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他看一眼塔雅面前空空如也的茶盅,笑道:“你不要奇怪。当我将小盅放入铜壶之前,铜壶中已放了适当的水,深度稍没过小盅。并在放入时冰冻小盅。加火后,铜壶中的水先热,慢慢化开小盅。当盅中的水也开始升温时,盅内的茶便开始煮制。当盅内升起气泡,便会压得盅盖向上顶起细缝。此时,铜壶中水位高于盅沿。因此,内外水流便会交换。盅内的头遍茶,便与盅外的滚水相融变淡,相当于泼了头遍开始煮二遍。而这时,铜壶中的水因蒸发而减少。水位已降到盅沿之下,再煮便不会发生水流交换。换过水后的茶,便可继续蒸煮。”
“因此,我才会那么仔细地去衡量煮茶的炭。炭火在化盅与换水时不可中断,必须一气呵成。在这个过程中,炭火一但小了,便会影响这个过程。无论是冰盅化开的速度,还是换水时间的长短,对茶的品质都有很大的影响。因此,炭量必须刚刚好。接下去,铜壶中剩下的水,不仅能使铜壶与小盅都不会因加炭过热而融化碎裂,可以起到‘烫炉’的作用(一般煮茶时,常以滚烫的热水浇在茶炉外壁上,以起辅助加热作用,称为‘烫炉’)。且因其中含有茶叶成份,煮干过程中散出的大量蒸汽,可大大减少煮茶过程中自茶盅散发出的茶香外溢。如此过一段时间后,我将整个铜壶冰封再完全烧热,这头遍茶便会拥有三遍茶的浓香了。只要在选叶、火候、手法上略下功夫,这香片自然胜过龙井。”
塔雅听了不住点头。此法听来虽易,却是知易行难。完全凭煮茶者本身的经验技巧。不同的种类,不同的采取时间,不同的成色都会有不同的调整,千变万化不可捉摸。他自己现在也听了,也明白了。可要他来做,他绝做不到的。
在塔雅佩服他的当儿,郑团虎又一次沉默了。夜风吹起地上几片老黄色的干燥草茶,卷上林梢。三转两转穿过亭子,送到桌上。沉默中的郑团虎拂开细叶,拿过刚才给塔雅看的《满江红·写别》诗卷,平摊于桌上。伸手自桌上茶盅倒了一杯茶。塔雅以为他渴了,哪知他竟反手将之泼于卷上。塔雅大惊间,卷上字迹隐去,露出一幅画来。
画上人似是在茶林中,四外尽是高不及人身的茶树。画中人一身莹蓝。浅蓝绸面的丝袍飞扬飘洒,露出宝蓝缎面中衣与漆黑的粉底靴。其人手中持剑正舞,头上的束发冠后落下两缕头发。并不显乱,却显得其人意态空灵。其人腰中的宝蓝丝带与身周的无数飞旋如蝶的茶叶,使这画更有一种似幻似真的味道。
这幅画仅用淡彩,大体仍属写意。其人眉目极浅,却给人以印象深刻的感觉。卷面上的题诗完全不见了,画取代了它的位置。可那两行题名“——予紫烟兄·弟诚意”却仍在原位。郑团虎看着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边喝一边说:“这个人就是我父亲。”
观画的塔雅,一下反应过来。忙细看画中人手中之剑。只见这剑一边极为锋利,另一边却全是椭圆形的开口。其剑说不上美观,甚至可称怪异。但人人一看这画,便觉得它与众不同。画者似乎可将自己心中的信念传递予观者一样,让人从一把看似平常的剑上,看出它的不平常来。
塔雅正在细看,耳中似乎飘来一缕细细的蝉声。细一辨别,幸好是自己知道的《小重山》词曲:
昨夜寒蝉不住呜。
惊回千里梦,
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阶行。
人悄悄,
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
故山松菊老,
阻归程。
欲将心事付瑶筝,
知音少,
弦断有谁听?
这岳飞填的“小重山”,不知为什么与此时正吹叶笛的清远、凄怨相合。因而吹的人、听的人都一样沉入其中。郑秋哥有话要说,比塔雅先醒过来。因此,当塔雅仍在低回不已的时候,郑秋哥的语声又一次低沉地响起:
“我生母就是这时与我父亲结识的。她是一个流落到我父亲家乡的外乡人,被我爷爷奶奶收留。在我父亲归来前,尽心照顾二老。爹回家以后,二老便求左邻右舍做媒,为我爹娶了这个从来不笑的女人。”
“其实,这个女人是有武功的。我爷爷奶奶看不出来,但当然躲不过名满天下的不凡门下——爹的眼睛。爹怀疑此女别有来历,但他知二老绝不会相信。还是遵从父母之命,与之成婚。乡间野民,二人守孝半年便成亲了。两年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就是我姐姐。姐姐大名团凤,字羽山,小名夏哥。乡中重男之风尤烈,但爹却与之不一样。爷爷本有兄弟,可多年音信全无,郑家等于只有我爹一支血脉。爹是独子,婚后头胎生了女儿本属不幸。可爹半句也没怪娘,更没有半点不满表示。反将姐姐按男子排行定名。不久,娘又怀了我。一家其乐也融融,可灾难偏在这时降临了。”
“一天午夜,我们家住的山头被包围了,来的是‘无字山庄’的庄主卜灯声。说起这无字山庄倒也好玩儿。山庄之所以名为‘无字’,是因为庄中真的没有字,没有书。且庄中有规矩——无论男女,一概不许习文,只许练武。因而庄中个个目不识丁。因为武林中的笑话老出在他们家,因而每代庄主在江湖上的外号都是‘不识丁’。这一代的‘不识丁’就是卜灯声,而我生母卜迎阳正是他胞姐。”
