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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长刀刺入胸膛的感觉是什么样的，顾龙成没有印象。在多年的征战生涯中，他感受过多种伤痛，有过被钝器重击所造成的骨骼碎裂之痛，有过后背被长枪刺入留下的恐怖伤孔之痛，更有甚者他曾体会过小腿内筋被撕断后的剧痛。
也许是因为他方才是失神过的画面，令他此刻竟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虽然艰难，但他还是转过了头，接着就看到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根本无法忘记的一幕。
那个先前偷袭自己，被自己砍了一刀的小兵，那个脸上狰狞着一道横疤的小兵，此刻正睁着因充血而变得鲜红的眼睛，面无表情，死死地盯着自己，注视着自己。
顾龙成自内心升起一种彻骨寒意。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双眼睛，这种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感觉。那个人就像是看死人一样......
看着自己。
顾龙成倒下了，可何六七仍没有放开手中的刀，就这样握着刀柄僵跪在那里，像是生怕他再跳起来似的，又像是无力在站起，只得保持这个姿势。
慕容非猛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
千钧一发啊！
他回忆着片刻前的所发生的一切。因为看到何六七躺着的地方没了人影，只留下了一滩血迹，所以才会判断他正埋伏着寻找机会。既然自己能发现，那么这个重楼强者也会发现异常，而自己必须要赌一把，拼尽全身精力使出幻术来分散这个大战力疲的重楼之人的注意力，让他暂时忽略掉何六七的存在；他还要再赌一把，就是那时候何六七是否会出来，是否能够完成那最后一刀。
赌了两把，都赌赢了。
此时太阳已在天边露头，晨风裹挟着潮气熄灭了逐鹿原上的火焰，留下四处凝烟的灰烬。
处处邈邈升起的青烟像是一道道此夜逝去的亡魂，慢慢然飘往天际。
战场上的杜城士兵，尽管身心俱疲，但仍呼喊着，嚎叫着瓜分战利品。仍完整的马匹被一些强壮凶恶的兵痞据为己有，而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或者已然死去的战马则被众人围着剥了皮分了肉。有的士兵扒下了十方骑兵的战甲套在自己身上，有的则在遍地的横尸上摸索着什么值钱物件。
总之，这一场是赢了。虽然赢得凄惨，出城八百人，打完仗仅剩二百不到，虽然说中间逃跑了一些人，但是依然是惨胜。
慕容非神情复杂地望向那处的情景，苏亦愣愣抱着黄老头喃喃说着什么，似乎试图唤醒已然闭眼的他。
可慕容非却能感受得到，老黄的呼吸，早已经停止了。
初阳时分，光明与黑暗总是这么清晰可辨，日轮边缘与暗蓝色天幕交汇出一道柔和的边界。
而此时此处这三个人，一个力竭无法站起，一个手握长刀僵跪在那里，另一个则正抱着一具尸体怔然出神。
面对日头看向这三人，如同三道在耀眼光芒下反映出的黑色剪影，看起来很萧索，落寞。
......
......
今日中午城主在城主府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来庆祝杜城这十几年来第一场，也是唯一的一场胜利。
六百兵痞换五百十方精锐骑兵，无论在城主还是杜城的官员将领看来，很值，所以这是一场大胜利。
在庆功宴上，这位一向以正直清廉自诩的城主唐宪之，极为兴奋地宣布着什么，诵读着什么。而座下的杜城官员也极为配合地把酒祝贺，什么“城主大人果然雄才大略，力排众议来获得这次大胜”，什么“在城主大人的英明领导下，我杜城定会一扫往日颓废，成为南疆第一大城”之类的马屁虚言。
而唐宪之也算是厚道，默许了归来一百多名勇士的战利品收取，还极为慷慨的为每个人发了一坛酒来犒赏。
每个人都很兴奋，对于这些活下来的人来说，他们无疑是收获颇丰。一百多人搜刮了近一千人的物资。单单是那些钢枪卖掉一把就能在窑子里快活三天三夜了。
但是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一个人，对于唐宪之，他忘记了一个为他带来赫赫战功的人；对于杜城的将领，他们忘记了一个替他们主动背锅的人；对于有幸归来的士兵，他们忘记了一个不至于是他们全军覆没的人。
.......
......
