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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公子正在山坡呆坐,自北来了两个番汉,看见公了勒马问道:“呔,那小蛮婆儿好大胆子!我们这里虎豹极多,你独自一个坐在这旷野荒郊等着喂老虎吗?”公子见他们来派虽凶,说的都是好话,遂站起身来,随口说道:“我是个病人,虎吃了也罢。”这一句说的对了景咧,也是公子合该机缘凑巧,那番人生性直率,朴实楞怔,这一句话不曾听准,只听了个“我会治病,虎见了也怕”,遂欢欢喜喜,跳下马来,一齐说:“姑娘果然会治病,这更好了!我们可敦身得重病,百方不效,北边无有良医,皇爷命我二人连夜进口,聘请高人与皇后治病。姑娘若治好了我们娘娘,王爷一喜,你的造化到了!”公子闻言,忽然想起:“我今尚有一粒金丹,何不随他前去?大料一定取效。治好了番后,借此存身,往后看机而动,再作道理。此时已至万难之日,把死付之度外,听天由命,闯一闯罢!”公子主意一定,遂向二人说道:“我有仙丹,保管手到病除。”番官大喜,便请公子上马,忙忙回五国来。
只见围城四面都是牛皮帐房,一望连云,都是彼国的宗亲、文武官、奠长居住。毛袄番兵成群结队,演骑习射,往来不断。进得城来,也有三街六市,也有宫殿朝房,二奠长知会了看门的番官,回禀进去。不多时出来了两个番婆,把公子带至成德殿,拜见了北安王。北安王问了话,亲身带至洪吉刺后的寝宫。公子看了回洪后的气色,说了几句支吾套话,取出金丹,与洪后服下。不多时,其病如失。番王、番后十分欢喜,让坐献茶,盘问姓名来历。公子只得捏造虚言,只说乃民间之女,姓孟,因事被人谋害,逃走出来,飘流至此。洪后闻言,点头赞叹,遂向番王说道:“我看此女容貌端美,举止安详,心甚怜爱,他又无家可归,意欲收他作个义女,不知大王意下如何?”番王道:“咱们无个公主,寡人正有此意,不知姑娘可愿意么?”公子早已把那听天由命的主意打定,并不推辞,就拜认了父王、母后。番王大喜,封为合庆公主,命番婆、宫女后宫预备香汤,伺候贵人淋浴更衣。次日与皇后起病,又庆贺公主,大殿中设摆双喜宴,王侯宗亲、文武诸官都入朝与国母起病,庆贺公主。那北方的规矩不比中国,全无避忌,王爷、洪后、嫔妃、公主居中正坐,王位诸臣百官人等就在两边设宴,君臣欢呼痛饮。
成德殿中排筵宴,君臣共庆喜欢连。北安洪后当中坐,两旁边王位宗亲铺地毡。捧盘的番汉来回走,大碗穿梭望上端。汤调五味盛金碗,肉似山积酒似泉。无非是熊白鹿脯牛羊肉,酥酪驼珍野味鲜。奶油番果花红染,米酒沾唇分外甜。八对番女筵前舞,鸾笙凤管配丝弦。君臣正在欢饮处,北安王手内擎杯左右观。但则见王后王妃新公主,太子宗亲文武官,饮酒听歌多喜色,推杯换盏笑盈颜。番王引起心中事,不由一阵好伤惨。玉液琼浆难下咽,美味珍馐懒怠餐。洪后一见开言问:“陛下因何不喜欢?”番王叹气呼贤后:“事逢对景惹人酸。你看这宗亲骨肉人人在,文武百官个个全。就是不见四御弟,孤与他手足分离这八年。他也是为国忘身遭罗网,只落的拘禁东京坐软监。我这里饮宴听歌多自在,他那里伶仃孤苦有谁怜。思量及此心如醉,如何叫朕意安然?”北安之言还未尽,但只见左边慢闪一番官。拜倒驾前呼:“我主,龙意愁休请万安。为臣不才献一计,保管殿下转回还。”番王闻言心内喜,带笑含春把话谈。“丞相有什么妙策,能使四弟回国?”