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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跟貂蝉约好的时间内,具容夏神清气爽地来到了牡丹阁。
还没招揽到客人的JI女们一见是出手阔绰的女林公子,纷纷前来拉扯。具容夏折扇一开,后退一步,避开那些可能会扯乱了自己衣服的女人们的手,“哎!今晚我是来见貂蝉的,改天跟你们好好玩,谁要耽误了我与貂蝉的约会,明天送到府上的新品胭脂可就没她的份了喔。”
此话一出,方才还如狼似虎的女子们个个心喜而笑,手脚不敢随便造次,言语上可是十足调笑。
“啊,怪不得女林少爷最近不怎么亲近我们了,原来是看中了貂蝉姐姐,我们哪能跟她比呢?”“罢了,能拣得些胭脂水粉也是好的,不枉少爷与我们相好一场。”“比起其他的负心汉,少爷还能想到我们,可算是有良心了呢……”“就是。”……
具容夏伸手一捏其中一个起哄得最厉害的丫头的脸颊,神色一凛,“就你能说,那好,等过些日子我有空了,你也别来见我这个负心汉。”
“少爷……”那丫头唤了一声,又撒娇又委屈又着急的模样倒不全然是逢场作戏的表现,眼睛里盈出了泪。
具容夏朝她撇撇嘴,“一句话就急成这样了,以后还怎么伺候客人,玩笑也分不清!”
“人家着紧你嘛。”那女子粉拳微捶,知道具容夏未动真怒,面上转眼又是晴空万里。一喜一怒,一哭一笑,情绪变化都在具容夏的几句话里。
貂蝉的房间在后院,需要穿过中庭。过道两边都是分隔开的小房间,客人与JI女调笑喝酒的声音不绝于耳,间或夹杂一些艺妓演奏伽倻琴的曲音,各种嘈杂一股脑地混在一起,音量巨大,令人耳朵发震,细细听来却什么也听不清。那些猥琐的笑声下,各种肮脏的交易和享乐都被安全地覆盖了。
具容夏对这样的气氛是很熟悉的,说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喜欢。他穿着最招摇最世俗的衣服行走其间,一个人在一扇扇纸糊的紧闭拉门之间穿行。每扇门后都藏着不堪入目的秘密和欢愉,火光倒映出那些纵情声色的影子,它们在门上张牙舞爪地像跳着扭曲的舞蹈。每扇关闭的门后面都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世界,具容夏看着它们不知不觉泄露在门上的影子,不进入任何一个世界,只是微笑着观赏。
不加入任何一个方,就只能永远一个人游离在别处。
但还没有游离到目的地,刚经过稍里间的一处厢房,具容夏被一个冲出来的女子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后腰直直地戳上了一根柱子,疼得具容夏半天缓不过劲来。
“啊……”具容夏张了张嘴,声音一时都疼没了,腰上火辣辣地痛楚让从小也算娇生惯养极少吃苦的具容夏倍感难受。
“女林少爷!”慌不择路撞到人的女子抬头一看是具容夏,就像见了救星一样。脸上眼泪鼻涕一大把地就要向他怀里扑过来。
具容夏想躲开,身子一下疼得行动迟缓,眼见今儿这身新衣是难逃一劫。
“莺莺,瞧你这副样子,还不赶快把女林少爷扶起来?”追出门来的女子也是一身青楼之人惯常的浓妆艳抹的打扮,拉住了名为莺莺的JI女。
两个女子看到具容夏摔在地上有些狼狈的模样,赶忙一个扶一边,将具容夏扶持站起。
“我说今天来怎么没见到平时对我最热情的莺莺和纤纤呢,原来你们在这里。莺莺,瞧你这哭得梨花带雨的,真让人心疼,给。”具容夏忍着疼笑了笑,对着又要扑将怀里的莺莺用一块手帕把她脑袋不着痕迹地推开了。
纤纤对具容夏此时的调戏没有回应的心情,一副皱眉苦脸的样子。
具容夏向着她们出来的方向一望,被人打开还没来得及关上的门没有任何遮掩,向具容夏展示了这个一览无遗的小小天地。
突如其来,未可预知,他已经踏足了一方世界。
2
布置豪华的厢房。本来能在牡丹阁喝酒的人,就是非富即贵了,而能够在这精致的厢房中宴饮的人,则更是非大富即大贵了。
夏仁秀,姜武,高峰,林炳春,还有几个新进的老论儒生。简单来说,这是成均馆中独揽大权的掌议派的骨干在聚会呢。
莺莺还在身边抽泣,纤纤小声讲述了原委。不过是夏仁秀不知哪里寻到了一把好琴,想让貂蝉出来弹琴,貂蝉迟迟不愿,夏仁秀面色阴冷未做声,那几个冲动的老论子弟就将气撒在了她们俩身上。一个家伙把酒撒在了莺莺身上,逼迫她去叫貂蝉来招待客人。
夏仁秀似对眼前的状况浑然不觉,举杯慢慢喝了一口。这种行为无异于默许。
那两个年少气盛的西斋新进生像是得到了鼓励,对具容夏视若无睹,厉声对莺莺喝斥,“还傻楞着干什么,没看见成均馆的掌议在等着貂蝉姑娘吗?”
