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诚和赵舆清里应外合,掌握了萧家谋反的罪证。萧鸿章自以为有了失怙,近来越来越明目张胆。竟敢公开问他若龙体不适是否要早立皇太弟。
分明就是咒他死。
上扬的剑眉微微一动。寒寝的事情应该没有外泄,萧鸿章的态度让他感到不安的同时,也有所戒备。
北狄的盈盈他已让原诚去彻查,前些日子出的那些事,所有证据矛头都指向北狄。他下了命令只要再有一点迹象便杀无赦。
今早訾儿前脚刚走,原诚便来报,盈盈公主暴病身亡。其中的原由用不得细说,便足够让他齿冷。
听说还养了一宫的杀手,真是好本事。
北狄的太平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要替訾儿摆平的还剩下萧家。
“皇上,该喝药了。”
小卓子端着药碗,站在一边心疼地看着沉默冥想的皇甫翰。
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才几日功夫,除了早朝和偶尔与公输月出去走走外便都歇在床上。
他心里着急却又不敢多说,此次偷偷在药里放了磨成粉的百年人参,不知道有没有用。
“在一边搁着吧,朕不想喝。”
喝药,喝药!
一天无数次的药,也没见身体好些。
要是有治,早该治好了。真的无医,他就是吃尽天下的灵丹妙药也没什么用。
“皇上您还是喝一口吧。”一下午的心血,满心的希冀都在这一碗浓稠的汤汁里。
皇甫翰说不喝,小卓子急得伸手将药递到他面前。
“说了不喝。”皇帝病着,可眼神依旧凛冽,不知含蓄的戾气让小卓子吓得立马缩回手。
一句“奴才该死”梗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下去。”
依言退下,却仍忍不住回望。
那抹淡黄的影子,半坐在榻上。
说不出的寂寞…
“怎么了?”公输月刚一进殿,就看就小卓子一人要走不走地杵在门外。
以为皇甫翰出了事神色不禁紧张。
“啊…没…没…公输大人?”小卓子被突来的访客吓了一跳,转身看见兀立着的白衣,心里一紧。
“皇上呢?在殿里?”
“是…是。”小卓子见了公输月,满心便都是皇帝娇喘迎合的样子。
想这个公输月不知道皇上病重,会不会不知轻重伤了皇上。他要不要出言提醒…
“月?”皇帝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显然他知道了公输月的来访。
小卓子复杂地望了公输月一眼,倒步退出去。
公输月顾不上细想那充满意味的一眼。
迈步走进屋。
皇甫翰已经穿好衣服,神色还算清爽。
“走吧。”
他们早约好,今晚要一同去逛御花园。
冰封三尺。
北国的冬天虽冷,却好在干燥。不像南边低温夹带着湿气冷得直钻到骨头里。
皇帝披了一件毛皮领的银色披风,看上去英俊挺拔,说不出的倜傥。
公输月却无心欣赏这难得的景致。与皇甫翰并肩走在四环花草的御道上,一心只想着下午翻阅到的草药配方。
皇甫翰兴致颇高,他领着公输月穿过小道,驻足在一片竹林前。
兴致勃勃地谈着什么。
“…月?”
“啊?”公输月正出神,被皇甫翰轻轻的一扯吓了一跳。
抬头望见皇帝眼里暗暗浮动的落寞,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安慰。
反到是皇甫翰自己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我是说,你那天吹的曲子不错。”
没想到皇甫翰会重复,公输月眼波倾动笑着回道:“父亲那里有箫,你若要听,我便去取来。”
皇甫翰脸上一臊:“不…不用特地跑这么一趟。也不是特别想听。”
公输月笑容更甚,伸手便捉住皇帝藏在披风下的手:“是,是,是。皇帝大人不想听,是微臣技痒了。这样行不行?”
