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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一旦彼此生厌,其中一方所有的行为举止在另一方眼中都与褒义词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比如天赋异禀成了诡异怪胎,而勇敢也不再是勇敢,更与守护无关,只是一味逞强好斗。
在严叙白眼中,莫枯就是个自不量力且逞强好斗的粗莽小子。对于莫枯忍着经脉灼伤再次冲过来的行为,严叙白由厌而生烦躁,心道:“若连此刻还没修炼出真元的他都收拾不了,往后给他时间修行,岂不是真有胜过自己的那一天?”
奔行中的莫枯感到严叙白双眸中有股积而未发的怒气,并且气势变得更加强盛,隐隐有了一丝秦州供奉的味道。很明显严叙白不会给他机会缠斗,要一举将他击溃。
莫枯有些害怕。这并不丢人,话本外的真实世界里,以一个普通人对上三味修士,没人能不害怕,尤其是那位三味境能超脱王法时,这害怕就更强烈了。修士之间不禁赌斗,如果出现死亡则另当别论,虽然大唐律法上是这么说的,可是如果严叙白“控制不住”真元将他击毙,以其家世身份,承天司怕也不能拿他怎样。
有了瞎子观的经历,莫枯算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了。有些人说死过一回的人就不再怕死,莫枯经历之后觉得这话说得太没道理,死亡才能让人感悟活着时遭遇的诸般艰难困阻都别有一番生趣,生命其实真的美好,值得珍惜留恋。他敢说,这世上活人只有少数觉得生无可恋的人才会想死,而那些死人,无一例外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取返回阳世的机会。
生命受到危险,莫枯自然害怕,但毕竟有些东西是能给人勇气去战胜害怕的,比如胜败荣辱。
钱山河等人是否能保住修为,莫枯并在意,他只是不想让严叙白阻止他去长安的想法得逞。
莫枯握紧拳头,低头奔跑。
……
早在武陵镇的时候,莫枯就已经知道军方必修的那套拳法就是在民间拥有无数版本的太祖长拳,只不过因为杀敌需要,军方对太祖长拳的招式做了简化。至于民间流传的那些版本——冬闲的老百姓被官府逼着离开热炕头去校场上学皇帝老子的拳法,最终走样走的千奇百怪,而上至各道总督下至州府县衙谁也不愿再费工夫去纠正,反正名字叫景和长拳就行了。景和皇帝龙御归天之后,庙号太祖,那套拳法也被改称为太祖长拳。
宁观皇帝龙潜乡野时就觉得老皇帝很荒唐,登基之后当即叫停了冬闲练拳。这下真算是大快人心,就算大唐的老百姓都知道太祖皇帝不但在治国一道雄才大略,其武道实力也是举世无匹的,可除了那些正处天伦之乐的爷爷孙孙们,还是没哪个百姓愿意习练太祖长拳——拳法练得再好,难道能一拳消灭地里的杂草?那个曾被官府大肆宣扬,说从太祖长拳中悟通修行,并在一年之内修到三味境的何姓农夫,还不是因为在突破入宗师境的关键时候,就因为不受控制的真元毁了成熟待收的稻田,心疼的走火入魔,成为废人。喝着米糊糊长大的人呐,哪能因为短短修行了一年就忘记三十年来的粒粒皆辛苦?
神明传下修行典籍,如同在人间架了一道桥,彼岸是天界乐土,两畔是云雾隐去的万丈深渊。先民在摸索中前行,在前行中跌落,在粉身碎骨之前传下此路不通的遗言。千百载后,行出甚远的一群人独占了那些前贤心得,返身人间贩道。从此,庄稼汉们总结出一条至理:贫贱书文,富贵修行。无数人证明了这点,何姓农夫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修行,必须经传道授业,没有自学成材一说,何姓农夫的悲剧便在于此,莫枯亦是。
在遇到四两之前,打乡下来的莫枯对方外修行的认知多半都是来自于出身军伍,曾接触过军方供奉的石散名,但区区一个不入流品的执戟长又能得到多少真实讯息呢,比如长空剑阁与剑野之间的关系,石散名就曾用一山难容二虎来形容。可是,四两亲口证实,长空阁主真的确曾向剑圣大人求教剑道,剑阁与剑野不说交好,至少一直相安无事。
奔跑中的莫枯感到一阵悲哀。