炳春和高峰望着哭哭啼啼的莺莺,目光中颇有些同情之意,但是夏仁秀不发话,他们只敢沉默以待。
莺莺吓得转身想跑,被具容夏拉住了。握了握她的手宽慰了一下,具容夏一笑,径直走向夏仁秀。
夏仁秀并不抬头看他一眼,自斟自饮。
“喂。”具容夏坐到了夏仁秀对面,毫不怯生地一把夺过了夏仁秀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
炳春和高峰大骇。不用说那几个西斋生了,连向来没什么表情的姜武都不免多看了具容夏一眼。
夏仁秀此时才抬眼淡淡扫了具容夏一下。看不出什么特别强烈的情绪,却能感觉到异常的森冷。如果让高峰来形容,那是“连神明都会打颤”的眼神。
美酒下肚,具容夏意犹未尽,拿了桌上的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来摇晃着。“美人当前,美酒无匮,如此赏心乐事良辰美景,掌议怎么还是板着脸好像谁欠了你八百两的样子呢?这样完全享受不到喝酒的乐趣嘛。要像我这样,放轻松点。美酒佳肴,是用来享受的,不是用来浪费的。”
手一伸,具容夏把这杯酒递向了夏仁秀。
那不是正式的敬酒姿势。随意到看不出一点敬意。
夏仁秀还是没正眼对视具容夏。目光所及之处,白瓷酒杯被一只白皙纤长的手轻握着,指节修长而分明,指甲莹润如玉,粉色的光泽令人炫目。
“这是你在向我表示服从?”夏仁秀终于正对上具容夏的明眸皓齿,慢慢伸出手,却不是去接酒杯,而是反握住了具容夏拿杯子的手。
这样的肌肤,比想象中更令人惊讶,比丝缎更柔韧凉滑的触感。
力道不重,但那种无所不在的控制和压迫感,是夏仁秀的风格。
具容夏只当他不愿意喝这酒,放下酒杯,抽回手,笑得一派自在,“我好像从没说过我要反对你吧,掌议,你想太多了。”
说着具容夏起身,在屋内顺着各人的座位转了一圈,指了指那两个西斋生,“掌议和我的这两个同期新进都这么想要听貂蝉弹琴吗?我就来看看是什么琴?伽倻琴还是玄鹤琴?”
