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局长就正式离开了单位。他是在一次全局中层以上领导会议上宣布的消息,所以这次会议也同时成了欢送会。原来的议题似乎被大家瞬间遗忘,会议成了每个人祝贺、惜别、感恩的诉说场合。局长微笑地接受着所有人的表白,没有再多说什么。
出人意料的是,会后他婉言谢绝了以钟万和为首的几个领导班子成员的宴请,理由是另有其他的场面需要去应付。不过,跟他同住在单位宿舍区的许多人都看见,这天下班之后,局长进了家门好像就没有再出来过,他的那部车一直停在楼下的车位上。
钟万和成了临时主持工作的负责人,自然也顺理成章地升为办案组组长。在局长离开的第二天,他便召集了全体办案人员开会,以一种非常强势的姿态宣布了自己新的职责,然后便是案件进展情况的汇报。
杨昆把大部分的内容都揽了过来,平淡地介绍了目前的基本情况。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一张自己制作的图表,然后发送到银幕上。杨昆手里拿着镭射笔,在图表上边比划边解说:
“这是所有当事人跟凶杀案的关联图表,现在我们讨论的前提是排除外来凶手所为。对于这一点,有异议的回头再说。
目前进展的情况可能大家都知道个大概了,我再具体说明一下。
冯德顺,司机,目前保外就医,原因大家都知道,领导的意见就不要计较场所的问题了。这是我们首先确定的嫌疑人,留下的做案痕迹很明显,结果……因为太明显而漏洞百出。可以形成结论的是他确实有杀人的动机,也确实带着做案工具到了现场。不过,同时还有另外一个目的,这个我等会再谈。根据时间上的分析,在他到达现场时江淼已经被杀。所以基本可以认定为犯罪未遂。不过……可能等不到追究他刑事责任的那一天了。
云萍,佣人,同样可以确定有犯罪动机,但原因跟冯德顺不一样,她是为女主人黄燕打抱不平,同时怪罪江淼污蔑她盗窃以及将其赶出冯家。这个动机的强度是否足以令其杀人有待讨论,目前她的口供非常零碎,但应该基本可信,这是我个人的判断。哦,是否有必要采取强制措施,我们再商量一下拿个意见报局领导定吧,现在还必须继续治疗。具体的情况一会儿老方你来介绍。
冯云伟,冯德兴的儿子,刑拘,这几天我主要在忙他的事情,得多费点口舌。
这位同样具备犯罪动机,但他的犯意,并不是因为单一的事件,而是对江淼形成了广泛的、概念性的仇恨。而且,跟前两位不一样,这个十九岁大学生的心机,远远超乎我们的预料。
我们先来看看冯云伟目前可以认定的事实,一是曾经委托如意会所的经营者关锐,雇佣黑道上的人物企图对江淼行凶……”
“等等。”钟万和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杨昆的话:
“这个情节有证据么?”
“他本人到现在都没承认,但是我们有关锐和被雇佣人的证言,还有雇佣费用的转账记录。”
“不够……你们已经控制关锐了?”
“是的。这个人可能涉及其他犯罪,而且背景深厚,我们是在配合省厅统一部署的任务。”
“这方面的材料,是在谁哪里?为什么不及时报告?”钟万和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
“是省厅的领导交代的任务,我们没有权力随意汇报。”
“……”
钟万和碰了个软钉子,不管真假,在这样的招牌下,他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的冲动。
“另外,冯云伟最接近犯罪的是试图破坏江淼的座车。虽说现在对他刑拘就是根据这个行为认定有重大的犯罪嫌疑,但是困难在于,检测后的结论是车子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损害,更谈不上产生危险的后果,今后在继续审问他的时候,可以想见他应该还会坚持原来的说辞。所以,在犯罪主观、客观方面的要件均缺乏有说服力的事实和证据。
但是,我一直有个疑问,这种看起来十分幼稚的行为,到底是他真实意愿和能力的体现,还是另有所图?
搜查时发现他房间里有冯德顺的病理报告,而且是在所有人之前就得知了冯德顺的病情,但他没有告诉其他人。虽然他有解释,而且理由看起来还蛮充分,但此时我第一次对他产生了怀疑,怀疑的原因是他所说的所谓成全冯德顺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心愿。这里我怀疑的不是这些话的真实性,而是难以理解,在他这样的年龄何以产生冷静到不近人情的决断。
此后,我询问过冯德顺,得知冯云伟曾经当着他的面表现出赤裸裸的杀人意愿,而且经常地要求学习修车技能——当然不是为了修车。让冯德顺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这个单纯的老人为这个侄儿担心不已。直到出事的那天晚上,冯云伟更是直接在冯德顺面前作出不顾一切的疯狂举动。有意思的是,当他的行为被制止后,居然告诉冯德顺第二天还会有另外的杀人计划。冯德顺,这个一直看着冯云伟长大的堂伯父,在想不出更好办法的情况下,决定用自己残留的生命,为冯家作出最后的一次奉献。这就是上面说的冯德顺另外一个犯罪目的。
好了,回过头来,我们再看看冯云伟的行为,会发现貌似幼稚,但却保持着极好的分寸——仅就那些所谓的破坏车辆的行为后果,很难对他进行什么样的重罚。目前他所有的口供,都始终咬定这不过是泄愤给江淼添点恶心而已。他确定自己的犯意不会动摇,但同时也清楚直接杀人的法律后果,所以他必须寻找安全的方式。冯德顺的病情给了他机会,我不怀疑他对这位伯伯的感情,但他更清楚濒死之人的利用价值,在简单地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之后,他决定借用冯德顺的手。”
“你这些天没日没夜地埋头苦干,得到的就是这种天马行空的猜测?”
