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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辅丞曹润德刚走进太尉府的正厅,太尉辅丞李从光便迎了上来高声道:“曹老弟,快请快请!今日老夫兴浓,这么晚还把老弟劳来,当真过意不去。”
曹润德整了整衣袖,上前道:“哪里的话,难得李相这般兴致,下官自当作陪。”
李从光笑道,“好好好!老夫也不同你客套了,来尝尝这江南新贡的佳酿。只是不知黄酒老弟喝着习惯不。”
曹润德行了一礼,坐下道:“下官不胜酒力,黄酒便更是难得了,既然是李相相邀,自当奉陪。”说着,他拾起身前那支牡丹花式的雕漆填金小盅,在嘴前嘬了一小口。赞叹道,“美酒入喉,口有余香。好酒,好酒!这便是江南上等的花雕吧。”
李从光听了,打笑道:“老弟说笑了,花雕怎敢拿来侍贵客。这是江南春贡的女儿红,圣上知我好酒,赏赐了老夫两坛。”
曹润德不喜饮酒,对这黄酒自是不甚了解,好奇道:“让李相见笑了,敢问这女儿红与花雕还不是同一种酒么?”
李相把玩着手中的玉莲翡翠小盅道:“老弟不好酒道,自然是有所不知。江南多酿黄酒,在余杭城里,哪家若是生了闺女,便会酿上三坛子新酒,深埋在后院的桂树下。待到女儿出嫁时,就用这酒作为陪嫁的贺礼,恭送到夫家,这便是女儿红。所以,每坛子女儿红都是十数年的佳酿,酒在地下埋了十多年,因而黄里透红,不是寻常黄酒能够相与的。若是哪家的千金不幸夭折了,无奈只能将酒从地里起出来,便是了花雕,花凋嘛。所以花雕酒一般是不侍贵客,怕不吉利。”
“没想到还有这般典故。”曹润德在一旁点头道。
李从光笑了笑道:“来,别光顾着喝酒,试试这闸蟹。女儿红要配上皋湖里的闸蟹,方能算是一绝。只可惜,现在不是产黄的季节。美中不足啊!”
“原来李相对这口腹之欲也颇有心得啊。”曹润德赞叹道。此时,蟹肉与美酒在他口中交汇,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芳香。
“美酒、宝马、佳人,是老夫平生的三好。这美酒易得,宝马好求,佳人却是难寻啊!”曹润德见李从光这话中有话,便没有顺势接下去。这时,李从光又道:“女儿红、闸蟹,皆为食之上品,只可惜以后再难吃到了。”
这闸蟹与女儿红都是余杭的美食,难道余杭城破了?曹润德心中一惊,脸上却不露声色道:“不知李相这话怎讲?”
不料李从光一掌击在案上,低喝道:“哼,顾祖雍枉用私人,杨文忠贪生怕死,以至余杭城破民亡!曹相执掌朝廷法度,依曹相看他二人该当何罪?”
余杭城果然没能守住。李从光如此言语,看来已是要与太子、顾祖雍和三公挑明无疑了。眼下是要逼得自己摆明立场。曹润德这般想到,面上却只能装作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道:“李相此话当真?”
李从光双眼如电,直视着曹润德道:“千真万确。两江总督周广策的奏折已在路上,最迟明早入宫。”
曹润德见李从光步步紧逼,正了正衣冠,毫不避让地正色道:“兹事体大,本相必会秉公执法,察明始末,终请圣上定夺。”
“曹相明察秋毫,实乃百官与万民之福。余杭一案若有用得着老夫的地方,请曹相尽管言语,老夫自当通力配合!来,老夫敬曹相一杯。”说话间李从光伸手端起了酒杯。
曹润德走出太尉府,曹府的徐管家已在马车前等候了多时。俗话讲,丞相的管家七品的官,方才曹润德与李从光夜谈,他带来的管家李府上下自然也不敢怠慢,李府的包管家早已在偏厅备下了一桌酒席,宴请徐管家。这酒席与主家的相比虽有不如,却也是相当的不俗了。只是这徐管家向来克制,从不贪杯,曹润德刚有去意,他已在门前等候了。
曹润德双颊微红,满面春风地向李从光拱了拱手道:“多谢李相款待。下回我来做东,还请李相多多赏脸。下官这就告辞了。”入得车门,只见曹润德脸色一沉,哪里还有什么春风得意。对着车前的徐管家道:“叫车夫行快了些,别让家中的贵客救等了。”
徐管家心中纳闷,今夜出门时无人来访啊,早先也没有官员的预约,大人怎会说家中有贵客呢?他也不敢多问,命车夫驶快了些。
京城的街道,都是上等的青石板路。此时夜已渐深,四周早已禁严,四马的大车在街道上跑得飞快。旻朝规定:天子出行坐八马大车,亲王、郡王及三公出行坐六马大车,二品以上朝廷大员可坐四马大车,五品以上官员可用两马驱车,五品以下的官员以及寻常百姓只能以一马驾车。
