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礼部查过皇历,将安魂祭定在军队回朝后的第八日举行,换言之,小环得在短短时日内熟悉祭礼的整个流程,届时还得以主祭巫女的身份登台起舞。于是,练舞成了她近日的生活重心。
小环没有专门学过舞蹈,所以一开始练习时,弄得鸡飞狗跳——
“太子妃,手上的动作要再快一点!”
“巫女大人,这一步要等到鼓点响才能踩下去哦。”
“哎呀,应该往左边转的,再来一次!”
看着大家焦头烂额的样子,显然,所有人都高估了“巫女大人”的资质。
教舞的女官十分严格,对小环衣衫濡湿视而不见,再过一会儿,表示自己累到不行,让小环自行练习。
小环不敢面对她失望的目光。
她知道,依目前光景,自己是根本不可能登台舞祭的。
特意跑来看热闹的宫女在旁边唧唧喳喳——
“唉,不是说七王妃很会跳舞的吗?”
“弄错啦,此太子妃非彼七王妃!”
“怪不得,我就说嘛,根本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啊。”
忽然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来:“你们都是哪个宫的?现在到了换班时间吗?”
哇呀,这不是刚刚回朝的“军神”慕歌吗?那张脸平静的时候多么深邃迷人,一旦拉下来,就让人不寒而栗。
看到来人,好事者纷纷闭嘴,溜之大吉。
“巫女大人很卖力呀。”他走近小环,抱着双臂说。
见到他,原本的挫败心理终于找到发泄出口,小环没好气地说:“还不是拜将军所赐?”
慕歌哈哈大笑:“巫女大人是在怪罪末将了?”
小环不语,不知道自己的笨拙样子落了几成在他眼中。
“可是末将对巫女大人有信心哦。”他笃定地说。
“啊?”
“巫女大人既然可以凭借高禖祭一跃成为太子妃,屈屈一个安魂舞更加不算什么了。”
不对,他话中有话。
是说一个在前线奋战的将军有必要知道这么多、说这么多吗?
“也是,将军立意成全,小环哪敢不卖力。”小环索性顺着他说。
“你还记得自己叫小环?”
“嗯,”小环看他一眼,“我还记得木头哥哥——将军满意吗?”
慕歌微深的面色现出一丝赧颜。
怎么可能忘记呢?那些年少共处的时光。
她、他、雪见、南宫夜是师傅最得意的几个弟子,小环温婉,雪见冷傲,南宫夜飘逸,他寡言,他们四个被师傅寄予重大期望,各精一门,小环习的八卦秘术,雪见专攻暗器刺杀,南宫夜练剑,他则钻研兵法,师傅本来是指着他们联手做大事的。
当他们长大了,分别的时间也到了。师傅先是安排他混入天朝军队,他没有辜负期望,一步步从小兵做到将军,他在沙场上浴血的时候,南宫夜去了帝京,盘踞在甲子山,暗暗养兵图变,稍后雪见北上协助他,而小环则作为师傅的撒手锏,一直留在南方。
那场宫变来得比计划更快,当时天朝军队对夷族久征不下,敌军派人刺杀了主将,他临危受命,不可能分得出心,抽得开身,只能隐忍。
后来宫变迅速被镇压,之后闹旱灾,再后来皇子与巫女行高禖祭祈雨成功,天朝军队大胜夷族,他才得以回来接受诸多变故——
师傅身死,雪见流离在外,小环成了太子妃,南宫夜被赦免,认祖归宗封了王。
木头哥哥……那几乎是上辈子的事了。
小环看他怅然的样子,脾气顿消:“这几年来,木头哥哥也很辛苦吧?”
慕歌轻扯嘴角:“说不辛苦是假的——但偶尔想到你们,就觉得辛苦也值得。”
小环叹息一声:“还好……以后都不用那么辛苦了。”
听到这话,慕歌抬眼看她,目光又灼热又锐利:“你是太子妃嘛,当然不用辛苦。”
“不是的,”小环急着想澄清误解,“我是说,师傅他不在了,所以——”
“就算师傅不在了,”慕歌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也不会停下来的。”
“木——”小环看出他眼中深深的执著,没来由地心惊,“起先知道队伍解散的时候,我跟你一样,觉得很失落,好像所有的努力都没有意义了,但后来我接受了——我们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的。”
“想要跟过去了断的只有你吧?”慕歌嘲讽地笑道,“太子妃的荣华富贵很诱人,你可以直说。”
“你错了,还有雪见师姐和夜师兄。”小环仰头看他,“夜师兄已经认祖归宗,封王封地——可以说,师傅的遗愿差不多达成了,你不应该被这个束缚住。”
“你也晓得说差不多。当然你今非昔比,要你劝夫君让出王位来,肯定舍不得的。”慕歌冷冷地说。
小环叹气,看来此刻的他已经完全听不进自己半句话,多劝无益,只得半放弃似的问:“你有什么计划?”