钟万和终于又找到了一个插嘴的机会。
“现有的证据就是那些,反复琢磨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接下来当然是必要的推理,我不认为这是毫无依据的胡乱猜想。”
“结果呢?一个个重大嫌疑被你一个个地用推测给否定了,现在就剩下两个人了……”
“三个,还有个佣人。”
“好,三个!你还是准备替他们洗干净?最后成了一个无头案?”
钟万和常被人诟病的就是他沉不住气的性格,即便是在这样临时的一把手的位置上,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象只好斗的公鸡。平时这样的做派,大家并没有太多的在意,只当作一个有个性的副手在扮演黑脸的角色,但今天显然他还没有转换好自己的位置。杨昆有点动怒,他觉得钟万和是在压抑了许久之后在不顾场合、不知分寸地向他发泄。
“那……你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什么事情我都做了还要你干嘛?”
杨昆再也忍不住了,他重重拍了下桌子:
“要不把剩下的几个都叫进来?不就是要个口供么?这个你拿手啊。”
杨昆这句话真正激怒了钟万和,工作有些年头的人都知道,这是他的心病。早些年还在办案一线的时候,他的审讯风格,即便是同行也颇有微词。
“你在胡说什么?你在狂什么……”
钟万和彻底地发作了,他涨红着脸,手指哆嗦地比划着。眼见场面就要失控,几个资历较长的人比如方清波这样的都站了起来,有的拖住了杨昆,有的在细声地劝着钟万和。后者借着台阶声调慢慢低了下来,但口气却还是强硬异常。
“不开了!杨昆你记住,这个案件要是耽误了,你要负全责!”
钟万和说完便扬长而去。
杨昆叹了口气,然后冲正要陆续离开的人喊道:
“别走别走。今天大家好不容易凑在一起,还是继续议一下吧。”
“是是,大家继续。”邢锋在一旁帮腔。
接下来的讨论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
“大家也都听出来了,这个案件,我现在采用排除的方法来缩小作案者的范围。有利的方面是犯罪嫌疑人的范围足够小,我们如果没有特别的时间限制,可以很充分地考虑种种合理的怀疑。不利的方面……有人比较着急,这也难怪,就这么几个嫌疑对象,如果这样的案子都拿不下来,确实说不过去。大家心里可能都有一个疑问,以往这样小范围的怀疑对象,全部叫进来,吓唬一下或者动用再偏激一点的手段不就搞定了?我们现在这么憋屈地天天做这个工作替那个治病,所为何来?
有人提醒我是不是因为这个家庭的特殊身份?当然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种简单粗暴的手段在这里有很大的后遗症!但我最近还有一个想法,我想挑战一下自己。这是一个很有内容的家庭,每个人都有着一些很有代表性的思想。这让我即便到了这样的岁数,忽然又有了一个新鲜的收获。我想走进他们的内心……不无聊啊,即便是从任务本身出发,我想也是最可靠的突破方式。其实,我认为我们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
一个参会者举了举手。
“按照杨队你刚才的分析,是不是意味着冯德顺、云萍、冯云伟这三人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犯罪行为或者预谋,但可以排除是直接行凶的人?”
“是的,我刚才已经给了结论,虽说今后不敢确定是不是还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但是目前有把握的是我们找到了他们的行为逻辑,而且有证据支撑。冯德顺在做案时间上的排除是非常有力的理由。冯云伟呢,他的证词中关于当晚的活动已经得到了黄燕和他的游戏朋友的印证,当然这里的证明力到底有多大可以再讨论,非要抬杠说他在游戏中间抽空出去杀了个人再回来继续我也没办法反驳,但是现在我有了一个更加可靠的依据——冯云伟根本没有必要去杀人,这不会是他的选择,因为他已经设计了一个简单但是有效的计策。我可以想象得到他是如何地胸有成竹,如何从容地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等待着第二天才会被发现的现场消息。他也会为他的伯伯悲伤,甚至还会有一些内疚,但在最终的目标面前,这些都是可以淡忘的……这就是他的价值衡量结果,也是我之所以如此感兴趣的原因。”
“那个云萍呢?也排除了么?”
