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穿出了市区,上了高速,一路向北驶去。两人皆不说话,暖气里很种窒息地冷凝。
她一直别过头,看着窗外流逝的风景,农田,屋舍不停地在后退,一路行去,感觉越来越简陋,天色似乎也越来越阴沉了。到了后来,不停重复的景色,看得倦意袭来,再加上几天的旅途总归是劳顿的,便迷糊朦胧了起来。
醒来的时候,车子依旧在动。可外头居然在下雪,大朵大朵的雪从车头处辗转落下----纷纷扬扬,一团团,一缕缕,一絮絮,宛若无数盛开的白花飘零-----
她的身上盖了一件他的黑色呢大衣,鼻间萦绕的,都是专属于他的气息。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第一时间拉开了衣服,仿佛那里头有致命病菌般,扔在了后座上。她没有看见,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捏了捏紧,轻吸一口气后,这才微微放松了些。
她正眼也没有看他,转头瞧了外头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高速了,这里的公路很简陋,但却也不是电视台专题片中那种最差的黄泥石子路,是条黑黑的柏油路。
又开了好一会儿,到了柏油路的尽头,已经进山了。他停下了车子,替她拉开了车门。寒风一下子呼啸而至。可站在路边,仰头可以看到不远处的群山间云雾缭绕,虽是寒冬,山上却依旧黄绿相间,如画般的景色,仿佛不在人间。若是现在情景不对,场合不对,她还想赞叹一声真漂亮。
他将他的大衣递了过来,只吐了两字:“穿上。”此时温度已经极低了,吹来的时候带着刺骨的冰寒,雪依旧在飘,纷洒摇摆着辗转而下。她穿的有些单薄,风呼呼而来,似乎随时都会被吹走一般。
她却不肯接,别过头去,只是用双手抱紧了自己。她就这个倔脾气!他一把扯过她,将衣服罩在了她身上,并扣上了扣子,声音低沉却带了严厉的威胁:“你敢给我脱下试试。”
他甚少用如此的语气与她说话,可不知为何,听到耳中,却仿佛带着一种威胁的宠爱和亲昵。她怔了一下后,才伸手想扯衣服,指尖碰触到了柔软的毛呢布料,又摸到了冰凉如水的扣子----最后还是止住了。
而他只穿了一件灰色的V字羊绒衫,已经走在前头了。风一吹,黑色的裤脚便如同打摆子一般,随风乱舞。她咬着下唇,慢慢悠悠地跟了上去。那是她当初送他那件。
最先入眼的是一幢两层的低矮楼房,露着红红的砖头和灰灰地水泥。有个老人正站在屋檐下正在搬干柴,眯着眼睛瞧着他们的方向。不过几秒钟光景,那老人已经快步走了出来,朝他们迎了上来,是一个有些岁数的老头,灰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朴实而苍老。
秦慕天仿佛变脸似的,一下子就挂了温和灿烂的笑容,客气恭敬地打着招呼道:“阿三伯,你好啊!”
阿三伯笑着道:“小天,怎么今天有空回老家来啊?天气这么冷,穿得这么少,当心着凉-----”说话间,把眼神移到了楼绿乔身上,目光里带着明显的惊喜,呵呵地笑着,眼睛眯成了弯弯地一条缝:“还把女朋友一起带来了啊!好,好,好啊!”秦慕天依旧笑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因为说着当地的土话,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静静地站在他旁边。殊不知,别人望过来,就如同天造地设的一双金童玉女一般。由于大雪的关系,大家都房门紧闭的,走了四五户人家才又碰到了一两个人,他也笑着热情地一一打了招呼,谦恭客气而有礼。
一直到了几间破瓦房前面,他才停下了脚步。她身体微微一震。几乎无法相信她所看到的,这么低矮的泥砖房,这么破旧的房子,似乎风大一点就马上会被刮走,雨大一点就马上会被水冲走----这种房子---这种房子---她以前只是在电视里的贫困专题片中看到过。
而他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吗?她微愣地转过头,只见他正凝视着她,仿佛知道她心底想问的话。微微扯了扯嘴角,苦笑道:“你不会相信吧,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来,来看看我的从小生活地方是怎么样的。”
就算两人甜蜜的日子里,他也甚少跟她真正说起他从小生活的环境。偶尔她问起,他也是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字,穷啊!”