和城主府的欢声笑语不同，杜城四里外，那方被两日前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的战场上，无数的腐尸横在那里，招惹着方圆数里内的苍蝇与秃鹫。
没有人来清理这些尸体，更准确的说是这些尸体已经被那些兵痞们在临走之前清理过好几次了。有的被扒走了所有的衣物，，晾下了一句裸露的尸体曝在烈日下，直接成为了附近恶狗与秃鹫最完美的食物；有的的穿着更令杜城的痞子也没有兴趣搜刮，混着血腥与尘污躺埋在沙地里被虫蚁啃食。
在此地不远处，有一处没有多少尸体的净土。这里有一方微微隆起的小土丘，土丘上有两个物件。
一个是嘴口向下，插在沙土里的木质烟袋。黄铜做的烟锅显然是经过长年的摩挲揉擦，在天光下泛着光滑的色泽。
而另一个赫然是一项头颅！头发糟乱，闭着眼睛，苍白的面容朝着烟袋，像是在忏悔，也像是在以沉默作无声抗议。
“昨天中岳郡守府来了消息，是齐国的骠骑将军，十方联军左军先锋顾龙成。那姓唐的知道后更生气了，要不是将从顾龙成盔甲里搜出来的兵符给了他，只怕还要找你们麻烦。”
慕容非站在那，对跪在土丘之前的两个人平静说道。
“人又不是他杀的，兵符给了他还想要人头。”半个身子缠着破布绷带的何六七以一种极为冷漠的声音，目不转睛盯着土丘，狠狠说道，“如果他还想要，就让他来找我拿。要不是这个假仁假义的王八蛋，用得着他娘死这么多人吗。”
土丘底下有人，一个死人，一个爱抽烟的黄牙死人。所以，这是一个坟，用来安葬死人的坟。在这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无论是出自杜城还是出自十方，都被孤零零的晒在这里无人问津。
只有这里有一座小坟，以烟袋作碑，以人头作祭。
坑是苏亦用手挖的，在那天清晨，不知道挖了多久，直至双手迸血，也没有停下。忍着胸腹与手掌的剧痛，像是疯了一般，不停地挖着。
何六七没挖，因为他那时只能依靠那把插入顾龙成胸口的长刀来支撑身体不至于倒下。
慕容非没挖，因为他在下一刻已经因元气精力透支过度而昏迷了过去。
一百多杜城军没有一个人理睬这边发生的事，虽说他们心里清楚那个死人是今晚自己能够活下来的原因，但是对他们来说，抢夺战利品才是当务之急。
“查清楚了，那天晚上是四营先动的手。”慕容非又缓缓说道，依然面无表情，面对这座小坟，并不能从他那绝美面庞上看出什么哀伤。
“恩。”
“四营百夫长江干今晚会去城主府受赏。”
“恩。”
“咱们有进献虎符之功，也会在城主府受赏。”
“恩”
慕容非每说一句，何六七就会接一个“恩”，一个字也不多。但是相比于他们两个以前的过节，这番谈话算是极为亲切了。
苏亦在何六七身边，与何六七一道跪着，自始至终他都没说一句话。他知道这两个人的对话是什么意思。那天晚上的行动，是因为那个四营在敌人尚未全部进入埋伏之前的提前动手，才导致了这一仗的如此悲壮。换句话说，躺在坟里的黄老头，就是因为那个不听命令的四营才会死的。
但是他仍没有说话，因为他不想说。就像那天他抱着黄老头尸体没有哭泣一样，他不想哭，因为他根本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苏亦一直认为自己很普通，普通的自己应该以普通的方式死去，甚至是在战场上这种显得有些壮烈的死法都会让他觉得奢侈。然而，自己总是被不普通的人拯救。
在陶村，自己被三叔扔出院落，由他和师父去面对天机门的夜袭。
三天前，就在自己以为要被飞刀割裂时，是黄老头挡在了自己面前，生生挨下了这一刀。
苏亦回忆着这一年来与这个驼背老头儿的交集，只有那么零星几个片段。杜城的生活很无聊，就像原来陶村村头老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样无聊。自己曾跟何六七去那座破旧的招兵衙门蹭吃蹭喝，只不过次数不多。苏亦甚至有幸与黄老头对过几局棋，但就连自己这个对棋道一窍不通的人也深深叹服于黄老头这个臭棋篓子之臭。以前三叔给自己讲过的几个黄段子，自这个姓黄的老头嘴中说出后也显得格外淫荡，经常把自己与观棋的众人逗得哈哈大笑。还有黄老头的脚力，上次何六七从他那偷了一只烧鸡，他愣是插着烟袋绕杜城追了何六七一圈儿，才逼得何六七只好从裤裆里掏出来那剩下的半只......
苏亦抹了抹眼角渐渐泛出的水花，眼底微微变红。
“这他娘的老黄牙，他又没欠我钱，他娘的挡刀咋就跑的那么快......”
苏亦骂道，但是每个字都是颤抖发出，极力想掩饰自己的急促而显得更加哽咽。
终究，还是哭了；终究，还是说话了。或许有些话闷在心里，实在忍受不了。
这是苏亦第一次将脏话说出口，在杜城与这些兵痞相处一年多，始终没有说过脏话的他今日终于忍耐不住，呜咽道：“我他娘的就是贱，明知道打不过，还硬上，直接跑哪还会有这些事儿。”
苏亦又擦了擦奔出的眼泪，想要把自陶村逃亡开始就郁积在心里的的凄楚在今天一次发泄干净。
“我是他娘的谁啊！谁他娘的都来保护我！我就他娘的这么弱，这么脆，这么他娘的需要保护！”
“三叔是！师父是！就连这个一年说不了几次话的老黄牙也是！你们是够特别的！活够了就让我顶上接着活！”
“都他娘给老子听好了！就算你们死了！也他娘别想安宁！老子苏亦！只要老子还活着，就一定会把那些人都拖下去！让你们在那里打个痛快！”
......
苏亦冲着那颅人头嘶喊着、吼叫着，似乎是想通过这个人的耳朵把这些话传给那些人听见。声音越来越沙哑，眼睛越睁越大，里面布满的血丝都清晰可见，泪水与鼻涕已经交融得分不清楚。
苏亦就这样跪着吼叫，直到吼得无法再吼，直到嗓子磨出了血，他才用满是布条手猛地撑住地面，大口喘息。
何六七和慕容非一直在听着苏亦吼叫骂嚷，他们明白那天的夜晚对于苏亦来说意味着什么。
第一次杀人，第一次目睹遍地的尸体，第一次体会这空气里到处弥漫的血腥味道。加上黄老头的死，这给他的刺激太大，他需要发泄。
等到苏亦完全安静下来，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站在一旁的慕容非走打他身边，缓缓开口：“说完了？说完了就听听我和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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