“当年,我生母因喜爱诗文,偷偷到山下书塾门外旁听。几年下来,居然背得上百首诗、数千字在腹内了。后来此事事发,母亲为了躲避门规的重处,以自幼学得的寒烟功一路闯下山。从此亡命天涯,流落他乡。因被我爷爷收留,成为我母亲。”
“这一战,我的父母失散了。母亲当时怀着我,功力大打折扣。因此将姐姐交给父亲,由自己牵制敌人,掩护父亲突围。等到父亲与姐姐冲出包围,娘已受伤四处。我那舅舅真不是人,非但不肯收手,还故意放走娘后,再从后追击。希望能捉到父亲。娘一路奔行,因失血过多,失足倒在荒野。眼看性命不保,正巧洞庭湖专诸岛岛主凌先生路过,见我母坚毅,出手相救。我母被救下后,便与凌夫人同车,养伤。凌夫人十分和气,待人相当有礼,与我母亲处得不错。我母亲见她有一个可爱的四岁公子,便与凌夫人相议,为姐姐订了娃娃亲。”
“至元四年,爹娘在古北口重聚。当时爹已投在李善长先生门下任副将。此后,一家人随朱元璋南征北战。虽无赫赫之功,但斩敌首领千余,也算未负紫烟剑。”
“洪武元年,国朝定鼎。爹以开国功臣的身份留京。领隆武卫,负责都城应天府西门防务。于时,在天子大媒下,娉山东凤凰岛岳灵灵为妻,以继至元十五年去世的母亲。一开始,我们姐弟并不接受这个母亲。可她没有一句抱怨,只无微不至地关心我们。直到至元四年父亲去世,她没要孩子。但我们发现,她其实非常喜欢孩子。她之所以不要孩子,只怕委屈了我们姐弟。反正我们也没了娘,把她当亲娘孝敬也无妨。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娘。”
“当年的我年少爱俏,与姐姐都是一身白衣。姐姐肩上以蝴蝶扣在两肩胛下压白纱,垂至腰际。我则以镶闪亮饰片、饰巾绕两肩。右肩以排扣压住,余者由肩后垂地。姐继承了妈的气质,她们都是冰美人。你别看我如今不修边幅,当年我也是玉冠束发,抹着头油,一身香粉,手把执扇。不到一年,姐就成了名满京华的‘冰花蝴蝶’,我则附带的被称为‘冰花公子’。那时,我怎知姐姐的艳名,竟成了我家落败的根源!”
“洪武二年,父亲调职了。这次调职直接导致了他两年后的病逝,可说真的这是他自找的。这年四月的一天,我家来了一个客人,此人竟是微服出巡的朱元璋。爹吓了一跳,但还是斟酒款待。也不知是学以致用,还是存心讨好,爹亲手为皇上煮了一杯茶。皇上从没喝过如此好茶,自是连连称赞。”
“皇上走后第二天,圣旨下,将爹由副将调为御膳房司茶。爹就这样没了兵权,由将军变成了厨子,而且还得每天为朱元璋煮茶。爹不懂皇上——中原大局在握,手中猛将如云,也不少你一个副将。与之相比,你弄得一手好茶,可让皇上享受一下——那可重要多了。他这么想,可当了半辈子将军的爹不这么想。不到三月爹就病倒了,如不是此时发生了一件喜事,爹也许要早死两年。但却不用受那么多折磨了。”
“这年正当大比,姐送我去参考武举。那年我十八岁,寒烟功练到了第八层。考武举这种事,武林中人不屑为之,功夫高一些的人都不愿去干。再加上寒烟功有其独到处,我满以为京畿第一名稳是我的。嘿,可惜这些考试都不许女子入场。否则我便只能当第二了!那天我过关斩将,几乎没费什么劲儿。眼看最后一场了,我以为可轻松得胜,其实满不是那一回事儿。”
“站在场中,摇着纸扇的我心情极好。正想着拿到应天府头名后,爹与姐姐高兴的表情。可心中的一阵冷意,惊醒了我的白日梦。那冷意有如冰水浇头,自我功夫小成以来从未有过。那天的我还不清楚——那是有高手接近的警兆。”
“目光投向入场口,一个人正步履安详地走入场中。其人身着上佳面料‘笼烟绸’面白丝里的衣服,内穿长衫,腰系鸭嘴黄色一巴掌宽的缎面板带,外着袖氅。袖口、领边都缝着一巴掌宽鸭嘴黄色缎面绸边。吞珠龙的束发银冠,咬着漆黑如墨的发髻。脑后两缕银带伴着披发飘舞,黑白分明。四六分留海分为左右,两端压眉。两鬓各有一条筷子粗细的垂发至肩。其人肤色并不很白,有如烧麦皮。但在浓粗的短刀眉点缀下,别有风致。一对透射着正直平和的龙胆目,高而直的鼻梁下大小适中的嘴配以红唇,整个人全身都带着一种高贵的气质。”
“也许是因为他强大的气势,直至他来到场中,站在我对面,我才注意到他手上也拿着一把折扇。我是个不爱笑的,可这家伙却笑如三月春风,大大冲淡了因我的存在而存在的冷冽。那时我年少气盛,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除了我爹之外,我谁也不服。再加上真被我练出了两把刷子,更是不知天高地厚。眼前之人卖相超过我,已让我很不高兴。又笑成这个样子,愈发让我觉得不顺眼。但我毕竟还有两分气度,拱手让先。那人笑说:‘既然站在这里,就是来比的。如我反让将是瞧不起你。不过“当场不让步,举手不留情”。还望吾兄小心。’说到这儿,也还了一礼。我们二人摆开门户,省试名次之战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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