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昆是在下班的时候拿到案卷的，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跟家里打了个电话，表示晚上可能不会回去，同时也没有先到哪里吃饭的念头。所有人都离开了之后，他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连同内卷在内，一共只有四本，这在以往的案件中是不多见的。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数量，同时也说明了质量上的保证。案卷装订得非常精心，在封皮上，案件承办人那一栏里，紧跟在他的名字后面是秦凯，而邢锋和其他人都省略在空白中。
杨昆首先翻到了搜查证和扣押物品清单。让他感到十分刺眼的是，前后有两次搜查冯德兴办公室，第一次是自己布置的，这次的扣押清单满满当当写了好几页，就是没有那些“关键的证据”记录，而第二次搜查证是钟副局长签发的，时间正如秦凯公开承认的那样，就在他们去省城的那一天，扣押清单上，除了立下决定性战功的那些资料，别无他物。
“应该是早就发现了的，就等着合适的机会呢。”杨昆自言自语着，轻轻地摇了摇头。接着又翻到冯德兴的口供部分。
“明天就要移送起诉了，要不要去见见他？算了……先看看案卷材料吧，怎么说也得心里有数吧，毕竟忙了这么长时间。”
杨昆看着笔录，不由自主地就陷了进去。
“审的真是不错，每个问题都切中要害，整个思路就如同杨昆所预想的那样，也就是在最后一次集体讨论时七嘴八舌汇总成的完整的逻辑。不过，从材料上看不出冯德兴有什么抵抗的情形，从第一刻开始他就毫无保留地交待了杀人经过。
这冯德兴，应该也确实是挺不住了吧？儿子被带走那个时刻，看起来精神基本上已经崩溃了。
杨昆在想象着跟冯德兴进行对话，纸上的那些字，象是化成一个个飞出的精灵，在引导着他进入那个暴雨之夜。
冯德兴进门的时候，身上似乎带着暴风雨笼罩下的冷意。在深秋的夜里，如同一股寒风，卷入了这个弥漫着怪异温馨氛围的卧室。
江淼蜷缩地躺在床上，身形扭成了一个水蛇的状态，她目光迷离地盯着进来的人，冯德兴觉到了从未有过的陌生感。
这种陌生感透入了他的灵魂，瞬间改变了之前的心情。他感觉到了江淼的热情以及某种真诚的反应，她的眼神里再没有了以往常见的那种职业化的意味，而是象个家居的女人那样，贴心地准备伺候自己的男人。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了最后，冯德兴几乎忘记了自己进来的目的。但在模糊的激情巅峰，他听到了一声呢喃一样的呼喊：
“阿辉！”
如果没有对这个名字有特别的敏感，通常情况下是不会如此清晰地分辨出来。江淼的喊声很轻微，也很随意，象是不经意间的那种轻叹，但对冯德兴来说，不啻为外面传来的惊雷。
他起身坐在镜子前面，慢慢地穿着衣服，想重新汇聚起先前的怒火，但是疲惫消磨了他的锐气。从镜子里可以看到那个让他纠结到发狂的女人，依然摆出了一副柔软而且无害的形态。
该怎样解决这个心结？冯德兴进来之前曾经想过无数的方案。他想揪住这个女人的头发，掐着她的脖子，或者冷着脸，将那些纸张照片之类的东西摔到她的脸上。但他最后还是屈服于无法抗拒的魅力，在镜子里，冯德兴看到的是无力的痛悔。
江淼跟他说了几句什么，他没有一点印象，只知道自己象木偶似地离开了房间，他拉开门走了出去，又轻轻地将门关上。
黑色裹住了一切，走廊里没有丁点的亮光，这是很少见的状况。
“谁把灯都关了？”
冯德兴在心里嘟囔了一句，雨夜里偶尔亮起一股闪电，才让他大体看清了四周方位。
自己的房间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并不想马上进去。站在这样的黑暗之中，好像更可以让精神尽快地振作起来。此刻，冯德兴莫名地发现自己其实喜欢这种黑暗中的孤独感。
楼下忽然传来一点轻微的动静，他在这个角度，可以隐约地看见来人及其动作。
偷偷上来的是云萍，这个女人的神态跟平日里判若两人，迟疑、手足无措但目标却是明确的。
她慢慢地走向了江淼的房间，同时当然也快要接近冯德兴所站的位置。云萍的动作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忽然有了一种恶作剧的想法。在云萍走进这片黑暗的时候，冯德兴已经退进了走廊窗口的角落里，这一块地方有一个凹进去的位置，他很熟悉。虽然光线极其微弱，但毕竟是在顺光的位置，在这里他不用担心被发现，却可以很从容地观察对方的举动。
云萍的手就要搭上门把，她在摸索着探试锁孔的位置。冯德兴忽然热切地期盼着，他大体猜想到了云萍的意图了。
这个女人，在江淼那里吃到了从未有过的暗亏。这件事情上冯德兴没有什么特别的倾向，但对于云萍，也谈不上有什么家人一样的感情。他知道这个女人很纯朴，骨子里也有一种狠劲，就象多数他们这种从农村来的人一样。从这个方面考虑，冯德兴明白、也理解了云萍将要做出什么事情。
冯德兴在等待，却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样的确切结果。他明白自己只是希望能够尽快逃脱选择和矛盾的境地，现在有人替他承担了这个责任，他感到了一阵轻松。
但是云萍忽然停住了手，她似乎在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在那样的光线下，肯定是看不清什么危险或者障碍，但她确定地停了下来，然后发了狂似的扭头跑下了楼，在黑暗中她磕碰了很多东西，但不论是她自己还是冯德兴都没有特别地觉察到。
顺着云萍目光最后停顿的方向，是这条走廊的另一头。很远的地方，对称的那个落地窗口残留着一片雷电后的余光，冯德兴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直直地站在远处通道的中央。
