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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深夜。
顺石拿着一封信走进李先埈的书房。
李先埈以为他是来提醒休息的,照旧头也不抬,安心读书。
顺石暗暗做了个鬼脸,先把信藏在身后,叫了声,“少爷,很晚了,不睡觉的书生说不定会吸引九尾狐来勾引人的魂魄喔。”
李先埈的目光继续专注于书本,这种程度的吓唬只当是笑话,“顺石,你每次都拿九尾狐开玩笑,小心自己惹了什么精怪生气真的来找你。”
顺石一下捂住嘴,讪讪一笑,“少爷,九尾狐吓不到你,那么,这封信你想不想看呢?”边说边把信拿出来在胸前晃了晃。
李先埈这才抬首瞧了瞧,神色还是没什么变化。
顺石又加了一句,“是那个具容春小姐的回信喔。”
李先埈手中握着的书一下摊倒在桌上。他站起来向顺石急走了两步,“她有回信了?”
顺石后退几步,没让李先埈碰到信,“夫人说了,要你早点休息。少爷你答应我看完信就睡觉,那顺石就把信给你。”
李先埈一言不发,只那么看着他。
顺石被那目光盯着慢慢低下头来,乖乖双手奉上信,嘟囔着,“少爷你就不能答应一下么?”
信一到手,李先埈就迫不及待地拆开,凑近了灯台去看。
李先埈起先是没想到要写信给具容春的。只是前几日通读《王文成公全书》中的《传习录》一书时,发现书中有段字迹娟秀的个人批注,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便想到写信请教此书原来的主人。
《传习录》是中国明朝心学大家王阳明的语录和论学书信,书中记载了许多他与弟子的对话,以及对弟子之间争辩的说法。“天泉证道”的公案便出自此书。是说王阳明的两位高足对其“四句教”即“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的修行方法不同理解的争论,即“四无”、“四有”之争。简单地说,就是一个主张顿悟顿修,从无处立根基,认为良知可一悟便入,一蹴而就;一个主张渐修渐悟,重视省身克己之功,方能致良知,达无滞之境。
王阳明对两个徒弟的说法进行了折中,分说两层境界,“四无说”一悟本体,即是功夫,是为上根人立教,但世间上根人不易得,若轻易用此教法,恐只养成一个虚寂;“四有说”则为中根以下人立教,因这类人有习心在,故要求在意念上用为善去恶的功夫,如果都用“四有说”,则上根人兼修中下,自无流弊。也就是说,对两个徒弟的争论的四句教的修行之法,王阳明认为一个适合上根人修行,一个适合中根以下之人修行,将众生分了高低层次来说。上根人,中根人,下根人之说源于佛家语,极乐世界四土芸芸众生分三六九等。资质不同的人宜按照不同的法门来修习。
这一段本无不可理解之处。蝇头小楷却批注:世上几人上根,几人中根,几人下根,何人评判何人定夺?例说女子向学,能否入根?学之大家,亦以高低上下教授学问,但凡向学之人,若无分等,尽入虚寂乎?
主要的意思是,世界上多少人是上根,多少人是中根,多少人是下根,是由谁来决定评判的呢?例如说女子求知求学,是否连分等级的资格都没有?大学者也会以高低上下分等级来教授学问,但凡世间上求学之人,如果不分各种等级资质,是否其所学到的道理学问都会被认为是虚妄的的呢?
