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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一过,咸阳城中各处街坊,隐约有疏疏落落的爆竹声响起。各家勤勉子弟早早起身,取了清水湿布,将祖先宗祠的栏杆台阶拭擦得一尘不染,又将早已备好的三牲五谷,瓜果时蔬摆上供台。若有事农之家,还得取了小秋新粮,挑拣那些壮实饱满之谷粒,将大碗盛得冒尖,诚心诚意至于祖先神牌之前,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谷粟满仓。
奉常府下太史汪从征,太祝华武燃,太宰刘谦,太仆张高琛,太医王远山、太乐鲍元磬肃立于堂下,静候着九卿奉常杜少川训话。
支着腮帮子的手从扶手上滑落,忽然回过神来的老奉常直起脖颈,看着堂下盯着自己的数道关切眼神,惊道:“适才说到哪里了?”
数位大人左右对视了一眼,无奈摇头。干咳一声,太乐鲍元磬上前一步,拱手道:“老师,适才门生问您,这今日中元大祭所用乐曲,应为哪几套?”
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杜少川笑眯眯道:“元磬心中可有定策?”
“若依着往年的惯例,除了祭奠先祖的《清庙》外,《丰年》《载芟》《良耜》三曲必不可少,乃是向天祈福保我大秦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近年来,陛下治国勤勉,百官清明,可再加一曲《臣工》。”鲍元磬早有准备,见老奉常发问,便对答如流。
杜少川心中满意,点头道:“如此甚好,元磬乃音律大家,思虑周详,大合我意!”
轻轻挥手让太乐大人退下,便要进入下一议题,早早收工,争取在去早朝的路上还能打个盹睡个回笼觉。这许久不曾早朝,顶着漫天星斗晨起议事,还真是颇为不适!
不料,太乐大人却依然杵在那儿,杜少川一愣,探头问道:“元磬还有什么话要说?”
太乐大人面有难色,与左右同僚对视了一眼。再上前一步,压低嗓门道:“宗正府昨天递了个信过来,湟州大捷的北阳王今日便要入城了,让乐府给奏个应景的乐曲。老师您看?”
老狐狸闻言眯起眼神,慢慢靠上椅背,拉长声调道:“这进城的时机选得不错啊!”
与鲍元磬素来交好的太医王远山亦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这北阳王凯旋回朝之事早已传遍朝野,是褒是贬,当下宗正府数位侍郎正和一干仪谏大夫日日辩驳,斗得不可开交。宗正府此番便是给您出了个大难题啊!”
数位大人皆是点头称是,太乐鲍元磬素来沉醉音律,不愿卷入朝野纷争,如此一来,非但乐府难以独善其身,更是胁迫奉常府下水,怎么做都成两难之局面。只得将这难题推回给老大人杜少川了。
老王八靠在座位上沉吟了半盏茶功夫。在众位大人殷切的眼神中,竟又听到浅浅地呼噜声。众人面面相觑,眼看时辰不早,一会便要各自去准备出发去早朝了。太乐大人只得壮着胆子,上去轻轻推了推人困体乏的老大人。
终于彻底醒过来的杜少川弄明白怎么回事后,哈哈大笑,随意点了一首大曲,教众人放心,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卯时一过,庆阳宫前青钟长鸣,皇宫南门昆鼓轰响,大秦乐府摆出了最隆重的阵容。当世音律大家,太乐鲍元磬登上高台,长袍迎风猎猎,几欲破空飞去,昂天长歌一曲秦颂《丰年》,拉开了在庆阳宫前的广场上掀开了中元祭典的序幕。
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
万亿及秭,为酒为醴!
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
一身滚龙黄袍的秦帝高居朝台之上,仪态倾城的皇后端坐身旁。朝台之下三公九卿一字排开,各府副丞、侍郎、大夫沿着官职品序分出文左武右,一路远远排至广场中央,连数位告老回府休养的老大人都现出身形。秦帝令大殿左侧设出许多舒适座位,让众老能坐下观礼。此举一出,一干老臣感激涕零,纷纷拜倒叩谢皇恩浩荡。
大殿右侧垂下一道若隐若现的珠帘隔断大殿,便是后宫贵人落座之处。为首的一位全身宫装,雍容丰腴的中年美妇,正是先帝的正宫娘娘,如今的太后千岁。身后阵容庞大的嫔妃公主,却是先帝所遗。当年先帝风流成性,年年选秀新妃成行。只是孤家寡人形单影只,纵然勇猛精进亦难以遍施雨露。可谓:了却一生风流驾鹤西去,嗟叹深宫怨泪人影成双!