“当了太子妃还这么天真,与虎谋皮吗?”慕歌诧异地笑,“总之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会坚持完成师傅的心愿——至于细节,恕末将信不过太子妃,就不方便讨论了。”
小环听他完全把两人放在对立面,十分无奈:“我说不过你——也许你该见见夜师兄。”
让夜师兄亲口告诉他,他对天下没有染指之意,也许这样才能让慕歌放弃。
“那也是我的事,巫女大人还是多用点心在安魂舞上面吧。”慕歌冷冷地说完,转身离去。
小环颓然,终于明白他前夜在庆功宴上的态度从何而来。
这个人,果然跟小时候一样,听不进别人的话,只固执地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即使碰得头破血流都无所谓。
还真不枉一众师姐妹为他取的绰号。
“死木头!烂木头!”小环忍不住去捶打立在四周的木头桩子。
不对,角落里有动静。
果然,从那里走出来一个娇俏少女,带着怯生生的笑意:“皇嫂,这些木头惹你生气了吗?”
2.女儿心事
“……你怎么在这里?”小环吓了一跳。
真是太没有警惕心了,以为军神的威名足以清场。
不会被她听到什么要紧的东西吧?
“啊,我怕打扰皇嫂练舞,所以没有露面。”棠芙的脸有些泛红,“后来又见着将军……”
小环松了口气。看样子她只是远远地偷窥心仪对象,没有听到什么才对,于是又捶打一下那木桩:“都怪这个!害我练不好。”
棠芙扑哧一声笑出来:“有句话怎么说的,厨子笨、怪刀钝?”
“你专程来笑我就对了?”
“没有没有,啊,我是听宫女说起这事,才来看皇嫂的,没想到将军也在。”
小环也开始装傻:“对啊,他打了胜仗,应该在家多休息几天,怎么会在宫中乱跑呢?”
“嗯,皇嫂不知道吗?慕歌将军在外征战多年,按惯例是要轮调的,听说皇上属意任命他为侍卫统领哦,管禁军的,所以宫中各处都能走动……”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说得太多,棠芙连忙打住。
显然小环不愿放过这个机会,歪着头笑道:“公主对将军的情况很了解嘛?”
“啊,反正最近也没什么大事,有人说我就听了,”棠芙眼珠子乱转,“还有啊,我打听这个也是为了皇嫂你哦。”
“为我?”小环有些紧张,难道她发现了什么?
“嗯。”棠芙点了点头,神秘兮兮地环顾四周,才凑近了小环,“这个职位,前任是谢家长子。”
谢家长子?
小环忽然明白过来,不就是霓裳的兄长?
对的,宫变之后,霓裳的父兄皆受到牵连,被罢了官。
她心中五味杂陈。
“呵呵,父皇一定是害怕旧事重演,所以专门留给慕歌将军。”棠芙吐了吐舌头,“那种事光想想就可怕,千万不要再来一次。”
小环苦笑。只怕皇上这一步才真正错了。
她太了解慕歌的性子。一旦他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但她能做什么呢?
只能祈祷夜师兄劝住他了。
就算慕歌再怎么想要完成师傅的遗愿,但若夜师兄坚持,那他的计划也进行不下去吧?
“对了,皇嫂好像跟慕歌将军很熟?”棠芙终于问出心中疑问。
“哦,他是来笑我的。”小环心中惭愧,这些日子来说的假话超过以前十多年的总和,可叹身不由己。
“将军他……好像有点生气?”
小环索性继续编下去:“嗯,他觉得我不够资格当主祭巫女,恐会玷污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将军他怎么能这样呢?”棠芙为她抱不平,“我都看得出来,皇嫂你是相当用心了。”
“是啊,”小环忽然拉住她的袖子,“不如你去跟他说说,还是用宫中原来的礼官吧。”
“将军怎么会听我的话?”棠芙急着反驳,眼中却有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
看着她的小女儿情态,小环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要降服慕歌这块木头,也许有另外的办法。
跟他硬碰硬是没用的,要以柔克刚。
“好吧,你们让我自生自灭好了,反正到时候丢脸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她故意赌气地说。
“皇嫂你可是巫女啊……”棠芙愣住,没想到巫女也有脾气。
小环索性一鼓作气:“提建议的人是他,到时怪罪下来,也落不到我头上。”
棠芙果然着急起来:“皇嫂你可别就这么放弃啊!大不了,我以后都来陪你好了。”
小环十分满意。慕歌可能还会出现,到时有这个小姑子在场,他多少有三分顾忌,而且公主年轻貌美,跟将军未必不能发生点什么,于是……
“好的,一言为定,我等你哦。”
接下来两天,棠芙准时报到,小环依旧练得很辛苦,却没再见到慕歌。
棠芙忍不住埋怨:“这是什么侍卫统领啊?放着我们几个弱女子不管,要有什么意外,看他怎么交代!”
