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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马车行辕上方，悬着一盏硕大的油灯。灯芯是上好的平原棉绒绞成的三股棉芯制成，比一般的灯芯粗大数倍。灯芯一头探入半壶清亮芳香的液状油脂燃料中，竟是昂贵无比的昆仑熊脂，另一头燃着粗大茁壮的火焰，纵然高原山风亦吹不灭。灯芯上方悬有凉伞大小的银亮锡盘，将明亮的光芒均匀柔和地洒满整个车厢。
这等尺寸的马车行辕，许禅自然不会陌生。这种大秦边军特制的中军行辕战车，是专为万人以上的骑军中军大帐所用。
当日西出咸阳时吕婉蓉所乘的那架金顶云纹马车，早已在恒道便载着无双公主先行返回咸阳。这种由九乘乌骓马牵引的巨大的马车一现身，自己便觉得事有不对。这种非上将军不能骑乘的战车，竟然出现了两架。果不其然，与吕婉蓉登上马车，安坐车内正是多年未见的北阳王姬明秀。后来发生的事情，便渐渐失去控制了。
用罢晚膳，这架大车上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子白衣胜雪俊逸无双，女子幽瞳温婉娇柔，正是明秀与吕婉蓉。
“大将军可曾用过晚膳?”婉容温婉一笑，嗓音低沉微哑，声调幽然转折间有着说不出的好听。
“有劳婉容姑娘关怀！”许禅仍是往常一般，懒洋洋地回话。
明秀流露出一丝尴尬，抬眼看了眼前坦然自若的两人。叹了一口气，歉然道：“委屈大哥了！囚禁你之事，并非我…….”
“并非你所为！我自然晓得！”许禅接了一句。
“哼，如此手段，莫说你这呆头呆脑的家伙，便是你那自诩聪明绝顶的母后也远远不及。我说的可对，婉容姑娘？”许禅对明秀的口吻竟是毫不客气，甚至大逆不道。
只是在场之人均不觉得许禅这般说话有任何问题。身为九卿卫尉，许禅却从不参与早朝，只管守住他的皇宫十五座大门，无论两后相争、苏尧案火并咸阳，纵然天塌下来，也是置身事外。那怕是遇到秦帝，许禅也是这般不理不睬，令秦帝亦无可奈何。究其原因，只因许禅与秦帝、北阳王、无双公主一样，身体里流淌着先帝的血脉。
自秦二世胡亥被刺身亡，那位年幼登基在位长达五十二年的前任秦帝便被匆匆推上龙座，秉性却与其兄长一般荒诞好逸。只是受儒门帝师约束，虽不能贤明治国，却也不曾为恶天下。造化弄人，秦帝与后宫佳丽夜夜耕耘尚不得子翤，一次酒后乱性后与身畔的一女官行了苟且之事却珠胎暗结。大惊之下唯恐东窗事发，便匆匆解下手链作嫁妆将女官赐予一许姓近卫为妻。
这等拙劣的手段终究是纸里包不住火，执掌大秦皇家宗室礼法的宗正府知道此事时，许禅已经出世半年。大秦龙种岂可流于宫外，宗正府会同三公九卿密议后，女官被秘密处死。年幼的许禅便囚禁在冷宫之中，由许姓近卫抚养相伴，永不入皇籍。
始皇帝武功绝顶，后世二子却贪逸恶劳。到了许禅身上，终于显出先祖之风采，养父所授的军中心法本是粗浅寻常的武技，决难突破五品，却被许禅硬生生练至七品化神境。
明秀自幼生长于宫中，性情温顺，虽然母亲早早便提醒他要提防许禅，却对这位相貌威武的哥哥毫无成见，时常溜进冷宫中找他玩耍。见其武功难以突破，便趁着回珞云宗避暑的机会，大着胆子将许禅带入了大雪山。非但假借自己的名义向宗内长老请教武学疑问，更是大摇大摆地带着许禅阅遍珞云宗收藏千年的武库。直到被珞云宗主察觉，命二位长老将许禅毫不留情地扔出大雪山。
手心攥着明秀所赠三颗千年龙鱼珠的许禅，赤足出山后便杳无踪迹。从此咸阳少了一位囚禁于冷宫的少年许禅，数年后大秦镇北军中却多了一位饶勇善战的都尉许禅。一路率军长驱直入北戎境内千余里，长枪之下北戎竟无一合之将。太尉白恕亲自将其带入御书房面圣，欲表其不世战功。许禅拿出当年秦帝赐予他母亲的那串手链，早已年迈体衰的秦帝方知眼前气势如渊如岳的奇雄男子便是自己亲生的骨肉，禁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隔日早朝，百官惊讶地看到，已半年不曾临朝的秦帝一早便颤巍巍地坐在朝台之上，在太尉与丞相九卿宗政等大臣的一致推动下，大秦镇北军都尉许禅连升三级，出任九卿卫尉，满朝皆惊！
