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寒塘 > 第十五章 城头老卒,废墟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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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三两处零星的光亮,夜里的秦州城已经是一片浑浑噩噩的灰影,远远望去,与小小村庄别无两样。日间熙攘喧嚣的人群早已各回各家,在打更人插上门栓之后,街道和巷子就都是空无一人了,那两三点光亮于是显得格外冷清。

  凉丝丝的夜风刮过城楼,年近六十的守夜人王喜贵本就给人挑了一天的粪,这时缩在背风的角落渎职地睡下了。也许是紧挨着城门的酒楼里酒香诱馋着喝不起的人,睡梦中的王喜贵咽了一口口水。酒楼对面的赌场里哗哗啦啦骰子声或许又勾出了他藏在心底一直没有言说出来的对大儿子经年在外胡混的抱怨和担忧,他皱了一下眉,瘦削的老脸顿时跟橘子皮似的。

  宁观三年的时候,小儿子很争气地考入了秦州书院,王喜贵也就跟着进城来了。正巧新皇帝取消了宵禁,走了好些门路王喜贵才做了秦州南城门的守夜人。每月三两的银子到手只有一半,父子两人也就是能吃个饱饭。不比在乡学,小儿子因为穿得寒酸常被州城里的同窗笑话,变得成天到晚的沉默寡言——给人挑粪的事还瞒着他的,要不然娃子在书院里更抬不起头了。嘴上老是跟小儿子说读书娃要比就比读书,睡梦中的王喜贵心底却是一阵阵的发酸。

  冷风吹的城门呜咽,莫枯敲了好久的城门,王喜贵才醒来,从城头上向下望了望,见只是一个单薄少年背了个青年人,敷衍盘问了几句。

  来人正是莫枯,他背上背着的,自然是四两。以区区三味境末期的修为驱使名传天下的六言剑意,本就是玩命的事,又为震慑易门不敢尾随,四两几乎用光了念力。仅说了两句话,四两就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面对守城卒的盘问,莫枯顺口胡诌兄长得了急病,家里穷,只能送诊。王喜贵这才慢腾腾地开了城门,夜色暗,他没瞧见莫枯藏在身后的弓箭和唐刀。

  进城之后,莫枯原本打算找间客栈住宿,谁知那热情招呼着来开门的掌柜掌灯一看,连连摆手说客满了。莫枯知道掌柜怕什么,忙解释兄长只是偶感风寒,不至于病死在客栈里。那掌柜仍是不接,倒是给他指道去城西的一家破落道观,说那观主很懂岐黄术,又生怕莫枯不去,殷切地画了张简单明了的地图。

  地图上的标记点很偏僻,正合莫枯的意思。他很担心易门海突然出现,四两已经丧失战斗力,他没半点把握能打过易门海。

  提起易门海,他最疑虑最重的还是,到底易门海和巫修有什么关系?作为俗世人,莫枯对修行界知之甚少,只盼四两早点醒来。

  ……

  借着月光,一路走过一条衰破的老街,眼前出现一片更破落的民宅。走近了才看清,这占地极广的宅区,不过只有寥寥几座废弃已久的宅院。当年那些比城头低不了多少围墙如今已是断垣残壁,也许是椽桷被主人移去新宅了,屋脊都已大半坍塌,茅草从瓦砾缝隙中滋生出来,爬出朽烂的窗棱又三三两两扎在灰黄的墙缝中。

  一群骨瘦如柴的野狗在见到人后,夹尾四散钻进风声呜咽的门洞,惊起一群露宿的黑鸦扑棱着飞过尽是水藻的湖,没入荒山之中。

  登观的青石板早被荒草掩没,如果不是它足够宽,两旁的树是断然不会给人涉足机会的。爬了近千阶,莫枯才看到客栈掌柜说的瞎子观。

  眼前这座瞎子观比山下荒废得强一些,至少还有两扇还算完整的柴门。叩敲半响,观内也没动静,一股血腥味随风而来,莫枯禁不住加了力气,没落栓的柴门就被震开了。

  方入观门的莫枯面色煞白,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

  夜月下,一片殷红的血海上翻腾着如狰狞的魔影,风唳如泣如诉如咒怨。莫枯稳了稳心神,原来,这偌大院子里种满了艳红的花枝,甚至连殿前那只四足大石香鼎也被淹没了。见鸢红?莫枯想到,每到春浓时,河州城淑姨的那间院子可不就是这个样子。有这么巧?要知道这种老百姓称之为羊血红的野花在西北随处可见,最是低贱,不单花开的俗媚,还有股血腥味,连牲口都不食睬,更别提有人刻意去栽培了。