批注像是随笔而就,抒发心中慨叹。对书中文章本身并无批判之意,只是心有所感,而且大有悲怆之意。
李先埈读着读着不由想到了当日赠书的那位具容春小姐,心知其才思过人,似乎是她由于自身为女子,又口不能言,深感上天给予其的桎梏何其苛刻,因此读到这一段才有这番大恸的感慨。
几番思量后,李先埈的心中无法平静下来。脑中总是会想到一位心灵慧黠的哑女灯下悉心夜读却又每每愁叹满腹才华无处施展的身影。那个身影令他再也找不到以前读书时心无旁骛的心境,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想了几天后,李先埈终于决定写封信,信中所写明为探讨求教,实则是安慰排遣之词。以朱子的格物致知之说劝慰对方。《礼记?大学》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朱子认为“格物致知”就是穷究事物道理,致使知性通达至极;研究事物而获得知识、道理。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未尽也。
李先埈对书中的那段个人批注也开始反问。
学问若虚寂,世间何物不虚寂?天地万物之中,随手所及,随心研究,皆可获致真理真知。男女身份有别,人看万物有别,而万物所看世人皆为平等,妄自菲薄自怨自艾,倒是可能陷入地狱而离真正的道理越来越远。故欲诚其意,必先致其知;欲致其知,需先放宽心怀,从无穷之万物中蒙受启发,研习无穷之真理,此学问之道无分男女老少,上根下根,有其心,便可学其理。柔弱女子,布衣百姓,皆可遵循此道,否则,尽是叹息自身,甘于堕落,无非是放着真理之路不走,只为自己的懦弱寻找借口。
完全的一本正经的论述文章,起承转合,衔接完美。词句周密谨慎,不时有严峻劝诫之语,就是看着字体,也能感觉到那种严格正直不容一丝动摇的坚定意志。李先埈之所以能如此严格对待他人,是因为深信严于律己的自己有这个资格吧。
若是别人面对这封措辞严禁,风格峻切,笔锋犀利的求教妙文,少不得要诚惶诚恐地对待回复。或是心胸狭隘者雷霆大怒之下将信纸撕碎不置一词。
而李先埈看到的回信,与他的书信是截然相反的风格。
对待那严厉的劝导安慰,回信的内容讽刺尖刻而幽默,笔锋却圆润豁达,如流水般活泼的行文中仿佛能看到回信之人俏皮的笑容。
大意如下:
贵君的好意已收到。对您的善良用心本人深表佩服,让我想到了中国古时的晋惠帝。其执政之时,一年饥荒,百姓饿死无数,大臣奏报此君,晋惠帝不解反问,“百姓无栗米充饥,何不食肉糜?”。您的这份用心就如同晋惠帝那无知的善良。晋惠帝长于深宫,衣食极尽华贵,不知真实的世界,不分粟米肉糜,情有可原。您贵为左相之子,出身官宦门第,同样衣食无缺,只知书中真理,不知现实之可怖,亦是情有可原。若天下皆至理,何来王文成公格竹未成方有龙场悟道?小女并非为自身所叹,只是世间百姓本是最知天下万物,却需日日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有那份闲情天天冥思苦想所谓的道理呢?这样的百姓也只能做下根之人了。人为自己的出身所限,以为自己的一切所得是理所当然,谁能真正从他人角度去考虑?上根人如何能理解下根人的想法?就如同两班之人,可愿意知道贱民的想法?可愿意与贱民一同格物致知这天下的道理?昔有中国晋惠帝只知肉糜,不知粟米,今有朝鲜两班重蹈覆辙引以为荣。两班贵族以繁文缛节而自傲,以百姓不知义理为下等,殊不知百姓粟米都不足,何来力气讲究类似肉糜的高贵礼节和空谈的道理?我想我还是照旧感慨我的粟米,请将您空口许诺的肉糜拿回去继续自我陶醉吧。
李先埈从不知道有人可以用如此风趣的文笔讲述如此辛辣的讽刺。刻骨的嘲讽中就差没说两班出身的李先埈包括其家门是误国欺世的大盗了。
这对李先埈来说是极大的震动。
这番见解较之那天与具容春的见面丝毫不留情面。李先埈突然明白了那天具容春看着他的眼睛中有多少嘲讽的欲语未言都没说出来。
在成为儒生的生涯中,这是李先埈从未听过,也从未见过的,道理。
是的,道理。李先埈明白其中的话不仅仅是对自己的书信的回复和讽刺,那些他从未想过的东西,也在这信里,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思考。
“顺石,给你这信的人呢?他在那里?”李先埈看完信后急切地问。
蹲守在书房还想强制李先埈休息的顺石愣愣地回答,“他走了啊。那是具家的家仆,他告诉我说,他家大小姐这段日子回乡探亲,今天一大早已经离开汉阳城了。大小姐要转告少爷,以后也不可能再见少爷了,临行前一封信算是道别,让少爷尽信书不如无书。哎,少爷,你去哪里?”
李先埈戴上笳帽就想出门,“我要去找她,如果见不到,是不是今生就再也见不到了?”
