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太后的殿外已经跪了三个小时了,夏日早上的太阳也很毒热,火辣辣地晒着我。有几次花溅泪端水给我,我都挥挥手让她拿走了。
我不是做给太后看的,是做给皇上看的,是做给这后宫大大小小的妃嫔看的,我孝道已尽。
太后现在一定咬牙切齿地恨着我吧。
她一定不懂自己的儿子是怎么了,为什么偏偏执着于这对母女;她一定也不懂为什么一向守孝道的儿子这次竟敢公然反抗她的命令,将我封为帝贵妃;她一定在想后宫那如云的美女,温婉可爱的、家世上好的女子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在她看来身份卑微的我。
皇帝,皇太后,皇后,皇贵妃。整个后宫中只有这四个名位可以冠以“皇”字。那么帝贵妃呢?凌驾于皇贵妃之上?是不是什么时候也将凌驾于她皇太后之上?她一定在想我何德何能,只是一夜侍寝就被皇上赐与这独一无二的封号。后宫四妃哪个不是名门望族且为皇室诞下了皇子?而我呢?只不过是个一直寄养在宫中的黄毛丫头罢了。
可是她不懂的是皇上自从登基起就是皇上,不再是她的儿子。皇上说一不二,皇上至高至重的权威不容得任何人去反对去亵渎,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母亲。
瞧,皇上上完朝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了。
他伸出手亲自拉起我,一脸的关切和疼惜。
而我就势晕倒在他怀中,眼睛噙满泪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您的母后是怎佯对待您娇柔的宠妃呀。
皇上是有怒气的,但是于情于礼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对自己的母后不敬的,于是只能用更多的关怀和赏赐来弥补对我的亏欠。
他将我轻轻地抱在床上,为我盖上了梨花薄纱被,亲自喂我喝水。
他说:“这几天不要去给母后请安了,等她老人家气消了再说吧。”
我略带稚气地问:“那怎么行?”
皇上笑了,宠溺地拍了拍我的头,说:“怎么想自讨没趣吗?”
我低头微微地笑了。
皇上看得有些呆了,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说:“你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妖精。你娘也像你这样笑着,却只是娇羞,不带你这么多妩媚。”
我睨着皇上说:“这样不好吗?”
皇上把我抱住,从我的额头向下吻着,声音有些低喘,“喜欢,男人都喜欢,朕喜欢……”
皇上走了,我穿着亵衣坐在梳妆台前梳理披散着的长发。
镜中的美人木然着一张脸,丝毫没有欢愉过后的快乐表情。
我突然想起以前那个总是在梳妆镜前兴致勃勃装扮自己的小女孩,有些委屈。
是不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我伏在桌上肩膀微微抖动,却压抑着不敢哭出声来,不敢让宫人们听见。我是主子,即便他们忠心耿耿,我却不能在下人面前露出丝毫的软弱……
我哭了会儿,擦干脸上的泪痕,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拍了拍手,花溅泪就进来了,我吩咐说:“备水,沐浴。”
整个后妃中只有我享此殊荣,无限时地供应热水和食物。
我不喜欢欢好过后身上那种特殊的气息,所以每次过后都会沐浴更衣。宫人们很快就体知了我的习惯,于是花溅泪回答说:“香汤水早已经备好了,小姐。”
小姐……是因为我一直不许他们叫我娘娘,尽管我知道早已失去了什么。
我泡在一层铺有各样花瓣的浴水中,宫娥们在后面轻轻撩拨着水为我清洗身体。
我的身体尚有些瘦弱干涩,还没有女人那般的丰盈饱满。
这时善善匆匆忙忙赶了进来,想禀告什么,我却打断了她,只是吩咐:“善,我口渴了,想喝一杯清茶。”
善善从案几上端来了茶到我面前,我喝了一口才慢慢地说:“看你的神色,是不是哪个妃子来了?”
善善惊讶地看我一眼,脱口问:“小小姐怎么知道?”
我在心底冷笑,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被封为帝贵妃,按照宫中礼仪贵妃等级之下的妃嫔要登门拜访祝贺。可是那些大我一轮甚至两轮的一直被我视为长辈的妃嫔们地位如何的尴尬。所以直到第三日她们才姗姗来迟。
我摆弄着手中精小的釉杯,淡漠地说:“妍淑妃?殊贤妃?还是两个一起来?”