  眼下这观的主人和那位温婉贤淑的淑姨是不谋而合还是别有渊源?莫枯打花丛中小心翼翼地走过,侧殿里无声无息地悄然发出一丝光亮,如豆的油灯摇摇曳曳地在纸窗投出一名披头散发的人影,莫枯惊唤了两声,那人也不应答,只那如鬼爪的手影指了指洞开的殿门,示意他进去。

  半夜三更,荒山野岭里,诡森森的破观,再加上厉鬼一样的观中人,莫枯有些后悔听那掌柜的话跑这里来。事已至此,莫枯只能硬着头皮循着那灯光走去,暗自却将四两的飞剑握在手中,心道若是真有鬼怪,想必也怕修士的命器。

  走进幽冥似的正殿,莫枯就瞧见一个背对他,正低头拾杖的中年道人。没有羽衣星冠,那道人一身庄稼汉的打扮,只头上挽着的道髻能说明他的道人身份。

  原来是人不是鬼,莫枯松了一口气,刚想说明来意,那道人忽然回头,紧闭着的双眼一瞬间睁开,露出一对黑洞洞洞的眼眶。

  莫枯刷的一下将飞剑挡在身前,惊叫了一声。

  目盲道人被莫枯这一声惊叫吓了一跳,旋而意识到自己的一双瞎眼太过可怖,忙把眼闭上。道人似是从警惕中放松了些,但仍未能全然消除地问:“半夜三更的,你们两个小伙子到我这破观来干什么?”

  他竟然能听出四两微弱的呼吸声?

  莫枯讪讪地收回飞剑,将来意说了,这回不再说为兄治病,只说客栈无房,经客栈掌柜介绍到此叨扰借宿。莫枯心想眼盲之人,防范意识更强,已经预备好被拒绝。谁知,那人竟然答应让他们借宿。

  莫枯喜出望外,摸出一钱银子,塞在樵易手里,说:“一点意思,给您奉香。”

  瞎子道人却不接,淡淡说道:“厢房多的是,闲置着也是浪费,你们只管住就是。”

  又简谈几句,莫枯知道了,眼前这位别无道号,自称樵易的人并不是此间观主。没有道号意味着樵易没有正式的道籍,只是个守观的。

  莫枯腾出一只手拎着油灯,跟在樵易身后往后院厢房走去。期间路过正殿,借着昏暗的油灯,莫枯打量到偌大的殿堂里,一应器物都显出瞎子观的残坏,从朽梁上垂下来的法幡都泛了白,莲灯半破半碎,原本应该猩红的大柱因为年久失修,彩漆剥落被柴虫蛀蚀。就连供案上也没安备奉香炉,只端放着一盆被修剪出卓越风姿的羊血红。孤零零端坐神台的道祖,半阖着彩绘眉眼,似被那羊血红的腥气熏到。

  观后有客房,四围合院,不下五十间。莫枯猜想,当年鼎盛之时,此观必定是香客如流,达官显贵争相奉香。可现如今,那些房舍都结满了蛛网,一连挑了好几间,才找到勉强入住的。

  樵易将怀里的铺盖放下,叮嘱小心火烛后转身就走。放下四两,莫枯看着樵易冷清清的背影行走在坑坑洼洼的废墟上,心中闪现莫名的感触,赶步追上樵易,轻声说道:“路不好走,我扶你吧。”

  目盲之人,心如明镜,觉察少年人是情真意切,并不是寄人篱下故作讨好。瞎眼以来,遭受不知多少顽童捉弄的樵易心里一暖,问:“你那位朋友病了吧,让我瞧瞧?”

  ……

  在樵易搭上四两手腕脉关时,莫枯注意到瞎子道人浑身一颤。莫枯暗自握住袖里的短剑,懊悔方才贸然答应让樵易诊伤,万一这道人也是心怀叵测之人,岂不误了两人性命?

