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网游竞技 > 犹记惊鸿照影 > 恍然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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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仿佛又回到了邪医谷,若耶溪畔,那一片密密的海棠花树间,当层层的雾气散尽,摇曳的花影之下,那人缓带青衫,卓然而立。冬日的阳光穿透重重枝叶,温存地抚上他的眉眼。

  我远远地看着他,静静等待浓雾重新涌上,将他带走,一如从前的每一次。然而这一次,他却慢慢向我走来,越来越近,带着久违的药香,还有那种熟悉的气息。

  他缓缓伸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上我的眉眼,微颤。或许是因为这次的梦境太过真实,我没来由地感到悲伤,那么哀婉,又那么温凉,心底的伤寂虽淡,却是一直顽强地绵延着不肯散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会在潜意识里抗拒着睁眼,不想让醒来之后挥之不散的惆怅空洞再次将我包围,于是,我便放任无边的黑暗,柔软又温存地再度将我环抱。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自己才完全清醒过来,睁开眼,触目所及的便是四周坚硬的石壁,然后一个女子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你醒了?"

  那声音我并不陌生,因此才会越发地不敢置信,我迟疑着转眸看她,素颜白裙,欺霜傲雪的美丽一如我记忆中的样子。

  我有些怔然,"漓陌姑娘?"恍然如梦,又或者,我根本就还没有醒来。

  她却并不理会我的仲怔,径直递了碗滚烫的药汁到我手上,我一时无力,那药碗险些自手中滑落,强自勉力,方略略稳住了。

  她难掩嘲讽地开口,"自己喝了,我可没时间伺候你。"

  说完,折转身就往光亮处走去,走了几步,却又站住,回过头来冷冷看我,"清小姐和邪医谷还真有缘,两次坠崖都能遇到,与其兴出那么多的是非,何不干脆死掉算了,留在世上,简直是徒增祸端--我倒想问问你,这样很好玩吗?"

  她本来就没打算要我回答,话音刚落,转身便走。我心下一急,也来不及过多思量,脱口就问:"他在哪里?"

  漓陌漂亮的唇角勾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什么也没说,径直走了出去。

  我环视四周,这才发觉,此刻,自己正身处在一个天然的岩洞中,身下铺了厚厚的虎皮,身上裹着暖暖的狐裘,岩洞内燃着几处篝火,倒是半点儿也不感觉冷。仰头将碗中的药汁一饮而尽,然后便情急地想要起身寻个究竟,然而这一用力,疼痛却刹时蔓延四肢百骸,不禁重又重重地摔了回去,再也聚不起半分气力。当下,心内便涌上了深深的无力感,随之而来的,还有淡淡的伤怀惆怅。

  即便是在沉睡之中,亦能感觉到的温凉注视,却原来,并不是梦。

  一连三天,我都没有办法起身,见到的,依旧只是漓陌冷冷的容颜。她每日为我施针疗伤,送药送粥,却不说一个字,放下就走,更不会理我是否有力气拿得动药碗,又或是吃了没有。

  而每次,我即便再无力也会强迫自己撑起身子,将她送来的药汁和粥喝尽,我没有再徒劳地挣扎,浪费力气,亦没有再多问她些什么。我知道,现在我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养足气力,然后,我才可以走出这岩洞,知道我想要知道的事情,见到我想要见的人。我微微闭目,三天了,他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到了第四天清晨,漓陌为我施完针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我尝试着扶着岩壁站了起来,然后一步一步,慢慢走了出去。外面是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骤然间从昏暗的岩洞中出来,一时竟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我难受地闭了闭眼,再睁开,定睛看去,面前枯木成林,却没有半个人影,雪地上,一排清浅孤单的脚印,向树林深处延伸而去。我跟着那脚印步入枯林,走了没多远,便见前方状似无序地堆放着几块大石,但细看,便知是一个简单精妙的阵法。