小环练得生不如死,索性跟教舞的女官告了假,跟棠芙到别处逛。
棠芙说出建议:“将军不来,索性我们去找他——让他亲眼看看,皇嫂你这么辛苦,都是他害的。”
两人在宫里晃来晃去,却没能找到慕歌,听人说他好像往西府去了。
他去西府干吗?
小环心中一紧,想到他之前说过的话。
难道——
不行,她一定得去蹚这浑水。
于是,她几乎比棠芙更加热心地奔往西府。
棠芙有些诧异:“不需要跟太子哥哥说一声吗?我觉得他挺防着那个人的。”
当年“芳华夫人”将父皇弄得神魂颠倒,差点江山不保,她多少知道一点内幕。
小环看她一眼:“太子日理万机,这点小事还是别去烦他。”
棠芙想了想,也对,太子妃可不是普通女子,巫女呢,果然气场强大。
于是,她忍不住好奇起来:“皇嫂,七哥他在家怕你吗?一定是诚惶诚恐吧——做错事的话,你都怎么罚他?”
两人说笑一阵,已经到了西府。
已经封为燕王、改名念芳的南宫夜,和慕歌正对酒畅饮。
“夜师兄,还记得当年教训小混混,被师傅训斥的事吗?”
“呵呵,人不轻狂枉少年嘛,”南宫夜轻笑道,“何况,师傅训斥只是摆给外人看的,你我心知肚明。”
乍然见到日思夜想的人,棠芙不顾女儿家矜持,开心地喊了一声“将军”!
对谈的两人戛然而止,转头望向她们。
小环注意到南宫夜挑高的眉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棠芙开心的脸并没能感染到慕歌,他皱着眉头:“你们来干吗?”
“我跟皇嫂专门来找你的。”棠芙心直口快地说,“谁知你不在宫里,我们就上这儿来啦。”
她将目光转向旁边的南宫夜,顿了一下:“见过……大皇兄。”
南宫夜笑着点了点头:“你们专程找慕歌?要不要我回避?”
棠芙放下一颗心来。对于这个扑朔迷离的大皇子,她一直心存顾忌,不敢轻易搭讪。没想到他一言一行均让人舒坦,于是可以想象,当年的芳华一定也是迷人的女子,才会让父皇一直记挂于心。
她本性豪爽,觉得南宫夜既然能跟慕歌相处良好,自然不需介怀,于是说:“不用,大家都不是外人,正好皇兄你帮我们评评理。”
“哦?”南宫夜有些好奇,“慕歌将军得罪公主了?”
“我只是路见不平,”棠芙把小环拉过来,推到慕歌面前,“你看看,我们的太子妃练舞练成啥样了?”
慕歌瞥了小环一眼,完全不为之动容:“太子妃还是一样的高贵神圣啊。”
小环忽然觉得自己来错了。
棠芙跺了一下脚:“才不是呢!你刚刚没看见皇嫂练舞的样子——跳那种复杂的舞简直能杀了她!”
慕歌自顾自地饮酒,冷冷地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只怪有人学艺不精。”
小环有些羞愧。没想到他全不念旧情,当着别人的面奚落自己。
南宫夜看了小环一眼,开口帮腔:“太子妃乃万金之躯,这些的确不是她的专长。”
小环松了口气。关键时刻,还是夜师兄肯替她说话。
棠芙看了看他们,忽然笑道:“我觉得,大皇兄、太子妃,还有慕歌将军就像是认识很多年的老朋友。”
小环一阵心悸。怎么总是忘了要避嫌呢?
还有,之前夜师兄和慕歌谈到多年前的故事,不知她留心了没。
南宫夜也沉默了。
慕歌忽然定定地看着棠芙:“知道为什么吗?”
“嗯?”被他威严的双眼盯住,棠芙的面皮不争气地涨红了。
连南宫夜和小环都吓了一跳,他想说什么?
慕歌故意吊足了她的胃口,才说:“因为——他们都跟我喝过一杯!而你没有。对我来说,没有干过杯的人,都是陌生人哦。”
“啊?就因为这个——”棠芙不知是失望还是高兴,忽然看到桌上的酒壶,索性倒了一杯,“那我现在补上。”
看着两人对饮的样子,小环忽然有所触动。
这好像又是一段孽缘的开始呢。
……又?