其实很多留学生,都很穷,都要靠自己打工补贴生活费。她不以为意!
这次他没有抓住她的手,但她却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屋子里很简陋,只有小小的三间小房。堂屋里入目的是一个大灶台,边上则摆着一个放碗筷的低矮木橱,颜色灰灰的,看来已经有好些个年头了。堂屋里另还有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也是灰暗的颜色。这么三个物件就占据了屋内大半的空间。破旧的墙上挂了他父母的黑白遗像,笑容温煦,仿佛在注视着他们。
她的眼光停伫在了母亲的手腕处,黑黑灰灰的照片里头,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母亲在了个手镯,与她现在手上戴着的,是一模一样的------
东面的一间房间,显然是他父母的卧室。他则带她来到了西面的一间,只有小小的一扇木窗,光线正透过两块小小的玻璃照进来。此时按时间算已近黄昏,屋子里头已经很暗了,有一种几乎接近夜晚的黑。
只摆了两张小床,两只床中间拉了一条钢丝,挂着一块印蓝色花纹的土布,有些类似蓝印花布。另外还摆了一张小书桌和一把椅子。整间屋子大概就那小桌子上的那盏台灯最值钱吧,但也看得出已经是很久之前的式样了。
他的声音低低地传了过来:“吃惊了吗?这就我从小到大居住的家。跟你们上海的小洋房比起来,是不是一个地狱一个天堂?”她轻轻地靠在墙上,连说话也无力了起来。她一直知道他家境不好,在刚认识的时候就知道了,但她从来都不知道,他家境竟然差到如此程度。
可他当然还是用打工赚来的费用替她付了一年的学费!她心头轻颤!
“我和姐姐就睡在这里。这张小书桌是我和姐姐共用的----”
“其实我去过你们家的,在我们谈恋爱半年后,可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那年暑假,我们是一起回来的,就是在我们刚恋爱那一年。那几天你不在,去旅游了,你哥哥把我接到了你们家----他的目的,我是知道的。想让我知道两家的差别-----真的是天差地别。让我自己主动跟你说分手-----”
他当时很义正词严的拒绝她母亲和她哥哥的钱:“楼大哥,我爱小乔,不是爱她的钱或者爱她可以带给我的好处。我只是爱她而已。就算今天小乔很穷,跟我一样,来自农村,社会的最底层,我依然会爱她!所以,请你不要用这种方式来污蔑她,也来污蔑我!你是小乔的哥哥,你应该知道她有多美,有多好--”
楼远乔只是冷笑:“乔乔的确很美好,只是你配不上她。”
秦慕天抿着嘴不语。楼远乔想不到他竟然这么难对付,挑了挑眉毛道:“你开个价吧!”
秦慕天淡淡地道:“对不起,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无法照办!再见!”
盛夏里的蔷薇枝条四蔓,开的一簇簇,一丛丛,筛下一城的阳光。可他当时的心却凉的透彻。
不被祝福的爱情,终于还是没有修成正果---
如果没有当年的事情,他和她或许早已经有属于他们的宝宝了。可是,可是,谁能知道结局呢!
