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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玲正式同居的时候,她只是从家里拿来了一箱书,这些书全整齐地摆放在我们的床头。小玲每天晚上都有读书的习惯,她还像上学时那样迷恋小说。小玲很少看诗了,而她还在写自己的诗。小玲喜欢张爱玲,王安忆,迟子建,她给我说这都是有才华的女作家。我不看书,只有睡不着的时候翻翻,它们是上佳的催眠良药。我很少睡不着。只要从小玲身上爬下来,我就能很快地酣然入睡。枕着她纤细的胳膊,蜷缩在她温软的怀里,我想我那一刻肯定像一个寻求庇护的无助的孩子。小玲不时地放下书,把我蹬开的被子往上拉拉,帮我盖好,然后疼爱地在我粗糙的泛着油腻的脸上亲一下。梦里我感到了她唇的香甜。
好多次我会从睡梦中被小玲碰醒,我发现她正在试图挪动我头。小玲抱歉地小声说: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她只想要我睡得姿势舒服些,不要憨声如雷。我不好意思地往上挺了挺,改变着睡姿,帮她把也许已经被我枕麻木的胳膊抽出来。我对一直还在看书的她说:别看了,明儿还要上班。她替我掖了掖被角,说:行,马上看完了。可我从深夜中再次醒来时,床头还亮着昏暗的灯光。
有时候,小玲爬在床上,认真地写着什么,她还有写诗的习惯。那是她的诗,一个看小说的人写的诗。小玲写的诗就放在她枕头下,厚厚的一本,她并不阻止我翻看。但我从来不看,我早已经对诗完全失去兴趣,小玲才是我的一切。我问她:你咋不写小说,小说我兴许还读一点,写啥莫明其妙的诗。她停下笔,等了片刻才回答:那不是诗,那是梦。一个个飘渺不定的梦。
诗人却说:诗不是梦,诗是绝望、痛苦、撕裂、哀恸、叫喊、愤怒、颓废、怅惘……或者他妈什么都不是,一连串毫无意义的狗屁符号而己。
第二年的春上的一天,苏叶乐孜孜地告诉我和小玲:诗人要来了。诗人真的来了。
小玲问我:苏叶的诗人来了,她请咱俩过去吃饭,你说去不去?我说,去,当然去了。去之前我简直想绝食三天,一下吃穷这个言语犀利的女孩。她尖酸刻薄地对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讽刺挖苦,并且乐不知疲,我能不恨她。
我和小玲来到亚细亚附近一个以炒拉面而名声在外的饭店时,苏叶已经在里边等急了,她说我们再不来她要变成化石了。她为自己这个夸张的妙喻而沾沾自喜地望着身边坐着的一个瘦弱的男孩,那便是她的诗人。
诗人说:诗人已死。正因为诗人已死,蜕变成现实中一个凡夫俗子,这个种不好田地的青年农民才从南召大老远跑到南阳城里来混。他与那块土地妥协,与长在那块土地上的人们妥协了。
长久的乡下劳作没有让他皮肤黝黑身体强健,刚好相反,他拥有着苍白的肌肤和孱弱的身体,这些都是一个诗人必备的最基本形象特征。他可真是一块天生的诗人材料。苏叶才不管诗人死还是活,她爱的是诗人本身,而不是他诗人的这个身份。当诗人宣布诗人已死的时候,苏叶如释重负,她再也不必劳神地去背那些她很崇拜但不太明白的诗人的诗句了。当她回忆起和诗人关在屋子里声情并茂地为诗人读诗的时刻,她觉得她那时更像一个演员。为了爱,她愿意扮演着只要能讨好诗人的任何一种角色。她因为诗人才爱上诗的,现在诗人已死,她完全没有必要装着去爱诗和关于诗歌的种种。
饭桌上,诗人向我们展示了他那个令我们惊叹的硕大无朋的胃。他低着头,不停地吃,好像一个英勇的人民解放军战士,怀着大无畏革命精神,把饭桌上的敌人全部消灭干净。这令人叹服的吃喝表演,让我和小玲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苏叶幸福地瞅着她的诗人,无限爱怜地说:你还想吃啥,你说,你只管说。诗人不说话,一味地狼吞虎咽。苏叶无微不至地关照着诗人,帮他挟菜盛汤,把我和小玲忽略一旁。我和小玲只有小心翼翼地嚼着残羹剩饭。
诗人终于酒足饭饱,他打了一个毫不掩饰的饱嗝之后,冲想听他论诗的小玲说:我们不谈诗,因为诗人的善良被蹂躏,诗人的高贵被污辱,诗人的勇敢被愚弄,诗人的智慧被践踏,他们响亮地喊出那些人们都缄默不语的可怕的事实而遭遇非难,他们锐利地写出那些人们都硬装着看不见的真理而饱受折磨,于是诗人已经变成了社会进步的绊脚石,诗人已经变成了卡在人们喉咙里的鱼刺。诗人必需死,诗人已死,所以我们不谈诗。诗人在乡下的艰苦劳作和极端的精神折磨中,终于大彻大悟,悟道之后归返到了平凡的饮食男女。
我曾经在云中漫步,可如今,我穿着大头皮鞋,在物欲纵流的街市里行走,诗人说。