那杯酒下肚,仿佛真将两人拉近一些,慕歌的表情也没那么严肃了,由着棠芙问那些没问到的东西。
3.牵线搭桥
南宫夜带小环移坐到稍远的位子,才问:“你真的那么不想跳安魂舞吗?”
小环明知自己不是为此而来,但也只有生生硬掰了:“当初答应得太冲动,原来是我自不量力——走走八卦步就好了,真不想在数万人面前丢脸啊。”
南宫夜想了一想:“你就算只走八卦步,也很好看的。”
“……夜师兄你太抬举了。”
不可以的,不能再沉溺那种温柔。
小环提醒着自己,迅速转了话题:“对了,我前些天见到她了哦——该叫师嫂还是师侄呢?”
南宫夜淡淡地移开目光:“哦,你们见到了。”
那种平淡,是刻意伪装出来的吧?小环不相信他真的不在乎。
“嗯,我们还差点提到你了。”
“哦?”南宫夜还是用那种淡淡的口气问,但眼中却亮了起来。
真是的,口不对心。小环暗暗想着。
太别扭了!
他跟霓裳都太别扭了!
于是她也卖了一会儿关子,才慢吞吞地说:“也没什么,霓裳招待我们果盘,我就差点提起——夜师兄的预言好准。”
“哦,是这样。”
很明显,某人有些失望。
小环又说:“别这样啦,霓裳敬我是师姑,所以我们那一桌免单哦——下次你见到她,别忘了替我们说声谢谢。”
“……你们?”南宫夜终于有了点反应。
小环点了点头:“对啊,就我跟太子。”
南宫夜的眼中总算兴起一丝波澜:“他……你们找她做什么?”
小环不说话,低下头。
哼,还说不在乎,无所谓吗?
她倒要看看这个师兄能淡定到几时?
南宫夜的声音果然提高了一点:“小七怎么能再去那种地方呢?”
小环叹息一声:“霓裳姑娘魅力非凡,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可他现在不同——”南宫夜看她一眼,眸中已有火气,不知是为谁。
小环抬脸,已有凄楚之意:“我能怎样呢?我又不是真的巫女,没法画地为牢囚住他。”
南宫夜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有些怀疑:“你对小七……”
小环咬了咬嘴唇,三分不甘,七分幽怨,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默默地点了点头。
南宫夜有些讶然,但随即又笑着摇摇头:“我没有立场说教。我自己也是一本烂账。”
小环欲言又止,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对他说:“我知道,这跟霓裳无关。可是——夜师兄你能跟她说一下吗?”
南宫夜无声地发问。
小环涨红了脸:“我知道我很失败……”
“好了,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南宫夜仿佛不忍心看她羞愧的样子,“有机会的话,我去当说客。”
小环松了口气。希望南宫夜千万千万不要看出她的刻意。
要硬掰一个借口出来,帮他们制造点接近的机会,真的太难了,如果不是她祭出自己,恐怕很难成功。
于是她舒展眉头,真似怨妇盼得良人归、无限欣慰。
解决了这么一个大问题,她又着力应付下一个,指着对饮的两人:“夜师兄,你看他们是不是很合得来?”
“哦,你倒是热衷起这些牵线搭桥来了?”南宫夜失笑,话中有话。仿佛全然看出她刚才一番苦心,只是没有点破。
小环索性说:“如果知道你们成家立业、俱有所托,最开心的应该是师傅。”
南宫夜没有说话。
“我总是在想,如果师傅当年娶到他心爱的女子,会不会,就没有后来这么多杀戮了?”
南宫夜微微一笑:“你知道得不少。”
“虽然中间经过了那些事……但我还是很庆幸大家能重聚,”小环有些感伤,“经过这么多变乱,还能过回平安喜乐的日子,不是很好吗?”
南宫夜沉思:“怪不得,慕歌也说你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我以前很好勇斗狠吗?”小环有些气恼,“就算在当年,我也是最不喜欢打打杀杀的那个吧!每次你们做完大事回来,带着一身的伤,我都好难过,觉得你们都不爱惜自己……”
“我知道,这些年跟我们在一起,难为你了。”
小环听着越发不安。这有点像是要划清界限的意思。她不禁猜测自己来之前,这里都在谈什么——取而代之?完成师傅的遗愿?
“可是,我去甲子山找你的时候,夜师兄你不是这样说的。”
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夜师兄说过,他对江山并无念想。
南宫夜静静地看着她:“我记得,当时你也不是这么说的。”
他那双美丽的凤目微微上扬,妩媚得让人惊艳。这让小环忍不住怔忪——
这样的人,原本是配得上拥有天下吧?