此事过往多年，个中辛密除了朝中元老，多数人并不知情。却不包含眼前两位，尤其是这位满脑子天真幼稚的北阳王，更是多年来除了养父之外，唯一与自己亲近之人。
在许禅看来，那位昏庸一生的父皇，在离世前总算还说了句像样的话。冲着那句“莫要手足相残！”自己破天荒跪了他一次也就罢了。只是太后怎地就看不明白，他儿子哪是做皇帝的料。与当今秦帝的隐忍杀伐相比，差距何止千里。只要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只要皇室内斗不触及刀兵相残的底线，便让他们折腾去吧。我许某是管不着也不想去理会。
婉容轻轻将一个瓷瓶放在许禅前的小案上，又将另一个乌黑的木盒摆在一边。
许禅饶有兴致地回过头来：“瓶子是解药。盒子里又是什么？”
“待大将军用了解药后，便可打开看看！”
许禅哑然失笑，在婉容和明秀惊疑的目光中，缓缓伸出那张宽厚的大手，虚握成拳，伸出中指在小案上轻轻一叩。
案上的小瓶子和木盒忽然失去重力一般，缓缓浮起，静静地悬停在空中。
纵然在千军万马中亦是波澜不惊的温婉女子，终于现出惊容，讶然道：“想不到大将军早已跨入天下那寥寥数人之列，婉容竟妄想以凡俗之物收买大将军。实为可笑！”
“少白为了你，竟肯对我下药。我倒是小觑了你！你一弱女子身无武功，如此心计百出，有何所图？”许禅目光微微下垂，言语森然。一股无形杀气弥漫着车内。
只是片刻失神之后，婉容便回复了往常的迷人优雅，伸手轻轻摘下空中的瓶子和木盒，笑盈盈道：“敢问大将军，连日来，婉容用兵如何？”
“匪夷所思！”许禅稍一思索，诚心赞道。
“若给婉容十万雄兵，能否踏破西羌。”婉容目光灼灼，竟毫不退让，直视许禅。
许禅皱起眉头，沉吟良久方道：“五五之数”。
“若有玄甲重骑两万，精兵六十万，另有百宗高手驱策帐前，敢问能否荡平天下。”婉容面泛红潮，绝色容颜在油灯下似乎荡起奇异的光辉。
许禅多年来修为日增，山崩于前亦喜怒不形于色。忽闻婉容的寥寥数语，猝不及防心神激荡，指尖亦微微一颤。自己栖身大内守护皇宫，未尝没有避世之心。然长枪所指四海归顺，才应是绝世名将的归宿。
许禅眼中精芒微闪：“我本道此次西羌之行，是太后借玄甲重骑为北阳王回朝积功造势，心中还疑惑为何把许某药倒了，还拖着我在荒原中奔波累赘，原来姑娘的真正目标却是我！”
婉容嫣然一笑：“北阳王挟势回朝固然重要，却也不见得需烦扰大将军千里随行。只是婉容仰慕玄甲重骑已久，如酒鬼撞上百年陈酿，绝世剑客寻得莫邪干将那般心痒难耐。早知大将军肯随行千里，何必浪费那价值千金的十香软筋散。”
明秀在一旁道：“若大哥与婉容联手，只怕西羌军神姜川亲至，亦手到擒来了。”
明秀本是为了凑趣舒缓气氛，不料招来婉容和许禅异口同声的哼声。不由得讪笑一声，继续当他的闷葫芦。许吕二人却是颇为意动，似他们这等天下第一流的中军统帅与无敌猛将可谓同道中人，若二人联手……
车厢虽大，坐久却稍嫌沉闷，三人下了中军行辕，换马缓缓登上石川坪山顶。收住缰绳放眼千里，朗月星辉下，咸阳雄城如恒古巨兽静静伏于平原之中，城中星星点点万家灯火。
眼神中的光辉早已退去，许禅的眼神渐渐变得虚无飘忽，悠悠然道：“先帝辞世前，我曾允诺他一句话！”
明秀与婉容对视一眼，静静待许禅说出下文。
“我生之年，皇城不起刀兵！”铿锵似金铁之声昂然而起。
婉容皱眉沉思良久，终于缓缓点头：“虽大不易，换君一诺，必行之！”
许禅微笑道：“大善！”双腿一夹，乌骓王纵身而起，竟从数十丈高的悬崖凌空越出，落在山道上。手中缰绳稍紧，宝马仰天长嘶，声如裂帛。数息后，密集的蹄声奔雷而至。被惊醒的珞云宫诸女目瞪口呆地望着二百铁骑如一阵风般转眼消失在山道口，自往咸阳城而去了。
夜色如水，山峰上的一对男女默然无声，凝视漫天烟尘渐渐散入夜空，直到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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