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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的小雨一连下了好几天,天气仿佛一下子从仲夏变成了深秋。
一屋子相识或是不相识的人们大都待在房中,靠着闲聊来打发时间。
一来这些人穿着都是去年冬天里出征时穿的冬衣,这种天气里,被雨水淋湿是很难干的;二来,得汉城好歹也是军事重镇,守军放这些人入城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四处乱走,万一被认作奸细,那是自己倒霉。
说起来,这一屋子人中,除了朱邓科算是正规军中的“干部”,其他人都是普通的不校阅厢军、或征调的夫役,而且朱邓科明显还是一个读书人,在宋代这个读书人高高在上的社会地位年代里,他的待遇还是不错的。
每次开饭,不劳他亲自动手,总有人盛好了先送到他的面前。墙角处一大块地方,几乎成了他的独有领地,不似其他人紧巴巴的挤在一起。而又当座垫、又当床铺的干草,他的墙角处竟是比别人足足多出了一倍!
可是这样的日子,对于一个从21世纪来的人来说,那是比坐牢还痛苦。
虽然不必担心地沟油、皮鞋粉、转基因……可对于朱邓科这个喜欢麻辣火爆饮食的吃货,那一天两稀一干的饭菜里,没油淡盐简直无法下咽。
阴雨连绵的天气里,“干草”也越发潮湿,几乎能挤出水来。
然而最让他痛苦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简陋,一想到这是南宋末年,即使是山珍海味、五星级酒店,他也是吃不香,睡不着。
这个时代是中国历史乃至亚洲历史中最黑暗的时代,没有之一。
面对人口基数庞大的敌国,蒙古帝国想要彻底占领和征服,实施了残忍的种族灭绝政策。
号称蒙古的世仇,金国四分之三的人口被屠杀,世间再无完颜一姓;铁木真死于六盘山,党项八族被斩草除根;辽灭国后,逃至中亚的契丹后裔们,也没能逃过这场浩劫,仅残余一族,后湮没于伊朗东南部。
蒙古的屠杀和掠夺,使得丝绸之路到如今都没有恢复到当年的水平,而中东地区现有的耕地面积,仅仅是蒙古入侵前的60%。
遍及半个世界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在飞机、大炮、原子弹的助威下,死亡人口不过1亿,而在这个时代,蒙古帝国仅仅依靠屠刀和弓箭,就制造了两亿人口的死亡。
在蒙古铁骑制造的这场旷古烁今的悲惨年代里,整个中国的汉人死去7000万,这个数字作为人类种族大屠杀的历史最高记录,记录在《吉尼斯世界大全》。
而残存下来的汉人,他们过着最下贱的奴隶生活。他们出生没有名字,只能用日期作为名字。而杀死一个汉人,赎罪金是一头毛驴的价钱……
那人如牲畜的生活,朱邓科想一想就觉得生不如死!
他也不是没想过当汉奸带路党……只是一转念,南宋投降的师团级干部都要冲锋在前,他现在这身份和身子骨,也就只能做挡箭牌或者填壕沟罢了。
因此,他没有和房中人一样,庆幸劫后余生,反而更加忧心忡忡。饭来了他便胡乱扒拉几口,想累了就昏昏睡去。
说来也怪,虽然他从没有一点心思去听房间中其他人打发时间的闲聊,可几天时间过去,这房间中的人他竟然也认了个七七八八。
那个年纪最大的老军汉名叫王守义,是个厢军中的果长。平时闲扯时,数他阅历丰富,一些宝庆、甚至嘉定年间的轶事,也说的有鼻子有眼,虽然有些奇闻怪事离奇的让人有些不敢相信,但偏偏无人能驳。此外,十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中生活,难免有些小摩擦,多是老军汉随便说合几句,既不帮腔,也不偏颇,一碗水端得周正,无形当中,大伙儿都有点儿唯马首是瞻的意思。
唯独那个名叫姚匡的壮汉,似乎读过几天私塾,识些字,凡事都喜欢和人较个真儿,占一点点的理,便得理不饶人,无理时,他也会大着嗓门搅三分。也时常指着脸上的伤疤,吹嘘自己以前是利戎司的队官,上过战阵,杀过鞑子,脸上那一处伤疤便是鞑子箭伤留下的,只因为得罪了上司,才配入厢军。
私下里,大伙儿都是不信,若是被鞑子射中了脸面,岂能活命?并暗中揣测,他多半是犯了军纪,受了穿脸之刑。
当然,当着这种泼皮的面,无人敢提。碰到他耍浑时,大伙儿多半也是退让了事,让他嘴上得便宜,也不至于会动起手脚。
厢军不用干活,白吃闲饭的日子很难得,再加上劫后余生,总的来说,房间中还是有股子其乐融融的气氛。尤其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讲述自己虎口脱险的经历时,脸上的表情虽是紧张、惊悚,可总也掩饰不住嘴角处的那一丝笑意。只有姚匡那个浑人,每次都借机大骂那些断后的正规军,骂正规军里年轻的汉子们都像娘们一样先逃跑了,留下这些老弱的厢军夫役被鞑子追杀,简直是十恶不赦。
他骂这些话时,朱邓科总觉着他的眼睛是在瞄着自己,指桑骂槐。朱邓科甚至有些怀疑,这家伙别也是个穿越的主儿,能听懂ENGLISH。
除此以外,朱邓科还发现一件怪事,每天清早,总有人向外张望,在看到外面还在下雨后,便流露出轻松的神情。
起初他还有些纳闷,这天气潮湿,一到夜里,“干草”里冰凉的湿气几乎能渗到骨头里,难道这些人就喜欢在水里睡觉?