她来帝京时,不是一心想着助他为王吗?
就算被雪见师姐泼冷水,不是也一样很固执吗?
为什么,他们都不再坚持初衷了呢?
难道真是因为,他和慕歌说的那种原因?
因为她今非昔比,不再孑然一身,而是成了某人的妃子,所以要处处为人考量?
如今的她,不愿意让除了夫君之外的人得到皇位……吗?
甚至就连之前卖弄小聪明,诳他去见霓裳,也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
小环忽然吓出一身冷汗。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彻底把自己的命运同弘宇拴在一起了吗?
为了他,所有的人都可以牺牲,所有的情意都可以埋葬,是不是?
小环猝然起身:“对不起,我该回去了。”
太可怕了,再多留一刻,都不知道自己还会暴露哪些内心的阴暗。
4.不情之请
小环回到太子府,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她发现,弘宇的笑意比她想象的更不自然:“此间乐,不思蜀?”
看来刚才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他都一一知晓。
小环试图缓解紧张气氛,于是笑道:“对呀,真可惜你没看到将军跟公主投契的样子——我就等着收媒人红包了。”
“你现在学乖了,偷情还知道找个借口——知道拉棠芙当幌子?”
小环想了一下:“只是走动一下——父皇对他不薄,我们如果太生分,父皇会难做。”
“你倒是替每个人都考虑得周到,可曾想过,你往他那儿跑,我这个老公好不好做?”
小环心想,要是换成之前那个单纯的自己,保不准就会以为弘宇大吃飞醋,说不定还暗自得意,能够让他如此重视。
但现在的她当然不会这么想,她知道弘宇,就算他要伤害一个人,也不一定要真正用到心的。
小环索性跟他耍花枪:“西府又不是什么禁忌之地,皇子间的走动很正常啊。倒是你去十丈软红才容易落人口舌。”
“说得好,”弘宇冷笑,“你可提醒了我,我正愁没地儿打发长夜呢。”
“你——”小环有些着急,看他抬脚欲走,便伸手挡在他面前,“我,我不准你去。”
不可以的。她好不容易用激将法劝得夜师兄肯去跟霓裳“聊聊”,这个关头怎能再让弘宇去插一脚?
弘宇冷着脸直直往前,小环退避不及,整个人撞上他玉山般身躯。
弘宇捉住她手臂,笑得一点暖意也无:“你想投怀送抱可以直说,别用这么蹩脚的招数。”
小环又气又恼:“总之,你不准去!”
弘宇俯视着她,仿佛被娱乐到了:“我知道你是为了你夜师兄,而非你我——好可惜,我差一点就被感动了。”
“他们的烂账等他们慢慢理,我们都别去添乱了吧。”
“你愿意放弃你的夜师兄,还帮忙撮合他们——我就不能找前妻聊聊?”
小环显然不相信他的诚意:“你才没这么单纯呢。”
“那是你说的。”弘宇没有理会,径自放开她往前走。
小环一咬牙,跟了上来:“那我跟你一起去。”
“做啥?”弘宇有些傻眼,“女扮男装上瘾了是不是?”
“我刚好也有事求她帮忙。”小环索性认真地说,“再说我是她师姑,她会奉若上宾,我不需换装。”
“等一下。”弘宇警惕地问,“你找她帮什么忙?”
小环不禁感慨。这跟之前南宫夜听说自己去找她时,反应有些像。
霓裳果然是让人牵挂的女子。
“帮我劝你啊。”
“你不是认真的吧?”弘宇隐忍着脾气。
“老公频频出入青楼——这还不够让人紧张吗?”小环无辜地笑了,“我可是贤良之德,如山如河呢,有责任劝导太子,别太声色犬马呀。”
弘宇果然停下脚步来:“你真打算对她说这些?”
“有什么不能说的?上次你又不是没听到。”小环继续说道,“她立意回避,你又何必痴缠?”
弘宇不怒反笑:“你还真是西府那人的好师妹,可以帮他监视情敌一举一动。”
小环的心事被看出来,也不加辩驳。
“值得吗?为他做到这个分上?”
“我难道不可以为了你吗?”小环把脸移开,“你也……待我不薄。”
“哦?原来你不是把我看成洪水猛兽?”
