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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黄洋，在小院里七绕八拐，终于到了一个风景秀美的江南小院。院里有一方清澈的水池，里面养着不知多少五颜六色的金鱼。张小棠正潇洒地跨在小池中央一座亭子的栏杆上，手里拖着一个盆子，正在向水中撒着什么东西。
在这一路上，韩颂只有一个感觉。
奢侈！
这座小院在小巷深处不知多远，按道理来说在县城中央也没这么大的地方，可是这小院偏偏就这么大。小院里面套着小院，有草坪、鱼池、荷塘、还有红透的一小簇枫林点缀其间。用别有洞天这四个字来形容这座小院丝毫不为过。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韩颂越发觉得刚才那个老头不简单。
每个世界都会有那么一些个牛逼的老头！不，准确来说是一些牛逼的人，这些人老了之后，就成了牛逼的老头。
几步路程，到了亭子。
张小棠看到韩颂来了，从栏杆跳下，纵身一跃跳到了韩颂身前。
她的手中还端着一盆鱼食，她的脸上还带着笑意。
黄洋一步踏前，露出了一副惊讶的神情，恭维道：“张小姐，好功夫啊！果然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你这身功夫，放在江湖上也是可以换上一个响当当的女侠之名了。佩服！佩服！”
韩颂知道张小棠会些拳脚，但比起她的拳脚功夫，黄洋的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功夫显然要比小棠的功夫很多。
看到韩颂在场，张小棠有些羞意地笑了笑，望向韩颂。
“你以前怎么没和我说起过有这么一个朋友？”
“谁是我朋友？”韩颂问道。
黄洋咳嗽了两声，低调地给出了答案。
韩颂转向黄洋，说道：“这几声咳嗽是什么意思？刚刚一路上像个木头一样不搭理我，现在突然变成了我朋友？再上次是你死皮赖脸地想摸我，你这人真怪哈，性情多变，像极了六月的天。可是老哥，现在是十月多了，都快深秋了。好吧，这些我都不计较，说，你到底什么目的？”
黄洋脸上早已是堆满愧疚的笑意，他“熟稔”地拉起韩颂的手，在亭子中坐下。三人围坐其中，下人们上了茗茶，他才解释道：
“有些事情，情非得已，情非得已啊！”
他的眼中剔去轻浮，只留下了认真和严肃。望着韩颂和张小棠，他继续说道：“正好你们两个都在，有些事情我就和你们讲清楚。这件事情说到底还是要你们自己决定。”
他望向了张小棠。
“首先是你的事情。你父亲已经被赵昊杀了，至于为什么，理由可以很多，也可以没有，其实说起来，你和你父亲都很无辜。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在你和韩颂被救走之后，赵昊找了与你们年纪相仿有几分相像的一男一女，当场处斩。表面上，这次科场弊案已经是结束了，赵昊也回到新州去了。
新州的张少师府，已经被抄了。你母亲和家中亲戚，也都已经斩首了，你家那些仆人，全部流放塞外。我知道这些对你来说有些残酷，但是你迟早会知道，所以，我也不隐瞒你。”
张小棠瞪大了眼睛，紧紧咬住嘴唇，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来说，这些打击确实太过残酷，太过沉重。
韩颂心疼地看着张小棠，想到：在我的那个世界，你应该只是一个读高一的小女孩吧！
黄洋看到一直欢乐活泼的张小棠哭了，也有些动容，安慰了几句，望向韩颂，继续说道：
“现在开始说你的事。现在朝廷表面上没有通缉你们两人，因为你们在档案和记录上已经是死人了。但是我要提醒你，朝廷的密探遍布整个圣德王朝，宰相赵昊的手下也在秘密寻找你们两个，我劝你们还是少在外面走动，不要把自己的命看的太轻，也不要把自己的本事想的太大。”
“三门镇那件事是你干的吧，不得不说，这件事你确实干的不错，一般人看不出其中的名堂。但你不要小看了朝廷的密探，从田隆稀奇死亡的杏月楼，可以问到那些天一直给田隆买药的田隆亲戚，从龟公那些天腰包里多出来的银子也可以查出给银子的人，落英村张二狗一家人都见过你们，认得你们。只要被有心人发现，你这些小手段都将成为徒劳。”
“不过现在不用担心了，这些问题我都帮你解决好了。我不喜欢干这些帮人擦屁股的活，所以你以后少去惹这些事。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愚蠢到大摇大摆地带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四处瞎逛，这不是舞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战场，你们的战场，生与死的战场。”
韩颂听着黄洋这些话，若有所思。
黄洋继续说。
“那天我是奉爷爷的命令去接近你的，我也看到了你似乎有一些与众不同的能力。但是在朝廷和赵昊的面前，你也看到了，你的力量并不足够与他们抗衡。你刚才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所以你一生下来就注定与这个朝廷为敌，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都没有选择。你没有出击，而你的敌人出击了，于是，你失去了你的老师和村子。”