皇甫翰被他这么一握,脸皮更烫。
却也不躲,任他拉着,到公输璇住的小轩前才缩回手。
“你进去取,我站在门外等你。”
公输月知道皇帝脸皮薄,不好意思为了一支箫特地跑一趟。便也不强求,侧脸一笑便抬步走进屋里。
公输璇在案前望着一块牌位,思绪万起。听到公输月的声音才猛地回神,匆忙将牌位收起来。
“怎么会来?”
公输月早知公输璇会问,微微一笑答道:“明天要教皇上吹箫。我想起爹这有一支好箫,便忍不住来取了。”
公输璇听他这么说,便不再追问,从里屋取出一支遍体乌黑惟两头雪白的八孔箫。
公输月接过,打了句招呼便想走。
“月儿。”
“什么?”
公输璇有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抓着公输月半边衣袖的手指最终也颓然地松开。
许多话,必须说,却难开口。
他想让公输月自度分寸,想让君臣就停留在朝堂的咫尺。
可是话堪堪到嘴边又被生生咽下。
他曾经说过同样意味的话,对着天下最矜持的人。
他曾经抓着同样的金丝绣,冒着天下最大的不讳。
可最后的最后,那个笑着说无碍的皇帝还是为了一片孤高空虚的云,放弃了他的天下子民。
苦口婆心若对方不听,再怎么呕心沥血又有何意义。
“怎么了?”心疼在门外站等的皇帝,却又不能推开突然沉默的父亲。
“没。好好教皇上。”
公输璇只是伸手替他拉了拉胸口的衣领。
公输月松了一口气:“嗯,我知道。”
“冷么?”
“不。”皇甫翰见公输月出来心里压着的石头落了地,摇了摇头便往前走。
公输璇背对着门,袖里藏的牌位又冷又硬,硌在腕子上生疼。
深吸一口气。
什么雾里江南?
执着半生最终还不是躺在北方的皇冢。
小桥流水?
若在这空无一人的江南景致中孤老,倒不如十年前便不顾生死,放手去扭转。
握着牌位的手紧了紧。
转身推开门去追那抹影子,却发现隐约在极致夜色里的人不只一个。
皇上?
皱起眉,抬步跟了上去。
离开小轩好远,公输月才追上皇甫翰,两人齐步走向那片意境深远的竹林。
“吹吧。”止住步子,背靠着一根较为粗壮的竹子。
皇甫翰做足了听者的样子,眉眼间的确含着几分期待。
公输月一笑,横执玉笛,挑了一曲《宁月》。
只是静极了的曲子,此刻吹来却怎么都摆脱不了愀然的影子。
一曲终了,收笛笑望,相顾无言。
虽泪不成千行,惟愁结万丈。
这曲子太静,以至于人间的杂乱烟火,更难以理清,理不清就是纠缠,纠缠便难逃纷乱。
皇帝心绪缠乱,以致曲终也没能转醒。
剑眉微蹙,所有的秘密都锁在眉间下陷的三道沟壑中,别人看不透也读不懂。
公输月收起笛子,拈起皇帝鬓边的一缕杂发。不多想便递到唇边吻住。
皇帝一惊却没有挣扎,看向月的眼里藏着不舍、疼痛和眷恋。
公输月懂,但他不愿明说。他宁愿在翰精心编造的谎言里醉生梦死。
静谧。
明明是静凉如水的伤感,却偏偏能损了误入者的心。
公输璇站在林外,远望着纠缠在一起,同样倔强的两道影子。手指收得更紧,他几乎能从这绝伦惊艳的一幕里,看到结局。
因为,也曾有道奇绝的艳丽,自以为举世无双,却最终只谱成一曲凄凉。
他袖中装的就是所谓的收梢。
恕臣无罪。
君若乘风,臣持万罪。
宽恕不该在同一个地方上演两次。
若乾坤难以扭转,便只有一死。
以死相谏。
他不怕死,毕竟并不是谁的死都能成就传奇。
快刀斩乱麻。
皇帝动作利落,只一个月便先后免了十多名与萧氏有牵连的重臣。如今,放眼望去还算有势力的,满堂只剩下一个萧鸿章。
盈盈公主不久前的暴毙,对稳坐后位的萧子瑕而言,是个天大的喜讯,可是萧鸿章遣人递来的口信却让本可以无忧的萧皇后心如死灰。
一纸二字,屠龙。
她展开看了,只是笑。
什么事比得了母亲的命。
母亲魂归,父亲派人送来的家信只写了短短的二字。对母亲的死讯却只是口传。
她的爹汲汲名利,早就疯了。她又何必继续清醒?