小环想了想,认真地说:“我们总算一起吃过苦的。”
弘宇不说话,看着面前的女子,不期然想到初见的她,那时她着一袭翠绿衣衫,大眼晶亮,全无心机,痛快喝茶的模样不是没有让他心动过——如今她眼神犹疑,言辞闪烁,仿佛也学会了千般算计、万分斟酌,细想起来,倒是他将这女子带到这一步。
想到这里,那些意气之争竟然慢慢退却,他垂手道:“歇了吧,我知你练舞疲累——如果着实辛苦,我去跟将军周旋。”
小环有些意外,原以为他不会理睬这些的,没想到他都看在眼里,还愿意帮她。她笑起来:“我知道你想耍赖不当乐师,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弘宇苦笑,难得好心一次,也被她揪住,看来那些偏见很难打消了。
小环的舞略有进步,但离女官的要求还有相当的距离。
她有些气馁。真奇怪,那些八卦走位她一学就上手,怎么偏偏跳不好这种祭舞呢?
慕歌不在,棠芙也没来,八卦宫女们又开始嚼舌根——
“真想看七王妃跳舞的样子呢!”
“呵呵,听说之前看过她跳舞的人,都没啥好下场哦。”
“那怎么同,之前七王妃是帮朝廷惩奸除恶嘛,如今太平盛世……”
小环暗自咋舌。看来霓裳在宫中的人气还不是一般的高。
说到霓裳,她不禁想起了夜师兄,不知道他有没有去找她?
小环好不容易熬够时辰,女官语重心长地说:“太子妃啊,安魂祭非比寻常,还请您多费心。”
小环唯唯诺诺,出了宫,却没有立刻回东府,而是直奔十丈软红。
上次霓裳送她出楼时,跟几个重要执事道明了她的身份,是以这次不用乔装改扮,小环一来就受到隆重接待——
“太子妃,这边请。”
白毛红嘴的鹦哥飞出来,扑着翅膀喊道:“小环,小环。”
小环正好逮着它问:“珊瑚,师傅呢?”
珊瑚清脆地叫道:“呸师傅!呸师傅!”
小环已经渐渐听懂它的鸟语,看来南宫夜这几日并未造访。
霓裳接到通报,快步迎上来:“见过太子妃——您放心,太子殿下都没来过,就算他来,我也不会让他进门的。”
小环快速打消她的疑虑:“我今日来,不是为了找他。”
侍女忙不迭送来香花素果,小环按住霓裳的手:“霓裳,可否到东府小住?”
“……啊?”霓裳张大双眼,不敢相信。
5.不期而遇
弘宇踏入室内,见到两位熟悉的女子正谈笑风生,不禁轻咳一声:“我这是进了十丈软红吗?”
小环看到他,站了起来:“是臣妾拿的主意,邀请霓裳前来。”
霓裳也跟着站起来,有些尴尬:“太子妃一意恳请,我——”
“不关你的事。”弘宇淡淡地说,又转向小环,“你跟我来一下。”
两人来到内室,弘宇关上门,才拉下脸来:“你越发过分了,这是什么意思?”
小环没有被他吓住:“太子殿下刚回来,何必动气?”
弘宇忍无可忍,掐着她的双肩:“我到底小看了你——就像你昨儿个说的,要警告她是不是?我告诉你,我跟她并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
“我当然相信啊,就算不信你,难道还信不过霓裳姑娘?”小环轻轻挣脱开,有些委屈,“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弘宇冷冷地看着她,“巫女大人,你想要成全谁?”
“我想要成全的,无非是你的天下。”
弘宇沉默,过一会儿笑出来:“说到撒谎,你不及猫儿十分之一。你以为我是白痴?”
小环叹息一声:“我知道,除了运气,我哪里都不及她——可是安魂舞迫在眉睫,我又找不到旁的人。”
弘宇怀疑地看向她:“安魂舞?这跟安魂舞有什么关系?”
“霓裳舞艺超群,我想趁这几天跟她好好讨教,于是请她过来小住。”小环又说,“你放心,安魂舞一结束,我就会把霓裳好好送回去,一定有重礼相赠,不会亏待了她。”
“只是这样?”
“不然呢?”小环脸色一黯,“你又没听见那些宫女的议论。我再不加把劲,一定会变成茶余饭后的笑料。”
弘宇哼了一声:“你可是太子妃,又是巫女大人,她们敢如此不敬?”
“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再说,巫女什么的,纯粹是你们安给我的头衔,我怎么可能拿出来压人。”
弘宇总算是认真考虑了一下她的处境,不像之前那么恼怒:“就算是,可这样真的有用吗?”
“横竖还有三天,霓裳看着,我多少有点信心。”小环索性拉住他的衣袖,“放心啦,霓裳跟我住一起,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不会给你添乱。”
弘宇的确无法反对:“最好是这样。”
小环高兴得什么似的:“好啦,那我出去给霓裳赔不是——她可是我的上宾,不能冷落太久啊。”
“等等。”弘宇叫住她。
“太子还有什么吩咐?”小环有些不安。他该不会想要变卦吧?
