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扶鹤并非无的放矢。
他于医术一道天赋奇高，拜入定州名医门下不过五年，名医便教无可教，称赞他为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药理医经他看了无数，后来走南闯北，更是接触了各式各样的病例。
似这般手足溃烂的例子，他曾遇到过相似的，一人便能传染大半个村子。
而眼下这人，情况要复杂得多，面颊发青、身体抽搐，显然不是普通的皮肤传染病。
游扶鹤同样想到了一个词——疫病。
金州的情况本来就不容乐观。
罕见的雪灾、难以忍受的低温、大量百姓与家畜的死亡......可谓是滋养疾病的温床。
谢惜棠再聪慧，到底缺乏一些实际的经验，游扶鹤压低声音提醒道：“最好将与此人密切接触过的人一同隔离起来检查。”
谢惜棠点点头，她作为医师的领队，言彻自然给了她指派卫兵的权力，当即便点了几人行事。
相关人员很快被领回来，以赵信为首的几名经验丰富的医师率先进去查看。
院外已经熏燃起了艾叶。
游扶鹤抿着唇，眉头蹙着，昳丽漂亮的脸蛋显得心事重重。
谢惜棠转过头来：“怎么了？”
游扶鹤犹豫了好一会儿，终是说道：“很大可能是疫病，如果是那样，我送你走。”
少女支着下巴看他，漫不经心地勾起一个笑：“那你呢？”
“我？”青年磕巴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我有足够自保的能力。”
“那我也有，”谢惜棠弯弯唇，“我可是长辈，怎么能连小辈都不如。”
谢惜棠放柔了声音：“事情也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再者，扶鹤，你是在劝一个大夫放弃自己的病人，临阵做逃兵吗？”
不可否认，她是个俗人，是为了名与利才来到这里，但既然接下了任务，那就应该负责到底。
谢惜棠：“你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灾难发生，做不到无动于衷，看着他们走向死亡，我也是。”
游扶鹤攥紧了手指。
他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可是，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前面十几年在谢府过得孤立无援，已经够苦了，为什么往后的日子就不能平安一点，顺遂一点呢？
他还想再劝，但对上少女平和却坚定的眸光时，一切话语又都消弭在了喉间。
要走什么样的路，应当是由她自己来做选择。
打着为她好的名义替她更改决定，不是她想要的。
没有人的意志能够凌驾于她之上。
游扶鹤垂下睫，轻声道：“我知道了......无论怎样，我陪着你。”
气氛显得有些沉闷，谢惜棠有意调节一二，打趣道：“怎么不叫姑姑了？”
往常总是姑姑长、姑姑短的，今日倒是奇了，一声也没喊。
游扶鹤视线游移，偏过脸没说话，耳根却泛起了红。
他微恼地鼓了一下面颊，心道，是她先亲他的。
哪有姑姑和侄子接吻的，是她让姑侄关系没得做的！
他一面在心里张牙舞爪，一面又忍不住心虚，眼见赵信出来，连忙迎了上去，问道：“如何了？”
赵信叹息：“是疫病。”
另一人追问道：“病者如何了？可还有得治？”
赵信摇头，神情分外凝重：“内脏出血严重，皮肉全部溃烂，活不过这几日了。”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这无疑是最坏的结果。
但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赵信继续道：“他邻里妻子的状况最轻，两人少有来往接触，不确定是否为被动感染，皮肤上多处有红肿，瞧着与冻伤很相似。”
他们都听懂了话外音。
这疫病不仅能致人死亡，而且传播的时间之久，范围之广，只怕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
毕竟初期的症状太具有迷惑性，绝大多数人哪怕中招了，也只会认为自己是受不住低温被冻伤了。
没有人会往瘟疫那边想，所以才没引起民众的恐慌与警觉。
事已至此，他们只能先定下心来，寻找能够用上的法子。
瘟疫不同于寻常病症，它少见，且具有突发性、独特性，往往都是参照前人留下的记录与药方，比对着相似的地方进行修改调整。
一摞摞医书、各地的灾情州志被从州学搬运过来，屋内一时之间只剩下了书页翻动的声响。
只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众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急躁，翻书的动作都变得粗鲁了起来。
“没有，怎么会没有？”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崩溃地抹了一把脸，“过往的雪灾灾情记录里，从未出现过这种症状的疫病！”
防治瘟疫最关键的本就是时间差，连个可参考的样本都没有，他们如何能跑得赢瘟疫传播的速度？
自己打地基从头开始造阁楼，与在现成的屋舍上进行修葺调整可不是一个概念！
不少人心中已然后悔起了参与这场赈灾。
人的脸树的皮，名利是很重要没错，可那也得有命去享才行。
瞧瞧他们这一路，又是山匪又是滑坡灾害，如今还碰上了瘟疫......
别说立功了，只怕一个不慎就要将自己赔进去。
谢惜棠将他们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
她垂下睫，神情冷了冷。
她早就对这支队伍的构成心知肚明。
有如赵信一般，身上担任着官职，被朝廷特意派来，彰显恩德的；
有心怀苍生，不忍百姓受苦，特地来尽一份绵薄之力的。
但前两种都是少数，绝大多数人同她一样，是为了名声与封赏来的。
来心不正，遭遇到危机之时，会采取怎样的行动都不足为奇。
毕竟，向来受人尊崇的，是医师这个职业，而非它身后所从业的每一个人。
谢惜棠不动声色地唤来了一个卫兵，命他去寻言彻。
她深知自己必须站出来稳定军心，否则金州民众还没乱，她们医师队伍倒要先乱了。
只是还未等她想好万全之策，便有人坐不住了，直接向她发难。
“谢领队，”那人站起身来，直接道，“我等对这疫病毫无头绪，你素来巧思多，不如发挥一番急智，助我等解了这危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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