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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三更与燕王之战，还有十天。
距离京城长安，不足百里。
以上两个原因让岐州城格外热闹。长安城的客栈往日起价最低也是五两银子，赶上这等旷世难逢的盛会，谁知道五两会不会变成五十两？十天就是五百两，这让大多数前往观战的人不敢急着赶赴京城，而是选择在岐州歇脚等待。
然而，坐地起价是一切商人惯有的智慧手段，岐州各大酒楼的饭菜也比往日贵了许多。拿最宏伟高达也最富丽堂皇的腹目居来说，能将整个岐州城尽收眼底的顶楼临窗雅座，茶位费由三两变成了六两，至于菜单，莫枯只看了一眼就丢给四两。
四两大喇喇地坐着，也不看菜单，而是让小二报了遍菜肴。店小二一大段抑扬顿挫串的流水话音落下，四两竖起大拇指，赞了一个好字，然后在店小二期待的眼神中翻开了菜单，说：“你刚才报的太快，咱没听清楚。”那店小二一清嗓，正待把顺溜如油抹的看家本事放慢些再来一遍，皮帽公子哥又说话了：“你可以再来一遍，但是先说好啊，我可没银子赏你。”店小二微微一僵之后，又恭恭敬敬地报了一遍。
等店小二走开，莫枯闭目面对窗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四两瞧着他古怪的模样，问：“你笑什么？”
“如果不是为了养家糊口的饭碗，这店小二一定砸你一拳头。”莫枯说道。
“还在惦记着那句‘芸芸众生，究竟谁得了生之真趣’？要我说，你这一路上才是真无趣的。大好风光你不去看，老是琢磨着怎么生念修行。你不是说要慢些爬，好好看风景，怎么这么急？”四两饮着上好的春茶，懒懒地说道。
“我有个破腿叔叔，每天一大早就打柴拾粪，中午卖菜下午下地，夜晚也不得闲，搁武陵镇外的人看，他是急着攒银子，只有左邻右舍知道，他过得一点都不急。用他的话说，时间这么多，总得找点事做。我也是一样，不是急于生念修行，而是给自己找事做。只不过因为我一直在做，所以在你看起来我有些急。实际上，我真不急。”
“急是心态而不是行为，你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吧？”
莫枯点头，缓缓说道：“你说这几天我老是一味惦记修行的事，不去看沿路风光。西北一境的笔直胡杨和云杉树还有成片成片的麦地，在你看来是风光，而我打小就见惯了。对我来说，修行才是前所未见的好山大水。你看你的风景，我看我的山水，这怎么能说是我无趣呢？”
“你瞧，这就是你的无趣。明明比我还小了几岁，说话总是老气横秋的，跟历经岁月沧桑人世冷暖的老人临终说要喝一碗凉开水的语气一样。”四两吐掉牙缝间的绿针毛尖，问：“先前在秦州城口，我叫你扶一把谈上流，你怎么只挪屁股不伸手？”
莫枯看着窗外，没有回答。
“因为你知道我肯定没安好心！是的，一旦你伸手去拉，我就暗地使坏让你松手，让谈上流以为你故意把他丢下去。你明明也不喜欢他，为什么不配合？”四两对默不作声的莫枯穷追不舍，继续往那团死水中丢石头：“你在船上时还一副睚眦必报的模样，连砍两名捕快也显出少年血性，可是，你在言语行为上少了一丝活泼。你别拿这样的眼神看我，我承认我轻浮，喜欢说俏皮话，高兴了还喜欢瞎吼一通，但四哥我活得真实率性！”
“大道理谁都会讲，但自个却未必能做到。”
“我承认，我打架的时候会刻意去学老大老二老三，但是，你不能不说正常情况下的我还是有一副少年人该有的生趣吧。”
“有生趣就是真实率性吗？”
“至少对少年人来说，有生趣就是真实率性！刚才那店小二明明心里厌恶我，却不得不陪着笑脸，这就是无趣，活得不真实。他应该给我一拳头，这就有趣了！”
“他打不过你，那样做也是自讨没趣！”
“首先，他不知道他打不过我。就算知道又怎样，有时候自讨没趣才是真的有趣。你拔刀砍那宗师境的时候，行为上就是有趣的，但是，你不应该沉默着砍过去，应该骂一句‘我操你奶奶的’，然后再扑上去。这才是你这个年纪该有的生趣！”
“没有人进山打猎前会嚷一句‘兔子们，我来了’，我们都是沉默去逮！”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你并不是在打猎！”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在山里长大的！”
“山里长大的就都会像你这样，站在山巅也不会快意轻狂地仰天长啸吗？”
莫枯再次沉默，《羊肠道》里的那句“慢些爬，瞧风景吧”暗合了自叔叔莫展身上学来的不急不躁，但隔门看风景而不急着推开门怎么也不是少年该有的性急模样。道门的天道自然，在这样有违少年心性的沉闷，能推开那扇门吗？如果连这扇门都无法推开，怎么能通过悉鉴教院的考核？