善善愈加惊异了,回答说:“是两位娘娘一起来的。不过听说小小姐在沐浴便说不多打扰,放了贺礼就离去了。奴婢这么匆忙过来也正是想禀告小小姐这件事,用不用挽留住两位娘娘?”
我沉默,良久才说:“若是追过去倒反坏了她们的苦心。让她们走吧,对她们,对我……都好。”
她们做为宫中有声望的一品妃嫔是要率先表态的,于是便故意挑了这个可以避免正面接触的时刻拜访。
妍淑妃,殊贤妃,以前我与她们的关系都尚好,可如今却要以姊妹相称共侍一夫,该是何等地讽刺与尴尬。她们感到无比的尴尬,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纵然我的名份位于她们之上,但是她们却比我年长,在宫中的声望也要比我高,那么我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她们?倨傲的?只会落下粗鄙无教养的坏名声罢了,又难免被众妃嫔排斥;恭敬的?那么我以后如何当好我的贵妃,如何服众。
我对善善说:“明日你带些礼品回访两妃,向两妃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善善问:“小小姐是让奴婢亲自去吗?”
我知道善善为何如此发问。皇上恩赏,她现在已被提升为宫中二品女官,谁都知道她是我最器重信任的宫人,一般她只负责管教下面的宫人,极少再让她去做这样的跑腿事。
我点了点头,严肃地说:“你亲自去。这样才能表达我对她们的尊敬,安抚她们的心。现在后宫众妃嫔都对我有警戒之心,安抚了她们有利于安抚整个后宫。”
善善又问:“既若如此,小小姐亲自登门岂不更好?”
我笑了一下,反问道:“然后呢?让她们对我行下妃屈膝礼?”
善善恍然,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那么明日带什么礼物呢?皇上赏赐不断,珍奇珠宝数之不尽,反倒不知道该带哪件了。”
我低头想了想,知道皇帝的赏赐虽然贵重珍奇,却是万万不能带的,否则难免有显摆之意。
我说:“明日我亲自做些珍珠糕送过去吧。”珍珠糕,因为制作要配以磨细的珍珠粉故此得名,据说有美白养颜的功效,因此成为宫中十分受妃嫔喜欢的御食点心——当然不是每个妃嫔都有这样的大手笔以珍珠为食。我特意挑了十二枚质地均匀,光泽润滑的珍珠做料,这样既能表示我的诚意又不至于寒酸惹人嘲笑。
我出浴后,婷仪对我说:“皇上刚刚遣人过来说要小姐参加呢。”
我点了点头,知道这个意味着什么。皇上要正式将我介绍给整个皇室了,不是那个以前叫奴兮的小女孩,而是以帝贵妃的身份。
虽然这些天总是避免和亲王帝姬们见面,但是这样的场合总是要到来的。
我沉沉地呼了一口气。
为什么这样的疲累。
当我踏进门槛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噤了口望向我。
皇上看见了我,笑着从高高的龙座走下来到我的面前向我伸出了手。
我只是片刻的犹豫,便把自己的手稳稳地覆于其上。
皇上引着我坐到仅次于皇后的席位。
皇后面色平静,还算和蔼的和我打了招呼,她问:“雎鸠宫住得可还习惯?”
我回答:“劳烦皇后费心,一切都好。”之后我们之间便无多余的话说。
太后没有出席,明显是不承认我的意思。而这其中又有多少人是真心承认我呢,不过没有太后那样的身份去做这样的事,迫于皇上的龙威罢了。
朱公公将歌舞乐单进献给皇上,皇上没有看,却挥手说:“今日就让帝贵妃点吧。”
朱公公领命,当他迈着小步越过皇后走到我面前将单子进呈给我时,我发现皇后的脸色有些难看。
我也没有展开乐单,而是将它递给皇后说:“臣妾鄙陋,还是皇后娘娘金口点乐吧。”
皇后冲我笑了笑,又把乐单推给我,“既然圣上让你点你就点罢,圣意不可违。”
我听了这话便不好推辞,于是仔细点了两首皇上平时喜欢的《九歌》《柘枝》,一首皇后夸奖过的《竹枝词》,一首新曲《踏歌》。
不一会儿的功夫,伶人们开始奏乐,歌伎们献舞。
众人边观看歌舞边与左右四邻说话谈论。
而整个宴会上我端坐于位,却没有人和我说话。
他们不与我说话,却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悄悄打量着我。
我讨厌他们。
不想无端地再在这儿受辱,我故意弄撒了茶杯,溅湿了袖角,借口更衣提早离席。
我逃也似地退了出来。
宫人们在后面小心而低低地唤了一声:“小姐……”
我停住了,声音冷冷借以掩饰着什么,“不要跟过来。”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
我输了,输得真惨。
我势单力薄,于是就在他们的沉默中轻而易举地输了。
我不甘心。
无论谁都不能怨恨我,都不能。
今天这样的局面不是我的错,我的痛我的怨恨该向谁出。
后面跟着传来了脚步声,我终于停住了脚步。
我猛地回过头去,看着权禹王,眼中一点点的怒气汇集上来,燃起熊熊烈火。
“怎么,是来看我的笑话的?是么?”