  不由得庆幸,如今受条件所限,苏修缅并没有摆出什么奇难怪阵,否则今日的我,即便看得透,只怕是也没有气力走出去。细细将那几堆石头的摆放暗自默记了几遍,又看了看方位走势,这才缓步入阵。其实并没用多大工夫,可是因为脚步片刻也不能停顿的缘故,待到出阵,鬓间已微有汗意,身体如此虚弱,连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略微顿了顿,调顺呼吸,再向前行不远,面前赫然便是一汪深潭,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潭水却并未起冰,宛若昆仑山顶上好的苍玉。碧潭边静坐着一个着青衫之人,怀抱秦筝,背对着我,平静地面向这汪幽碧,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一袭白衣的漓陌,清艳如霜,静立在他身后,当我不存在一般,连半分注视都吝于给予,所有的眸光都静默地投在那人清绝冷寂的背影之上,温柔宛然。

  再一次见到他,纵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仍恐相逢是梦中。不自觉地顿住脚步,那么近的距离,竟是久久迟疑,无法上前。而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有淡漠的话语随风传来,"你自崖上坠下,便是落在这潭水之中,所以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我的唇边,缓缓地带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我自然知道,一直都知道,过往种种,已不可追,也从未有过不切实际的奢望。我也从来没有放任自己去想,如果再见面,将会如何。因为我知道,自己所有的想象,在重新面对他的时候,必然会坍塌、分崩离析。

  似从未远离,又似,已经陌路。在苏修缅身边,总能让人感到一种侵骨的冷,可是这种冷,却带着温柔。而这种温柔,只有用心方能体会。犹如昆仑山顶,由九天落融的冰雪所化而成的天池水一般,虽蕴冷寒之神,却终年不结冰,清绝宛然;又如他的剑,"沉水龙雀",剑光冷,剑意却极温柔,每一剑所激起的惊世风华,无论是谁看到,都会有一刹那的痴迷,而惊醒时,往往便是魂断时,带着些许一去不复返的悲凉。

  与南承曜越微笑就越冷漠的绝然无情不同,苏修缅清绝冷寂,该出手时亦是从不留情,但内心深处,却常怀慈悲之意。

  邪医谷世代定下规矩,若要出师,必先弑师,他做到了。

  在十三岁之时,便以夺命的一剑,了结了从襁褓中便一直将他养大的师父苏古稀,自此以一柄"沉水龙雀",仗剑江湖。

  邪医谷还有另一个亘古不变的规矩,但凡求医问药者,从不收取银两珍宝为酬,但必要受治之人,完成谷主提出的一个条件,方肯救治。

  他拒绝过的达官显贵、江湖名侠无数,我曾亲眼见过,有人在谷外凄厉嚎啕,或哀求或诅咒,直至血涌而亡。而他则冷眼相看,丝毫不为所动。

  我也见过他费尽心力地施针救治乡下农妇、街边乞儿,所要的报酬不过是一杯粗茶、一首童谣。

  唯一的例外,大概便是我吧。

  那时的我,坠崖昏死,自然也就没有办法达成他的要求,而他,却依旧把我从鬼门关外拉了回来。

  后来我曾问他原因,他却只是极淡地笑,什么也不说,犹如寒冰溶化为涓流,润泽新梅。也曾轻笑宛然,问他,可想向我提什么样的要求,就这样平白坏了邪医谷规矩,岂不有损谷主之尊。

  他站在满树海棠花影之下,说,我还没有想到,在我想出之前,你先欠着。

  这一欠,便到如今,而这次他又再度救了我,漫漫岁月中,若要两清,不知要待几时,又可会有那一天。

  这样想着,忽然心底一惊,当年与我一同坠崖的疏影他救下了,可是这一回的臻玉,却不知是怎样的情形,自我醒来,从未见过她。她挟持疏影,又拖我坠崖,我虽并不喜欢她,却也不至于憎恨。因着董铭的事,我本就对她存了几分愧疚,此刻自己毫发未伤,因此希望能再见到他,所以,潜意识里,期待她能安然无恙。

  我暗自深吸了口气,上前在他身侧轻轻坐下,与他一同注视那一汪幽碧,"与我一同坠崖的女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没有任何动作,语气中亦是不带一丝感情,"死了,如今便沉在湖底。"