弘宇的眸子很亮,目光很深,小环忽然觉得呼吸不顺。
真丢脸!已经不是陌生人了啊。
弘宇看了她一会儿,才说:“你不一定都要先斩后奏的——以后有事也可试试先跟我商量,知道吗?”
也许是疲惫,也许是放弃,他的声音听起来全无脾气,甚至说得上温软。
小环忽然不敢跟这样的他独处,含糊地应了一声,就匆匆离开。
这一定跟霓裳有关,她一出现,弘宇的气场都变了呢。
霓裳对大部分宫人而言,只停留在传说的阶段。于是,小环低调行事,只说她是巫女座下的童女甲,专程进宫陪练。
苛刻的女官对“童女甲”赞不绝口,临走时欣慰地说:“对对对,就是这样,动作几乎没有瑕疵,神韵完全都抓住了!”
霓裳也不负厚望,帮小环开脱:“巫女大人劳心为主,这些小事都是交给我们的——”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小环总是不得要领。
小环从旁欣赏,也觉得霓裳真不愧是花魁,能把一支祭舞跳得如此美不胜收。
小环帮霓裳抹汗,霓裳不免担心:“太子妃,你真打算完全放手吗?到时还得你登台啊。”
小环胸有成竹,笑眯眯地说:“你只管练熟这支舞,我自有办法。”
霓裳心中疑惑,她想来个移花接木吗?这可是大事,一旦被人看出端倪,可就麻烦了。
还没等她张口问,却见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而来,一时怔住。
小环看到来人,连忙迎上去:“夜师兄。”
南宫夜乍见到霓裳,也是万分感慨,却只把一双眼望住小环,脸上现出一丝愠色:“你让棠芙带信约我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当然,小事怎敢劳烦到你。”小环点了点头,故意忽略他眼中的责难意味,“这支舞不简单,因为要告慰将士亡灵,所以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我们毕竟是女流之辈,对战事并不十分了解,所以想请你来合计合计,该怎么把这支舞跳得柔中带刚,夜师兄你不会袖手旁观的吧?”
南宫夜看她卖力解释,不禁失笑:“你觉得,依我现今模样,还能舞一套剑给你参详不成?”
小环看他坐着轮椅,脸上发烧,哎呀,这下子马屁拍到马腿上,真是糗大了,于是慌忙打圆场:“那个……君子动口则已。夜师兄你只需要看霓裳跳,然后指出不足就好——你们毕竟是师徒,默契比其他人来得好。”
怪不得老话说: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万事好。她这下可体会到,要辛苦拉拢两个人,有多么难了,尤其当那两人还不肯配合的时候。
南宫夜点了点头:“你真会找人,我的确教过她不少。”
小环连忙去看霓裳的反应,她的目光虽然刻意避开这边,却明显有所触动。
于是,小环趁热打铁:“夜师兄是答应教了?”
南宫夜苦笑:“还不知道别人想不想学。”
看得出,事情成功了一半,小环转向霓裳,难得拿出一点威严来:“我知道这事让霓裳为难,但我今天仗着是你师姑,还请你务必帮这个忙。”
这下,霓裳也看出她有心撮合,半是感动,半是担忧:“不过,到时候——”
“你放心,我可是主祭巫女呢。”小环拍拍她的手,心知这事八成入了港,语气也轻松起来,“就算我要改变整个安魂祭的流程,也不是不可以啊。”
“……这样真的好吗?”
毕竟兹事体大。
“一句话,我把这支舞交给你们了。”小环肯定地说,“你们好好练,我去布置祭塔——祭塔嘛,当然是高高的,这样上天比较能够听得到啊。还有,神秘感是不能缺的,得用好几丈的纱幔围住,我有的是工作要做。”
听到她的计划,两人才安下心来,原来她不只是利用这个机会拉拢二人,还想了这么周全的法子来完成安魂祭。
如果祭塔够高,再加上周围的纱幔,那么在台上跳舞的人是谁,只有天知道了,不是吗?
南宫夜和霓裳相对,千言万语似乎都找不到出口。
“你们慢慢酝酿吧。”小环离开前调皮地说,“别担心,我都帮你们清场过了哦。”
直到她走了好一会儿,南宫夜才开口道:“我不知道你也在。”
“如果知道呢?”霓裳忽然反问。
南宫夜竟然微微红了脸,过一会儿才答:“……我还是会来的,毕竟是小环一番苦心。”
霓裳附和地点了点头:“说实话,我从没见过这样可爱的人。也许她真的不属于人间。”
“对对对,我忘了告诉你,我们这班人都是神仙来的。”
霓裳瞪大双眼:“你就算了吧?你这种人,要真是神仙,被贬个千八百次都是少的!”