不花无敌口称千岁:“臣时常着细作打探中原事体,听得宋国首相病故,目今吕国材内阁用事,蒙蔽神宗,树党招权,贪财如命。趁此机会,正好用策,请我主多备金银、珠宝、玩器、美玉、珍裘,为臣扮作商人,暗暗进京,凭臣三寸不烂之舌,贿买吕国材,随机应变,必要救殿下回国,以安圣意。”北安王道:“卿既有忠心,寡人准奏,且候来春举行便了。”大太子耶律寿山也奏道:“臣闻宋家高廷赞已去,大料无人敢挡。我国数年以来锐气已足,粮富兵精,待皇叔回国之后,孤儿亲提人马,发兵南抢,以雪前恨,替父取大宋的天下如何?”北安王点首准奏。
当下宴毕,群臣谢恩散去,洪后亲送公主至合庆宫中,派两对番女、四个番婆服侍贵人。复又摆下夜宴,对饮盘桓。洪后问道:“皇女青春几何?”公子道:“一十七岁。”洪后道:“吾儿年当及笄,明日启奏你父王,挑一大臣子侄,招为驸马,全你的终身便了。”公子心下着忙,连忙站起,说:“为儿尚有下情禀母后。我乃有夫之妇,怎敢背人重婚?”洪后问道:“话配谁氏之子?”公子道:“寇翰林之子名潜,字云龙,成亲未久,被人谋害,夫妻分手,儿夫避难他乡,不知所之。我二人临别各誓以死守节,志不再配,多蒙母后慈恩,人伦大节,臣不敢遵旨。”洪后点头道:“原来如此。既然这等,等过了几时,着人进口访你夫主的下落,叫你二人破镜重圆,这个如何?”公子放下心来,连忙拜谢。那洪吉刺后虽是番女,敦厚贤明,通文识字,得了这个爱女,与他讲文论古,甚是投机,百分疼爱。公子敛迹藏形,小心自守,番人性直,并无识破。
言不着玉女本色居塞北,听把那伏氏姑侄表一场。从那日逼走梦鸾高小姐,到次日合府的家丁撇个光。男妇老幼齐逃走,只剩他主仆姑侄人两双。狂生伏准羞又气,夫人含怒泪淋裳。少不得雇几个长工与村妇,叫了任婆内里帮。到了四月二十八,药王庙演戏年年大会场。诸般买卖全都有,芦棚结连数里长。进香男女如蚁,扶老携幼闹嚷嚷。伏生假说去还愿,为的是招风惹草看红妆。打的鲜衣花帽财主样,手擎团扇慢摇凉。只拣那妇女群中来回走,风流卖俏弄轻狂。请了分纸马朝里挤,单与红裙同降香。磕头已毕回身转,猛抬头,从外来了一位美姑娘。则见他满头金珠银首饰,大桃垂腰二尺长。身穿着锦绣花衣飞五彩,湘裙百褶戏鸳鸯。玉腕拿把檀香扇,画的是张生跳过粉皮墙。俏笑轻盈说好热,金镯四个响叮当。金莲窄小难移步,一对丫环站两旁。正与狂生离不远,只闻得阵阵扑人脂粉香。狂生一见直了眼,睁圆二目看端详。只见他走至殿内当中站,使女连忙替上香。他那里花枝招展深深拜,嫩语娇声叫药王:“保佑弟子身无病,岁岁年年叩法堂。”使女连忙搀扶起,猛瞧见五百年前冤孽郎。他二人,欢喜冤家初见面,由不得灵犀一点两牵肠。
俗语说的好:风月子弟、及时裙钗,比乾柴近烈火。两情四目,不必细表。正在留恋之际,只见一个胖大老翁,年约五旬之外,身穿宝蓝色夹纱道袍,鱼白单纱衬衣,凉巾朱履,员外打扮,走进殿中。看着女子说:“姑娘烧了香怎么还不看戏去?这是整本的《绣鞋记》,热闹的很哪!”女子说:“车上怪热的,这里还凉快些儿。”老者说:“要看也是你,不看也是你,少时可就要歇台了。”女子使性儿道:“我偏不去,歇了台罢!”老者笑道:“不去也罢去也罢,我先看去。”说毕,回身去了。又迟了一回,这其间他二人的形景也无工夫说他,只见又来了一个家丁,说:“员外叫请小姐上车,少时歇了台,人乱就难走了。”女子被催不过,只得转身移步。把一双秋波看着伏准,笑了一笑,用扇儿遮了粉面,丫环搀扶,一步一步走出殿外。这就叫做意索情绳,把个狂生不用绳绑,一直牵到戏台底下去了。那女子上了车儿,车门上挂着帘,两边纱窗看的明白。伏生站在近处,两个人动了麻衣神相,彼此仔仔细细对看了一回。不多时歇了台,人都散动,那员外车在前,女子车儿在后,望东南上赶去。