曹润德静坐在车中,方才的话语间,李从光欲让他表明立场。他只得将圣上了抬出来,说一切由圣上定夺。其实李从光怎会不知道他是帝君身边的人,也没想过他会忠心于自己,说这般话只为了敲打敲打他,让他认清形势,不要误入顾祖雍那边,帮着顾祖雍来夺自己的兵权。李从光的用意曹润德也是心知肚明,他早已打定主意,只是具体怎么做,还得看看家中那位贵客的态度。余杭城失,那人定会来找他。
马车入府,曹润德舒了舒筋骨,驱散掉身上的酒气,向正厅走去。厅内已经等候多时的顾祖雍迎上前来道:“深夜造访,希望没能扫了曹相的雅兴,还请多多包涵。”
曹润德笑着拱手道:“下官招呼不周,让顾相久等了,还望海涵。久闻顾相的乌鹭天下无双,你我手谈一局可好。”
“恭敬不如从命。”
“好!那么顾相,这边请。”
顾祖雍喝了口案上的明前绿雪,低声道:“听闻曹相是从太尉府望月而归,那么本官的来意,想必曹相早已清楚。”
曹润德本想与顾祖雍客套几句,没料到顾祖雍单刀直入,如此的直白。他笑了笑道:“顾相真是快人快语,中间缘由下官已略知一二。”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李从光滥用私人,周广策碌碌无为,张明奎更是贪生怕死,以至将我江南的大好河山拱手让予蛮族。余杭城城破人亡,依曹相看当如何处置?”顾祖雍虽说是面色和润,话语间却已暗藏杀机。
曹润德见状,喝了口茶缓缓道:“顾相放心,本相自会秉公办理。不过最终的决断,当然还得看圣上的意思。”
曹润德会一话两说,应付顾、李二人,顾祖雍是早已料到了。不过他与李从光不同,李从光只需曹润德作壁上观;他要的却是曹润德的一臂之力。顾祖雍看了眼曹润德道:“眼下已无四耳,说句本不该讲的话:三位公爵在我朝数百年立而不倒,眼下李从光已是暮气沉沉、还能有几年的阳寿?那么亲王纵是尊贵,也只能是亲王;太子却终究是太子,始终是要继承大统的。曹相若只是隔岸观火,等将来一变天,恐怕便再无把酒望月的闲情了。话已至此,还请曹相多多思量。”
顾祖雍这话已是咄咄逼人,曹润德怎会听不出来。无论是太子还是肃亲王,帝君归天之后终得有人继承皇位。曹润德有帝君撑腰,原本还能在中间和稀泥,但眼下李从光与顾祖雍已然撕破脸皮,他便无法再首鼠两端了。不过曹润德并不着急,他早有了自己的打算。
曹润德拾起一枚黑子,棋子透过指间渗入一丝寒意。他把弄着棋子道:“顾相此言,本官自当思量。顾相,你我先手谈一局,看看盘面如何?”
月明星稀,也不知过了多久,曹润德投子道:“一百八十四位,还是输了半子啊。顾相的棋技下官算是佩服了。”
旻朝的乌鹭与前朝略有不同:虽说都是黑子先行,前朝多以贴子三又四之有三为规。传至旻朝,为了简便以贴四子为矩。乌鹭全盘共三百六十一个位点,黑子先行:占点一百八十四位,即是输半子;一百八十五,即为赢半子。
一旁的顾祖雍见状甚为欣喜,他二人的棋艺都在伯仲之间,方才在盘中明明杀得难分高低,到了最后关头,曹润德却明显让了一子。曹润德亦是黑白的大师,照理是不会有这样的失误的,那么只能是他有意服软了。顾祖雍起身拱手道:“打扰多时,还请曹兄见谅。就此别过,恭候曹兄的佳音。”
顾祖雍一直尊称曹润德为“曹相”,此时却已改称“曹兄”。曹润德见顾祖雍一行驶出门外,脸上方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明月浸红,似鲜血欲滴。
天佑二十六年正月二十傍晚,京城华清宫内书房。三封奏折“啪”的一声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帝君怒不可遏地喝道:“一群饭桶!堂堂江南首府居然连区区二十天都守不住,还好意思到朕跟前来狗咬狗,混账东西。”
宫殿监办处大总管兼御前太监总管赵永忠一脸惶恐地跪地道:“圣上息怒,若是气坏了龙体,我大旻朝的江山又该如何是好啊!”
帝君“哼”了一声道:“山河破碎、百姓荼毒,朕空留着一身好皮囊又有何用。赵永忠你看看这两份御史的奏折,一份写的是顾祖雍枉用私人,杨文忠贪生怕死,以至余杭城破人亡;一份写的是李从光滥用私人,周广策碌碌渎职,张明奎贪生怕死,以至余杭破城人亡。余杭新破,他李从光与顾祖雍二人不思弥补,却在一旁勾结御史,非议朝廷官员。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他们么?”
赵永忠心底一沉,道:“圣上千万息怒啊!兴许这只是巧合,可能两位御史的奏折与李、顾二相并无关系呢?”