  我免不了有些难过,当下默不做声。

  他一面随意拨动手中的秦筝,一面淡淡开口,"以你现在所处的位置,如若还是这般心慈,日后的路将会很难走。我教你的棠花针,是让你自保用的,不是用来做游戏的。"

  我垂下眼眸不说话,他的筝音未停,继续开口道:"不说话,看来我猜得没错。你既能那么精准地把针刺进她的阳池穴,令她骤然间手麻无力,何不反手刺向她的咽喉更为简单。如若不是这潭水,一时的心软应该是早已害死了你自己。"

  我闻言转头看他,"你方才说她已经葬身湖底,又怎会知道她手上棠花针的位置?"

  他停了拨筝的手指,第一次转过眼眸来看我,"你以为,我看了她手上的棠花针,还会救她上来吗?"

  我一时怔住,不知该说什么,而他重又转回头,不再说话,自顾自地拨弄秦筝。低首清眸中,是亘古不变的寂寞,温凉得幽冷,幽冷得清绝。

  气氛有些冷涩,我并不想让这种凝滞横亘在我和他之间,于是强迫自己转换话题开口,然而那句话,却也一直放在我心上--

  "苏修缅,你怎么会在这里?"

  唇齿之间,柔软地摩擦着气息,隔了那么长时间,终于又再次唤出了这三个字,苏修缅。

  他拨筝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的名字,是不常被唤的。邪医谷内,他是众人仰望如神的"公子";江湖之中,他是世人口中惊艳传奇的"苏先生"。

  可我却只记得,当我的意识刚刚清醒,却发觉自己双眼不能视物,无助彷徨之时,响在耳际的那个声音。

  他说,不要怕,你不会瞎的。他的声音轻而温凉,如同上好的寒玉一般,我的心奇异地略略安定,问,你是谁。

  他静了片刻,然后开口,只有三个字--苏修缅。

  永世难忘,所以不忘。所以后来,即便知情,也不愿改了最初的称谓,只一径在唇齿间柔软地发出气息,声声唤他,苏修缅,苏修缅……

  我的唇边,缓缓勾出一个自嘲的笑意,那么婉转玲珑的少女心思,离我,已犹如一生那么远,却仍然记得,当年,意中眼中的缠绵。

  现如今,重新开口再唤这个名字,柔软依旧,却已在不知不觉中轻染伤怀。

  漓陌嘲讽厌恶的声音冷冷传来,"怎么会在这里?何不问问你自己,为什么不在上京好好地做你的三王妃,偏要跑到邺城来做俘虏惊动天下,邺城城楼那一役,王妃可是出尽了风头……"

  她的话还没说完,苏修缅便转眸淡淡看向了她,那眼光其实并不算冷,可是漓陌的话已生生止住。

  我尚未从她方才的话语中回过神来,却忽然听得身后枯林中风声大作,那是石阵被触动的声音。然后,一个声音淡而从容地随风传来,"不知林外是何方朋友,可否出来一见?"

  我倏然一惊,本能地起身,那声音的主人,赫然便是南承曜。

  苏修缅淡淡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头对着漓陌微一颔首,漓陌便转身径直往枯林处走去。

  我深深吸气,掉转了视线没有看他,然后力持平静地开口道:"漓陌姑娘,石阵里困住的是三殿下,我随你一道过去吧。"话是对着漓陌说的,可是想要告诉的人,却是苏修缅。

  漓陌冷笑,"这世上有谁不知你的夫婿就是名动天下的南朝三皇子,王妃何必还要再炫耀一遍呢?"

  我叹息,当下不再同她多说,也不去理会身后的苏修缅作何反应,微垂羽睫,一步步往枯林深处走去。

  身后,深潭静水幽碧莹然,美丽得恍若梦境。而我却一步步地远离,去向前方,现实与命定的方向。

  慢慢近了,才看清楚,石阵中大约困了十余人,骤然间见到我,或许是因为出乎意料,潋和南承曜,都带着片刻的怔然之色,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是潋先有动作的,他眼中的光彩粲然生辉,提步就要向我奔来,却因此再度触动了石阵,一块大石迎面便向他飞去,他反应敏捷,算是避过去了,尚未站定,便已急急地向我喊道:"姐,这石头堆里面有机关,你不要过来!"

