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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慢慢地亮了,收罗尸体的军卒把死了的弟兄放在一排,整整十二个。
狄阿鸟站在他们面前抚摸着自己嘴唇上的绒毛,眉头越来越紧。
他沉痛地说:“足足十二个弟兄!”祁连安慰说:“他们一涌而上,伤亡更大。”
狄阿鸟猛地转脸,似是极为震惊,却又一分一分收敛道:“那是他们的人。死再多,和我没关系。”他抬起头,在天空的两角看几眼,惆怅地说:“今天会是怎么样一天呢?我大哥他知道吗?”
祁连慢慢地低下头去,心想:事到如今,硬是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还不够情至意尽吗?
狄阿鸟却不知道身边的兄弟已经不满了,回头絮叨说:“过了今天。我想去看看我义母。把她接去我们山寨。”
祁连说:“是啊。这儿刀光剑影的。”
狄阿鸟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兵是越围越多了,事不成,你一定要想法逃出去,替我照料好阿狗和阿瓜。这两个小笨蛋还等着我给他们带好吃好喝的呢。”
祁连勉强一笑,说:“以阿鸟的神勇。把他们这点人放在眼里了吗?”
狄阿鸟豪气大涨,抚掌说:“是啊。我还有尚方宝剑呢。”
说到尚方宝剑,狄阿鸟隐约有点后悔。若说他见识浅薄,迷信此剑,则不然,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在少府尚方属把玩秦汾的刀剑时,夏景棠还不知道在哪抱儿子呢。如此说来,他自然知道那剑仅是授权的凭证。可昨晚那会儿,他太乐观了,一心想靠夺剑消减夏景棠的威信和权力,利用对天子剑的世俗迷信代天罚罪,这才下了人家的御赐宝剑,杀了一剑血。这会,他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那会儿头脑发热,把事情做绝,只好在亮晶晶的头颅上团了一把又一把。
光头越发油亮,他心里也愈发烦乱。
他顾虑重重,再看手下的头目们,也没有昨晚的壮志,个个少言寡语,闷闷地围了野火架子吃饭,便连投降拓跋部的最坏打算都再想一遍,只是恨拓跋巍巍不来,自己的人没有人手一双翅膀……。
眼看短暂的早晨从手缝里一分分溜走,放手一搏再所难免。他起身做出决定,给祁连说:“跟他们要辆车。回头挑上几个弟兄。咱们把老夏送回军营……顺道看一遍他的兵!”
龚山通打了个寒蝉,连忙说:“这不是往恶虎嘴里送食吗?”
狄阿鸟笑儿不言,心中却想:而今手里除了人质,什么也没有握到,已不能仰赖中立方,倘若不一营、一营地观兵,怎么取得他们的信任?
白燕詹听得清楚,也连忙丢下一盏瓷碗,跪到他面前劝阻。
一干头目兵卒举止无措,紧跟着他们,全都跪地不起。
祁连抢去他们身边,不知怎么好地还顾狄阿鸟,却也说:“还是先去见见你岳丈吧。兴许……”
狄阿鸟简短地打断他的话,一俯身,对准近处的几张脸狞笑道:“没有兴许。大丈夫横行天下,就得去虎口求食!区区几兵,能耐我何?”他学了夏景棠的样子,斩钉截铁地大喝:“令下!”且等众人抬头,又宣布说:“祁连给他们要一辆马车来。就说,我要带着老夏,去看看他的兵。要是兵不错,就放了他。龚山通。你带着余下的弟兄守好这些俘虏。端茶倒水,切不可怠慢,免得他们不要命。他们在你们手里,我就安全。”
他把话说完,转脸看住祁连,不快地哼哼两声。
祁连连忙抱手低头,片刻后省悟,跺脚呼道:“扎!”说完,再一低头,按剑转身,向院门走去。
白燕詹和龚山通从来也没见过这般人物,久难仰视,上去搂了腿流涕。
狄阿鸟甩腿摆脱他俩的纠缠,心中埋怨道:“他们投靠我并不久,怎么都忠成这个样?一大巴年纪了,却见不着我就六神无主……?”他先拉起来一个,再拉起来一个,严厉地一吼:“不可哭!”
龚山通连忙在脸上捞两把,强笑道:“不可哭。不吉利。”
狄阿鸟原本要强令他们笑一通,想想,那样未免有些荒唐,这便拿出夜宴剩下的两坛酒,分发碟碗,假惺惺地说:“我这儿还有酒。留守的弟兄们喝慢点……什么时候喝完了,还没有我的消息送回来,就散了吧,回家种地。”跪倒的众人无不抬头,摆出一排排泪眼。狄阿鸟心中笑个不停,却继续往下嚷:“你们都不是做匪的料,没了我该怎么办?要是还听我的,就记好,不要再去做没本钱的买卖,好好种地,多收粮食。收了粮食,也别不舍得吃,一顿要啃两个馍馍……”
刚说到这里,一声悲啼就想了。
几个弟兄已忍不住张大嘴巴,呈嚎啕之状。
龚山通泣声连呼:“都不许哭!”话未完,他自己已经先哭出来。
顿时,地上,枝头,房顶,满院男儿哭声震霄,如丧考妣,景象悲壮。
屋内被关的人质们无不竖耳,忽又听到狄阿鸟吟云:“提剑一万里,缔义未经年。何来感愁事,尽哀折吾前?看我行车马,但入虎穴还。自哀还自乐,无事且无言。(拿着剑跑了上万里,和你们缔结恩义的时间还短。你们怎么这么伤感,拜倒在我面前痛哭不止?就等着我驱车行马,从险恶的虎穴进出吧,倒时让你们哭了又笑,因为没事而没话说。)”
人质们一片茫然,但听到外头哭,心里就畅快,无不沸腾大叫“贼他娘”。几个参军文人忙于咀嚼诗意,正在揣夺,外头响起一片哗然:“带上我”,“还有我”。人质慢慢地沉默下来。外头声音渐弱,而后消失。正是他们觉得到了议论怎么回事的时候。却是有人大呼:“我等留下,也一样和主公同生共死!要是主公不回来。我们就杀光人质,跟他们拚了。”这呼声落了,又是一阵赞同附和,渐渐汇成誓言,齐声道:“我等留下,也一样和主公同生共死!要是主公不回来,我们就杀光人质,跟他们拚了!”