他知道了云萍仓皇逃脱的原因！
冯德兴失望地长出了一口气，远远的那个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他有点不甘，心里涌出了继续做点什么的冲动。
他很快便确定了一下方才在门口听到的一个响声，同样是非常轻微，但很清晰，连响动的位置都十分确切。
冯德兴走了过去，他摸索着蹲了下去，眼睛几乎贴在了那个物件的上面。虽然光线极其微弱，但他还是看清了发出响声的物件。水一样的金属光泽在地上亮起，这是云萍掉落的东西。
一把精致的日式料理刀具，他很熟悉，更熟悉这把刀的坚硬和锋利。
冯德兴此刻头脑里分外的清醒，方才高度的警觉和刻意压抑的神经此刻得到了释放，让他的思维极度的活跃。他甚至能够想到小心地不去触碰刀柄，通常这里是留下指纹的所在，也是日后一系列麻烦的开始。他捏住了刀子的头部，象小孩倒提着一条死鱼，既厌恶又觉得新奇。
时间在这样的地方总是不方便随意浪费，他要马上找个从容的所在，好好地思考一下如何处理这把刀以及所有的后续。
冯德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内，他打开了桌子上的灯，将那把刀放在灯下，象个痴迷的刀具专家一样，从头到尾细细地打量。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思根本就收拢不住了，刀只是他集中注意力的帮助和提示。
冯德兴找出一条精细得近乎透明的手绢，下意识地反复擦拭着自己手指接触到的部位。他知道在刀柄的某个位置，一定印着云萍的指纹。
冯德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想法一旦出现，再想让它消失是很困难的。一切的思绪都在配合着这个看起来荒唐的想法，在劝说着他，替他排除所有的疑问和阻力。
云萍是黄燕的心腹，但这与他无关。七年来，她忠实履行着自己的本分，从这个角度看，冯德兴还是非常满意，不过，这种满意仅限于雇佣的关系，冯德兴根本没有将这种关系上升到情感方面的考虑。她只是个佣人，现代社会用这个词可能不太合适，也不大可能被正式的舆论接受，但实质上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如果云萍承受了本应由他承受的责任，冯德兴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愧疚。他见过太多这样赤裸裸的上层歧视，自己曾经也是别人眼中的牺牲者。但现在不一样了，面对云萍这样的身份，让他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也更明白了阶梯上的价值比较。既有的利益和未来的保障，无一不是利用现实的阶层优势，这是客观存在的规则，所有人都能够接受。因此在心理上他没有什么负罪感，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运用。
云萍无意间提供了工具，也将自己的命运交了出来。但冯德兴倒是没有刻意捉弄的那种刻薄，他只是想加以利用，至于结果，让她自己去祈祷吧。如果有一天她能走到我这样的地位，应该就会理解这一切——虽然在这之前她可能早就失去了一切。冯德兴用手帕裹住了刀柄，很仔细地扎了一个结，上面预想中的指纹不知道会不会被破坏，但这并不会影响他的计划，至少他是安全的。
“如果查不出来，她应该感谢的还有我。”
冯德兴重新出门前，这样暗自说着。
再次进入江淼的房间，光线比外面好了很多。大灯固然都已经关闭，但地角线上有一盏夜灯在放着幽光。他看到江淼侧身背对着他躺着，身子在微微地起伏，均匀的呼吸声清晰可辨。
她是在做一个好梦吧？
冯德兴想到这里，又重重地咬了下牙根。他本来是想就这样解决了事，但忽然间又萌生起别样的念头。他走到床头，扭亮了台灯。
橙黄色的光线象是具有实体感觉的刺激，瞬间将江淼惊醒了过来，她翻过身，面对着灯光微微睁开了眼，看到的依然是那个熟悉的男人，便微笑着又闭上了眼睛。她很疲劳，而且很确定地认为没有什么要让自己必须清醒的，这个男人大概是在激情驱使下再度回来。
胸口就在冯德兴的眼皮底下，他毫不犹豫地将刀刺了进去，刀身很顺利地避过了所有的阻碍，深深地透入了心脏。江淼甚至没有太过剧烈的挣扎，在痛苦弥漫之前，还没有清醒到可以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她勉强睁开了眼睛，看清了眼前确定的事实，眼泪瞬间象瀑布似的倾泻而下，让冯德兴产生了某种错愕——人的泪水怎么能够如此的充盈？
江淼竟然奇迹般地又翻过身去，象是不忍心看着这个男人或者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痛楚。她的身子再一次蜷缩了起来，还是象那种水蛇的样子，但这次没有了任何诱惑的意味。冯德兴感觉那个躯体象是孩子一样的孱弱和委屈。在没有了可以求助对象的状态下，只好用这样的扭曲来尽量减少疼痛。
她要将自己缩成尽可能小的一团，象是回到了襁褓中。那样的话，会有一个幻想出现，幻想中是一个宽厚而又温暖的怀抱。
“妈……我好痛。”
这是她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杨昆整整看了一个晚上，他反复地翻着那些不知已经看了多少次的笔录。有时候累了，他会合上卷宗，用手轻轻地摩挲着光滑的封皮，象是看着要出门远行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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