她姐姐残废,他父亲撞成了植物人-----他被现实逼得实在走投无路了-------可能,可能一切都是命运吧。最后他还是走了这那条路。拿了楼家的钱,与她分手。
他永远记得他木木地从她大哥手里接过支票。薄薄的纸张仿佛有千斤重般,他捏着,手不由自己的颤抖---从头到尾,他没有看她大哥鄙夷的眼神----因为他不用看也知道----
怪不得那个暑假后,他对她好像有些冷却的样子。当时她还害怕他不爱他了,整天整天的缠着他所有的空余时间------可他每天要打工,根本不能陪她,她就去赖在他屋子里----
缩在袖子里的手,慢慢地捏紧成了一团,她似乎觉得自己在摇头,也似乎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地响了起来:“不要再说了。都过去了----”
他却仿佛铁了心似的,径直说道:“你以为我想拿你大哥的那笔钱吗?可是----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父亲开拖拉机撞上了一辆车,撞死了几个人。他被交警认定事故全责,因为是无证驾驶-----可是那年头我们农村里开拖拉机的,从来没有人有驾驶证的。父亲自己也受了重伤,住进了重症监护室,随时命在旦夕。我姐姐---我姐姐的脚那个时候早已经残废了,应该负责的老板却跑路了-------我一点也不知道,因为父亲和姐姐都不想告诉我,怕影响我的学业----”
“那几个死者的亲属天天来医院,要求我们巨额赔偿-------可我还在念书,就算我立刻辍学,我也拿不出什么钱来------小乔,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因为我明知道拿了那钱,对我们来说,就是末路了。可是我还是拿了----”
“因为我没有其他选择。是,我是卑鄙,我是无耻的,我知道。是我亲手放弃了我们的感情----可当时,能让我怎么做,怎么做呢------我是卑鄙无耻可恨-----可我能怎么办,能怎么办呢------”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痛苦的疯狂。这个样子的他,她全然陌生。
楼绿乔的心仿佛被狠狠地刀在刺着,如此如此地酸,如此如此地痛。他那么的迷乱,那么的烦躁,那么痛苦,仿佛一个做错事情又迷路了的孩子。哪里有半点意气风发的影子。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悲凉地道:“不要再说了。我都知道了。”她从来都不相信命运的,但这一刻,竟然生出了认命的感觉。
在这一场感情里面,根本没有谁对谁错。大哥和爸妈没有错,他们因为爱她,所以怕她吃苦受累。他也没有错。在当时那个条件下,异地而处,她也会作出这样的选择的。
他确实曾经爱过他,他们确实彼此相爱过。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真的,已经足够了。
她现在相信了,他也挣扎过无数次。但却怎么也逃不开命运的枷锁。
他也确实是拿了大哥一笔钱,才答应大哥离开她的。只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到了结局了。世界上的路是如此之多,只是他们两人已经走到尽头了,再也无路可走了。
两人默默地站在屋里,静地可以清晰听到彼此规律的心跳声。只是说什么了,再说什么都已经是多余了的。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一点,一点,直至无边无际的黑。
正沉默间,屋外传来了阿三伯爽朗的声音:“小天。”他这才回过了神,转身而出。只听两人的对话声从堂屋传了过来。“阿三伯。”“小天,来,拿着。你阿三婶知道你回来了,宰了只鸡------快,快带你女朋友来吃饭啊----”
秦慕天委婉地道:“阿三伯,不用了,我们马上就回去了!”阿三伯道:“回去?你看雪已经下了这么久了,肯定是积的很厚了。你可千万不能现在开车回去。我们这里的路,虽然你出钱修过了,可山路难开啊。你也不差这一两天的时间,等雪融了再回去。”
秦慕天道:“阿三伯!下次吧。她特别害羞-----还是不去了。我随便煮点就行了。”听秦慕天这么一说,阿三伯甚为重视,小天的女朋友第一次来,不好意思是难免的,自己还是不要勉强的好。否则人家女孩子下次不高兴来了。
这才点头:“那好吧。你们一定得多留几天。等雪化了,去你父母的坟前祭拜一下,好让他们知道,你找好女朋友了,马上就好结婚生小孩了。你们老秦家要有后了。”秦慕天点头:“嗯,晓得的!”
秦慕天看着阿三伯的身影伛偻着逐渐远去,脑中恍过的确是父亲笔直的身影,瘦却笔直,那一年父亲用拖拉机载着他,将他送到十几里远的镇上。由于是镇里第一个出国留学的孩子,乡里乡亲的都知道这个好消息了。一路上,不停地有人驻足打招呼:“爱国兄弟,你孩子真出息----”“爱国兄弟,你孩子真给你长脸啊----”“娃,以后要跟小天哥哥学习,长大了也去美国念书----”
父亲乐呵呵的,一直笑,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到了镇上唯一的破旧车站,一再叮咛:“父亲啥也不懂,也不会教你。但你要记着,无论做什么,不能给爸妈丢脸。要努力读书-----总之,总之,不用担心家里----晓得吗?”