那死去的老头曾说修行者的鼻子像狗一样灵,能隔了老远嗅到负伤敌人的踪迹。在渭河上,莫枯还因此担心四两的伤势会暴露踪迹。前几天在路上,他还曾就此请教四两。四两说,那名鼻子像狗一样灵的修士一定是有别的手段探知到敌踪,在凡夫俗子面前故作高深罢了。莫枯想想也是,西北风沙那么大,即便是腐尸般的恶臭也很快被吹散,再说敌人又不是傻瓜,自身气味不对难道能不知道?石散名与四两,便是吃过猪肉和没吃过之间的区别吧。
有人心念修行,不得入门,最可悲的是,大门敞开,却站着拦路门神。
……
城楼上的谈论仍在继续,那些带着敬畏的谈论涉及最多的自然是侯门世家的严叙白。人终究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作为存活状态的生物,三句之内,必然说“我”。而任何别人,哪怕是皇帝老子也无法成为除皇帝本人之外的人的第一人称——“我”。
于是,有人说“我一朋友曾有幸向这位小侯爷讨教”,还有人说“我有一兄弟和小侯爷喝过酒”……说话的人口吻都很轻很淡,似提及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不值得人们因此觉得他无比荣耀,但眉间神采都随这话一出口立马变得不一样了。听众们一面打着哈哈敬仰对方的朋友以及羡慕有这样朋友的对方,一面费尽心思,也想找条曲折到无从探究虚实的线将自己与那位小侯爷也联系起来,以此提高身价——不然真不好意思站在这一群朋友都神通广大兄弟都飞黄腾达的人中间。
修行这一甘果不可得,辗转反侧,是痛苦。好在生命终不只有修行这一个甜头,人类学会了转移目标,去品尝统治驾驭别人的蜜酒,或者在别人的统治驾驭下找亲情和爱情和友情的糖水,更多的人,被命运这个唬弄的字眼磨灭了骨头,剩下一颗空洞孤独的心,用望梅来止渴,如城头上的人。
黑瘦书生离去之后,没人会不合时宜地问一句“既然你朋友这么厉害,你怎么混这么惨”。呵,人世艰难,我们都不要揭开彼此衣衫下的那道疤。
愚昧?不,只是,可悲,无法树起独立人格的悲,不能修行的悲。
对于莫枯,长安能让他告别这种悲剧。但首要的是,他得去长安,按时参加入门考核。
……
楼高,城厚,长街无风。
严叙白手负身后,隔山眸静置鞘内。他气机宣泄,衣袍猎猎。
这一刻,严叙白境界全释,墟庭中的真元如激流全身奔腾不息,其气势如山岳,一步步朝莫枯走去。
大地再次震动,严叙白所过之处,脚下的砖石尽碎,不止如此,沉重的气机将散落在地的瓜果碾碎,那些红白的汁水未经流淌便渗人地底。两旁楼居那些撑开的阁窗,晃晃而落,未到地面,便被绞杀成粉。
严叙白迎着莫枯,携山而撞。弃剑道不用,只以肉身真元碾压,严叙白就是想让莫枯知道,暴烈的战术需要相应的修为才能显出美感,不然只能是笑话。
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短,终缩至十尺。
莫枯骤然停住,曲臂,抬腿,砸拳。
太祖长拳中的撼海?撼海没有抬腿这个动作啊,是了,这是军方的简化版。可这有什么意义?真元外放伤敌需要到夕冥境才能做到,莫不成你空荡的墟庭下藏有宗师修为?在严叙白看来,莫枯出拳太早,只是想等他主动撞到拳下。
在三味境修士面前,没有真元辅助仅靠蛮力,即便是真正的太祖长拳又怎样?严叙白加快身形,似生怕莫枯的拳头在击中他之前就失去力势。
饶是严叙白最后几步动用了最快的速度,幻出一道残影,莫枯的拳头也还是赶在他近身前砸出了。
严叙白不明白这砸在空处的一拳有什么意义,但他警惕起来,双眸紧盯着莫枯的拳尖,然后就看到一道尖锐的波纹。
城楼的人看不见那道泛着微光的波纹,但都听到了一声短促的闷雷声,像是铁匠铺子传出来的那样,只是更剧烈洪亮。
四两端坐街头,膝间飞剑不知所踪。
一拳砸在剑柄之后,莫枯抬起的那只脚也落了下去。
长街再次一震,青石板上留下出现一只淡淡的,布满裂纹的脚印。
莫枯不知去向。
莫枯从天而降。
撼海之后敲山,莫枯肘尖如槌,直落严叙白眉心——眉心之后便是修士两大要害之一的识海。
莫枯不具备念力,无法直接攻入严叙白的灵识之海,便只有由外及内。击鼓面可以震死鼓囊里的蚁虫,敲碗沿可以震荡碗里的水,如果敲击识海之围提会怎样?如果力道足够大,识海之中会不会翻涌海啸巨波?
