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锋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等着，他的身边，就一个随同来的干警，这是关锐的要求。小伙子人很机灵，在等待的过程中悄悄告诉邢锋在楼外安排了五人的监视组。
房间十分宽敞，看出来是个会客的地方。一圈沙发茶几紧靠在墙边，没有摆放床铺等卧室的家具，中间空出了将近十个平方的空地。关锐让一名女服务员带他们两个在这里等候，自己却迟迟没有出现。
“你说，会让咱们看到真东西么？”
边上的这个小伙子等得不耐烦，又轻声问道。同时用手指试了试口袋里的录音设备，确认已经开启。
邢锋示意不要出声。在这样的地方，他对安全有着出奇的敏感。他原本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打算，但到了现场，却油然生出了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他知道今天是关锐有意对他们进行试探，当然同时也是己方有所突破的机会。
又过了十分钟，房门被推开。关锐笑吟吟地出现在门口，大老远便伸出手，嘴里连声的道歉。
“久等了久等了，不好意思。”
他很亲昵地直接坐在邢锋旁边的位子上，一抬手就可以碰得到邢锋。实际上他在此后的谈话过程中，就不停地用这种令人厌烦的方式表现他的热情。邢锋不动声色地将放在扶手上的手臂收了起来。
“小邢，我看得出来，你其实还很年轻。不过，你做事很成熟啊，阅历一定不少吧？”
“很成熟？这话怎么说的……还从来没听到有人这么夸我呢。”
“感觉！”
关锐装腔作势地竖起了一根胖胖的食指：
“到现在还不肯出价，就这点，九成的人都做不到。”
“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啊。我都没想到这倒成了牛逼的标致了。关总你一定是在取笑我。”
一个女服务员端着几杯茶走了进来，各自放在三人的面前就回头走出房间。她像是忘记了一样，门没有随手带上。
“没事，这里是谈生意的好地方，绝对安全。”
“我们的要求很简单，那天都说过了嘛。就是想在关总你这里找一条稳定的财路。这些年东跑西颠的有点累了。”
“你们……我是说，怎么会找上我？就凭那张单子？我们不在意啊，拿回来无非是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而已。我们做的都是本分的生意。”
“是张烈给我的，他们俩走之前，就让我们投靠你，他们说关总你是个爽快人。”
“投靠？我操！哈哈哈哈，把我说成什么了——黑社会头子？”
这样的车轱辘话让邢锋有点烦躁，关锐看起来却是乐此不疲，他慢慢地品着茶水，不时地还端着茶杯向邢锋示意着。
“关总，你的时间很宝贵，我的也是。我们忙的是填饱肚子的活，这跟你不一样。所以还是直接一点，我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成熟。”
“那好吧，首先我的要求是把那张单子还给我。接下来，你们出价。千万别说什么投靠我啊这类的话。我们这座庙其实很小的。”
“好吧，那就把定金那部分给我们。其他的，算是交个朋友，以后真的还得仰仗你。”
“呵呵。你应该听说了吧？”
关锐慢悠悠地拿着腔，却不是真的在问：
“你所说的那个目标，前一阵子……你们不知道？报纸都登了吧。”
“所以，我们想跟你做点别的。至于那一单生意，我是替张猛他们结账。”
“这样绕来绕去的说话我很难受。直说吧，你们要是没拿到这笔钱，准备怎样？”
“很简单啊，可能明天这张纸就会到某个公安局领导的手里，他们做这个内行，肯定能看出很多东西出来。”
“这个请便，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其他的呢？我不太习惯你们这种身份的，却总是拿国家机关来吓人。”
“其他的摆不到台面讲，都是很粗鲁的一些做法。我现在已经不太喜欢这么做了，只是其他的兄弟好像还改不过来。”
邢锋翘着脚，一副胜券在握的架势。在他面前，关锐始终唯唯诺诺，心里象是在挣扎。
“那张单子……你们带来了么？”
关锐看起来象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当然。来来往往的老是麻烦你我们也不好意思。今天这事能了了最好。”
“好吧，你把单子给我，我得跟另外一些人报告一下。”
“不不不，这个是我们的命根子。我们胆子很小的，还是等转账以后再看吧。”
关锐的脸色瞬间铁青，他忽然大声叫了起来：
“无耻！你们这些黑社会垃圾，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在这里敲诈勒索，你们就不怕法律的制裁？”
邢锋楞了一下，他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关锐做出这样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这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太怪异了。