他一怔,然后脸上露出了苦楚,摇了摇头,“奴兮,不要用那种语气……”
我冷笑起来,走到他面前,伸出涂有豆蔻的手指似有若无地划过他的脸庞,语气轻浮而又让人生厌,“你不怕吗?就这样追过来,若是被别人看见……”
他别过脸去,“我只是担心你。”
我不屑地笑了,收回手去,转身背对着他,冷漠地说:“亲王真是越发懂得怜香惜玉了。只是这份关爱用错地方了,本宫自有圣上宠爱,轮不到亲王关心。亲王还是好好疼疼姊吧,毕竟是能为你怀有子嗣的大功臣呢。”
权禹王变了脸色,“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轻哼一声,“什么意思?亲王问的问题真是好笑呢。”
他仿佛受到极大的侮辱似的,脸涨得有些红了,握紧拳手,说:“什么孩子……我碰都没碰过她!奴兮,你到底是怎么想我的?!”
我的心一颤,回头仔细地盯着他的眼睛,宁愿希望从他的眼中看到几丝狡辩欺骗的成分。
然而没有。绝望。
如果他没有说谎,那么我就是被骗了,被姊那一句低劣的谎言给骗了。
如果我稍稍想一想,就应该知道姊在撒谎,否则何以有晴肜帝姬质问权禹王冷落她之说。
变蠢了,变笨了,只要是他的事竟无法理智的思考。
于是姊那漏洞百出的激将法轻而易举地生效了。
如果没有那句话,我又怎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顺从了皇上,即便是用生命来试也要作最后的反抗。
现在想想当初是带有多少无奈多少自暴自弃多少报复的心理投入皇上的怀抱,到最后原来我伤害的竟是自己,报复的也是自己。
“请亲王离开。”我用尽力气说出这句话。
他眼中满是受伤,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
他渐渐走远了,我慢慢蹲下身,紧紧压捂住胸口,心,痛。
我再次睁眼时看见的是皇上焦急关切的神色,他抓住我的手,说:“爱妃你醒了。”
我撑起身体,发现自己已经在雎鸠宫了。
皇上接过花溅泪端上的药碗,自己先喝了一口试了试,然后才舀了一小勺递到我嘴边,说:“热道刚刚好。”
我却只是怔怔地看着皇上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没有张口。
皇上见我沉默的样子,解释说:“爱妃昏倒在外廊上,幸好老四看到将你送了回来。”
我心头一颤,没有喝药,而是倒在床上背对着皇上。
皇上出乎意料的好脾气,他将药碗放在一边,将我的散发捋到耳后,温柔地说:“朕知道你今天受了委屈。”
我闭上了眼睛,为了不将眼泪流下来。
“君上,宫中太过喧闹,让臣妾觉得心神不定。何不让亲王们早些归属封地?我们俩在宫中清清静静的过日子不好吗?”
皇上沉吟了一声,没有回答。
我知道他的犹豫。
那是我对太后的第一次挑衅。
亲王帝姬回来都是为了给太后祝寿,何况前些日子太后一气之下病卧不起,正是需要孙儿尽孝的时候。
我没有继续纠缠,只是露出更加郁郁寡欢的表情。
皇上叹了口气,下定决心般,拍了拍我的背,说:“一切都依你,只要你高兴就好。”
我冲皇上露出一个笑容,拍手叫一直侍候在外的朱公公进来。
我一字一字无比坚定地对朱公公说:“皇上圣旨,明日隅中之前众亲王帝姬离宫。”
朱公公有点惊讶,隐隐瞄了一眼皇上,没有多嘴,领命而去。
我看着朱公公躬身离去的身影,想着亲王帝姬明日的离去,心里有一点轻松,仿佛他们的离开会把我的伤痛和愧疚也带走似的。
我咬了咬嘴唇,即便是我错了,可是当一切无可挽回时,那么就接着错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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