守京的赵舆情突然造反,失手被擒,明示暗示说是受了萧鸿章的指使。
皇帝朱笔一勾就收回了萧家的多数兵权。眼下萧家地位岌岌可危。
屠龙?
擒贼先擒王,倒是个好办法。
“水袖。”
“皇后娘娘。”
“叫小姐。”
“奴婢不敢。”水袖在宫里呆了近一年,懂礼了许多更不敢僭越。
“是命令。”萧子瑕浅笑着卸头上的凤冠。
水袖一愣,抬头看见萧子瑕手上的动作更是吃惊:“小姐,你在做什么?”
“把凤冠拿下来啊?太重了。”拔下镶着血石的金簪,侧脸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来帮忙。”
水袖不知何意,可她到底是个奴才,不能违命。
走过去替萧子瑕卸下无数女人梦寐以求的冠子。
“这样轻松多了。替我找套衣服。要府里带过来的。还要重梳个发髻。”
水袖找了一套白色素衣,她知道老夫人刚过世,小姐定是不愿看见太艳的颜色。
谁知,萧子瑕却嫌衣服的颜色太轻浅。
水袖又找了数套蓝绿色的衣裙,却都不能令人满意。
最后,萧子瑕索性自己动手取出一套节时穿的红色礼袍。
金色为缀,牡丹为纹。宽袖长摆,闪线花海。
她伸手按住边角的花纹,似要把这世上的所有牡丹都集在这一身。
笑靥如花,双唇如丹,双颊拍了胭脂,通身皆是艳丽只有心是苍白。
“小姐,你要做什么?”
“水袖,过来。帮我梳发髻,就梳母亲最喜欢的惊鸿。”
她心痛如绞,却仍在笑。
明眸皓齿,不是一个单薄的美字便能形容的。
“母亲说,父亲初见她,只是一瞥,回头便立马让人下了聘礼。”
水袖不懂她在讲什么,只觉得萧子瑕神情虽如常,但心智却不清醒。
“小姐,小姐。夫人走了,可…可水袖伺候你一辈子!你别吓我小姐!”
“水袖,你信不信?”她的手指细细拂过精致的刺绣,一针一线凹凸分明:“女子爱时,便成惊鸿。”
水袖不懂,只是担心地看她。
“世人皆谓惊鸿翩跹,可说到底不过是惊弓之鸟,再美也不能无垢无缺。”
“小姐!你在说什么?水袖不懂,水袖只懂不想让小姐伤心!”