  我快速扫了一眼已被触动的石阵,眼见得坤位的生门若隐若现,已成隐约的闭合之势。当下不再迟疑,也来不及解释,只是扬声对着石阵中的众人开口道:"跟着我说的方位走,不要停顿。"说罢,也来不及去注意他们的反应,一面密切注视着石阵的方位走势,一面尽量清晰开口,"往左三步,再往前七步……"

  待到他们全都安然无恙地走出石阵,我一直紧绷着的心神才放松下来,只觉得原本虚弱的身子更加无力。

  潋抢前一步上前握住我的肩,力道大到让我疼得止不住地微蹙了眉,可我知道,他这一次必然是被我吓坏了,即便现在,仍旧是惊魂未定。我的弟弟,平日里始终开朗坚韧的潋,此时此刻,连声音都带着颤抖--

  "二姐,你为什么不等我们回来?你可否知道,当我和三殿下赶到青木崖,远远地看着你坠崖却什么也来不及做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你是否知道,当我们一路沿着悬崖寻下来,却连半分你的影子都找不到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每一棵树、每一丛枯草堆,我们都不敢放过,知道这么漫无目的地找很蠢,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可是却依然不敢停下来!整整四天,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过的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潋,心下微酸,却说不出话来,勉强自己用力地弯起唇角,对他安抚性地笑了下,然后慢慢地调转视线,去看他身后的南承曜。即便方才凝神石阵时,我亦能感觉到他的眼光,片刻没有从我身上移开过,就像现在。他没有说话,出阵后亦是没有再上前一步,就那样一直静静看我,眸光犹如深海,让我的心,止不住地一颤。

  我勉强带上微笑走到他身边,"让殿下担心了,臣妾……"

  话未说完,已被他一把拥入怀中,起初尚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迟疑,然后慢慢的,感觉他的双臂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收紧。

  我没料到他会有如此举动,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他随行的一众属下全都默契十足地垂下眼,不看亦不动,只是面上的神情,仍无可避免地略显尴尬。有些赧颜,抵在他胸前的手轻握成拳去推他,他却根本不理会,越发用力地收紧了手臂。

  一时间,我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而他依旧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紧紧地抱着我,温热而略略紊乱的呼吸就拂在我的颈项间,酥麻一片。

  两个人的身子密密地契合着,恍惚中,竟然给了我一种错觉,仿佛我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所以才会那么用力,不避人前,亦久久不愿放手。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松开我,暗邃幽深的眸光细细巡过我的眉眼、肩颈、全身,似乎是在确认我是否真的安然无恙一般。

  "殿下,臣妾……"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刚想开口,却被他以一指轻点住唇,"我不想再听你自称臣妾。"略微粗粝的指,缓慢地摩挲着我的唇瓣,酥麻微痒的感觉让我双颊微热。

  正欲避开,却听见一个冰冷厌恶的女声传入耳中--

  "既是如此鹣鲽情深,又何至于任她身临险境,又是坠崖又是中毒地连累别人。堂堂南朝三皇子,没想到竟是这般地无能!"

  我倏然一惊,挣开南承曜转过身去。抬眼,便看到了白衣胜雪的漓陌身后静静立着的苏修缅。

  他没有说话。淡墨青衫,冷寂清绝。

  南承曜牢牢地搂着我,对漓陌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也不去理会我的僵硬,只如往昔一般,勾着天高云淡的些微笑意,对着苏修缅开了口,"原来是苏兄。"

  苏修缅静静面向我们,似在注视,又似根本没看,隔了不算近的距离和漫天风雪,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淡淡地一点头,算做是应答。

  我有些疑惑,他们两人都是名动天下的人物,彼此之间素有耳闻也是常情,可是现在看来,竟像是之前曾见过。

  南承曜似是看出了我的不解,侧眸对我微笑道:"我年少时,曾有一次和苏兄对剑眉山,那么多年过去了,当时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竟然一直都忘不掉。"

  我尚未应答,他已重新抬眼,依旧稳稳地搂着我,对着漓陌问道:"姑娘刚才说的中毒是什么意思?"

