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在他那间宽大的办公室里慢慢地走动着,好像对每一样的东西都充满了兴趣,还不时地伸手抚摸着某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小玩意。他的神情有点拘谨,象是一个刚到这里的主人。直到他忽然意识到杨昆和邢锋坐在一旁,已经等待了一段时间。
“说说情况吧?邢锋,你先来?”
邢锋简短而又明确地汇报了当前的进展。基本可以肯定关锐涉及贩毒以及雇佣黑社会人员充当打手的事实,而且这些不过是冰山的一角,他的所谓生意远远不止于此,有合法的,多数还是见不得光的买卖,继续挖掘下去,应该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这些东西,你们自己保管好。现在还没到用的时候。你呢?杨昆,有人说你最近有点不务正业。”
“呵呵,无所谓啊,怎么说都行。我只知道在赶时间,这不都是局长你逼的么?
杨昆轻松地笑道,虽然时间的压力无时不刻地存在。
“接下来,应该不会那么紧张了,放松一点。”
“嗯?什么意思?”
“逼你、天天推着你的人,马上就要离开了。”
局长点了一根烟,有点不顾形象地伸展着半躺在皮椅上。
杨昆跟邢锋面面相觑,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是我,要走了。省厅的副厅级调研员,已经跟我谈过话了。怎么样,对我这个马上就到退休年龄的人,还算厚道吧?”
“恭喜恭喜。”
“真心话?”
“当然,哪个人最后总是要走的吧,有这个去处,比我们不知道强那儿去了。不过还是有点可惜了……紧赶慢赶,还是来不及。”
“什么话。没了谁,工作总是要做的,何况我还没走呢,说说看,你那边有什么收获?”
局长又拉开了架势,还是一如既往地的那样沉稳专注。
“怎么说呢……他们也许说得对,好像有点跑题了。方清波在忙着给人看病,我呢,跟一个没几天的人在扯道德、规则。中间乱七八糟又出了些纰漏,怎么说都不算是称职吧。”
局长的脸色显然并不满意,他带着些许忧虑注视着杨昆: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这不象你啊。”
杨昆低着头,还想着怎么消化局长的这个消息,他第一次感到开口是那样的艰难。消息好坏都说不上,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任何带着情感判断的话似乎都不合适。现在的他,连汇报案情的心思都没有了。
“怎么?说出来让我听听也好嘛,到了新地方,我还得好好适应呢,临走之前你应该会有一些东西跟我分享吧?”
“局长说笑了。”
杨昆站了起来,他并不认为局长是真心想听什么感悟之类的废话,这些东西,在十年二十年前他们都已经反复交换过了,也许局长只需要静静地独自呆一会儿。
“好吧。没有什么别的交代了,就是关锐那件事,再强调一下,不用轻易把材料交出去。至于这边的案子,你的思路是对的,我能明白。”
对冯云伟进行刑拘是杨昆坚决要求的,也是局长最后一次批准的法律文书。杨昆亲自带着邢锋和其他几人,郑重其事地到了冯家,宣布的场景比正常的状态要严峻许多。
“不可能!你们肯定搞错了,我儿子他不会是杀人犯。”
冯德兴蛮不讲理地推开挡住他的警察,象是在求援一样地挣扎到了杨昆跟前。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鬓角的白发依稀可见,不过,原因应当是这些白发本来就有,只是这些天已经无暇顾及再没有染黑的心情而已。冯云伟被带出门口的时候,冯德兴看起来已然不支,他颤抖着说不出话,也做不出其他的什么动作,只是用手支撑着随手可以抓住的物件,象是诀别一样目送着儿子出门。
类似的剧变在冯德顺和云萍身上都曾经见过,但后者主要是为疾病所累,杨昆可以确定冯德兴纯粹是精神上的崩溃。
相形之下,黄燕则是克制了许多,她的脸色铁青,但身子依然挺直。在儿子走过身边的时候,她轻轻抱了抱他,然后说道:
“好好的啊,妈妈等你回来。”
“这家子毁了……”
邢锋远远地站着,冲着身边的杨昆说道:
“豪门深似海啊。”
“这事好像还没完吧?你就这样感慨?这最后的结局要是……你到时候又怎么说?”