不少青年才俊亦破例被允许入朝观礼,无不收蹑心神立于长辈身后。不少大臣认出立于令狐晏身后的,正是当日阻御道的那位青衫少年,纷纷投来关注的眼光。只是少年却无心理会旁人的窥视,竭力将眼神向对面珠帘中看去。只见人影憧憧,心知她必然在那儿,却看不到人,不免心中焦虑。
令狐晏察觉身后少年似乎情绪不对,便侧过身小声道:“年儿且放宽心情,朝堂之路来日方长!”
见师伯误会自己见了如此场面心中胆怯,还特地安慰自己。少年心中羞愧,低头道:“孩儿知晓了!”便收敛心神,专注听那悠扬回转,直上九天的清越歌声。
洪钟大吕,雅乐喧天,众人听得如痴如醉,皇城似也渐有共鸣。苏年静心感受着,地下奔腾涌动着澎湃的力量,忽然心有所悟。当日师兄雷霆一击的力量,正是来自天下一统百官归心的愿力凝聚。乐曲将尽百器噤声,唯有一道清歌回旋六转拔地而起,便挽着万人心神直冲霄汉。攀上顶点之刻,青钟长鸣,昆鼓再响。一道彩虹自天际横跨至庆阳宫上,有若神迹。万人匍匐在地,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此时此刻,再无门阀之见宗门之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忽有玄骑沿御道狂奔而至,远远便听闻一道唱喏:“北阳王大破西羌铁帐龙骑十万,生擒西羌驸马拓跋铸城,已入皇城!”众人心中一凛,终于到了!
未及百官思绪流转,却见场中乐府百官变换阵势。洪钟大吕再度奏响,竟是比适才所奏《丰年》规模还要宏伟的《九歌》大曲。群臣哗然,这太乐鲍元磬胆子忒肥了,目前朝野两党为了北阳王回朝之事争得如火如荼,这般做作,岂不是摆明了向太后示好的阵仗么?便是九卿宗正王图芳亦是大惑不解,本意是让乐府奏个曲子,已助凯旋之威,这鲍元磬把赞颂国之英魂的九歌都搬出来了。
远处已经看得见一身白袍的北阳王跨着一匹天山汗血宝马,出现在御道上。身后跟着一辆巨大的囚车,不消说,便是押解那西羌驸马拓跋铸城的囚车了。一人一车踏着苍凉的乐声,缓缓而至。
一位白衣长者颤巍巍地登上高台,白衣白眉,迎风飘动,满面泪水,似要融入那天地间的悲壮之中。
庆阳宫前数万人齐刷刷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时间有如鲲鹏吐纳一般,似乎连空气都抽空了。怎是这老货上场了?他怎么上去了?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第一句便起至顶点的高音,不出所有人意料便宣告撕裂,散入风中,乐府百官自觉地收起乐器,将偌大的舞台让给了老当益壮的奉常大人。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飘摇而下的颤抖,让台下群臣捏紧了大腿外的长袍,纵然在嫩白的大腿上抓出道道血痕亦无暇顾及。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一声轻微的闷响,九卿重臣许禅所立之处,竟下沉数寸,蛛网般的裂痕节节蔓延开来。
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庆阳宫朝台发出咔嚓的一声裂响,皇后担心地看了一眼被秦帝捏紧的把手,侧过身正欲说话,却见秦帝微微一摇头道声无妨。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又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这老王八在台上纵情长嘶,将北阳王押解敌酋入城的大好气氛破坏殆尽。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当最后一个音声嘶力竭地伴着唾沫喷下高台时,恭候已久的乐府百官将一阵宏伟苍凉的乐句衔接而上,竟是珠联璧合天衣无缝。老王八在台上向四方拱手鞠躬,挥手致意,感谢众臣洗耳聆听,既然各位如此抬爱,老夫便是拼了呕血三升,亦要再放歌一曲,赞那北阳王盖世功勋云云。
众人脸色大变,仅放歌一曲便有如此威力,若再唱一曲,只怕三魂七魄便消散了大半。幸亏秦帝轻咳一声,道那奉常老大人乃是国之栋梁劳苦功高,高台风大身体为重,请老大人快快下来。宗政王图芳亦是快步上前,要将老王八从高台上搀扶了下来。总算将众人又提到嗓子眼的心给放了下来。
这老货泪流满面,拜倒在高台之上,道什么君主贤明,兄弟同心,正是天佑大秦,万世基业云云。听得众人心中一凛,慌忙跟随跪下叩首三呼万岁,才想起杜少川纵横大秦官场六十年不倒,果然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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