伏士仁心中不舍随车赶,紧紧而行后面跟。那管烈日天炎热,只走的气喘吁吁汗满身。暗暗自己叫:“伏准,可恨当初错认人!梦鸾虽然容貌美,全无情趣似瘟神。花木瓜儿空好看,枉叫区区黄尽心。怎么似这位多矫知好歹,怜才爱貌喜斯文。一见留情芳意许,这般才是美佳人。但愿冤家未受聘,我必要央媒搬娶这钗裙。我们俩郎才女貌真佳偶,你恩我爱到终身。可笑那无福的丫头梦鸾女,这样才郎他不亲。抛家失业如逃难,飘流去作外丧魂。这而今我也奇遇多娇女,不久成就美良姻。有朝一旦重相见,也叫你见一见这对才子与佳人。”这狂生胡思乱想跟车后,紧走急行脚步勤。一气跑了七八里,合和堡不远面前存。车儿赶进西门去,伏准答应后面跟。进了堡门一箭远,一座宅舍在大街心。高楼瓦舍多齐整,白粉墙高黑大门。两轮车儿朝里赶,那女子,隔着纱窗把手伸。望着伏准朝北指,秋波送媚面含春。狂生会意将头点,满面含春笑吟吟。只见那迎面来了两个人。
一个老者带着一个幼童,也是从庙上回来,小童手内提着一串角黍、一把香草,刚要望对门内走,伏生向前打了一躬:“请问老丈,这一家姓甚名谁?是个什么人家?”老者还礼道:“相公问这一家么?是个刚下锅的。”伏生道:“怎么讲?”老者道:“才煮么。姓毛,祖上买卖出身,绸缎大贾,到了毛二这一辈子上,发了大财,他又会百般取利,这几年陡然大富,买卖也不作,在家充员外了。”伏生道:“他家几口人?”老者道:“美中不足,无有令郎,只有一个丫头,惯了个……”刚说至此,那小童拉着老者说:“爷爷走波,走波!”遂往对门去了。
伏生顺着西墙往北走了一箭多远,绕至毛家宅后,只见偏东有个小角门,关着未开,里边树木森森,花香馥馥。伏生在墙外走来走去,忽听娇声袅娜,咳嗽了一声,伏生抬头一看,只见楼窗高起,那女子站在窗下,探着身子正望下看。狂生一见,欢喜非常,连忙转身,向上深深作了一揖。女子斜抄双袖,还了一福,把手中的扇子笑吟吟望狂生丢了下来。伏生急忙扯起衣衿来接,偏偏掉在头上,溜在地下。忙忙拾起,捧在手中,用口吹那扇上的土,连忙打躬致谢。女子见了,把那一双衫袖掩在口上,笑个不住,回身躲向一边去了。狂生正在着迷,只听角门开放,走出一个丫环来,这也是庙上见过面的,走至面前,说:“借问相公一声,我们小姐一把扇子失手坠於楼下,相公若是拣着,乞赐见还。”伏准道:“小生可倒拣着一把扇儿,只是这样贵重之物,怎肯轻易奉还?”丫环说:“一柄纸扇能值几何,有什么贵处?”伏生说:“物虽不贵,出自天仙之手,就是万两黄金也换不了去。若要归赵,除非天仙亲来取讨,许我个谢意,方肯奉还。”丫环笑道:“既然讨谢,须说个名姓,我好替你回复,不然看你拐了去。”伏生笑道:“小生就死也是不离此地的。若问姓名,正要相告,小生姓伏,名准,表字士仁,去世丹徒县令乃仡是先祖,镇国王高千岁的夫人是我的嫡亲姑母。小生前岁入泮,今年虚度二十,只为胸怀大志,欲觅才貌佳人,不肯草草就婚,所以未曾成室。再要说了生日时辰,便是《西厢记》上的套话,惹的小娘嫌烦。只此数言,替小生转达便了。”使女听毕,含笑而去。去不多时,回来说道:“我家小姐说,扇虽不贵,乃闺门之物,不敢轻弃。相公既然索谢,好歹晚间送来,我家小姐一定面谢。千万不要失信。”说毕,关门而去。
