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雷雨将至，非常符合此时此地此人的心境。
齐封原站在天台边，垂首就是几十层楼高的地面，叶晓也远远地看着不敢趴过去，齐封原打趣她明明是个死人了，还怕个什么劲，别说会不会摔死，单说能不能成功摔下去都得打个问号。
叶晓努嘴，她害怕，从小就怕这种地方，死了也没变，这叫有始有终。
齐术坐在齐封原的腿边，盯着天台发呆。
看够了，齐封原转身同样挨着齐术坐下，叶晓见这俩坐下了，自己站着实在突兀，干脆一起。
他带着他们把时间拨回过去，从那个年代开始，由头至尾将那段往事讲述。
那时的上海表面安和，实则动荡，多重势力交汇之下，维持的平衡，稍纵即逝。
所以一到了晚上，平头老百姓就绝不会走出房门，部分店家早早关门，热闹的地方基本集中在上流社会的圈子，和街头巷尾的小餐馆中。
王老板在半年前离开，年纪轻轻的齐封原将这块土地的行当打理的井井有条，道上人总要给他几分薄面，尊一声齐小爷。
齐小爷早已跟着王老板在上海一起打拼过，因为即使王老板离开，这里的人照样认他，因此老板的更替对他影响不大，巧就巧在，日本人主持的商会也从他开始接手起，重新成立。
他看着日本人，内心万分复杂，他前几年跟着王老板行走，遇到的头一件麻烦事就是那年轰动的大屠杀，冤魂怨鬼久久徘徊，那座城市哀鸿遍野，惨不忍睹。
齐封原第一次受到那么大的触动，心底的民族魂叫嚣着报仇，他必须报仇，可是师傅拦下他。
“你做了这一行，就不可以存有私人的情感和恩怨，更何况，那是外族，自有他们的人会收拾。”师傅如是说。
齐封原深深地呼吸着，面对坑外拥挤地立在一起的魂魄，他无法控制自己，他恨不得放弃这一身的修为，只为把那些行凶的士兵……赶尽杀绝。
师傅的目光如炬，念叨他：“戾气太重。”
彼时齐封原的性格冲动热血，他愤然恼怒，瞪着师傅：“这是我们的同胞啊！怎么能……”
“你现在好好的送他们走，就是为他们尽最后的帮助。”
“如果他们不愿意走，要去找行凶者报仇，我绝不拦着。”
师傅轻叹：“那你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无法轮回，转为恶鬼吗？仇是报了，可结果呢？什么都没有了。”
这里不仅聚居着数不清的冤魂，更有全国各地赶来帮忙的执能者。
鬼魂众多，所有执能者忙了三天三夜。
齐封原从头到尾都没有合眼，他不敢，更不愿。
他心中有愤慨，正如师傅所说的，戾气深重，脑子里充满报复的手段。
这次之后，他看到有些执能者主动申请转入轮回，不再从事这个行当。齐封原非常能理解他们，无论是谁看到乱葬岗里的惨状都无法忍受，倘若下雨，城内必定血流成河，下个几天几夜也未必可以冲刷干净。
现实就是这般赤裸裸，他无能为力。
还得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情，过自己的生活，那段日子他能接到的冤魂，无一例外，几乎全是战争原因死亡的，情绪持续的低落。
师傅不曾开导他，他要是想得在偏激，师傅就会将他关在楼上楼读书，不看到他的变化绝不放人出来。
那一个月简直是折磨，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算是他成为执能者以来经历的最大的考验。
话题扯远了，齐封原如今已经是商会的一员，所有人推举他做主事，他全部推辞，坚持要资历最老的梁老先生做主。
日本人从而知道了齐封原的能力和威望，又了解到他的为人。
自那之后，总是用尽办法拉拢齐封原。
而齐封原呢，看着年轻，其实已经有几十年的阅历，从晚清到民国初，见证过许多事情，深知为人处事的道道。
他后来想过，那时候自己还是有一腔热血，仗着自己的特殊性，有胆子把侵略者玩在股掌之间。
齐封原暗地里帮了地下党许多忙，明面上罩着他们，不动声色，而另一边政党，他会在对方有正义向行动时出手帮助，不干扰正常的秩序。
一切还算是有条不紊，然而世事难料，永远不会随所有人的意。
齐封原和很多人都没有过深的交情，师傅教过他，太多的感情牵绊容易耽误事，最好一分感情也不掺杂，做这行心思要纯粹。
“复杂了，会迷惘，一迷惘，会做错事，做错事，没有后悔药。”
商会再次搞上流社会的误会，齐封原西装革履，一表人才。其实他更喜欢军装，以前穿过，后来脱掉了，师傅说太危险，把他拽了回来。