直到有一天深夜里,他暗中发现,姚匡在偷偷摆弄一个十字架一样的东西,当时他还奇怪,基督教都传到这里了?
后来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张松了弦的弩而已。
于是他恍然大悟……蒙军追击溃军,一口气顺势攻下城池的事简直是数见不鲜。而这阴雨天气里,蒙宋两军的主要兵器——复合材料制成的弓和弩都无法使用,而守军至少还有滚木、礌石,因此可以高枕无忧。
他当然也知道,这号称“天筑一铜城”的得汉城是多么易守难攻,在大后方几乎全部失陷,甚至南宋都灭亡了两年后,得汉城才被蒙军攻陷。他自然不必为暂时的安危去担忧。
只是一想起这些半军半民的厢军都是如此畏敌如虎,他对自己的未来更加忧心忡忡……
※※※
这一天,朱邓科从浑浑噩噩的梦中懵然惊醒,发现房中竟然空无一人,而敞开的房门处,一片久违的阳光照了进来……
揉了揉眼睛,他又盯着门口那片亮丽的阳光发了一会儿呆,才决定出去看看。
一出门,阳光火辣辣地打在身上,似乎要把这些天的阴晦一扫而空。天空十分干净,没有一丝云彩,被雨水洗刷多日的得汉城,此时清晰的呈现在眼前。
得汉城虽然建造在山顶之上,面积却不小,城内除了房舍、耕地,甚至还有山泉、树林。这也符合余玠的山城防御思想,亦战亦耕,被敌人围困,也可以长期坚守,不至于缺薪断粮。
朱邓科所在的中心区域,是一片房舍,地势略高,旁边还隆起一处小丘,此时小丘的半坡之上,密密麻麻的聚集了两三百人,他一眼就看到了当中鹤立鸡群的姚匡。
这里的溃军竟有如此之多!
朱邓科吃惊之余,还看到不远处还有一队荷甲持刃的宋军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监视,其中一个队官模样的军官正向这边看过来,于是他便老老实实地向小丘处走去。
还没有干透的土地十分松软,阳光蒸腾起的水气令人憋闷,这不过一小段的缓坡,汗水很快湿透了的后背。走到近前,朱邓科发现这些溃军并没有在聊天晒太阳,他们一齐伸着脖子,静悄悄地向远处张望着什么。
朱邓科顺着他们张望的方向望去,远处除了高大的城楼,和城墙上一排排肃立的宋军,什么都看不见……
突然一阵微风迎面吹来,些许凉意中,还夹杂着一些声响。
他凝神倾听,里面高亢的是暴虐肆意的狂笑,低沉的是悲痛哀伤的呜咽……
猛然间,他背后汗水变得冰冷冰冷。
这……这是蒙军在屠杀!
蒙军攻城,不降者,凡发一矢即屠城,又或者骗降后,依旧屠城。
这不仅仅是蒙军维持虎狼之师的必要手段,更是对敌国军民施加的巨大的心理战。
此时蒙军并没有打算攻占得汉城,但他们毫不介意地再用一次小小的屠杀表演,来震慑得汉城中的南宋军民,报复宋军对兴元府的攻击。
忽然间,风中那些低沉的呜咽突然变作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那一声声惨叫,宛如刀锋,一刀一刀割在朱邓科的心口,痛彻心扉!
而周围的人不过沉默不语,又或者摇头叹息……
朱邓科突然想起了年少时未曾理解的那篇课文、那些看客,猛地转过身去,用已经朦胧的双眼怒视着身边的这些“看客”,想要大声责问,你们为什么如此懦弱?你们为什么这般麻木?
只是一转念,此时此刻的这种场景,在这十几年间,岂止是在这些溃军面前曾经上演,恐怕在长江以北的川人面前,已经上演过无数次!
后世国人所熟知的南京大屠杀30万……
但在这个时代,仅仅在中国境内,银川80万,汉中80万,北京100万,成都140万……
到南宋灭亡时,整个四川近2000万人口,最后只剩下不到90万。
而自己眼前这些“麻木不仁”的人们,到那时还有几个能活下来?
我一个外来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你们!
朱邓科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这些的同胞们悲哀,还是为自己悲惨的未来而哭泣,只是心中那难以言喻的疼痛,似乎只有痛哭出来,才不会割烂心肺。
他这般举动,早已引起周围人们的注意。人群当中,一个身形肥硕的胖子挤了过来,探出圆圆的脸盘,把正在抱头痛哭的朱邓科仔细打量了几眼。
“仕达?……仕达?……是你吗?”
听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呼喊着自己的表字,朱邓科抬起头来,望着那个胖子,擦着眼泪哽咽道:“是我……我是朱登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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