难断,忠义难全,你说得对,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太多羁绊、责任、桎梏,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时财,你干什么?”马萧醒了,伸手扶起向时财,“烧还没退,请什么安,还不快回床上好好躺着。”
向时财歉然:“劳师父亲自照顾,都是时财之过。”
“既然知道,下次还敢再虐待自己的身体?”马萧的声音不高,可语气中的责备与怜惜并存,令向时财再次心头一震。
“哪有这么严重?不过是淋了点雨而已。”他小声嘟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表情和语气都象在向父亲撒娇。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这样照顾过自己。以前在飞水国时,自己总是病恹恹的,而父亲总是一副冷淡的、不待见他的样子。
“淋了点雨就生病?你的身体简直比女孩子还娇弱,如何去冲锋陷阵、征战沙场?我马萧的徒弟,未来的飞天将军,难道是这副弱不禁风样?等病好,每日的练功时间加倍!”
向时财见马萧眉一皱,脸色一沉,星眸中顿时射出严厉的目光,心不禁一阵狂跳。而“飞天将军”四个字更象是一道闪电劈开夜幕,强烈地震撼着他。
飞天将军?什么意思?心中想着,嘴里便脱口问出来:“师父所言是什么意思?”
马萧微微一怔,却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道:“为师暂时不能告诉你,无需多问,你只要勤练武功、勤修兵法便可。”
向时财略感失望,却如往常一样恭顺地应道:“是,师父。”
重新躺回床上,门开了,百灵公主窈窕的身影挟着一缕清香飘进来,手中捧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舅舅,师兄,你们都起来了?”
“公主,劳你亲自煎药,我怎么敢当?”看着百灵公主因忙碌而微泛红晕的脸,额头还有细小的汗珠,向时财的心好象被什么重物狠狠碾过,可是脸上依然是云淡风清的笑容。
百灵公主放下药,笑吟吟地道:“真是麻烦舅舅府上的人。再说,伺候时财哥是我份内之事。”
纤手伸过来,摸摸向时财的额头:“谢天谢地,烧退多了。师兄觉得舒服点没?”
“嗯,我好多了。”
“师兄有什么心事么?”公主看着他,掩饰不住担忧之色,“大夫说师兄有郁结之气,再加上受了寒,所以才会生病。师兄若有什么为难之事,不妨说出来,让我们为你分忧。”
“我……”向时财心头又是一阵刺痛,却拼命忍着,迅速寻找借口,“我无事,只是因为清明时节想起家母,想到自己人在千里之外,无法去拜祭母亲,一直心中郁郁,再加上淋雨受了寒,才会病倒。害师父、公主担心,是时财之过。”
就在这时,门外有侍卫的声音禀道:“启禀将军,莲花王差人来传口谕,命公主和将军一起上朝。”
“本将军知道了,即刻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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