他背着包,一直不停地点头。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给父亲姐姐争气。
可是谁能想到那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却将父亲永远地带走了------
他好半晌才回屋。她依旧静静地靠在墙上,没有移动半分。他找出了抹布,将一把椅子仔细地擦了几遍,这才道:“你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远远地又听到阿三伯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小天,小天----你阿三婶让我把鸡给你拿过来。你不要的话,自己去还她。还有些晒干的香菇,自己家腌制的咸鱼和咸肉。还有这青菜和大白菜。”
秦慕天忙开门:“阿三伯,真的不用了。你们拿回去自己吃。”阿三伯哪里能容他推脱,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道:“晚上冷,煮点热汤喝喝,驱驱寒气。”
“阿三伯----”“我要回去了。这雪啊,越下越大了。你难得带女朋友来一趟,一定要住两天再回去。哎,谁让爱国兄弟两人走得这么早呢,否则肯定开心死了。你都这么大年数了,也从没有见带什么女孩子回来过。你看村里头跟你同年的小正,小锋他们,哪个孩子不会打酱油了啊。你阿三婶都替你急死了----好了,好了,这下我们也放心了。”阿三伯絮絮叨叨的,一步三回头。
他在矮小破旧的木柜子里找出了一件破校服,大约是初高中时期的,可他现在的身型又不比当时,所以穿在身上显得短小滑稽。从屋檐下熟练地搬来了些柴火,利落地点着了之后,烧了满满一大锅的水。
又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个铜的圆壶,类似于上海人说的“汤婆子”。仔仔细细地清洗了一下,灌了满满一壶的热水,将盖子拧紧了,又在外面套了一个专用的自家缝制的厚布套,才递给了她:“当心烫着,暖暖手。”那布套很是老旧,看来有些年头了,不过还保持得很好,干净整洁,依稀看得出来原来的花色。
她坐在长长的木条凳上,隔着他的大衣,抱着大大热热的铜壶,定定地瞧着自己的鞋尖,呆呆地出神。
他又拧了一块抹布,利索地将屋子的东西搽洗了一遍,边擦边还在跟她说话:“我平均两个月回一次家。上个月才回过,所以还不算太脏。”她也不搭话,任他这么自说自的。但他却一直不停地说着,也不期待她回应。仿佛只要她在,他就觉着满足了,连空虚的心房也被填的平平满满了。
才不过一小会儿的工夫,他已经利落地打扫完毕了。端了一盆热水过来,道:“洗把脸吧。”毛巾自然没有新的,他把他以前用的那条拧干了,递给她:“就这么一条。你将就着用用。”她柔顺地接了过来,也不说话,慢慢地梳洗了一下。
他又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袋干菊花,给她泡了一杯菊花茶。细细小小的杭白菊,在水里肆意地舒展了开来,一朵一朵,仿佛正在枝头端丽盛开一般。
伴着阵阵特有的清甜香味,让人有些情不自禁。她慢慢地饮了一口,果然跟想象中的一样。茶气氤氲袅袅,带着菊花的清浅幽淡,喝了几口后,连身子也开始暖了起来。
小时候奶奶就特别爱喝菊花茶,每天到了下午,必定会泡上一壶,一边吃些蛋糕饼干,一边喝菊花茶。还教导她:“杭白蕾菊,性凉竿苦,归肺肝二经,期疏风,清热,明目解毒之功。通肺气,止咳逆,清三焦郁火。”
大约是那时候养成的习惯,她也素爱喝菊花茶。久了,在办公室,大家都知道她只喝两种饮料,一种是咖啡,一种便是菊花茶,就如同她人一般,很矛盾的两种,却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
他看着她轻轻闭眼的小动作了,一刹那,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小幸福。他自然知道她喜欢喝这个。每次回来,他总会带一小袋过来,仿佛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喝到的。
现在看着她双手捧着暖气腾腾的杯子,脸色呈现出一种满足的神色,他几乎想让时间就此凝止了。只觉得此刻是如此的美好,只怕过了,再寻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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