关锐话音未落，那边开着的房门外，忽然出现了六七个身穿服务员服装的大汉。他们空着手，但腰间毫无例外地凸起了一块，围上来的人很快接近了邢锋二人，手也同时向腰间摸去。
“干什么？你们不要乱来。”
邢锋那个年轻的同伴有点发慌，他大声地冲几人喊着，但是没有任何效果。他们的手几乎可以伸到身上了。
“不许动，警察！”
邢锋终于放弃了迟疑，他迅速掏出手枪，另一只手举着警官证，亮在这些人的面前。
“啊！”
关锐象是吓坏了一样大声叫着：
“停，停。你们几个住手！”
那几个大汉同时停住了脚步，齐齐地举起了双手，象是电影里经过演练的那些龙套。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关锐手足无措地摊着手，一副无辜的表情。
“警察！怀疑你这里有不法的交易。另外，这几个人涉嫌袭警。”
邢锋冲同伴努了努嘴，那个小伙子兴冲冲地向排成一排的五条大汉喝道：
“手举起来，脸转过去冲墙壁站着，别乱动啊。”
大汉腰间的衣服被掀开，露出来的是一卷团成圆筒的纸张，象是杂志或者房地产商的宣传品。
邢锋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由得也冲上去，一个个地拉开。结果没有意外，全部都是同样的东西。
“这是我们公司的宣传品，本来想送给客户的，你们这是……”
关锐委屈得几乎要哭了出来，不过，邢锋可以看到他眼里露出的无法掩饰的得意。
“什么！”
杨昆接到邢锋的电话时，脑子里还纠缠着云萍的事情。他听说邢锋已经暴露了身份，马上就觉察到了一些不安。
“搜出点什么了没有？人呢？带局里去了？”
电话里杨昆连发火的心情都没有了。邢锋那边一无所获，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着必要的程序。最让杨昆担心的是关锐被带到了单位。他知道这犯了大忌，局长肯定是不希望看见这样的局面。
在局长给他的那一袋材料里，杨昆没有得到具体的指令。但他可以看出，材料的来源非同小可，指向的目标却非常模糊。所以局长不想大张旗鼓地布置这项侦查任务，甚至可以感觉到有意表露出来的聊尽人事的意味。毫无疑问，他本人不想跟这件事情有太多的瓜葛——至少不想让人形成这样的印象。现在邢锋公然将一个没有什么把柄被抓的关锐带到局里，可以想象得到局长的反应。
杨昆简单地整理了一下，他必须马上赶回单位，在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情况下处理妥当。不过，当他正要出门的时候，一个女警喘着粗气，急急忙忙地向他跑来。
“杨队，那个云萍……有情况了。”
“什么？什么情况？”
“应该是疯了，刚才吃饭的时候，忽然扑到那个叫彭彩琴的身上，又是打又是咬的。现在被控制住了，你看……”
杨昆几乎在瞬间就想起了方清波的警告，当时他感觉到了某种危险，主要就是有关云萍的病情，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人在哪里？”
“带到她的房间里了。”
云萍临时安排的房间在三楼东北角的一个套间。杨昆推门进去，一眼便看见黄燕蹲在床边，不停地安抚着躺在床上的云萍。
云萍与其说是躺着，不如说是被强制地绑在床上。她的双手被铐在床铺两边的立柱上，嘴里咬着一大块毛巾，头在不停地左右摇晃，象是在极力摆脱某种看不见的威胁。从床铺摇晃的程度看，她的力气大得吓人。
黄燕见杨昆等人进来，便站起了身子。她顾不上揩掉脸上的泪痕，恨恨地看着杨昆，一言不发。
杨昆没有理会黄燕的神情，他向最先报告的那个女警说道：
“跟方清波打个电话，请他尽快过来。还有，联系一下……专科医院。”
“是。”
“哦，那个……彭彩琴有没有受伤？还有没有其他人受到攻击？”
“没有，彭彩琴没什么问题，我们很快就摁住了。”
“嗯，处置得非常正确。”
杨昆特地加强了这几个字的语气，明显是说给黄燕听的。
“她现在嫌疑很大，我们有一些很确定的证据。”杨昆冷冷地看着黄燕。
黄燕跟他对视了一会，慢慢耷拉下眼皮。她似乎也明白了这样无来由的发火没有什么道理。
“先找个综合性的医院看看吧，我负责联系。不要送到……”
最后的几个字，她几乎是哀求一样的口气。
“看需要，尽量吧。刚才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杨昆的问话并没有回避黄燕，他面对的是手下的女警，但给人的感觉倒象是并不在乎回答者是谁。果然，女警很有默契地没有回话，而黄燕在犹豫了一会后象是下了某种决心，但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另一边，云萍虽说精神上处于癫狂状态，但听力还是正常的。杨昆会意地先行走出房间，他的身后跟着那个女警和黄燕。
黄燕在出来之后，说话明显流畅了许多：
“最近，我一直就感觉云萍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她受过很深的刺激，现在的这些事情……又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感觉？”
“她知道我跟冯总离婚的那天，好像就有点魂不守舍，到了手镯那件事发生后，当时她就明显失去了理智……今天晚饭的时候，她跟小彭先是在厨房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吵什么，我听见的就是小彭说了她一句‘小偷’，然后就……”