  漓陌冷笑:"自己王妃的事你还不知道,倒要来问我这个外人?"

  我回想起她方才的话,亦是有些疑惑,若说我中毒了,怎么自己半分感觉都没有,这么想着,竟不由得下意识地转眼去看苏修缅。

  他对上我的视线,"已经没事了。"

  漓陌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就为了解你身上的‘千日醉兰‘,公子耗了多少心力,他……"

  "漓陌。"

  苏修缅冷淡地一唤,止住了漓陌未完的话,她纵然再不甘,也只是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不再多说一个字。

  而南承曜搂着我的手臂倏然一紧,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经听得潋的声音急急地响起,"我姐姐怎么会中毒?"

  "好了,潋,我不是已经没事了吗?"我止住了他的继续追问,心底,却止不住地泛起了冷意和无力。

  "千日醉兰",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混入食物中是很难让人发觉,而服下之后,亦是无痛无感,行为举动如同常人一般。这毒算不得稀罕,亦不阴狠,只要不被催入"归心散"做药引,对身体其实并没有太多害处,然而想要完全解毒,却也是万般不易。

  "千种风情闻醉兰",这"千日醉兰"的毒,因着调制者配入剂量的不同,解法亦是各有千秋,若不知道具体配法而强行解毒,一个不慎便会引起血脉逆冲,让本沉眠于体内的毒瞬间致命。所以一般而言,若不是配毒之人亲力亲为,这个毒即便是日后察觉了,亦是解不了的,然而我如今却已安然无恙,这普天之下,能做到这一步的,恐怕只有苏修缅。

  只是,我却不知道,究竟是谁对我下的毒?又是为了什么?不由得转眼去看南承曜,他弧形优美的唇边没有了惯常的懒散笑意,面色虽然不变,然而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是阴沉难测。

  "看来是真的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不带任何感情地开口问苏修缅。

  "具体时间无法推断,但她染毒不到半年,不然即便是我,也无把握。"

  南承曜闻言,面色更是冷峻了几分,揽着我的手也不自觉地加大了力度。我嫁入三王府已经半年多了,这么说来,我身上的毒,便是嫁他之后才染上的。

  苏修缅看着他的样子,缓缓开口,"看来三殿下是一点儿都不知情,那么清儿也没必要再跟在你身边,日日不得安宁了。"

  南承曜平静地回视他,一面稳稳地搂着我,一面从容开口,"我想,我的王妃,日后必然不会再遇到这样的事,况且,有没有必要,也要问清儿自己才行。"

  顿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所幸,他并没有真来问我,而苏修缅淡淡看了我一眼,缓缓地拿起了他的"沉水龙雀"。

  我心下一惊,却听得他的声音冷淡而不留半分转圜地响起,"口说无用,三殿下若是想带清儿回去,便先接下苏某的三十招;如若不能,那即便是她自己愿意,也不行。"

  "公子……"

  我听见漓陌焦急的声音,然而只来得及唤了他一声,便被他冷淡的眼神止住了,那欺霜傲雪的美丽容颜上,带着惶急与幽怨,却只是咬牙噤声,狠狠地闭上了眼。

  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得南承曜的声音响在风雪中,且淡淡带笑,"当年眉山论剑,在下至今仍记忆犹新,今日之约,正求之不得。只是,苏兄确定只限三十招吗?"

  "三殿下若能接下苏某三十招,已足够。"

  我有些不解,苏修缅的剑术自然了得,可我也曾听他赞过"转魄"剑势,他那样的人,是从不轻易赞人的,南承曜能得他另眼相看,剑术自然不弱。

  我虽不懂用剑,却也知道,高手过招,常常是几百招之内都分不出胜负的,而他竟出言三十,又是为了什么?

