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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大战结束,整整一万八千余条草原、黑土骁果悍狼的尸骨永远埋在异乡的土地上。他们让人战栗的灵魂随着不息的秋风和青烟上扬,将永远伴随着夏侯武律为首的盖世豪杰,回到长生天的身边。
受迫于保留反击能力、遥身一变又充斥备州的数万外兵,朝廷不得履行与龙青云的协定,宣布首犯既没,余者无辜,即便是俘虏,也绝大部分回家,只留下一部分愿意接受雇佣的编入官军。
可当剩下的数万人能够分批撤出或遣归故土时,他们已失去十万大军挥师南下的雄风,变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行尸走肉,毫无毋宁一死的气概可言。
恩德滚滚流淌,让所有的感激发自内心。
人们只在随军萨满的仪式中惦念被长生天带走的父兄,神情忧伤,却一点没有意识到自己尚有主宰自己的力量,使雍人亦有畏惧。朝廷还未敢轻放龙青云,一怕他有了价码,二怕没有加以控制就纵虎归山,但是绝大多数的游牧人是觉得,龙青云是以自身为质,换来他们的回家。
而与他们同行的是朝廷所派遣的官员。他们只等到了目的地就丈量藩国,定制常备兵力,收买势力等等。
狄阿鸟和自己的同伴就混杂在备州的军队之中。
当日,他带着十几人接近庆德,既没法穿过王师的封锁和叔叔汇合,又怕不能轻易穿越各地的关隘回急需应变的家,又急又无奈。好在萨拉撒满阅历丰富,又认识不少小部族首领,就建议他和自己一起混去投降阵营,再图后变。之后,他们加入尼玛达赖家,途经王河东,又到了备州,作为首批应该叫撤军人员,一路向草原挺进。
汤汤人马一路通过马门关,大金山,野虎岭,再接下来来到废墟般的辽阳郡,尔后又经过两日,到达屯牙。
不知有多少吞咽的悲歌和忧伤马头琴,却只换的关山迷茫,鸟兽含凄。
若这是在草原上的一次战败,一定会有一位草原英雄站出来,他注目伤残死亡,奋声给自己的儿郎部众许诺:“看到了吧。这是敌人给我们降临的灾难。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的,那时流血的、哭泣的,被战马踏破头颅,踢毁炉灶的将会是他们。”但这次不同,这次是和平。前面马队只踏尘扬土,不曾回头,给后面留下似思似念的烟云。
※※※
在关前驻下的最后一夜,征人尽北望,只有山关秋月下的秋露浸湿人的衣物。
次日清晨来临,天刚蒙上轻纱,人头马头有点攒乱,无不早早翘头苦盼出发,走到武律山脉强筋铁骨的保护之下。
龙氏随员、各部首首领和一些靖康官员的满头是汗地调度,好不容易恢复点次序,但人们仍是发了疯地抢走,生怕走得晚的被靖康留下。
虽然中原朝廷再没有特别通缉夏侯武律的家眷,但狄狄阿鸟却仍是一名潜在的敌人,起码自己心里有数。
一路上,众人都怕他被人认出来。
见天仍有余热,不能用牛皮捂,用马车闷,就给他弄了一张狼头面具,嘱咐他不可乱和人接触,也不能随意取下。
面具整日带在脸上,所受的汗盐摩擦难忍无比,不啻于酷刑。
狄阿鸟耐着性子苦等至今,心里被猫爪子扒过一样地难熬。
张奋青几个却恰恰相反,他们虽不熟识自古以来的出塞难返之诗句,亦深念家乡的一草一木,萌生背井离乡之愁。
终于出了关城,狄阿鸟打马偏离行伍,立到关外踩成实皮的土坡上,感情复杂地回头望着关城。
十几骑从旁而过,其中激动的男人见他带了狼头面具,过往时猛地一叫。
他却目不斜视。
昔日,他跟随父亲,就是从这里入关的。那时他和如今的大部分人一样,觉得此雄关犹如铜墙铁壁,将武律山南保护得滴水不露。但此时,此关已拆得半废,虽仍是坐落山谷,依着山势危压欲摧,上头乱云四横,却觉得它不过是一座土石围垒,再也没有当时的威武气。他心里渐渐被朝阳染上颜色,忍不住又一次想起自己的阿爸阿妈,心中几欲落泪,不禁暗问:知是吞噬人血肉的牙口,父亲还是进去了,如今竟连放到原野让狼兽啃的骸骨都没有留下,阿妈他们都不知下落。
有仇若不必报,必被所有人唾弃。
这一刻,他的恩仇之意又一次涌上心头,恨意加剧,就地想立下誓言,但还是克制住了。赵过见他脸上的面具抖动,只当再也忍受不了面具的折磨,劝道:“等再走上一段路,就可以让我替你带带!”
他的话提醒了狄阿鸟。
狄阿鸟前后望望,弯曲的队伍爆发出匪夷的呼喊,不少人惊喜交加,感动得几乎跪拜,便喊了一下正对着还未露出真正面目的原野看不休的张奋青,低声安排说:“再往前走不久就是赤勒川,我们就从那里离开。那里的秋草最深,能走得悄无声息。我去和萨拉师公说一声,你们都做好准备。”
张奋青点点头,压低声音说:“我和杨林去弄点粮食。要是找不来就抢。”
“干粮?!不用弄。”狄阿鸟往遥远里一指,说,“那里到处都是。”
几个人立刻都看,印象里却尽是草里长出的秋玉米,秋花生。
狄阿鸟也没给他们补充解释,只是挑动面具内的眉毛笑话,然后转身去到萨拉老人的身边。
这老人本来有咳嗽气短的病根,但几来几去,偏像山里的老树根一样坚韧,又能挨饿又不乱生其它病。
此时,他气色不改,听狄阿鸟低声说过,就用鸡爪一样的手摁倒狄阿鸟的肩膀上,说:“你父亲也是草原人,心魂自然是长生天给的。我看你就把骨灰一路撒归大地吧,好让他没有解脱的灵魂安息。我已不能骑快马奔行,跟你是拖累你,就从这回去。你以后遇到了什么事,就去我的敖包找我好了。一定要去找我!”