“你当朕是黄口小儿么!这是什么?是党争!亡国之争!”帝君气愤道。
赵永忠跪在地上低声道:“奴家不敢!只是还望圣上三思,两党相争已非朝夕之事,眼下南方吃紧,还请圣上以江南为重。”
帝君闭目定了定神道:“传旨请太尉辅丞李从光入宫。慢……李相年迈,入夜了不必再打扰他,让曹润德进宫。另外那两个御史各廷杖五十,革职查办!”
赵永忠“诺”了一声,宣旨而去。他明白帝君打了御史的板子,是要打给顾、李二人看。此事虽有敲打敲打他二人之意,但眼下也不会再深究了。圣上忍下了这口气,却也有意在疏远李相了。
内书房里曹润德下跪行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帝君道:“眼下余杭城破,曹相可有和补救退敌之策?”
曹润德闻之道:“此番蛮族势强,余杭破城后蛮人在江南必会合兵一处,江宁必将吃紧。因此,眼下朝中的当务之急是督备粮草,以便再发援军!另外……”
“但说无妨”
“诺……督练新军。”
“曹卿,平身吧。久闻爱卿略通医术,前些日子朕看了本医书,书上讲到了一位病人,此人内外皆伤,依爱卿所见当如何医治?”
帝君不是医官,也不会对什么医书感兴趣,他的话中自然有话。曹润德:“诺”一声,起身行礼道:“内外都是顽疾,皆不易治。既然如此,臣愚见当治急缓重。眼下外伤为急,应该先治外伤。”
帝君点了点头道:“外伤却为急症,但这病人内伤有二,实在烫手。因此,朕打算内外皆治。不知爱卿有何高见。”
曹润德想了想,正色道:“若是如此,臣以为外伤为急,内伤为缓。当主治外伤,辅治内伤。内伤有二,既然是辅治当从轻者入手。”这外伤自然是蛮族,内伤一是太子背后的顾相与三公,一是肃亲王背后的李相。内伤中:三公屹立数百年不倒,势力盘根错节,是为重者;李从光兴起不足三十年,是为轻者。
帝君闻之又道:“嗯,朕知道了。方才爱卿提到督练新军,依爱卿看当派何人总领?”
曹润德心知已经到了关键处,刚刚他已委婉地表示出不支持李相的心思,此时若提名顾相,便坐实了他为太子一党的嫌疑。另外,他也不能毛遂自荐,练兵一事眼下太过敏感,当年的李从光便是借着督练新军起家的。他若自荐,就算帝君不起疑心,李相与顾相也会除之而后快。
其实曹润德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却故作思索地道:“督练新军实乃国之大事!臣以为须得阁臣方能总领,然李相年事已高,又逢前方战事吃紧,恐难分身。顾相身负参政重任,又为太子太傅不宜总领。因此,臣怯以为能担此重任者,非丞相大人莫属。丞相身为魁阁,又是圣上的胞弟,必能不辱使命。”
帝君双紧盯着曹润德道:“你是这般想的?”
曹润德行礼道:“是!”他并没有帮顾祖雍推波助澜,却实实在在地踩了李从光一脚。顾、李二人在朝中的爪牙甚多,若由他们督练,那么练兵的将官定是他二人的心腹干将,铁板一块将很难撼动。但丞相不问政事多年,又深得帝君信任,由他督练,将官的人选就尚有文章可做了。
从宫里出来,曹润德没有乘坐他那辆驷马高车,而是换乘了辆一马的单车,向外城驶去。京城实际上分为内外三层:最里面的是皇城,顾名思义自然都是皇家的朝堂与寝宫;中间的叫内城,住的尽是些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只有外面的外城,才是寻常百姓的住所,因而也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却是热闹非常。
徐管家赶着马车驶出内城,今夜出行曹润德只带了他一人,所以他只得兼任马夫。外城靠着内城的这一段算是京城最热闹的地界了。灯红酒绿,许多皇亲公子、达官贵人都喜欢来这里买醉笙歌。酒楼前行乞的老翁独腿处拐、满身疮痍,他被店里的酒保打得满地滚爬,却无处可躲。老翁在酒楼前行乞,店家嫌他晦气,坏了自家的生意;酒保们闲来无事,出身力气也好乐上一乐,所以讨打是自然少不了的。可是不来此地,又能去哪里呢?只有出入这里的贵人,愿意施舍自家几个乞钱。
曹润德看着眼前这幕,叫停了马车。他走上前去,将一锭银子塞入老翁手中,道:“老人家要起风了,早些回家吧。”
一锭银两足够这老翁吃喝半年的了。酒保们见这厮下车而来,能坐得起马车的至少也是家中殷实之辈,又见他出手阔绰,身上隐隐还透出一股贵气,自不敢多加得罪,乖乖地退回店去。
曹润德也不多说,登上马车,向远处驶去,今夜他要去会一位特别的朋友。
天地间的一张巨网,好似已缓缓铺开,正驱赶着人们朝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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