  正想着,却听得南承曜漫不经心地笑道:"原来苏兄此举只为试探在下,并非夺人,苏兄对内子的关爱,在下代为谢过。"

  苏修缅眉目间的清冷并未因他的话而有丝毫的改变,他淡淡道:"三殿下忙于政务,没有太多时间练剑,而苏某的三十招,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接下的。"

  这一次,南承曜只是微微笑了下,并未说话,揽着我的肩往潋身边走去,嘱道:"照顾好你姐姐。"

  潋的眼中,现出抑制不住的兴奋之光,无论是南承曜还是苏修缅,他们的剑术早已成为世人心中的传奇。然而这两人,即便是年少仗剑江湖时,亦是很少出手,而一旦出手,便足以让观者惊艳痴迷、永世难忘。

  此番得了机会看他们比试,以潋爱武成痴的性子,又如何能不兴奋难当。他一面护着我后退到剑气所及的范围之外,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两人的身影。

  我心内纷乱,抬眸与他一道看去,却突然听到身旁漓陌冷淡微讽的声音,"能让天下两大绝顶剑客为你比试,王妃的面子可还真不小,不知道在他们当中,王妃希望谁胜谁负呢?"

  我微微闭眼,再睁开,没有转头看她,而是平静地直视前方开口道:"诚如姑娘所说,无论谁胜谁负,我都还是南朝三王妃慕容清,这一点,绝对不会改变。

  "转魄"一出,河山变色"。我还记得苏修缅说这话时,眼中微闪的亮光。

  在我的记忆中,只有这一次,他眼中亘古不变的寂寞,微溶为易于辨认的隐约期待,他说,唯有"转魄",方配得起"沉水龙雀"重新出鞘。

  "沉水龙雀"是他的剑,十年前,他以孩童之姿,手刃邪医谷上任谷主,亦是他的授业恩师苏古稀,遂继承了这柄剑,成了邪医谷的新主人。

  那是邪医谷代代相传的规矩,唯有强大到能杀死授业师尊,方算出师。而自苏古稀继任谷主以来,一甲子年间,邪医谷门下无一弟子。也因此,当苏修缅以十三之龄,便杀古稀之师时,整个江湖,一阵哗然。

  有些人以为这不过是个意外,因而提剑上门比试之人几乎踏破了邪医谷,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出去。

  自此,他便以一柄"沉水龙雀"行走江湖。待到束发那年,撇开邪医谷莫测高深的势力不提,江湖上已经无人不知"苏修缅"三个字了--这三个字的背后,便是剑术和医术的巅峰。

  到他十七岁的时候,"苏修缅"三个字却渐渐被人淡忘。正邪两道,即便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亦或是再张狂的门派掌门,见了他的面,都要规规矩矩地唤上一声--"苏先生"。

  及至弱冠,他便收起了那柄名动天下的"沉水龙雀",先换寻常铁剑,再换竹剑,待到心中有剑而手中无剑时,他便彻底隐于江湖,在邪医谷前遍布奇门遁甲之阵,将漠漠红尘隔绝于外。

  也因此,能听到他这样的话,见到他如此神情,才会让我心生讶异。

  那时的我,并不识得南承曜,只知道他是当朝三皇子,一柄"转魄",便是幼时习武后师承的名剑。

  他的剑法如何我并未见过,但能得到苏修缅如此评价,却非寻常高手所能做到。

  嫁入天家,虽无缘识得南承曜的剑法如何,却是有机会见过他那柄同样传奇的"转魄"剑。

  其实严格说来,"转魄"与"沉水龙雀"一样,若论剑身精良,或许并比不上"湛卢",它们之所以名动天下,大半是得益于用剑之人。

  苏修缅说,"转魄"从不轻易出鞘,一旦出鞘,势不空回。

  只可惜局势突变,南承曜贵为皇子,朝中之事尚应接不暇,根本无暇如从前年少时那般仗剑江湖,那柄"转魄",虽从不离身,但却如"沉水龙雀"一般,鲜有出鞘之机。

  可是如今,"转魄"剑出,而"沉水龙雀"的锋芒,亦是冷映雪色。

  我不懂剑,只能看到他们最初的那一招。

  枯林雪地里,"转魄"破空而来,带着妩媚的风情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慵懒的倦,可这慵倦之下,却暗藏着致命的凌厉,持剑之人,白衣胜雪、风姿惊世。