要不然，可能他现在就成了地下工作者的一员。
舞会的人尚未到齐，梁老先生最后压着时间来的，这次没带他的夫人，而是带了更年轻的女人。
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素雅的长裙，脸如凝脂般白皙，眼睛晶亮，樱桃小嘴，脸型非常好看。
可以说这个女人一出场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单身男士的眼中燃起火焰，已婚人士也陷入沉吟。这在上海滩极少见，哪怕是此间头牌也没能有这般容貌。
当大家疑心这个女人是否是梁老先生的那个什么，梁老先生主动介绍道：“这是我刚留洋回来的侄女，目前在安教堂学校做英文老师，今天把她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以后可要好好照顾我这个侄女。”
初来乍到，这位美女丝毫没有怯场。
应该说果然是留洋回来的，身上带着的那股子气质与众不同，除了天生丽质以外，说话的气势和用语大方得体，那身打扮万分时尚。
梁老先生低声问了侄女一些问题，片刻，女子扬起头环视一圈，看着大家微微一笑。
“各位晚上好，我的名字是翟希，希望的希，英文名是安娜。”
看来刚才梁老先生是在问她如何介绍闺蜜了，以前女孩子可是很少能这样大大方方说出自己名字的。
晚宴正式开始，围绕在翟希身边的男子各个有手绝活，要么能说会道，要么懂得如何吸引女孩子的注意力，还有的显摆一身的金银首饰，更有当兵的，腰杆挺直引着翟大美女说话。
跳舞的环节，翟希依然非常抢手。
齐封原承认这个女人光彩夺目，闪闪发光，可他毫无兴趣，纯属欣赏，他举着酒杯看着面前跳舞的男男女女，转眼刚好对上翟希的眼睛。
翟希的眼睛微微睁大，对他点了点头。
齐封原淡笑，举杯的同时也点头回应她。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有接触，其实根本连话都没有说上。
当晚的后半场，日军赶到，围了全场。
梁老先生压阵，齐封原自然而然走到他的身边，给梁老架场子。
“栗田长官，您来得正是时候，我们的宴会刚刚开始。”
明明已经开始了一小时，梁老依然镇定地说出这种，像是邀请栗田长官加入，同时又在给这次的双方找了个台阶下，不至于把事情搞得太僵。
这个栗田是精通中文的日本大佐，负责商会的事情，监督他们给日本人做事。
由于整个上海都在他们的掌控下，所有人都只能忍耐，并且或多或少的给栗田及日军帮助，然而每个人心里都是愤恨的，谁都不想做卖国贼。
栗田非常给梁老面子，竟然真的就静下心，加入这场宴会，现场的气氛顿时冷下来不少，笑得不敢大声，谈话的不敢说多，齐封原看着他们在日军的眼皮子底下艰难表演，眼中的冷然渐渐还是变淡。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有这层身份，可以毫无顾忌，但他们终归是普通人，有太多牵绊，家人，金钱，事业，地位，欲望越多，人越脆弱。
齐封原的目光变成了微微的同情，他垂首喝了口酒，那栗田主动找过来。
“齐小爷看起来兴致不高。”
“栗田长官叫我小齐就行，您叫这一声小爷，我可不敢当。”齐封原打着哈哈，嘴上客套，语气中不带丝毫的谦卑。
也恰恰因为这点，栗田从开始就注意到他，想拉拢整个商会，要么从齐封原下手，要么让齐封原死，他算是知道商会的主心骨是谁了，梁老摆在明面上，暗地里大家服气的人是年纪轻轻的齐封原。
关于他的身份，能查到的不多，就知道继承师傅的产业，以前就在这里摸爬滚打，底子厚人聪明。
栗田拉着齐封原闲扯了许多其他的东西，甚至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送出礼物。
齐封原当众打开，里面是一套日式的茶具，已经足够贵重。
送完礼，栗田离开，留下一票看管的部队。
周围的同伴围上来，纷纷猜测日本人是什么意思。
齐封原淡然，管他什么意思，有一打一，看他能出什么招。周围人纷纷赞同，告诫他千万小心。
“我看出来你不怕他们，真特别。”翟希看着他的眼睛，说得非常诚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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