具容夏轻浮的步态在看到靠门一边平躺着静静摆放在案桌上的古琴时,姿态顿时庄重起来。
那是一把琴,一把古琴。
在伽倻琴和玄鹤琴都没出现以前,数千年前就已存在,连孔子都酷爱弹奏的真正的琴。
若说剑是兵器中的君子,那么乐器中的君子就是琴了。古人云琴棋书画,说的也就是古琴。
具容夏在清国的私塾先生除了学问好,也是当地知名的弹琴高手,因此教授学问外,具容夏的古琴知识也得了先生大半真传。不过长时间的演习琴艺终究不是具容夏的趣向,他更愿意做一个聆听天籁之音的欣赏者而不是一个苦心孤诣的演奏者,是以他会的也就那么几首符合他趣向的以男女之情为主的琴曲。
“琴者,圣人之器。”具容夏细看优美的琴身,抚琴轻弹,听见了几声琴音,松透,圆润,清悦动听。“仲尼式,梅花断,明末制琴名家张敬修之作,无论音、形、艺,都是难得的精品。我前阵子听说有一队清国的商队运送来了一只古琴,本想去看看,却告知早被人先下手为强。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寥寥数语,此琴的名贵之处和来历都被具容夏一一点破。还有更多的话语,具容夏没有以言语说透。
伽倻琴仿自汉铮,玄鹤琴仿自古琴,自高丽朝以来渐渐都成了主要由女子弹奏的乐器。能够跟随圣贤以古琴来修身养性的书生,国内已是极为罕见,不识琴者比比皆是。
而貂蝉研习古琴已有两年。只是一次听闻具容夏偶然提起,知道他古琴方面的造诣颇深,便约好每隔几天来指导她弹琴奏乐。貂蝉说伽倻琴与玄鹤琴是奏给旁人听的,唯有这今人多不弹的古琴她演奏给自己听的。貂蝉虽是一介女流,也知自身之卑微,但求古调自爱,于红尘俗世之中不失本心,以正其志。
懂琴已是难得,而一把好琴更是难寻。貂蝉的琴还是获赠自一位流落此地的清国老琴师,那把古琴以前路途中未曾好好保养,后人再如何精心修复,音调已有失准之处,难以复原。貂蝉习琴至今,那琴逐渐不堪用。具容夏可惜她的琴艺因为没有一把好琴而不能继续精进发挥,早答应了帮她从清国寻觅一把上好的古琴。只是清国到此毕竟路途遥远,一时之间哪里去找?具容夏消息灵通,打听到近期清国商队有运送过一把古琴,待到兴冲冲地去看时,才知道早就被夏仁秀订购了。夏仁秀预订古琴的时间,也差不多是两年前,貂蝉开始学琴的时候。
夏仁秀买琴为的不是琴,也未必懂琴,甚至,他也不懂得他想讨得欢心之人学习古琴的初衷。不然,他就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求貂蝉弹奏古琴为他们的宴饮助兴了。如此强硬的手段,完全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好意——如果在这位满眼凌厉的成均馆掌议的心中,确实存有那么一点好意的话。
况且即使真的存在这样的好意,可非要以命令的形式,用强迫别人自尊的方式来让人接受,是太傲慢了,还是太孩子气了?
看了看夏仁秀,具容夏从那呆板无趣的的脸孔上突然发现了一丝趣味,看来这家伙身上也不是一点乐趣也没有嘛。
具容夏可不认为自己有提醒他人的必要,他喜欢的是火上浇油多看好戏。
3
具容夏摇头,“琴是好琴,可惜圣人之器却沦落到烟花之地被人当做花天酒地的玩物,说明购买之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终究不懂琴。”
“你这家伙……”以为具容夏在挑衅,两个西斋生握紧了拳头欲起身。炳春与高峰互相看了看,终于记得了掌议让他们对具容夏不要做多余的事的吩咐,不发一言。
夏仁秀没说什么,阻止了姜武要给自己换酒杯的动作,举起具容夏刚才递给自己的酒,一口喝了,重重放在桌上,发出的响声足以引起那两个西斋生的注意。
他的眼神足够说明一切了。
两个西斋生在那样的目光下心有不忿地坐下来。
夏仁秀感觉到刚喝下的酒滑过了喉咙,回味悠长。酒是平常的酒,多了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是那人每日熏衣用的清淡而无法忽视的熏香的味道。
又是一种女林具容夏独有的印记,连同他的锦衣华服,处处都展示着他的与众不同。
夏仁秀本该是讨厌这样的人的。可细细回想,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厌恶他,就算是那次典祀厅的谈话以后。
平生第一次有人一语道破掌议夏仁秀心中最深的秘密和隐痛,了解得那么透彻却一次带过,不再说多余的话。如果是自己的对手持有这把秘密的利刃,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在任何公开场合狠狠嘲笑自己吧。兵判之子居然对公认最优秀的左相之子怀有君子不该有的恶毒的嫉妒之心,那些以父亲职位高低评判高下的愚蠢的两班儒生们知道了将会对自己抱以何等鄙视的目光呢?