  漫天飞雪中,"沉水龙雀"横空出世,如同穿越千年的流星,那样美丽而温柔的一剑,瞬时惊起些许清风,带出一片淡墨之影,而那人亦是清绝遗世,缓带青衫惊鸿若。

  后来的比试,我便全然看不到了,他们的动作太快,剑光太过炫目,我只能隐约辨出一青一白两道人影,蛟若惊龙,迅疾如风。

  身旁的潋和漓陌,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比试的那两人,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一毫、惊动一分。

  潋的眉目间是显而易见的痴迷神往,而漓陌面上,则隐现担忧。

  疾风骤起,再停,我定睛看去,他们已经分开站定,漓陌早已忍不住,立刻奔了过去,我和潋也快步上前。

  走得近了,但见白衣青衫,皆安然如初,就连气息都尚算平稳。我的心略微定了定,至于谁胜谁负,我无法判断,且也并不关心,只要他们无恙,便已足够。

  漓陌眼带关切,却只是静静地立在苏修缅身后,无声地凝视他的背影。

  我略微顿了顿,然后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勉力调整了一下自己复杂而不稳的心绪,垂下羽睫,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南承曜身边。我看见他唇边原本漫不经心的笑意几不可察地在加深,而对面的苏修缅,则眉目间清绝如常,表情,也是极淡。

  南承曜微笑开口,"苏兄潜心武艺,非在下这些世俗中人可比,若是继续比下去,‘转魄‘必然挡不住‘沉水龙雀‘之锋。"

  苏修缅的表情依旧很淡,声音亦是波澜不惊,"三殿下能接下苏某三十招,已经够了,就此别过罢。"

  我的心倏然一惊,不受控制地抬眼看去,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恍如隔世的一见,却这么快,就要分离,还是说,此生能再见,我本该知足?虽是这样想着,却抑制不住心内的纷乱疼痛,整个人怔怔地,一动也不能动。

  恰此时,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臂拥住了我,稳稳地将我拥入怀中,我依旧有些茫然地抬眼看去,他并没有看我,优美的弧形唇角略略扬起,似是要说什么。然而,潋的声音却以更快的速度响起--

  "苏先生,在下慕容潋,一直仰慕先生剑法,虽然自觉人微技拙,但可否请先生赐教一二?"

  苏修缅看了一眼他握"湛卢"的手势,再转眸直视他的眼睛,"慕容公子过谦了,以你的资质修为,若勤加修炼,五年之后,有缘再见的话,苏某定当与公子一较高下。"

  他的话语极淡,却叫人无法再多说些什么,潋虽遗憾,却仍是慢慢收回了握着"湛卢"的手。片刻之后,重又潇洒地一扬眉,朗声笑道:"既有苏先生此言,慕容潋定当不负所望,五年之后,再亲自到邪医谷向先生讨教!"

  苏修缅微一颔首,没有多说什么,亦没有往我的方向看上一眼,转身便欲离开。

  "苏兄,请留步。"竟是南承曜出声唤住了他,"在下听闻邪医谷救人,必要满足谷主提出的一个条件以作回报,苏兄此次救下内子,不知道开出的条件是什么,在下必当尽力而为。"

  苏修缅顿住脚步,转眸道:"三殿下的意思是,由你来完成苏某的要求?"

  南承曜淡淡一笑,"自然,对于苏兄若提出的任何要求,在下必当全力而为。"

  苏修缅缓缓转眸向我,虽是对着南承曜开口,视线,却一直清寂静然地落在我身上,隔着风雪,他的声音听来有些飘忽--

  "只可惜,她欠我的,这一世是还不了了,等来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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