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地下密室回到书斋，就听见门被敲得山响，我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对门外扬声道：“什么人？”门外的人并不应声，我绕出书架迷宫打开门，忽然一个伴着淡淡酒气的黑影扑面了过来，我猝不及防往后一倒，被结结实实地压倒在地。我忍住疼痛睁开眼一看，居然是明宸。
“皇上……皇上，你怎么喝成这样？”我喊他，他嘟囔了一句，但听不见说什么。我卯足劲推开明宸，爬起来喊人，不一会儿，瑞公公带着四个小太监小跑着过来了。看着瑞公公气喘吁吁的样子，我不忍苛责，只问了一句：“皇上怎么会醉成这样，你们怎么不跟着好好伺候着？”
尽管是清冷的秋夜，瑞公公依然忍不住小动作地擦了把额头的汗，低声道：“昭仪娘娘有所不知，皇上不常喝酒，但是一旦喝必定不醉无归，他醉了的时候不让奴才们伺候着，就要来书斋过一夜。今晚皇上与一位将军共饮，醉得比平常更厉害了，但还是不让奴才们伺候着，所以……”
我打断瑞公公的话道：“这真是……”但把“荒谬”二字咽了回去，因为一想到地底下的“先帝”，似是而非地明白一二，也不再追问，“罢了，扶皇上回寝宫吧，夜里凉，不能让他一个人待在这儿。”
“可若是……”瑞公公还在犹豫着。
我只好摆出娘娘的“威仪”，冷声说道：“皇上龙体要紧，一切后果由本宫承担，听明白了吗？”
“奴才遵命。”瑞公公边应着，边示意身边的宫人去扶走明宸。
折腾了好一阵子，终于将明宸安顿好。我本想留宫人照顾他便自行回宫的，可是想到他今晚宣见我，却又去喝得迷迷糊糊，加上战战兢兢的瑞公公，终是不忍心就这么走了，于是遣退了所有人，独自留下来照顾明宸。
他已经睡了过去，睡得很安稳。我替他掖了掖被子，趴在床边看着他的睡容，像个孩子一样，听着他平缓匀称的呼吸声，我也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不知道睡了多久，仿佛觉得身边有点异动，我缓缓睁开眼，看见眼前一张放大的脸，我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差点没跳了起来。“皇上，你怎么醒了？”我看着坐在床上的明宸问，后者正幽幽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别怕，过来朕身边。”他朝我招招手，连动作都很诡异。我犹豫着，慢慢地挪步过去，坐到了床沿。紧接着，明宸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我，我一下紧张得仿佛一张拉满的弓，他继续安抚我说：“别怕，朕只是想抱抱你。”边说着，边抱着我侧身躺在了床上，“朕只是觉得好累，想抱抱你。”
“皇上，你没事吧？”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傻傻地问了一句。
“朕很好，也很清醒。”他的声音就在我耳后传来，低低的，慢慢的，像是疲惫至极，“陪朕说说话好吗？”
“嗯。”我简短地应了一声。
他像是陷入了沉思，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你很特别。“他首先下了这么一个结论，“第一次在路上遇见你，你身负重伤却对生命有着强烈渴望，明明是个小丫头片子，居然管朕叫小公子；第二次见你，是在玉壶居的那个清晨，你踏雾而来，我仿佛看见生命在你身上发光的样子，那时的你是鲜活而谦卑的，似乎对世间的一切都很陌生。”
“皇上那时候是这么看臣妾的吗？”我搭了一句腔。
“是的，包括后来遇刺，你居然想舍身救朕，都让朕很震撼。”他似乎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可是，到了京城，一切都变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遇见沈默之后的一切表现，但我没有作声。
“后来朕不辞而别，又得知你曾那么费尽心思地找过朕……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对朕毫无了解的情况下这么对待朕，所以后来得知你在长安侯府，朕也不在意，只想你能来到朕的身边。可惜，来不及了。”
或许正是出于一无所知，才会不管不顾，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这样的身份，或许我就会对你保持距离了。但是这话我没有跟明宸说，我只是告诉他：“皇上，你不也是在对我毫无所知的情况下救了我一命，让我免于暴尸荒野。其实人与人之间本是很简单的，只是有了些身外之物的羁绊，一切才会变得复杂起来，这是我们谁都无法改变的事。”