具容夏只是落魄两班丧失了贵族脸面和尊严不得已走上经商之路的身为半截两班的商人之子,他自然不敢得罪身为兵判之子兼成均馆掌议的自己。
夏仁秀有时会这样寻找理由,寻找能够让自己心安理得不再对具容夏过多关注的理由。但是,没有,没有一丝一毫的迹象表明具容夏对他夏仁秀有什么“不敢”的情绪。
他可是具容夏啊。就是这样理所当然超然于众人的存在,那么微妙地于众人心中平衡在一个恰当的位置,或许会让人觉得碍眼,但很少会有人切实地对他产生讨厌或者憎恶的心理。
就像这次,具容夏依旧是一眼就看穿了夏仁秀买琴的心思,几句话娓娓道出古琴来由,点到即止,并不点破。那些话背后的暗语,只有夏仁秀懂得。他也只给夏仁秀懂得。
具容夏是要看戏,所以不给人难堪。对夏仁秀来说,这是他除了姜武外极少有的一次与旁人还是年岁相差无几的同门心意相通的默契。而且这种在众人之前以言语交流外人无所察觉只有彼此才真正听得懂的对话的默契,不善言辞的姜武是无法给予的。从不被指望用脑的炳春和高峰身上,夏仁秀更是不能体验到这种聪明人才会玩的暗语。
夏仁秀微笑道,“琴再好,无人赏识也只是死物。有人允许它被弹奏,它还会在乎什么场合吗?死物是没有这么可笑的自尊心的。”
拨弹了几下琴弦,具容夏端正坐下,“掌议,不介意我先试试音吧?”看看无人反对,“看来和这琴一样,我和你们都是苦等佳人而不得,这种心情该弹什么曲来表达呢?那就《凤求凰》吧,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具容夏摆出弹琴的坐姿,左手按弦,右手一个漂亮的起势,如蝶翼伸展。
一曲《凤求凰》从那雅致纤巧的琴身中振翅飞出。琴音曼妙,婉转古朴,如泣如诉。爱慕之不得,愁思万般长。情愫虽炽热,思之却无邪。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抚琴而奏,具容夏吟诵起西汉时司马相如所作之诗《凤求凰》,清朗的嗓音伴和着清雅明澈的琴音,诗曲交融,自有一股超然悠游令人神往的魔力。
又是另一种面貌的具容夏。沉浸在音乐中的面庞,自得且心安,陶醉且清醒,不见平日轻浮浪荡的神情,也不是一本正经的模样。那种放松坦然的气质,让其他人也不自禁地跟随着他奏琴的心境而渐渐淡去尘世间太多的计较之心。
夏仁秀和其他人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放下酒杯和碗筷,珍馐佳肴被冷落一旁。仔细聆听着古琴千年不散的清音,抚琴之人吟诵的古人情怀,一时有些忘记了身处何地,也浑然不觉有人来到门前默默站了片刻。
一曲奏毕,具容夏抬头看向门口,莞尔一笑,“看,这不是把凰求来了么?”
夏仁秀恍然一看,貂蝉正伫立在门前,一袭盛装,明丽动人。
具容夏起身,极优雅地伸手轻挽了她,如凤如凰的一对璧人。
夏仁秀觉得眼前的景色太过明艳晃人,灿烂得刺目。闻弦歌而知雅意,夏仁秀从琴音中仿佛了解到什么,却又不喜欢这种了解的感觉。他看看周围那些对着貂蝉和具容夏眼睛发痴的儒生,从不知道这些人竟然有这么讨厌。他们这种家伙,有什么资格倾听貂蝉的琴音呢?
“我是一个没什么耐心的人,这种曲高和寡的东西,不听也罢。貂蝉,我看你下一次还能让我等到什么时候?那时,你就没这么简单能够悠闲下去了。我们走。”夏仁秀带了一帮面面相觑的人拂袖而去。
4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上有树木,而树上有树枝,(这人人都知道〉,可是我这么喜欢你啊,你却不知道。木尚有知(枝),而君心尚不如木枝(知)。
貂蝉的闺房内,浓郁的香气散布了整个房间。具容夏随意地在一张书桌上坐下,看到桌上一张纸,上面的诗句源自中国的古诗《越人歌》。拿起来细细端详了一阵,具容夏知道这应是貂蝉用来练字而抄写的诗句,啧啧地摇了头,“这种诗句一点都不适合你,貂蝉。”
貂蝉抱了夏仁秀留下的琴随后进入房间,“为什么?”