当然会。可是,严叙白会给他这个机会吗?他只需要轻轻一退,便能避开莫枯和四两联手造成的险境。
莫枯已经预备好严叙白后退,他也准备好了敲山之后的摧城,摧城之后还有折旗,折旗之后还有……
莫枯仍在高速下坠,严叙白对即将击中眉心的肘击无动于衷,只平摊右手,隔山眸破空而来。
隔山眸一动,便有无数漩涡,数不清的尘土被卷入其中,进而汇成风暴。不知谁家慌忙丢弃的切果子的铁刀在其间辗转,然后呼的一声被甩了出去,砍进城墙深处。黑褐色的砖砾激溅,落在街道上又激出无数碎石。
一道道砖石嗖嗖破空,风暴愈发飚飓。
那柄飞剑沉吟颤微,闷头刺入风暴深处。
外人再也看不清那道飞剑,也看不清严叙白的动作。只能看到那道横列街面上的风暴之眼,以及灰蒙蒙的砂卷中不时闪显的一道道亮光。
风暴移动,终于在城门前止住。
严叙白抬头,目光再次与莫枯相遇。
空气变得浓稠,莫枯被无数元气裹住,悬在严叙白身前。
莫枯手肘距离严叙白眉心不到一寸,却隔着千山万水般遥远。
“虽然真正的太祖长拳了不起,但你使得不对,也没有真元做底子,怎能伤我?”严叙白转而看着四两说:“在修为没到宗师境之前,你的飞剑和你人一样,都只是徒有其表,这赌局,你输了。”
四两也不召回被劈落在城门下的飞剑,一手撑地,支着摇摇欲倒的身躯,望着那千疮百孔的城墙,道:“我们认输行了吧。”
严叙白没想到四两这么干脆,抬头看着莫枯:“你呢?”
被元气束缚成蛛网上的蚊虫,莫枯没有挣扎,听着严叙白的问话,他也没有回答,只平静地回视。
那边的四两像是怕这小子再次犯浑,赶紧喊道:“别死撑着了,他方才还是只用了隔山剑法里的第二剑辗转,我勉强接下了,后面那几剑我可接不住。长安晚些去也不打紧,悉鉴教院嘛,咱是有后门的,你想什么时候去都行。”
严叙白微微一笑,道:“四两认输了,凭你一个人如何能胜我?”
“废话真多,你还没赢呢。”莫枯皱眉说道,样子颇不耐烦。
“你说得对,不过,很快的。”严叙白淡淡说道,“只要我想,很快就会赢的。”
说完,严叙白念力一收,莫枯坠落在地。不偏不倚,两人正对。
严叙白缓缓抬步,落地,无声息。
铺满石条的长街,地面整个都下沉了几分。
那脚上的力道之大匪夷所思,但就是没有一丝声息传出,仿佛所有的可以传音的介质都没这一脚踏碎。
四两双瞳乍然缩紧。
谛听妙音,夙夜辗转,举步维艰越海去,怎奈还是隔山,不能自禁,便泯默登天。
严叙白还没用上隔山眸,只凭越海这一式剑意,就将莫枯震飞。而他本人更是一步越过十数丈,来到四两身前。
……
四两转头看着莫枯,自言自语道:“这下舒服了?”
严叙白点了点头,“舒服多了。刚才嘴上认输妄想迷惑我,以便突袭,现在怎么不祭剑了?”
四两抬头笑了笑,说:“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以你的境界,要赢这场赌局,根本不用费这么多功夫,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你的目的只在于欺负一下莫枯,至于要不要拦住我和莫枯去长安,你心底也摇摆不定。”
严叙白沉默半响,说:“你说得对,但你知不知道这其中因由。”
“你父亲宿逻候不想看到悉鉴教院开办成功,而多少欠了我家老爷子一道人情的阁主肯定会支持老三,你不知道该听谁的。”四两揉了揉发麻的双腿,问:“我是不是智慧过人?这下你总该知道絮泽为什么会看上我了吧。”
严叙白淡淡一笑,说:“你猜的正好相反!”
四两沉思良久,问:“那你到底准备怎么做?”
严叙白再次笑了,玩味地问:“你猜?”
“你注定无缘长空阁主的称号,只有宿逻候的爵位才是你注定的使命,所以你会选择听你爹的。”
“你又猜错了!”
看着严叙白的笑意,四两恼道:“就算你不忿我如此聪明,也不用违心故意说我错吧。难道你还是要拦我们?”
“不!”严叙白收起笑容,看着地上的莫枯道:“我不会阻止你们去长安,更不会阻止他拜入悉鉴教院,不但如此,我自己也会入院修行。”
四两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当他师兄,然后把他比下去?这事有意思吗?”
“你当初在剑阁搬出剑圣大人圣物,把责罚絮泽的长老赶到明液湖里刨冰,又有意思吗?”
“小泽儿不就是在你们长老说剑速快到极致,剑下一切都会焚烧的时候说了一声‘冰也会燃烧吗’,你们那位长老下不来台就罚人家姑娘家家的钻木取火,哼,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能不能让冰燃烧起来。”四两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朝莫枯走去,嘴里嘀咕了一声:
“你这做哥哥的不管,我可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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