“啊,你现在去也见不到啊?少爷,为什么要找她?”顺石急着想拦住他。
“只要是个儒生,就不会忘记这样的人啊。”李先埈颓然地说。
“可是,她已经走了。要不,明天我再帮你去打听她去了哪里,还能不能见到?”顺石说。
李先埈看着茫茫黑夜站了一会儿,紧握住顺石的手,“你一定要找到她。”
顺石傻傻地想,少爷该不是喜欢上那小姐了吧,要不要明白地提醒少爷那家小姐早就嫁人的事实呢?
2
枼册房。
晨光如梦。集市上的人烟渐渐响起,各家店铺忙碌地准备着开张前的准备工作,一切昭示着这又将是安宁平和一天。初升的太阳是如此纯净温柔。
而有人却不得不面对龌龊的交易。
“这是什么东西?”金允植看着手上的几本厚厚的小红书,翻了翻内容立即脸红耳赤地丢下。
尖嘴猴腮的黄掌柜大惊失色地小心捡起来,“你这家伙,干嘛丢掉这些宝贝?爱抄不抄,你不肯,有的是人来抄写。10两银子一本,你小子不想干就出门,少给我惹事。”
金允植望着黄掌柜视若珍宝地怀揽着那几本书,《j□j外传》、《龙阳二十四式》、《春宫秘籍》……(此处书名纯为杜撰,请勿对号寻找),张口结石,很想转身就走,离开那些读书人应当非礼勿视的书本。可是,10两一本的抄写价格,这个活计能够揽下来的话,弟弟这个季节的药钱就不用发愁了。
只是,是哪个家伙这么不知羞耻啊,这种书还拿到枼册房大摇大摆地让人抄写,真该遭报应。抄什么书不好,典籍也好,注解本也好,为什么非要抄这种书呢?
金允植内心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黄掌柜了然地看他一眼,推了推他,欲擒故纵,“喂喂,想好没?不要这个工作就赶快走人,我这里可没这么多闲地方站闲人。这书啊,得找个笔法不错的家伙好好写,我想想,还有个儒生很需要钱,要不带个口信找他过来吧……”
一直茫然状的金允植闻听此言立刻揪住了黄掌柜的衣袖,一脸即将奔赴刑场的慷慨悲壮,“我决定了,接。不就是抄书么,我可以的,这附近没人笔书比我写得又快又好的了。”
“客户会亲自验货的,满意之后还会加五成赏银,所以我一定要找个有责任心的。”黄掌柜装模作样地吹了吹小红书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我以前的工作您也是知道的,绝对地负责。”金允植不失时机地表决心。
黄掌柜奸计得逞,笑容满面,一下把怀里的小红书塞到金允植怀里,“那就这么说定了哈,谁要反悔得付双倍定金。”
金允植几乎要把脸埋进那些小红书里,一下又想到什么,“掌柜,……”
黄掌柜转过身,有些惊恐,“别跟我说你要不干啊……”
“这里有没有能够把这些装得严实一点的草袋,我总不能捧着这些书走在大街上啊……”
3
具容夏打着呵欠进入了东斋,想趁着没上早课之前再补点觉。
“喂!”桀骜蹲在门前的檐廊下看着那个人神情恍惚摇摇晃晃地要进房间,竟然完全没发觉自己的存在。
具容夏回头,脸上的表情像见鬼一样,“桀、桀骜,你怎么在这里?”
桀骜瞪着他,“你这小子脑子坏了吗,我的房间不就在这里吗?”
具容夏似乎不敢直视他,目光有些畏畏缩缩的,“喔,那,那你进房间睡吧,我去另一间房。”说着转了个方向要踏入那间平时只放东西的中一房。
没迈几步,衣领已经被人直接拎了回来。
桀骜一副冷脸对着具容夏,“你怎么了?”
具容夏眨了眨了眼,平时的风流潇洒也不知哪去了,在桀骜面前突然万般不自在,“没什么。”甩手又是一脸想跑的样子。
关上中一房的门,具容夏想着桀骜那不解又依稀有点受伤的神情,心中懊恼又无可奈何,“对不起,桀骜。”
饶是如何自命风流,潇洒不羁,到底还是个未满二十的少年郎,即使是具容夏,真正遇到这种感情上的问题也同样会感觉束手无策。况且,这还不是普通的感情问题。若是对女子动情,再怎么也不至于让他慌乱至此。
伟大的女林啊,竟然真的会有这种事么?对自己的好友发生了类似于情人一样的感情?那什么样的感情才算友情呢?