“我这种人?”南宫夜笑出眼泪,“全天下,就只有你敢这样说我。”
霓裳叹息一声:“今时不比往日,你不再死守寒山,入的是朝堂,封的是燕王——我是该谨言慎行。”
南宫夜不语,半晌才问:“我为什么要下山,你真的知道吗?”
霓裳一怔。
当初得知这个消息时,她有种受到背叛的感觉。虽然心里清楚,能够认祖归宗、封地封王,对他有怎样的意义,可是,她总不免觉得,自己认识的那个南宫夜变了,仿佛要急着割去所有的往昔。
包括她的往昔。
这个问题该她来问才对吧?她怎么知道他那些鸿鹄之志呢?
南宫夜却沉默地,等待她的回答。
他有一双能让人疯狂的眼,此刻却平寂得仿佛万古。
她不是不知道的,但在当下,却忽然不敢确定。
南宫夜慢慢开口:“我可以飞,我没有飞——你还不知道,那是为谁?”
霓裳再也绷不紧面皮,哭了出来:“师傅——”
6.祭塔之巅
小环来到祭塔,仰头望向顶端。
那么高那么高,大概下民的祈祷真能“上达天听”吧?
工人忙碌着,进行最后的修缮。依照小环的吩咐,他们又为塔顶四周搭起了白色纱幔,云里雾里,凡眼一定看不清跳舞的人长什么样。
倒是在工地上看到慕歌。
慕歌不以为然地看她一眼:“这么闲,安魂舞练好了?”
小环越发觉得他是故意要看自己好戏,不禁说:“本巫女自有分寸,将军不用担心。”
慕歌颔首,微深的肌肤掩盖了他的表情:“那么,下民就好好期待了。”
小环反将他一军:“这里不是由工部监管吗?怎么将军也揽上身了。”
慕歌微微一笑:“这是大事,关乎国计、军心,末将自然义不容辞。再说,宫里这阵很太平,也没什么闲杂人等需要我去操心,不是吗?”
小环觉得他一双眼睛似在探究什么,心中打个冷战,莫非她安排霓裳和夜师兄见面,被这人知道了?
但她随即一想,就算是,凭他跟夜师兄的关系,料想不会有什么动作才对。
她懒得跟他啰唆,于是说:“我进去熟悉一下。”
“巫女大人,请——需要末将陪同吗?”慕歌做了个夸张的手势。
“里面不是已经修好了吗?不必了。”小环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一探其中机关,当然不需要有他在场。
慕歌欠了欠身:“那么,巫女大人有任何需要,随时叫我。”
小环点了点头,从祭塔底部走了进去。她看过设计图纸,听过专人解说,安魂舞举行那天,主祭巫女由内部登台,吉时一到,则出现在高台上,祭塔内有专供巫女起居的地方,闲人免进,而运送祭品的通路是另外一条,到时候,小环可以从容地跟霓裳交换。
小环去查看那些楼道布局。到了这个时候,她由衷地感谢自己学过相关知识——相比于复杂的迷宫暗道来说,这个祭塔真的是小意思了。
里面没有人,她登到塔顶,圆台并不小,已经摆上了基本的祭祀用品,罩上了纱幔,从这里望下去,祭塔四周有大片开阔的空地,到时会依序容纳数千将士、牺牲者的亲眷、皇室、重臣、可想而知,那场面该有多大。
甚至比大婚那天还隆重——小环忽然想到。
大婚……
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又像发生在昨日,尽管离那天已经颇有时日了,但小环对自己目前的身份处境,全无一点真实感。
她大概辨认出乐官所处的位子。
她想起自己跟弘宇的戏言,不禁惆怅——到时他真的会来吗?
真的会再吹那支绿玉箫,就像……高禖祭的那天?
他一定只是当做笑话才对。他可是天朝的太子呢,哪里会真的混进乐官中滥竽充数?
小环不禁笑起来。
对,滥竽充数,这个词不错,或者哪天讲给他听,一定让他哭笑不得。
要是自己真能跳得跟霓裳一样美就好了!
她忍不住轻舞。闭上眼轻轻旋转,体会那种曼妙的感觉。却不料,撞上一堵厚墙——
“你跳得不错,何必换人呢?”
不对,墙怎么会说话?
小环骤然睁眼,却看到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木、木头哥哥?”
(https://www.mangg.com/id15627/8250462.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mangg.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an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