杨昆话中有调侃的味道,但他自己怎么也产生不出轻松的心情,这里有对眼前这个家庭的喟叹,更多的是所见所闻对自身的冲击。
“通常到了这个时候,总是会有宁愿回到初始状态的悔恨。你要是让他们——冯德兴、黄燕这些人,用财富换回儿子的自由,可能会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但这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正明白,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换不回来了。”
对冯云伟的审讯由杨昆亲自进行,不出所料地,关于付款给关锐的事情,他依然坚持原来投资的说辞,另外,他还为自己学修车找了一堆的理由。杨昆没有心情跟他在这些问题上纠缠,直接引入了另一个话题。
“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江淼产生如此大的仇恨,仅仅因为她可能要分走相当一部分本应属于你的财产?还是因为你母亲的缘故?”
“你错了,事实上,我对她没有仇恨,有的只是厌烦和不屑。”
“可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
“这可不是我的责任。”
“你不用这么轻易地下结论,也不用这样防备我给你下套——我们从来不轻信口供。我只是单纯地想了解一下你的想法。”
“非要说有什么原因,大概就是为了检验一个结论吧。我的老师曾经说过:测试死亡的过程,意义远大于见证生命的诞生。”
“这句话我见过,陈元老师说的,抄在你的笔记本上吧。”
“是的,我总在想,如果没有法律或者其他惩罚的风险,杀人,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就跟吃饭穿衣一样?”
“所以,人人都有谋杀的欲望?”
冯云伟咧着嘴冲杨昆笑了一下。
“其实,生命对于他人而言根本就是无足轻重,人们之所以天天宣扬珍惜、博爱,其实不过是利益相关罢了,根本不是对生命本身价值的尊重。生命的真正价值,只有在临死前的那一刻,才可能有最为准确的体现。这样的时候,有的人表现出了勇气和尊严,有的人却在怯弱地哭泣,有的人坦然面对无所遗憾,而有些人还是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所以,对于那些人而言,降生、生存在这个世界其实毫无意义。很可惜陈元老师不在这里,不然的话我想他应该会认同我的观点。”
杨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即便他早有心理准备,冯云伟这些毫无掩饰的言论,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承受范围。
“你从小受的是什么教育?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一点都不用奇怪,就是因为见了太多的事情,所以才产生这样的疑问。财富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我需要找出一些更有意思的问题。这些年来,我见过太多的人,为了金钱、职位或者其他什么,不顾性命——他人甚至自己的性命,江淼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对于她的死亡,我没有什么意外或者遗憾,求仁得仁罢了。”
“以后,你还会这样继续测试、继续检验下去?”
“不知道,这个过程并不轻松。”
“我倒是建议你测试一下,人跟人之间的另一种情感,比如你的父母亲、你的德顺伯伯,他们对你是不是这样冷冰冰的象对待天平上的砝码,测试一下他们为了保护你,都愿意付出什么?”
“这就是你们这代人的共识?为了下一代可以无私的付出?你们为什么总是认为自己的所谓付出就必须换回下一代象傀儡一样的顺从?什么是你们认为等价的回报?”
“呵呵,不出所料,你我之间真谈不上有什么可交流的东西。其实我本没有必要跟你这么多废话,以你现有的行为,对你适用刑罚一点都不冤枉,这你就别争辩了。我自己来讯问你,与其说是走形式地做个笔录,不如说是替别人完成一个心愿。
德顺师傅前两天求我一件事情,我没有办法完全答应,当时是因为法律的原因,现在,我才意识到还有一个更大的困难。”
冯云伟慢慢抬起了头,目光里有些迷茫。
“他求我要好好地教育你挽救你,但是,恐怕我做不到。你的思想,比大多数即便是我这样年龄的人都稳定、成熟,而且肯定有一些所谓的理论支撑。我说服不了你,没有责任,也没有这个兴趣。我是搞法律工作的,这么多年的经历,明白了一个道理: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没有什么事情、什么人可以让你任性。做任何事情之前,你最好想清楚,自己能不能承受可能产生的最坏后果?最坏的!你记住这三个字,不要轻信自己的能力,以为总是能够用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收益。如果这些话算帮你,就留下好好琢磨吧。”
(https://www.mangg.com/id168323/56793115.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mangg.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an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