萧子瑕低头凝着那双纯粹的眼目,竟有些嫉羡。
“傻丫头,梳头吧。”
水袖不知道小姐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以至于行为举止失常。
听到萧子瑕咬字清晰的吩咐,心里虽是忐忑却不敢忤逆,生怕又触了忌讳。
难得乖巧地跪坐着给萧子瑕梳了指定的发髻。
梳完头发。
萧子瑕对着镜子照看。
黄铜色的镜面反照出她无暇的妆容,喜庆火红的衣袍在此刻苍白悲凉的心境下,像个笑话。
可萧子瑕一点也不在乎。
皇甫翰前段时日来过凤阙。正逢上萧鸿章的五十岁大寿。
那时,萧家和皇帝的纠葛就已经发展成了光明正大的比拼。因此萧鸿章也不愿让皇帝知道这样的喜事。
萧子瑕处在深宫,又身坐后位,没有皇帝的首肯,自然不能出宫参加贺寿。但在父亲大寿那天,她还是穿上了绣满牡丹的正装。
所有人都忘了,可她没忘。
五岁那年,她对着过寿的父亲说,将来要穿着象征萧家地位的牡丹红袍为父亲贺五十岁的大寿。
如今虽在宫闱,父亲也成了权倾朝野、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可对于当年那个小小的允诺,她仍然不肯忘记。
因为那时抱她看花的父亲,是她真正的爹。
意外来访的皇甫翰,当时显然被她这样喜庆庄贵的装束所惊。
在一番不动声色的打量过后,那个握着天下权柄的男人轻轻一笑:“很适合你。”
那种笑容,不是敷衍,不是算计。是真正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的赞美。
萧子瑕的心当下就疼了。她不敢相信,那个冰冰冷冷,目空一切的淡漠太子在若干年以后会这样由衷地称赞她。
是谁改变了他?是谁让他变得充实满足?是谁让他有了人的味道?
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只是,在那个时候她真的不想再伤害他。她爱他。比世上任何觊觎他权力财富的人都爱得多。
可那个改变他的人,一定被他所爱。
她挣扎了许久想得到的结果,某个人在许多年以前就轻而易举地获得了。
那个人占有的不止是皇帝的人,更是皇帝的心。
望着皇甫翰因消瘦而轮廓更深刻的脸,她后悔了。
对于一个爱了他很久的女人而言,真的。
这样一个简单的笑容,一句简单的赞美,就足够动摇多年累积起的执着的任性。
甚至对于此时的萧子瑕而言,不仅仅是动摇,是彻底的瓦解。
所以,现在她不能继续走下去。
爱他,所以衍生出让他幸福的念头。
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没有什么比四海升平,内朝安定更幸福的了。
她是他的皇后,虽然没有母仪天下的气度,但眼下助夫对她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大义灭亲,这点度量她还是有的。
“我们去见丞相,他在老地方等了大半天。”萧子瑕终于开口说话了,这让一直小心观察她的小丫头稍微放心。
“你去准备一些小点心,弄些清淡的小菜,再做个汤。记得不要放葱蒜,老爷不吃的。”
很平常的叙旧准备,水袖有点安心了。确定小姐没有异样就欢快地跑出去了。
到底还是孩子,心智未全,四岁就进府,没多久就成了萧子瑕的贴身丫鬟。萧子瑕不挑剔,身旁也只有她一个长侍的丫头,从小意外地没有勾心斗角。因此很好糊弄。
趁着水袖出去准备,她展开纸,拿出早准备好的笔墨。
执起笔的手却生生顿在半空中。
这个打算是她早做好的,可真正到了这时候,她只觉得有一肚子的话,一纸难尽,却又一字难书。
对着空白一片的薄纸,定了定心神。
终还是下了笔。她要给自己,给丈夫一个交代。
不管怎么说,除了爱情以外她找不到任何理由。
可爱情从来不能拿来当作借口,说到底,说爱的是她,下毒的是她,萧鸿章的女儿也是她。
这么多重身份的叠加,她即便不说,也够人去猜测了。
前几天,也就是在皇甫翰来过一趟以后。那个颇受重用的原诚也来了。表面上只是为了给凤阙多安排些保护的人手,可事实上…原诚那小心打量屋内的目光让她整夜整夜的睡不好。
那两包放在桌脚边,不惹人注意的药也在两天前不见了踪影。为什么?事到如今,萧子瑕不想去追究了,就当是被老鼠拖走了。
不见了也好,这样她就没本事一次又一次地对皇帝下毒;也不用再担心爹的下一步棋。
“全都准备好了。小姐…您在写什么?”
“没什么。都装好了么?那么走吧。”她从来不把水袖当外人,这次的事凶多吉少,她便尽量放低身段,乞求那个将一切看在眼里的男人放过水袖。
世上没有包得住火的纸,也没有不透风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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