诗人的话听着让我头大,可小玲听得进去,她还认真的反对诗人的剑走偏锋。她说:我不否认你的话,可我不太认同你的看法,诗应该是一种梦,是一种情绪,是我们最后固守的那一片纯洁的精神家园。诗人怔怔地望着小玲,半天嘟囔一句:有点意思。
诗人很快改变了初衷,他说他不谈诗,可除了诗赋于他的才情之外,他是一个索然无味的人。除了诗,他又会干什么呢。只有诗,他才有了光彩照人的一面。他沉默了半天,无奈地说:那我背一首诗给你们听听吧。苏叶拍着手说:好啊好啊。如此精明的女孩,在爱情的摆布之下,如同一个白痴。诗人操着努力想说标准的普通话朗诵如下:现在/我们似乎越来越依靠感官/来理解这个世界了/好像只有欲wang的对象/才是美好的/人类那沉默的灵魂/从头顶高高堕落/已堕落成一个无用的阑尾/只有它发作的时候/我们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感受到它存在的/强大。《灵魂》
在我眼里他虔诚的神情非常可笑,小玲却由衷地说好。诗人谦虚地问:方小玲,听小叶说你也喜欢诗,你喜欢谁的?小玲不好意思地说:只是瞎喜欢,上学那会儿,流行席慕容还有汪国真。
噢,他们?诗人好像不太熟悉,但他颇感兴趣地说,背两首听听。小玲想了想背道:总有些这样的时刻/正是为了爱/才悄悄躲开/躲开的是身影/躲不开的是那份默默的关怀/月光下的踯躇/睡梦里的徘徊/感情上的事情/常常说不明白/不是不敢爱/不是不去爱/怕只怕爱是一种伤害。这是汪国真的一首小诗,小玲非常喜欢。既便后来只要是文学爱好者一谈到汪国真就觉得丢份,小玲却不改初衷地喜欢这首诗,并对能写出这首诗的人深怀敬意。
我在高中的时间也喜欢过这首诗,曾经把它刻在了我的书桌上,像年糼的鲁迅在他的书桌上刻出一个梅花骨朵的“早”字一样。
诗人点着头说:忧郁,风花雪月,有点小资的情调。小玲说:汪国真的诗和你不是一路的。诗人说:除了他,你还喜欢谁?小玲说:台湾的席慕容,她有首《一颗开花的树》,如何/让你遇见/在/我最美丽的时候/为此/我在佛前跪了五百年/求他/为我们结一段尘缘/于是/佛把我化做一颗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而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那洒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
诗人听过完小玲的背诵之后,不置可否没加评论,只是说:听听我所喜欢的诗人的诗吧。他抬起苍白的脸,诵道:《给孩子埃利斯》,埃利斯/当乌鸫在幽林呼唤/那是你的灭顶之灾/你的嘴唇饮蓝色岩泉的清凉/当你的额头悄悄流血/别管远古的传说/和鸟飞的晦涩含义/而你轻步走进黑夜/那里挂满紫葡萄/你在蓝色中把手臂挥得更美/一片荆丛沙沙响/那有你如月的眼睛/噢埃利斯/你死了多久/你的身体是风信子/一个和尚把蜡白指头浸入其中/我们的沉默是黑色的洞穴/有时从中走出只温顺的野兽/慢慢垂下沉重的眼睑/黑色露水滴向你的太阳穴/是陨星最后的金色。
说实话这首诗听得我不知所云,如坠云雾。诗人却说:奥地利诗人特拉克尔写的,北岛极为欣赏的诗人,他参考了好几个版本,亲自翻译了这首诗。在这个时候我十分冒昧地插了一句话,我问:北岛是谁?小玲看了我一眼,很有深意。我脸一红,知道自己错了。我想北岛一定是一个出了名的诗人,诗人心目中的偶像。
诗人说:《给孩子埃利斯》这首诗里面其实还含有一个凄美的故事,埃利斯是十七世纪瑞典的一个青年矿工,结婚那天早上矿井发生事故,他被埋在了里面,很多年以后,人们在挖矿时又无意中发现了他,因为地下阴冷封闭的环境使他的尸体保存完好,人们于是找到了他年轻时的新娘,她还活着,但过去的新娘已经变成了干瘪的老太婆了,而他面容还像当初一样的年轻。
沉默了片刻,小玲说:好美的诗啊,原来还有这么沉重的背景,这个诗人他还有什么好诗呢。诗人又诵道:《衰亡》在白色的池塘上/野鸟们已惊飞四散/黄昏/寒风自我们的星球吹来/在我们的墓地上/夜垂下破损的额头/橡树下/我们荡起银色小舟/镇上白墙不断鸣响/在荆棘的拱门下/噢我的兄弟/我们是攀向午夜的盲目时针。《挽歌》睡眠和死亡/黑鹰们/整夜绕着这颗头颅俯冲/永恒的冰冷的波浪/会吞没人的金色影像/他的紫色身躯/碎裂在可怖暗礁上/一个黑暗的声音/在海上悲叹/暴雨般忧伤的妹妹/看那胆怯的沉船/在群星下/夜缄默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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