  瞎子似知道莫枯暗自提防,却不见怪,大度一笑。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之所以主动提出给四两验查伤势,无非因为莫枯的善意触动了他,莫枯谨慎提防的举动在他心里也变得可爱起来。切脉良久,樵易叹气道:“少年人逞凶斗狠没个轻重,念力几乎耗光了。”

  莫枯自责自己以恶意揣度这个心慈手善的瞎眼道人,越发坚信他不是普通人。莫枯听他语气沉重,以为四两的情况比他想象得更糟,忙恳切地说:“请老伯救他!”

  “念力耗尽如同普通人精神萎靡,只能伤者自己培源慢慢恢复,外人是无能为力的。你这位朋友出身名门又得了真传,别看他现在无法活动,其实他神智是清醒的。”樵易跟莫枯解释,然后说:“等天亮你下山去抓副补气血的草药,灌他喝下,可让他更快恢复。”

  四两不让他一个人去报案,莫枯还担心会延误时机。此时听到樵易这样说,决定天明下山抓药时先打探下情况。

  这一天发生的事太惊险,莫枯虽然疲惫,但没有睡意,满满一颗心全是那些奇妙修行手段。见樵易暂时也没有回房就寝的意思,便问:“您刚才说我这朋友全身无法动弹,神智却是清楚的,这是怎么回事?”

  “意识归藏,精气内敛游走全身经脉,就像水底的暗流汹涌,表面上虽然风平浪静,却可见倒映水中的一切。”樵易简单解释了一句,“这是种神奇的疗伤秘法。”

  “是很神奇。”莫枯感慨了一句。转过话头,莫枯说:“您这院子里的花长的真好,我想一定花了许多精力照看。我一个姨亲家的院子里也载满了这样的花,还取了个名字叫做见鸢红,不知道大叔你在河州有没有认识的人?”

  “哦?你是河州人?”樵易眉头不经意一跳,问道。

  在听到莫枯是从河州来的要去京城时,看起来话很少的樵易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可又咽下了,说:“我一个瞎子,下趟山都难,哪里会认识远地方的人?呵,见鸢红挺好听的名儿。不过啊,羊血红就是一俗贱的花,取这好听的名字有什么用呢?”

  “所以啊,她后来又把花名改了,还叫羊血红。”莫枯惆怅说了一句,“我还是喜欢见鸢红这个名字。”

  莫枯注意瞎子道人嘴上没说什么,神情确诊一瞬间落寞下来。他问道:“大叔,您是修行人吧。”

  樵易语意萧索地说道:“读过一本道书,自学了一点皮毛,哪里称得上是修行人。”

  莫枯当他是自谦,暗叹自己的实在太幸运了——出门不到一日就连续见到了几个对常人来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修行者。在人看来,这种幸运值得商榷,倒不如不幸来的恰当,毕竟他险些遭了池鱼之殃。但对修行的向往之心一直未曾磨灭的莫枯来说,有缘得见,不论福缘还是祸缘都是机缘。

  在石散名死之前,莫枯与修行是两条碾轧在雪地上的辙痕,相望不相交,也许,比喻成风流少年和深闺佳人更为贴切。二者之间素未谋面,靠嘴皮子过活的只有说书先生权作红娘,把佳人的风华好处说得举世难寻绝代少有,少男情愫撩岂不被拨弄出来?

  渭河船上,修行种种玄妙在惊鸿一瞥间都扎根心间,如少年终于见了思慕佳人的曼妙身段和刹那芳华,那念想已使他辗转反侧如疯如魔,可不得费尽心思去贴近。

  莫枯挪近了些,犹豫了好久才道出心声:“大叔,您能跟我说说修行的事吗?”

  “我一是个闭门自修的瞎子,对修行知道的不多。”樵易淡淡说道。

  樵易的搪塞也在他预料之中,普通人在修行者眼中无异于蝼蚁,哪里肯轻易就给他们说修行的事。莫枯心里有些失望,又有些愧疚不该为了拉近关系,用见鸢红去挑动樵易的伤心事。

  沉默半响,樵易又道:“算了,你既然问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我也好久没和别人说话了。”

  许多天后,莫枯才从体会到樵易将给予了初次见面的他莫大的善意和信任,而这善意和信任因那见鸢红而起,又不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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