“这等缠绵悱恻的暗恋情诗,怎么适合你呢?反过来,应该是适合那些对你日日思慕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多情人才对。”具容夏笑语,“刚才,你不就见了一个?那个狂妄不可一世的唯独对你另眼相看的的夏仁秀?你真的,对他没一点感觉,……不,你难道就从没对任何动过心?”
“夏仁秀对女林公子你也是特别看待呢,你是否应该对他感到在乎呢?”貂蝉抱琴在具容夏面前坐下,收了桌上的物品,将琴小心安放。“对牡丹阁的任何姑娘都温柔多情的女林公子有真正把谁放在过心上吗?如果说这诗不适合我,那么有资格说我的人也不该是你。”
具容夏哼了一声,“坏家伙,又点将我。话说回来,这次夏仁秀突然就走了,倒真是让人有点意外呢,你一点都不奇怪吗?”
貂蝉放置好琴,开始试音,“不要关心。”
“嗯?”
“不关心多余的人和事,不关心任何是非,不做非分之想,不轻易交付自己的心,不忘记自己的职责和身份。”
“就是,把自己的心意彻底封闭的意思吗?所以才要以这里没人懂得的古琴来寄托自己的心情?你接到莺莺的通知终于来到夏仁秀所在的房间时,在你亲口拒绝之前,夏仁秀先拒绝了你,也算是保留了他的一点颜面,又或者,也许他并不如你我所想的那般愚钝,不明白你学习古琴的用意?”具容夏还想试探。
“如果他还有那种能够理解他人的心意的话,”貂蝉又把话给踢回去,“那也是受女林公子您的启发才有的吧。”
“没意思。”具容夏终于转换了话题,“今天要做什么?得到了一把好琴,想弹些什么给我听?”
“就是那首《越人歌》,我想谱些合适的曲j□j给姐妹们唱,请您听听调子是否合适。”貂蝉说着便开口弹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与诗的意境相和,曲调偏向古意素雅。貂蝉的琴音清冷高洁,声色柔婉中有决绝,和缓从容的诗曲唱和将听者引入了她心中的越人歌所表达的情境。在遥远的过去,遥远的国度,曾有过那样的一座山,山坡上青草如茵,野花缀地,随风轻摆;山顶曾有过那样的一棵树,枝叶茂盛,绿色的叶子上露珠滑下,反射着光辉如同金色的眼泪;树下曾有过那样的一个女子,素色长裙碰触过的草叶都轻轻弯下了腰,不愿看见她的忧伤;女子曾有过那样的一段情意,即使背向整个世界也一个人独自等待,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回头,只能看见树旁的背影,仿佛永远没有女子回眸放弃的一天。树影婆娑,枝叶沙沙作响,山与树为伴,树与枝相依,枝与叶连心,叶上的露珠最终落了下来,掉在女子的纤纤素手上。一切都结束了,等待却永远不会结束。
具容夏听了一会儿,看了貂蝉好一会儿,思索着什么。末了只是拍拍手,“美,真美,太美了,也太冷了,你不觉得吗,貂蝉?弹得好,唱得好,可我还是那句话,你不适合的。知道《越人歌》的由来吗?”
貂蝉点头,“小女听闻的是这样的说法,相传中国春秋战国时鄂君子皙泛舟河中,打桨的越女爱慕他,用越语唱了一首歌,鄂君请人用楚语译出,就是这一首美丽的情诗。鄂君在听懂了这首歌,明白了越女的心之后,就微笑着把她带回去了。”
具容夏双手托着下巴微微颔首,“还有一种说法,你想听吗?”