“这个对象是老方在负责,老方,你说说吧?”
方清波近来象是变了个人,接手了云萍的事情,让他凭空多了些以往没有体验过的责任。他拉上了丁小鹭做助手,在详细的观察和询问中寻找头绪。不过他看起来好像有点失落,连带着边上的丁小鹭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
“医生的责任我算是尽到了。现在云萍精神上已经清醒了许多,行为控制力也比较稳定。如果不再受到无谓的刺激,病情应该不会恶化了。这是我的收获,至于案件上的……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不能吧?不是清醒过来了么?”
“清醒对她而言是件好事,但对于案件却是……这么说吧,清醒,使得她更加谨慎,更加的守口如瓶。千万别认为感动了她就能让她对我们敞开心扉。她心里固守着的那些散发着腐烂味道的原则,不是可以轻易改变的。”
“这个不出意料。不过,当天晚上的情景也没有交代么?”
“说了,这是笔录。我连这个活也替你干了……”方清波又有了一点跟杨昆较劲的念头,他将几张纸甩了过来,上面是丁小鹭的笔迹。
云萍的叙述很简单。她承认当天晚上去厨房取了刀,其间还特地把二楼走廊上的照明灯都关闭了,当她就要摸到江淼的房门前,忽然感觉到了一个看不清的黑影,她吓坏了,扔了手中的刀就跑回自己的房间。此后连再回去把刀捡回的胆量都没有了。
让大家觉得郁闷的是,云萍连行为的自主性都语焉不详,她给出的理由是心里象是有个鬼一样的东西在催着她,让她鼓起了平日里无法想象的勇气。
“这算什么?拿这个做直接动机送去起诉么?”
“要找到个嘴贱的辩护人,绝对会把这个往精神病上面引——本来就不正常了。”
“别辩护人了,检察院那关就过不去吧?”
众人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看不出来刚刚经历了两个领导之间的唇枪舌剑,钟万和要是知道了估计会十分的郁闷。
“关键是现在怎么排除她是杀人凶手?犯罪中止的原因也太离奇了吧?你看笔录上是这么说的:
‘我感觉好像有个人在暗暗地看着我,看不清他的身影,不过我可以确定他在那里。’
这个‘他’是记录的问题,并不意味着肯定就是个男的。”
笔录传回到方清波的手里时,他还不忘这样地解释了一下。
“如果确实有个人在场,能不能模拟一下当时的光线和辨认度?”
“我想过这个实验,但是很难复制当时的光线条件,一点小小的灯光就能让实验无效。更重要的是我们没有办法模拟她本人对外界的感知——这里。”
方清波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当时应该确实已经出问题了。”
丁小鹭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拿过笔录纸说道:
“另外有件事,是杨队特地交代我们问的,云萍在案发的头天中午,很罕见地请了个假外出,也没有说明原因,这个情况是黄燕早先主动提供的。我们询问之后了解的情况是她是去了报恩寺,那里是她平时烧香许愿的地方,从下午到晚上都是在那里。”
众人听到这个情况,不由得都有点发楞。
“都在那里干嘛?整个半天啊!”
“就是烧香磕头许愿什么的——是有点奇怪,用得着这么长的时间嘛?到快深夜了才回去。”
杨昆确实是交代过这个问题的,但他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冲着方清波扬了扬下巴:
“你怎么看?”
“应该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她没必要在这样的问题上撒谎。”
“不是……我不是问这个?”
方清波楞了一下,随即明白杨昆的用意:
“你是说黄燕为什么主动地提供这个情况?这个有什么好疑神疑鬼的?她不是从一开始就非常配合我们的工作嘛?”
“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杨昆见方清波要发作的神情,连忙伸手作出稍安勿躁的表示:
“我是说如果云萍确实如她所说的去了那个寺庙,那这个有可能成为影响她的情绪——或者说接下来行为的转折点么?”
方清波见杨昆问得郑重其事,便也收起了找茬的念头,沉吟了片刻说道:
“毫无疑问!看起来有点俗套,但对于她来说,这是再合理不过的推测。”
“神明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
“对于你这样不敬鬼神的人,吃饭睡觉才是能够理解的动力吧?”
方清波终于找到了嘲讽的机会。
“呵呵,你少来将我。也就是说,把这个老实巴交乡下姑娘点爆的火苗算是找到了?在找到真正的凶手之前——如果真有其人的话,这个云萍是摆脱不了嫌疑的?”
方清波耸了耸肩,在坐姿下这个动作显得特别的造作:
“我不知道自己干的是好事还是坏事,不是有人老是在说精神病免责的事么?”
“不不不老方我告诉你,我突然发现你干的事跟我有点象啊——吃力不讨好!”
座下的一众人等发出了几声干笑。
“好吧,这个先放一放,其他三个人呢?大家都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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