“既然打不赢，那就要好好躲着。你的老师带着你躲了十八年，最后犯了错，妄图想为你谋取富贵温柔，说到底，他还是心太软了，太疼你了，所以才会丢了自己的命。你好不容易活了下来，那就好好珍惜。”
韩颂点了点头，自己当然会无比珍惜自己这条命。只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才知道生命是那么真真切切，是那么宝贵，是那么美丽！
“现在摆在你们两个面前的是两条路。一，你们按照张小棠姑娘所说的什么以武证道之类的……话，继续和这个强大的朝廷对抗。二，我帮你们找一个安静的地儿，你们两个好好生活，生儿育女衣食无忧。”
说完这话，黄洋注意到韩颂听完第二个提议时眼睛中几乎要绽放出光芒，他笑了笑，再没说什么，眼神中闪出一丝失望，随即掩饰过去，不让别人看出分毫。
张小棠停止了哭声。
于是场间便陷入了寂静。
寂静！还是寂静！
这场景就像是一群唧唧喳喳的麻雀突然间停止了聒噪，似乎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个暂停键，而恰好被人按下了。
按照韩颂的想法，他是很愿意选第二种的。
他明白生命的可贵，他珍惜生命的短暂。人的生命，看上去似乎顽强，其实脆弱的很。一块石头，一根木棒，一支筷子，甚至一根竹签都可以立即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更遑论那些病痛和刀枪了。人的一生纵使一帆风顺，也不过短短数十载，待到年华老去，蹒跚而行，那时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踏入死亡。而这是最乐观的预期，世上人很多，却很少能够这么幸福地死去。
死亡是什么？
是虚无？是浩渺？是无所不在，还是无所能存？
死亡，是一个必将到来的节日。这不是韩颂说的，这是他喜欢的那位著名作家说的，那位作家死去的两年后，他也死了，但又没死，而是来到这个陌生而新奇的世界。他还保留着那个世界的意识，却有了一个不同的身体。
一片光明！这是他在无尽黑暗中漂浮到快要没有知觉时突然眼睛睁开一缕光线刺入眼球的第一感觉。
光明，光明就是生命。
存在，存在就是生命！
韩颂这十八年来一直苦苦掩藏着自己的心绪，有时甚至故意装出无赖调皮的样子故意犯错，一切都是为了能在这个世界更好的存在。呆在杏花村没什么不好，因为至少生命还存在，意识还存在。
你能吃饭，能睡觉，能拉屎，这就是生命！
因为珍惜生命，所以韩颂很想选第二种生活方式。对于他来说，复仇什么，其实真不算什么。他对老师孟仁有感情，对陈义老道也有感激，他憎恨赵昊，厌恶这个世界的不公和虚伪，但他并不想用自己难得的生命去填这些无底洞。
我本人间过客，奈何因恨蹉跎。
须知春秋难觅，莫教岁月坎坷。
韩颂看着水中的鲤鱼在水中自在游走，时而悬浮时而灵动，它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他很想和这水中的鱼儿一样自在逍遥，很想和天边的云彩一样飘然玉霄。
一片寂静之中，张小棠突然说道：“天地有正气，如果没有，我会以武证之。我选第一条路，我不会后悔，也不会畏惧。这是我的路，这是我的道！”
黄洋嘲讽似的撇了撇嘴角，侧目望向韩颂。
又是一片寂静！
像夏天的蝉鸣突然静止，风暴中的水面安然如镜。
“抱歉！”
韩颂说道，“我选第二。”
张小棠带着惊奇与不解看着韩颂，眼中几乎要喷出灼热的火花。她怎么也不敢相信，韩颂是这么一个人，为了安逸，明知是诱惑也要停下自己的脚步。
他怎么能忘记自己的仇恨？他怎么能忘记老师的惨死？他怎么能接受这样一个畸形的世界而悠然乐之？
韩颂接受，她不接受。
她忘不了父亲的惨死，忘不了亲人的罹难，更忘不了这个世界上有一些食民血肉的权贵正罗织着一个个的阴谋摧残着这个原本美丽的世界。
当这个世界不再美丽，那么，你也无需在意。
反抗就好，破坏就好，摧毁……也是好！
张小棠看着韩颂的目光渐渐冷淡，眉宇间甚至生出了一股轻蔑。她不介意展露自己的心情好坏，也不愿掩饰着自己的喜恶爱憎，是什么样，就什么样，这是她十六年来认定的道理。先前对韩颂很是期待，如今却变成了冷淡，这股复杂，说不清也道不明。
她想起了在兰若寺黑影对自己说的一句让自己都脸红的话。
“早点生孩子，你和这小子的孩子应该不赖！”
现在看来，这句话已经是笑话了。既然道不同，那就一切都会不同。有些暗生的情愫也将在不同的道中渐渐淡去，直到消失。
池中的亭子中，三人安安静静坐着，面色有些沉重，似乎刚刚聚首又要分道扬镳。爱别离，恨别离，爱恨要别离，路不同，自然也要别离。
小池中，一尾红色的鲤鱼跃出水面，啪的一声又坠入水面，荡起一圈圈往复的涟漪。
韩颂和张小棠互相望向对方，黄洋见状，悄悄退去。
亭子中只有两人。他和她。
“这一个多月来，谢谢。还有，再见！”张小棠说道。
韩颂愣了愣，明白了过来。
“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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