狄阿鸟点点头,想起多亏老人时时照料,便紧紧地拥抱住他,发自内心地说:“阿公是我的恩人。我一定会去看你!”
半中午的时候,山关已经被他们远抛于身后。
到了赤勒川,周围显露出一望无际的草地,长势越来越高。
常年没被相当规模的畜牧群啃压的羊草、沙芦、狗牙子、稗子草、苜蓿,泛滥成灾,几乎把人吞没。
狄阿鸟六人就在这里和萨拉老人分别,借着草掩,转而抄野别行。
梦里的波浪柔柔地在眼前漂动,招摇的草籽哗啦啦地磕进人的衣服,狄阿鸟整个心思都在瞬间释放,他一手摘下面具,摇着手臂驰骋,痛快地在这草野中飞翔。
清爽的秋阳明洁如雪粉,天空湛蓝如洗练,腾起的蒲公英连衣服也不放过,一定要众人送它们到新的地方去生根。
奔了半晌,他不禁从马上滚落,跪在地上,抬头嘶吼。
吼声悠远凄厉,听在张奋青等人的耳朵里,却觉得如狼嚎无二。
张奋青从来没有想到人的气息会这般,心头受到感染,也为自己的命运惘然,而后见想法不多的赵过和张铁头先后下马,学了样叫,不禁暗怪他们不体会他人之愁。他再抬头往杨林面上看去,果已看到横流的眼泪,心中不免暗想:阿鸟是决不肯这样哭的。片刻之后,赵过“呜呜噢噢”发泄完,就捧着肚子喊:“阿鸟呀。我肚子饿叫了!”
一旦离了大队人马,每天仅那么一点的供应也没了。众人奔了这一阵子,不只他一个人的肚子在咕咕叫。
张奋青一听赵过嚷,就记得狄阿鸟告诉自己“干粮到处都是”,忍不住把视线放到荒草堆里,一遍一遍地搜索。他的马打着转,配合他的四处望,却找不到什么可以咬一口的,不禁大为怀疑。
马转来转去。
突然一蹄踩空,一腿卧地,将他甩下。
众人慌里慌张来看他,这就发现马踩塌一截土皮,好是它站着打转,人马都没有受伤。众人庆幸之余,又发现另一个差不多的洞,纷纷问狄阿鸟:“这什么窟窿。”
“兔子!”赵过大喜,他这个打猎的行家说完,就把人拉成一圈,视线往众人的腰挎上瞄,看得众人毛毛的,“都站过来,撒尿。快!”
众人正笑解裤子,腰一叉准备之际。
狄阿鸟把草趟得呼啦啦响,人影已在数步开外。他们怕五道水柱不够,大声地喊,却只见狄阿鸟“嘿呵”喊着,不断转弯,最后一卷身子,斜斜扑到。众人奔过去,见他提了一双长耳朵兔,眼睛血红。
赵过怎么也没想到它竟已跑了出来,慌忙向狄阿鸟取经。
“兔惊狐狡。兔子最受不得惊吓,听不得风吹草动。它肯定以为它的洞穴塌了,忙不择路地奔出来!”狄阿鸟见连赵过都稀奇,自觉不能不好好磨砺他几个,一掖兔子就放:“赶快——,我不杀生。”
张铁头早瞅着兔子不放,陡然见狄阿鸟丢手,来了一式“平沙落雁”,压着扁兔子哈哈大笑,落井下石说:“我吃的有了。你们不能怪我占便宜,实在是你们太脓包了。说好了,谁抓的谁吃。”
狄阿鸟见他主动替自己促成打猎动力,轻轻笑出闪亮的牙齿。
随后,他在自己的马上看,心头却又失望:只见几个人拿着刀枪,唱着小曲,这趟趟、那去去,不时碰头打打闹闹,完全是来到郊外玩耍,而不是去劳作。他略一构思自己的训练大计,觉得先把人饿一饿才能让他们当打猎是正经事,心想:饿极了的狼才会上羊圈。我总不能没有你们耐饿吧,好好嗷嗷你们。
想到这里,他这便一掖马缰,先行慢走,大喊:“走吧。”
众人只好跟他上马。
很快,五人五骑并排驰骋,提刀绰枪,威风凛凛。后面一个张奋青远远吊着,不断大声地喊:“等等我。草里坑多,不能走快呀!”
“哪有那么巧的事?!”赵过以一句不满给他结束,“走快。把他一个撂在后面,他就肯走了。听阿鸟说这里狼多,谁用狼吓吓他?”
刚说完,就见张奋青已经箭一样地蹿上来,远远冲狄阿鸟大喊:“后面也不知道是条野狗还是狼,远远看着我不放。”
狄阿鸟看他点了火一样跑,提马就逃之夭夭。
赵过还犹豫了一下,而一群人却疯一样,叫嚣着狂追狄阿鸟。
片刻已是十余里。背后的某块草地上,一条刚学会觅食的小狼似笑非笑地挠着一条大老鼠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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