貂蝉微笑,“看女林公子的意思,我不听也不行啊。”
具容夏用折扇轻轻托了下她的下巴,“为什么你这么聪明呢?不过看来我就算不说你也是很想我说的样子嘛。另一种说法呢,还是说那位鄂君子皙,他是楚王的弟弟,坐船出游,有爱慕他的越人船夫抱着船桨对他唱歌。歌声悠扬缠绵,委婉动听,打动了鄂君,让人翻译成楚语,这便有了这《越人歌》。明白歌意后,子皙被真诚的歌声感动,按照楚人的礼节,双手扶了扶越人的双肩,又庄重地把一幅绣满美丽花纹的绸缎被面披在他身上,愿与之同床共寝。”
具容夏说完了对貂蝉眨眨眼,想看她的反应。
貂蝉依旧是端庄的笑容,“看来这位鄂君子皙是一位丰神俊朗的公子,不然何以传说中越人男女都会向他表示爱意?不过我教姐妹们唱这歌与它的来历没什么关系,不管是何种说法,都是向自己钟情之人表示爱慕情怀的情诗,正适合需要取悦别人的场合。”
具容夏闻言摇头,“取悦?虽然我也不能说真正懂得这诗里的感情,可是,……貂蝉,你从无钟情之人,又怎么能唱得出其中的爱慕之情取悦别人?无论技巧多好,乐谱多动听,终究是无魂的情歌,无法打动人心。”
“一定要是情人吗?如果怀着对姐妹们真诚的感情,就无法唱出感情吗?风月场上又怎能轻易对别人展示j□j的真心?多半是被人当做笑柄。”
“古人有句话,书读百变,其义自见。”具容夏看着貂蝉不太服气的样子,没有多说,修长的手指也抚上了琴,“弹琴也一样吧。我想想,不是情人怎么能有那种深厚的感情呢?朝思暮想,心之所依……”
具容夏按照方才貂蝉的曲调,缓缓吟唱起来,慢慢思索着心中牵挂的人该是什么模样。
古调的起音响起,仿如自己的心也正踏上了一段新的旅程。在旅程的起点,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不知来处,不见去处,放眼望去,只有白茫茫一片。白色的水汽笼罩了两岸,世界像是陷在一个迷雾中。水汽扑在脸上有清寒的冷意,除了白色,仿佛没有了其他色彩,极力地寻找着,忽然在河流上发现了一点漂浮的金色,靠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一片随波逐流的银杏树叶。抬首望向杏叶的来处,看到还有一些零碎的灿金色陆陆续续顺流而来,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亮色。于是不由自主要沿着河流的方向逆流而上,不知道要寻找什么,只是依稀感觉,在水流的尽头,有这个世界的答案。越往上游走,大河越纤细,最后变成了一条潺潺的溪流,而渐渐雾气消散了一些,安抚着遍寻不获得的心。河流的尽头是什么,快要接近答案了,急着探寻的心情也慢了下来,但是没有停下。水流的尽头是一棵参天的古银杏,涓涓细流快被满地的金色落叶覆盖了,接近树时便化作了一条金色的细线,那细线的末端缠绕在两个孩子的小指上,孩子的面容却怎么也看不清,话语也听不清,只听到笑声如银铃畅响。急忙加快步伐,想要看清楚,蓦然所有的雾气骤然消散,孩子的话语清晰如在耳边。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具容夏,我会等你的,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这是男子汉的承诺。”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文在信,我一定会回来的,你要是偷懒不给我写信,我会回来找你要的。”
银杏树下,不断飘落的树叶像金色的细雨一样静谧地下着。漫天的灿金雨色中,两个年约七八岁的孩子在互道承诺。这是他们的世界,而自己就这么随便地闯入了。
一个比较瘦弱的孩子似乎发现了闯入者,没有丝毫介意,对着来人笑得一脸开怀,举起手更清楚地展示着拉钩的小指。不止是他的,还有另一个孩子的,两只稚嫩的小手紧密相连,金色的丝线就绕在他们交缠的小指上,熠熠生辉。那个沉默的孩子跟在笑着的孩子后面,头发凌乱,冷冷看了闯入者一眼。
那是小时候的具容夏与文在信九年前道别的情景,距离文英信的死亡还有不到半年。
情感的河流滥觞奔腾的起点,源于那个承诺。
对于当时的具容夏来说,应该是源于那个沉默的孩子,不会再有别的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具容夏蓦地乱了方寸,拨乱的琴弦发出刺耳的重音。
具容夏对疑惑的貂蝉掩饰性地一笑,心下震惊,是桀骜!
那么旖旎婉转的情歌中,他居然想起了桀骜,文在信,他的九年知己,最好的朋友。
古诗和古曲的美很容易被感受,却不易被懂得。一旦真正懂得了它们为什么如此之美的原因,那么你也会发现自己心中的秘密。
闻弦歌而知雅意。真正领略到琴曲的意,也就明白了自己的心。
多年前先生的教诲涌上了具容夏的心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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