钱花的多，酒菜就上的快。四两自顾取了一坛酒，仰头如鲸吸水，莫枯豁出一口闷气，也学着四两那样，任酒水淌湿衣服也不管，难得放浪一回。
四两开怀大笑，说：“这样就对了！做事情，未必要沉默如山，咱也得上善若水，一路叮叮咚咚哗哗啦啦地欢快着！”
四两把还有些许残酒的酒坛子往楼下一抛，朝着窗外仰天长吟：“有美女自远方来，能与共寝否？”
四两吟罢立刻缩回头，对莫枯说：“你也试试，很爽的！人生得意须忘形，别老实闷着，否则怎么能悟懂道门至高法诀？怎么能通过考核？不妨跟你透漏一下，罗浮山问心路前有块石碑，碑文里有这样一句话：真人是真人。”
悉鉴教院的考核借鉴自问心路，这话等同于帮莫枯作弊。莫枯心领但无法神会，但在四两连番鼓动下，酒量不大已微醺的他趴在窗口，扯着嗓子也喊了一句：“有朋友自远方来，吃饭了没？”
这一句喊完，莫枯才发现长街上气氛有些不对，沉寂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齐齐站住了，便是那些马车都探出了一颗颗扭仰的头，整个街面像被人静止了，所有人都看着他。莫枯马上意识到自己背了黑锅，而罪魁祸首一把将他拽离窗，更让人坚信前面那句大胆而无耻的话也是莫枯喊的。
静寂片刻后，长街上陆续有低声的指责和小心的唾骂，却无人义愤上楼。始作俑者的四两摇头对莫枯说：“你瞧，这些人活得多无趣！坐在腹目居的顶楼一顿饭吃掉几十两银子就能让他们有怒不敢言，寻常百姓也就罢了，那些身怀修为的修行人也不敢上楼来教训年少多金却无耻的咱们。这修行界啊，唉，希望以后那些从悉鉴教院出来的修士不要变成这样！”四两咂嘴叹气，又朝莫枯挤眼说道：“瞧我捉弄一下这些人”
四两爬上窗，斜靠着窗檐，俯视长街，大声喊叫道：“本公子管教不了自家这个好色无耻的小厮，谁要是能帮我抽他几个耳光，我赏他一锭金子！”
“像这样无耻的家伙，不用公子您赏金，咱也要教训他一下！”有人接茬。
先前你怎么不这么说？说不要赏金，怕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莫枯和四两都笑了。
“我们西川荡魔山弟子最是看不惯这种当街调戏女人的小流氓，公子您少待，兄弟们这就上楼来帮你！”有人附和。
放之天下，西川荡魔山上不了台面，但因为招牌做得极大，在西川城也算小有名气。这几个人中气十足，估计有些修为，肯定不是冲金子来的，是为了结交能坐在腹目居顶楼雅间的名流公子。莫枯忍不住直摇头。
众人开始进楼，四两赶紧爬下窗，取出飞剑放在莫枯膝上。
莫枯推开梨花方桌，抱着酒坛，斜坐在宽大的丁纹木椅中，一副四两惯有的散漫模样，静待打抱不平的修行者们。
不多时，传来一阵难掩兴奋的登楼脚步。四两赶紧躲在楼梯口，勾眼望着莫枯。十多个看不出修为的修士朝四两一拱手，四两颤微微地指着莫枯，似气得不行，愤愤说：“公子我本想教训自家这长相斯文心底无耻，一吃酒就暴露出本性的小厮，可惜打他不过！各位如能帮本公子一把，事后一定请大家喝最好的酒！”
众人纷纷安慰这位拿金子作势要砸窗边小厮的公子，有人快步就要冲过去，却被同伴拉住使了个眼色，这汉子后退了一步。四两叫道：“我这小厮会耍些飞剑，大家小心些！”
没人说话，已经有人开始往后挪脚，这让莫枯推测到这些人的修为不是很高，甚至有些连生念境都没有。四两又说：“不过也不用怕他，他的飞剑还没学到家，有时灵有时不灵，我估摸这会应该不灵的。”
应该不灵？万一灵了，怎么办？没人吭声，没人上前。四两咔地把手里的金子朝莫枯丢去，正砸在剑身上，短剑叮地一声插进地板。“嘿，我说吧，这会不灵了！大家并肩子上啊！”嘴上喊着，四两率先朝莫枯冲过去，一把将飞剑抱在手里，朝他们喊道：“飞剑被我捉住了，大家快上，一起教训一下这个无耻之辈！”
众人摩拳擦掌，逼了过来，先前自称是西川荡魔山弟子的那几位开始调神布念，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风缓缓从窗外进入。他们一动，四两也动了，持着飞剑朝他们撞来，嘴中大呼小叫：“大家快躲，他的飞剑又灵了，我控制不住啦，马上就会脱手，你们快躲开！”
荡魔山的几个弟子一对视，都停下动作，泛起嘀咕。
“钱师兄，你在咱们几个中修为最高，能不出看出对方境界？”其中一人看着莫枯头顶那柄明灭不定的剑灵，问道。
“其护身剑灵不稳，飞剑时灵时不灵，是因为念力还没能运转自如——”钱姓修士分析的结果是：“持守境！”
哗啦啦，为钱而来的好汉们走了，剩下几个不在乎那点银子，只想与四两结交且对自己修为有信心的几名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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