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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的岷水,清澈透明。那时候,潜游的鱼儿和水底的卵石都一清二楚,就像盛放在浅浅的玉盆里。
每逢日照,难分彼此的鳞光与波光一起烨烨荡荡,这一带岷江便宛然一道银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种能把人一双眸子都涤净的画面消失了。现在的岷江,虽还说不上浑浊,但再也不能直接拿瓢舀着喝了,得加明矾在水缸里澄半天,完了还得烧开才行。这让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感到很糟心,他们的儿女倒是很少说水清水浊,只是时常抱怨鱼群越来越少。
昨夜才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细春雨,从侵晨起,江面上就有许多渔夫在撒网。直忙碌到早饭光景,大多数的鱼篓里也没几条能卖出价钱的鱼。渔夫们纷纷爆粗口,以发泄对鱼商们早年竭泽而渔的不满。嘴上骂骂咧咧着,渔夫们手上还没得停,要继续下网,负责撑篙的妇人更得眼观六路,一看到哪处水面有鱼游走的动静,便嗖地一声把舟子撑了过去。往往有几条舟子同奔一处的,舟筏之间擦撞,一场骂战是少不了的,但不至于大打出手——被人伤了要误工,伤了人更要赔医药费,想着在家里做饭的年幼儿女,谁还能不忍下火气呢?除非见到对方在那处水域网起的鱼有些多,那可就不好说了。
所幸河里的鱼已经很少了,这种情况几年来都很少发生。
北岸鸣钟后,南岸的炊烟陆续熄了,一盏茶后,岸上接二连三地响起一道道稚嫩的,令人心疼又解人疲乏的童声:娘,饭做好啦,你们快回来吃呀……火是铜儿烧的!姐姐她什么都没做,只会捣……咯……咯……她不让我说……
听着那些洋溢着骄傲自豪期待褒扬的童声,渔人们紧绷的脸顿时松解,硝烟弥漫的河面上充满了带着欣慰的应儿答语,还有一丝淡淡的辛酸味道。渔人们欣慰于儿女的懂事,这并不意味着早早把稚龄儿女叫醒的时候没有难受和愧疚。他们心底急切想要收网回家,可瞧着那只空空的鱼篓,想着对岸那些钟鸣鼎食的人家,他们又洒下网去。
你们怎么还不回来呀?岸上稚女小脸上写满失落。小儿起初兴致还高,不停地咯咯叫着爹娘,半响还没得反应,小脸一变,眼泪开始打转儿,泫然欲啼。小女孩儿便牵起弟弟的手,小孩们眼巴巴地望着河上的爹娘。
渔妇们间或回头一看,再也不管男人是不是还没收网,撑杆便朝岸边驰去。岸上稚童们又雀跃了,咯咯笑着,蹦蹦跳跳的去迎爹娘。有立足不稳的男人也无奈地收了网,朝岸上喊:饿了先回家吃去!
舟子离水,渔人归家,只余一蓑衣老翁独占一江岷水。
俄顷,北岸有船离港。高达三十尺的大船上,笙箫响奏,歌舞升平。佩剑执扇的翩翩公子,穿红戴绿的婀娜小姐,欢歌笑语,胭脂香盈浸入水。
父辈们竭泽而渔,在盆满钵盈后转投林产,留下一条无鱼可捕的岷江给南岸那些渔夫,这群年轻人对此很是得意。
一百零八只巨桨托着一群风华正茂的人逆江东上,直奔那座名震天下的孤承山。
穷者仇富,富者媚贵。这群年轻人都被家里送去修行过,目的是以修行者的万丈光芒遮去根底里的泥巴身。他们所修的门派当然不是此去不远的长空剑阁,这也正是他们心底最大的遗憾。父辈们认了天命,不指望儿子这一代就能拜入长空剑阁,希望都寄托在还没出生的孙辈上。这群正值不知天高地厚年纪的年轻人可不这样想,就算是撞运气也要把心里的遗憾给填平了。
船尾的水波一路走一路灭,一路灭又一路生,好似人间欲壑难平。
大船赶超小舟,擦肩而过,船桨声掩去了蓑衣老翁的昏昏独语,他说:
二十年前,这里渔舟唱晚。二十年后,这里仅剩稚童还能欢颜。再过十年,这江畔,只有城,没有家。
……
岷江东首,三大山脉拱卫出剑南道最大的一片平原。平原上是剑南道的首府益州城,平原下是无数暗河。暗河在益州城西五十里的地下汇集,其正上方便是长空剑阁所在的孤承山。
因为少植被,孤承山被那片一望无际的枫树林映衬,像男人谢顶。西胡人的调侃更不客气些,说它像女人撅起的白花花屁股。唐人要是听到,一准会还一句:“有本事,你去摸摸看。”
孤承山可不是窑姐儿,西胡人也只能嘴上说说,哪敢动真格。且不说那些在山腰散居闭关的老剑客们,便是那些出师之后进入军方的几代门生,也能让破妄境的修士都忌惮不已。是的,大唐军方供奉一大半都是出自孤承山,而这些供奉又有一大半会升迁为正牌将军。得罪了孤承山便得罪了大唐军方,这话并不算言过其实。