伏生听了,只喜得魂飞千里。看了看路北有座土地小庙,遂踱了进去,坐了一回。看看天晚,四顾无人,风声渐响。伏生有些发怔,壮着胆子,走出庙来。蹲至毛家后墙,角门以外,轻轻叩了两下,只听里面低声问道:“是谁?”伏生答道:“送扇子的来了,小娘子开门罢!”丫环把门开放,伏生连忙一步跨进门来。丫环将门闭上,引路来至楼下,说:“你且在此,少时等我回了姑娘,再来奉请。”伏生只得站住。丫环上去,回来说:“姑娘有请。”狂生此时恍疑身入瑶池,梦游巫峡,整衣进步,丫环掀起竹帘,狂生走入楼房。只见那女子改了便妆,一盘青丝细发,挽了个懒仙髻,头顶正面一丈青上穿着一朵鲜花,松绿百蝶夹纱衫子,鸭蛋软罗汗挂,高挽着鹅黄袖口,露出一双玉腕,十指春葱,带一对翡翠龙头镯子,珊瑚戒指,下身穿着石榴红洋绉裤,鱼白色裤腿,织金带子,衬一双元青时样花鞋,尖尖瘦瘦,站在灯后,遮遮掩掩,假媚倦羞。
这狂生到此疑为身入梦,马跃猿驰意不同。不暇观看楼中物,望着他连连施礼就打躬。女子起身还万福,低声让坐面通红。将身影在灯光后,吩咐蝴蝶看茶羹。伏士仁告坐接茶含笑饮,躬身控背叫芳卿:“惭愧小生多愚昧,三生有幸会娇容。多蒙小姐垂青眼,小生斗胆入蓬瀛。”狂生之言还未尽,女子开言叫相公:“奴家此举非无耻,听我把肺腑衷情说个明。奴的爹娘只有奴一个,并无四弟与三兄。欲选才郎托后事,好把家财万贯擎。终日瓜里挑瓜花了眼,渔阳择遍少乘龙。今朝有幸逢君子,奴的这一双拙眼认英雄。敢比文君识司马,相公将来定是个状元红。只为终身关系大,因此上含羞相约定姻盟。如若不嫌奴颜丑,愿托终身与相公。休笑妾身无廉耻,似那些三贞九烈我尽明。今朝为订百年好,莫把我看作墙花路柳同。”伏生听毕心欢喜,满面含春把小姐称:“既承俯就不嫌弃,我明日就命冰人系赤绳。就只怕令尊令堂多挑拣,好事多磨有变更。”女子回言说:“无碍,若要烦媒事管成。”伏生点首说:“从命,还不曾领教贵字与芳名。”女子见问腮含笑,燕语莺声叫相公。
说:“奴姓毛,小字如花。”伏生点头道:“果不愧如花之貌。”如花连忙说:“过奖!”,又道:“话已说完,相公请便,妾身明日静候好音便了。”伏生说:“小生耽惊冒险,好容易来至绣阁,得睹芳颜,怎么放我出去?此时天将二鼓,堡门已闭,叫我何处安身?小生素来胆小,小姐可怜,床下楼板上岂无一席之地?容我存站一夜,恩同再造。”说着,站起走至如花面前,咕咚跪倒,不住的哀告。蝴蝶儿笑道:“相公既胆小,就不该擅入闺门,作这大胆之事。”伏生说:“为着知音美人,就是万死也是不辞。”如花沉吟了一回,说:“罢了,看相公这等忠诚,妾非草木,何敢自爱?但终身事大,必须对天明誓,海誓山盟,奴家方信郎君的真心。”伏准大喜,道:“小生正有此意。”当下帘栊高卷,宝鼎焚香,二人跪在一处,对着星光,伏生说:“星夜诸神在上,弟子伏准,今生若负毛氏,伏准要横死外边,不得善终!”如花说:“弟子如花,终身托付伏姓,愿为百年伉俪,如若异心,日后千刀碎体!”誓毕平身。如花说:“蝴蝶,今日之事就是你一人知晓,你也起个誓儿,明明心,日后我劝相公收你作个小星,与我一同侍奉才郎,岂不是好?”蝴蝶儿笑嘻嘻的说:“这个现成。”至香案前跪倒说:“天上管闲事的神仙听真:今日才子佳人,星月定盟,我若走漏风声,准备着屁股上挨一顿好打!”说着,叩头站起。伏生、毛氏一齐笑了。未知如何,且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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