具容夏陷入了无限的苦恼中。昨夜心不在焉地自牡丹阁出来后,晚上不想回清斋面对桀骜,明白那会让自己的思绪更乱,于是先回了私宅,夜里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惶惶然又忐忑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昏昏睡了片刻,又被一个噩梦吓醒了,梦里他梦见了自己吻了桀骜。
随便地躺在地上,一夜不得休息的脑袋一阵头痛。真是地狱一样的日子啊,具容夏想。闭上眼睛难受得头晕脑胀之际,恍惚中听见有人在敲门。转了个身没心情理会,门却被悄悄拉开了。
具容夏回头,看见桀骜捧了一大托盘的早餐来,还带来了一个红艳艳的苹果。
“这家伙,不吃早饭待会儿又要难受,喏!”
具容夏心里一热,喃喃道,“桀骜,你对我真好。可是,也许我不值得你这样,……”
桀骜不理他的疯言疯语,温厚的手掌直接抚上具容夏的前额,“我是不是要找个医员来给你看看,新进生进入成均馆不到一个月就把脑子烧坏了,……”
具容夏没胃口地看着那些早餐,又看看桀骜,见对方好整以暇地等着。
“发生了什么不能跟我说的事了吗?”桀骜用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柔语气问道。
具容夏一时有些发呆地看向他,表情傻得不像平时的女林。
桀骜看着他那模样,忽然觉得他的神情与记忆中的样子终于有重合相像的地方了,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动作很温柔。
外表像疯马心思却异常细腻的桀骜,如果不说个原因,他心里会很困扰吧。
具容夏咬了口苹果,闷闷地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个噩梦。”
原来是这样,桀骜有些放心地松口气,“什么梦能把你吓成这样,还是男人吗?”
“我梦见,桀骜你,恶狠狠的样子,要杀了我。”如果知道我梦见的是我夺走了你的初吻,你也肯定会想杀了我的。具容夏想。
“疯子!”桀骜狠狠地揉他的脑袋,“就算你做了再怎么样的错事,我也不会打你的,更别提杀你了?难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吗?”
就算你做了再怎么样的错事,我也不会打你的。
具容夏看着桀骜,“真的吗?桀骜,无论我犯了什么错,你都会原谅我吗?”
“我说的是不打你。原不原谅,那要看你犯了什么错了。你还真犯错了?”
“是的,因为我昨天待在温柔乡时,突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竟然丢下你一个人跑去花天酒地,这真是天大的错误。”具容夏想说什么,张张嘴还是换了自己最擅长的语气说了个蹩脚的借口。
“疯子,你要是非让我去那才是犯错。”桀骜看了看四周,关上门。从怀里拿了本书,具容夏看见那红色的封面,眼睛都瞪直了。
“看你早上那脸色发白的鬼样,喏,你不是说看这个就能安定心神吗?”桀骜别过头,拿了书直勾勾地送到具容夏面前。
具容夏发现桀骜的耳朵下红得要滴出水来的颜色。
还真是,那么害羞的人,居然能想到给自己送来小红书。这么可爱的朋友,自己怎么会想到那么无聊的事上去呢?
具容夏神色一亮,赶忙拿过了小红书,看着里面各式活色生香的文字和插图,又看看眼前的肌肉壮实的桀骜。
心里顿时非常安慰。
啊,我果然还是喜欢美女的。昨天什么山有木兮心悦君兮果然都只是错觉嘛。桀骜再好,也不是肢体柔软的美女啊。
具容夏一下子恢复了那副嬉笑的样子,贼贼地看向桀骜。
桀骜心里已经后悔了。这小子,看他这个样子就欠揍,要是换了副死相又让人不得不担心。
“谢谢你,桀骜,不愧是我的知己啊。”具容夏一下扑过去,在桀骜的脸颊旁亲了一口。
“疯子给我滚!”
具容夏捧着小红书,瞧了眼桀骜照常害羞大怒的模样,心中豁然开朗。这样的相处才是正常的嘛,昨天是被那见鬼的琴曲和情诗一下子给迷惑了的错觉,错觉。
绝对是错觉。
谁的心谁知道。不过,谁又能真正了解自己的心呢?
在谁都没有发觉的时候,有一个人,独自彷徨的漫长的煎熬已经开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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