等了好久好久，明宸都没有说话，在我甚至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又再开口：“母妃病重弥留之际，我才五岁，乱红姑姑，也就是你的红姨，问我如果母妃走了我怎么办，我只会用眼泪来回答她。但是姑姑告诉我，如果想母妃走得安心，我就要听她的，好好让自己活下去。她让我在母妃宾天之后开始装哑，任何时候不得开口说话，除非有一天我再也无需顾忌任何人。”
原来如此，但是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没有说话，只是将疑问压在心头，静静地听着。
“母妃走后，我便哑了十几年。后来父皇驾崩，先帝即位，我一直跟着先帝身边，因为这是母妃临终前向父皇求来的旨意，说只求我平稳一世，并希望琴艺高超名满天下的乐然王——即是先帝收我为徒。起初我并不理解母妃的做法，只是默默忍受着耳边关于母妃和先帝的流言蜚语，之后我的皇兄们在先帝继承大统之后纷纷出事，我才渐渐明白，母妃是为了保住我的命。”明宸语气平淡地将这一切缓缓道来，然而，即便是事情过去十几年后的今天，在我听来，其中的屈辱依然带来刻骨般的疼痛。
明宸又搂紧了一下我，说：“心离，或许你说得对，人与人之间本应是简单的，但因欲望重重加身，才会让我们万劫不复。”
我不知道接下来的问题会不会得到解答，可我依然想问明宸：“皇上，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会……突然对我那么坦白？如果我没记错，一切都是从宫里的玉壶居开始的，为什么？”
我听见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气息轻轻拂过我的耳朵，觉得有点发痒。他说：“你的性子就是这样，什么都要问个清楚明白，其实哪儿来那么多的为什么，难得糊涂你知道吗？”
“可是，我不想被动地等待命运的玩弄，我不想做祸水，不想做灾星。”我不要难得糊涂，因为我相信我糊弄不了这一辈子。
忽然，明宸松开我，扳过我的身子面对着他，问：“你进过书斋的密室？”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于是点了点头。
“他和你说了什么？”明宸似乎有点紧张了。
“我的身世和宿命。”我简短地回答道。
“你不害怕？”他这样问我，让我有些不解，我反问道：“怕什么？”
他听了我的反应，居然笑了，说：“很好，既然老天爷要如此安排，那就如此吧。心离，你听着，朕不相信你会毁了明氏江山，你没有被动接受命运的玩弄，朕所做的一切，正是在为你左右命运的安排。”
想起在密室时不愿面对的一个问题，我说：“皇上，如果有一天，一切都依谶言发生了，你还会像此刻这样吗？”
“朕，只相信，人定胜天。”明宸回避了我的问题，这样说道。也许这也是一个他不愿面对的问题吧，我没有再不依不饶地追问下去。可接着，他又补了一句：“刘傅青进宫，说是为了朕，也是为了你。”
一下子又转到了这个话题，让我有些失措。明宸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兴趣变化，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像是哄小孩似的说：“别慌。朕知道刘傅青对你的心意，但那都过去了，朕相信他现在已经退回到了恰当的位置，你也无需有什么不安。”
见我不出声，明宸继续说：“青在救了你之后，陷入很长的昏迷时间，就是这段时间他在另一个世界所见所闻，让他也相信关于你的谶言以及一些他不愿告知朕的事。所以，心离，前面的路也许真的很不好走，你愿意和我一起走过去吗？”
“皇上……”我没有办法立刻回答他，而这一刻，我开始觉得前些日子映雪来劝我全心全意对待明宸，似乎是未卜先知一般。我甚至想问明宸，你爱上我了吗？更想把孤月痕揪出来问，今晚这一切，算不算我离她的要求更进一步了。
明宸听不到答案，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将我拥入怀中，说：“我有足够的时间，等你的答案。”纠结着我的这团乱麻仿佛越发混乱得不可收拾了，我无力去理清个中曲折。只盼有一天，我能卸下一身负担，通体轻盈如风，随心所欲地畅游我的世间。
过了许久，均匀而轻细的呼吸声传来，抱着我的手却没放开，我只好小动作地蹭出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等到梦境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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