——唐人称长空剑阁为七大宗门之首,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百年来,也只有两个人在没有受邀的情况下登上孤承山。当然,那些借护山剑阵被三更破去之机趁乱混上去的不再此列。说来好笑,当年三更闯山邀战阁主,给长空剑阁带来许多负面影响,坊间甚至传言长空剑阁步了忘机观后尘走了下坡路,连一个宗师境的修士都拦不住。不久,北蛮长生教的一位半步破妄修士想探探虚实,便也学三更硬闯,但他还没走到明液湖,便被爱晚林中站剑早修的数十位青剑一招绞杀。据说,在此期间孤承山那些人老剑不老的黄剑们就在湖畔,只打瞌睡不打架。
与这位效仿三更却失败身死的北蛮修士相比,去年冬天闯山的那位年轻修士就叫人惊叹了。不过那修士没甚么名气,所以没能引起太多的关注,当日在路过林外的那些人也仅仅知道他戴着一顶缺耳朵的皮帽。随着日久,他们连那顶古怪的皮帽也忘记了,但是,他们终生都只记得那修士站在爱晚林外大声喊出的那句话:
“听说此处盛产美女,特来整个媳妇。”
而后,那修士一头奔进爱晚林,片刻之后,就扛出一个水灵灵的女孩子。
更绝的是,偌大一个剑阁不但没人追出来,长空阁主还发话赞叹那位皮帽公子天资绝世,要传剑给他。
高人才不走寻常路,长空阁主果然不负天下剑道第一高的盛名。
……
很少人知道那皮帽修士是三更的师弟,更是剑圣大人的捧剑童子,于是,很多年轻人,尤其是那些修行过的年轻人都争相效仿来闯山——美女或者剑道,兼得最好,得一亦足。
巨船停在江畔,公子小姐们骑马乘轿,在侍从的陪伴下,浩浩荡荡地穿过益州城,开赴原上的爱晚林。经过前几次闯山被震出林外后,这一路,谁也没把话说满,彼此间交换着前次失败后的心得。
“上次震退我的那道剑气走的是勇猛的路数,若是能避过前几招,说不定就可以进去了。”
“真羡慕你啊!我上次选的阵门根本就是死路,里面的剑气比我在落华剑派时的师父还要厉害,幸亏我事先丢了块银子进去试了试,要不然,我整个人就和那块银子一样,变成粉末了——待会你们千万别选那个阵门。”
“我上次选的阵门还可以,没那么凶险,里面的剑气很柔和,就有一点不好,那些剑气像绣花似的,叫人眼花缭乱,看着就头晕。你们谁针线活好,可以去试试。”
“没准主阵人就是个女孩子,哥,你怎么没学学人家皮帽公子呢?说不定我就有嫂子了,也省得爹娘老是催你。”
众人一片哄笑,就连跟随一旁的随从们也凑趣说自家的公子老大不小了,是该考虑婚事,免得老主人总是念叨。
那被家里催婚的青年便默不作声了,张头四望回避话题,忽然瞧见队伍后面跟着个须发灰白的老翁,朝同伴们使了个眼色。未曾真正入世行走,经验不足的年轻修士们也留意到这老翁从岷江上开始,一路都在他们后面跟着。有修为好点的,故意释出修为,再探知对方并无念力波动后,对同伴示意没有危险。有更谨慎老成些的,低声嘱咐不要生事。
本来热火朝天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凝重压抑。
一个还没束发的稚嫩少年朝身边的女孩子一笑,说:“师父说人一修行就变得胆小,还真是这样。一个普通老头就把他们吓成这样,要真是大修行者,他们还不得尿裤子?哈哈……”
那女孩子没说什么,只莞尔一笑,这少年于是越发胆大,朝那日上中天仍没解去蓑衣的老翁问道:“你也是去剑阁碰运气的吗?你也想学剑?”
老翁抬了抬笠沿,露出浑浑浊浊的双目和一双白眉,笑出一脸褶子,回答道:“是去剑阁,却不是学剑的——年轻的时候想学,现在老了,想学也学不了啊。”
大家都笑了起来,那少年见老头挺和气,越发来劲,学着同伴们经常打趣人的句式,又问道:“那你是去整媳妇的咯?”
如此年纪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调侃,老翁也没生气,只笑着摇头,说:“童言无忌。”
众人再次大笑。
老翁缓缓又道:“小心雷劈。”
朗朗乾坤,有雷声滚滚。
老翁看着那少年,其他人都看着天上。
天上晴空万里无云,湛蓝的刺眼。
莫非是幻觉?众人都惊悸无比。只有那少年被老翁盯的发毛,碍于有心喜的女子在旁,他强逞笑脸,又道:“还挺吓人的,你怎么弄的?”
老翁笑而不语,摊掌有雷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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