杨昆回头看了看女警，后者微微点了点头。他的脑子里涌出了无数的问题，但略略思考之后，还是尽力克制了下来，却没想到黄燕倒是主动地又说了一句：
“还有一个情况，事情发生的那天，从中午起云萍就请假外出，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到那天晚上十点多了才回来。那个时候雨下得很大，她带着伞却没有打开，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淋透了，我担心那个下午她是不是又有什么意外发生。”
“你没问问她？”
“没有……我当时站在我儿子房间的窗前，看到了这一切，但我知道我的任何言行，在那个时候对云萍都没有什么用处了……我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把云萍托付给一个好点的人家。其他的我帮不上什么了。”
“所以，那种状态下如果是她杀了人，你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杨昆尽量地避免与黄燕的对视，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目光是怎样的凌厉，让她看见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杨昆不敢预料。即便这样，他的语气中还是无法掩饰地生硬而且冷漠。
黄燕似乎也被这个问题吓住了，她没有回答，只是用询问的神情继续注视着杨昆。
“你就没有想过再拯救她一次？就像上一次那样，在山里把她救出来。”
面对杨昆这样明显带着嘲讽的口气，黄燕依然没有回应，她有点吃惊地看着杨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但杨昆并没有指望她有什么样的回答，方才的冲动看起来象是纯粹的发泄。
“好了，接下来由我们处理吧。”
不到半个小时，方清波便出现在了门口。他应该是跑上三楼的，此时说话都不太利索：
“让开让开。胡闹！谁出的主意用手铐的？出血了看见没有？”
“我们……”边上负责看管的女警委屈地低声解释：
“找不到别的东西嘛……不铐住，又要伤人了。”
“毛巾！毛巾都找不到吗！”
方清波厉声喊着。以他的年龄和资历，冲年轻人吼几声当然没什么问题，但杨昆跟他共事二十几年，却从没见过他这么失态。
“算了算了，我先打针镇静剂。”
药物很快开始起效，方清波看起来放心了一点。他又仔细检查了云萍的瞳孔和脉搏情况，然后很不情愿地站在杨昆的身边。
“先送市立医院吧。那里有个不错的精神科医生，我认识。”
“你的意思是……”
方清波点了点头：
“先观察观察，情况还不算太坏。我刚才路上听到过程介绍了，攻击的目标明确，说明神智和控制力还有。不过，还是先别太乐观，这件事很复杂。”
方清波最后的话同时也是说给黄燕听的。
“这里你负责一下，我得先回单位，另外有事。”杨昆稍稍松了口气，不过再想到接下来的局面，他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声。
关锐不出意料地表现出委屈和不解，还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气愤。他滔滔不绝地向杨昆诉说着被冤枉的经过，中间穿插了几次作为一名守法商人遭受司法机关莫名骚扰的克制的抗议。
“这是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没有任何强制措施的意味，最多算个传唤——如果你非要我们出具文书的话。”
杨昆懒洋洋地应付着，满脑子想的却是如何收场。
“那你们现在扣着我算怎么回事？公司里都闹翻天了，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杨昆很夸张地抬手看了看手表：
“即便是传唤，现在时间还没到，你稍安勿躁。至于清白，从来都是自己争来的，我们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意愿随便给人扣屎盆子。”
杨昆依然从容不迫，言语里听不出丝毫的情绪倾向。
“自己争来的？这么说你们还是有什么怀疑了？”
“怀疑很正常啊。社会上对你们的举报，我们这几年收到不少啊。排除怀疑也是我们的工作嘛。”
这句话杨昆倒是有实实在在的依据，几年前他就听说过许多有关他和他的那个会所的传闻。
“那是他们嫉妒，仇恨！杨队长你不知道，现在做好一个公司有多不容易……再说了，经济上有什么问题我们完全可以坐下来好好谈，带着枪算怎么回事……还有，真要调查也应该是经侦队来吧？”
“你懂得不少啊。”
杨昆忽然提起了兴趣：
“经济问题？好啊，都说说有什么经济问题？想见经侦队还不容易，一句话的事。”
“我就是这么一说。我们能有什么问题。”
关锐忽然泄了气，嘟囔了几句便不再说话。
询问再继续下去没有什么意义，杨昆朝邢锋示意了一下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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