夏景棠浑身一震,冷飕飕地看向冯山虢。
冯参军则扫过一群刚刚兴奋过的人质,兴叹道:“博格真英雄也!”
正说着,屋门洞开,一人进来说:“恭请夏令公!”
※※※
龚山通一传达博格要和夏景棠一起入营观兵,让李思广陪同的话。
人质便送他了个“博疯子”的绰号,这绰号已有赞许的口吻。
他们并不拒绝龚山通要借盔甲的请求,只是一边卸甲,一边送人,先送出夏景棠,再送李思广,无不叮咛说:“博疯子是你姑爷。你一定要好好斡旋。”
李思广心神不定地和他们告别,大步出门。
阴天风凉,他掖了掖披风,没有尽快地跟了夏景棠入车,而是看向上马拉缰的狄阿鸟,恨恨笑道:“我怎么会把我妹子嫁给你这样的疯子!今日且看你的下场。”狄阿鸟不好意思地嘿笑,正要催他上车,看到他目比马车,把撑披风的手有力地旋了一周,捏成拳头,便慢慢地收住了拉展的嘴角。
李思广冷冷地一哼,从几名军卒面前走过。
狄阿鸟招来祁连说:“那老夏武艺出众。你带着弓手巡车,多用厉言震慑!”祁连点了点头,扭头看向同去的弟兄。这些兵卒还在抱着借来的盔甲,倚马更换。他说:“我就怕这半条街。撒察的兵听说你要带着夏令公去观兵,简直都乱了套。他们都兴高采烈地围到路两边,好像没和咱打过夜战一样。我估计,这是撒察他们特意安排的。”
狄阿鸟把视线放在他的目光处,凝重地说:“我走前面。邀请他们一块去!倘若让他们一直有抢去老夏的机会,他们便不会现在下手。”
有了一阵准备。
他们便踏上前往军营的路。
县衙后院便是供车出入的半条街道,相当宽阔,且直通南门。此时正像祁连说得那样,整整半条街上挤满了用胳膊搂携兵器的兵卒,且相互指点笑谈。狄阿鸟驱马走到前头,还没有说话。已经有兵惊叫:“博格!”更多的兵从离路心稍远的地方往前挤,争相观看,均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狄阿鸟在马上荡鞭,大大方方地冲他们嚷:“见过我博格了?我俩腿俩胳膊一个脑袋,和你们没有两样吧?!要一定说有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剃光了脑袋。不能不剃啊,里头的智谋多,油大!”
兵卒们成片哗然。有的藏在人海里喊:“他们都说你犯上作乱,是真的吗?”
狄阿鸟压着手掌,高声否认道:“谁说我犯上作乱啦?!啊?!我是要那些当官的把兵权给我,好打胜仗!他们胆小避战,兔子一样缩在县城南面,一天天贻误战机。我不争,怎么办?要眼睁睁地看着拓跋部的敌人兵临城下,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吗?要是你们一定说这是犯上作乱。那我就犯上作乱啦。为啥不要脑袋干这事?还不是别无选择了!”
兵卒们像是一团干柴,举着兵器欢呼。
狄阿鸟仰身马上,阅兵一样穿梭,到处向他们摆手,和他们一起高喊。声势越造越大。渐渐汇成短而有力的“嘿嘿”声。狄阿鸟走了一段,又执缰回来,在他们面前大呼:“我要和夏元帅一起去他的军营。问问他的兵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打仗。打胜仗。问问他们有没有血性,敢不敢斩将夺旗!你们跟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士卒踊跃大叫:“好!”
狄阿鸟便又大喊:“你们帮我做个见证。看看咱夏景棠元帅是不是个巴特尔,是不是个容得下我博格的巴特尔……愿意的举起你们的拳头,骑马、步行,跟上我走。”
街面上爆炸了一样。
车里的李思广和夏景棠都觉得耳朵听不过来。夏景棠按按李思广,掀开车帘往外投了一眼,只见人臂挥舞,兵器高振,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海浪。李思广不放心地朝他看去,解释说:“这是撒察的兵。和他往来得早。夏帅万勿过虑!”夏景棠慢慢地放下帘子,冷冷地说:“乱天下者必此人无虞!”
李思广吓出了冷汗,连声说:“夏帅何许人?传扬出去,士卒百姓必信而附他!”
夏景棠老气沉沉地叹息了一声,温和地说:“小李将军勿怕。我决不和别人这么说。只是,我得提点你父子两句,能远则远,万不可和他走得太近。”
李思广心思百转,苦笑道:“他做此犯上之事,还能再蹦跶几日。只是苦了我那妹妹!”
夏景棠看了他一眼,说:“你明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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