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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闷黑的夏夜,几分皎洁的月亮照耀。

  几个娥儿在宫灯上扑翅,被光线映出几点身姿,北书房里亮着灯,禁卫笔挺地站在黑夜之中,黑夜只能听到几声蛙叫,便是这娥儿扑打宫灯纸的声音都能够让人清晰可闻。

  即将登基的秦纲不止一个人呆在上书房里,他的面前,跪坐着前领侍卫大臣西门杨的嫡子。

  一张书几之隔,能让现在的摄政王更加仔细地观察这位被找过来的西门珮。

  这个曾经在帝京闻名的二世主,脸色透着几分苍白,身上不合时宜地穿着一身灰白的排扣凉褂,几丝白发混在额前的长发里,充满着颓废的沧桑,西门世家的子弟,竟然在父亲死后,过得一塌糊涂。

  方良玉、西门杨,这两位都是先圣宗身边的能臣,红极一时,结果圣宗一死,鲁后把持朝政,竟相继凋零。

  秦纲只知道西门杨因圣宗被刺客惊吓而获罪,虽罪不致死,自己却剖腹自尽,追随先帝,从来也不知道其中另有辛秘。

  找来西门珮,秦纲越问越是迟疑,不会是这个二世主准备了好买卖,找自己投机一把吧?

  西门珮有点激动地叙述:“公父死的时候是剖腹,我闯进去,他的肠子全扯在地上,血糊糊一大片,自己正抱着往腹部里填,他已经快不行了,抬着头看我,凶狠极了。我自小就怕他,更是害怕,不敢去扶他,跪在他跟前就哭,他就跟我说:‘顺了鲁后的意思,实不知对错,我死后,若天下大乱,就将我的尸体挖出来,换个地方埋。’臣没有多想,奔出去就喊下人收敛尸骨。当时那些下人们就给我讲,说公父的手贴在肚子上扳不开,换不上寿衣,当时臣还是没有多想。他是我父亲呀,再不孝,我也不能为了换寿衣让人将他手臂折断,就让他们给想办法换的。下葬完,鲁后就派了人,把家里围得严实,问我‘公父留的密诏在哪’,我哪里知道,他们就把我拘禁起来了,家里几乎被挖地三尺。当时我就在想,难道先皇死的时候,还给公父留下了密诏?但是我不能肯定。我叔公派人去看我,也问我公父留什么给我了没有,不过他告诉我说,我是不会死的。公父为没有保护好先皇自尽了,知耻而亡,不会罪及家人……只是我的仕途完了。”

  一直激动的西门珮开始哽咽。

  也许,这才是他最伤心的地方。他说:“等我出来之后,宅邸就被征收了。家里的人都被迁往别处。我自己在京城里买了几处宅子,反正也不敢讨要老宅,就住下了,没想过鲁后是要在里头找东西。去年朝廷乱得厉害,今年又遭外寇,这天下是乱了,这是不是就是公父说的天下大乱呢。我心里想:是不是公父顾念我们几个,给我们留了什么东西,跟他一起下葬了的,毕竟他的陵墓是伴先皇修的,很大,我咬咬牙,找来哥几个一合计,就想给公父挪个地方。公父那地方是不让动的……这个事儿计划了,其实一直没敢干,后来台王不是垮台,京城里乱,我们这才敢跑去宗府提这个事儿,花了不少钱,托了不少人,不瞒陛下,都要倾家荡产了,这才让人同意。”

  秦纲叹了一口气,为西门杨不值,真是虎父犬子,说了这么多,还不是家里穷了,想在父亲墓里找点东西。

  西门珮又说:“我们把公父给迁了出来,发现尸体已经腐烂了,要拾骨,就发现他腹部用油布包了什么东西。”

  秦纲望望自己的桌面,就是面前的这个东西——一封绢诏。

  他揉揉眉心,轻声说:“珮。这个东西的用处实在是不大了。我让人去查,发现存档那一格已经空掉,我要拿出来公布,会不会画蛇添足,被天下人耻笑尚未可知。”想了一下,他又说:“你父隐匿遗诏,本应该获罪的,孤王念他刚烈赤诚,就不再追究。你们兄弟要有什么困难,孤王也可以拨内府接济一二,你们家族的府邸,仍然可以还给你们。袭爵也毫无问题,至于仕途,孤王不能保证你们。你没有做官的才能,袭爵之后又是高爵。”

  西门珮磕头虫一样连连顿首:“陛下。这个臣懂。懂。”

  秦纲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只轻声道:“去吧。”及西门珮起身后退,这又说:“以先皇和汝父的关系,你我私下其实都是兄弟。为兄在这里就劝你一句,希望你一改恶习,好好地上进。”

  西门珮又要拜谢,秦纲不耐烦地一挥手,让他尽快离开。秦纲并记恨西门杨,当时的情形,也许存档早空了,西门杨被迫不宣也情由可原,而且其人刚烈令他动容,为了保护遗诏,竟然剖腹塞于腹中。只是西门杨的这几个儿子,太不争气,一点也没有乃父的风范,父亲死了才多久?诺大的家产已经快败个精光,就连西门氏的族人都在鄙夷他们。

  最后说那几句话倒也属真心。

  西门珮退了出去,秦纲面容立刻变得难看。他自己常说自己做错了很多事,但究竟自己是不是这么认为,则未必,情形危急之际,他也是在奋力挣扎,但是,里头也还有其它的原因:这天下反正是别人的,只要能保住自己,那也是白赚的。

  但他没想到,这天下本来就应该是自己的。

  如今天下败乱,竟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毁坏了。

  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恨,痛恨一大堆的人,痛恨自己。

  皱起面容,摸了一下战争给自己带来的一道箭伤,他的面目狰狞起来。

  然而手放到遗诏之上,他却又一点一点地平静。片刻之后,他鼓起勇气再次翻读遗诏中的圣训,他父皇的严厉面容开始浮现:“汝自束发时即知悉战事,常披坚执锐,是为汝父之幸。尝念及亦恐汝多逞勇之举,顾不敢以你为将帅。后汝为一国之君,万不可轻身。”读到这里,秦纲心中涌出一阵阵激动,热泪如泉水一般冒出,心想:你既然都看在眼里,为何从不告诉我?!我一直以为你从不爱我。我以为我只是庶子,不被人放在眼里。你要是能这样和我说说话,何至今日?再往下看,却是:“孤好战。常以辟地为荣,及开岭南,筑凉北,战通山,平南海,七伐星夜。国中常带甲数十万,爵士半数,耗费极巨。后粮仓亏空巨大,官昏士庸,实为孤逼迫所致,非汝之过。”

  “……而今,大患有三。其一,关中被创,需息养以顾根本;其二,国威丧,王师有疲于奔命之忧;其三,生地难恤,必横生事端。”

  读到此处,秦纲一想到如今实况,便坐立不安面色苍白:国威大丧,北方来的威胁不断,现在已不但是关中被创,龙兴之地业已千疮百孔。

  而开辟而来的新地?陈州丢了,湟西之地也丢了。

  好在南人靡弱,尚不敢北伐。

  夜色中,他把眼睛瞄向空荡的书房,发起一句虎吼:“朕。立誓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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