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都市言情 > 希年 > 第5章 不必知道人间何世

一个多月很快过去了。有一天盛天骄让盛可以过去总部,他进门一看,大哥坐在办公桌后面若有所思,面前摆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信封。
盛天骄示意他打开,说:“你看看这个。”
盛可以疑惑地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厚沓照片,有几十张之多。所有照片的主角都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一头棕红色长发十分引人注目,面容姣好,高挑丰满,从外貌到穿着都是贵妇级别的。
照片的背景很雷同,都是在某一条巷子里,背后是一家日本料理店。门脸很小,看起来平平无奇,店招是一幅海浪浮世绘,颇有一点陈旧了。
照片应该都是抓拍的,都是些动态的瞬间,下车、站在街边、往料理店门里走、扭过头来张望。
照片中的人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人拍摄,神情动作都很自然,一次都没望向镜头。
盛可以就有点纳闷了,就他所知,盛老大可不是爱偷拍的人,更不爱看。
“这是谁啊,干吗拍她的照片?”
盛天骄带点无奈地说:“这位女士叫郑知竹,你有印象吗?”
他没有。
“这是郑老先生的女儿,你几年前其实见过一次,他们一家大小来家里做客。不过你当时吃完饭就跑了,估计根本没印象。”
郑知竹是谁长什么样子盛可以确实不记得,郑老先生他还是知道的。那是盛楚生的好朋友,二人相识于微时,各奔前途,人情往来却一直没断过。
盛老先生巧取豪夺白手起家,终成一方豪富。郑老先生一路读书,博士毕业后留任母校任教,他研究的课题是哲学科学,十分冷僻,没有外快的路子。尽管他著作等身,但一生都不算宽裕。
六十五岁时郑老以教授的身份退休,之后两年老伴生病去世,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在国外定居,女儿在西京读完大学,上班几年后结了婚,嫁的是一个颇有钱的生意人。郑老先生只要在西京,逢年过节就会带着女儿女婿到盛家来走动,是不折不扣的世交。
盛可以听完这一段介绍更糊涂了,要是郑知竹没结婚,他可能以为又要相亲,但人都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啊,闹啥呢。
他直接就问了:“哥,然后呢,跟我有啥关系?”
盛天骄抬了抬下巴:“你注意到照片的背景了吗?”
“嗯,是家日料店吧。”
“一楼确实是一家普通的日本餐厅,从后门的楼梯上去,楼上三层是一个私人会所。”
盛可以觉得这个会所的选址未免有点太偏门了:“挺私人的,没人带估计都找不到。”
“是的,是故意这么搞的,因为这个地方是个地下赌场,只接待熟客,不对外开放。”
盛天骄叹口气,终于说出了前因后果:“小郑没结婚之前在澳门工作了几年,做酒店的大客户公关,跟着客人进出赌场多了,自己也下水玩,前前后后输了好几百万。她爸爸耗尽毕生积蓄,帮她还了赌债,让她离开澳门回大陆来上班,之后消停了一段时间,总算顺顺利利结了婚。这几年丈夫可能忙于工作,陪伴很少,她又赌上了。”
盛可以眼睛都睁大了,不管是在亲妈那里还是在盛家,他从小就被教育黄赌毒绝不能沾,沾边必死,怎么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还不懂这个道理?
“然后呢?她又跑澳门了?”
“没有,她就在这家会所玩,每周去三次,打德州扑克。”
盛可以觉得还行:“打打牌没关系吧,就算是赌博,也不至于输太多。”
盛天骄沉下脸:“你错了。”
他从抽屉里甩出一个更大的信封,信封里有更多照片:“这几个人你认识吗?”
这简直就是今日说法啊,大哥你把叙述节奏都给安排上了。
他匆匆看了几眼,说:“不认识。”
照片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气质浮夸张扬的,也有衣着朴素外表平凡的,不一而足,看上去没有任何共同点。
“这几个人是拉斯维加斯和澳门的资深职业玩家,玩百家乐、德州扑克、21点的,都有。有些以前参加过巡回赛,拿过分站冠军或者世界级的名次,有的现在活跃于各大赌场,从去年开始,他们的身影就不断出现在这家扑克会所,以普通客人的身份跟人玩。”盛天骄说。
盛可以反应很快:“当托啊?”
“确实是当托,还不是普通的托。普通的托只会让你买买东西,买什么花钱都有限,他们能让客人倾家荡产。”
在赌博这个领域,业余玩家再怎么技艺精通,都绝不可能跟专业选手相提并论。
“小郑去这种地方跟这种人玩,没有法律保障,又技不如人,还瘾头奇大,能有什么好下场?”
盛可以终于明白过来了:“她被人设局坑了?又输了很多钱吧?”
“没错。”
这位郑女士先输光了自己的积蓄、信用卡贷款、各个平台的贷款、一切可以动用挪用的现金流,然后开始借朋友同事家人的,都借到公公婆婆头上去了,再接下来偷偷摸摸抵押了家里房子,几百万拿出去,很快就没了,再然后是各种非正规的高利率网贷、小额贷,最后实在没钱了,会所的人图穷匕首见,开始直接借钱给她,不用抵押,即借即拿,拿到钱马上招呼她上桌玩。赌徒到那一刻已经输红了眼,猪油蒙了心,根本不会去管后果。
本质上是一个滥赌鬼平平无奇的人生小故事。
盛可以听得咋舌。
他见过世面,知道高利贷的坑比赌博本身更吓人。一个人如果有钱,一直输的都是自己的钱,最后无非就是输光拉倒,睡大街还是吃垃圾都属于活该,想通了咬咬牙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
问题在于没有人会止步于只输自己的钱,赌鬼之所以神憎鬼厌,就在于他一定会借钱,骗钱,甚至抢钱,硬给自己的人生挖出一个无底洞,黑漆漆的,没有止境。这个人就此一直跌落下去,直到把自己,家人以及一切社会关系能够带来的资源都吞噬殆尽为止,除了一死了之,没有别的出路。
盛可以跟着哥哥去过好几次拉斯维加斯,盛天骄不准他碰任何游戏,只准跟着看。他自己进去有公关帮他换好两百万的筹码,玩四五个小时去吃饭,赢多少算多少,输了也无所谓。
如果没一会儿就输光两百万,那就提前离场,绝不流连。
以盛天骄的身家,就是一天输两个亿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出门,毫发无损,但他永远卡住自己的分寸,从不追加筹码。
两百万就是两百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盛天骄不是去赌场玩的,是去做自控力实验的,想必他明白其中的凶险,因此绝不相信其他人能见好就收浅尝辄止。
从这个角度来看,盛天骄不让弟弟掌握现金很有道理。他自己不赌,只要有钱,保不齐其他人黏上来拖他下水,他有时候是可以很糊涂的。
盛可以嘀咕了一声:“前前后后这个姐姐一共借了多少钱啊?”
“各种网贷高利贷,连本带利差不多两千万吧。”
“啊?”
两千万对普通人来说是天文数字,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挣到或者存下那么多钱,短期内一笔进出更是天方夜谭。
盛可以吓一跳。
盛天骄长叹一声:“现在已经被人追到自己家里,父母家里,甚至以前的同事家里去了。她自己早就没有任何积蓄了,现在老公根本不见她,已经在起诉离婚,你要知道赌债是不能作为夫妻债务双方共同承担的。”
“所以她来找你借钱还债?”盛可以觉得这个姐姐胆儿有点肥。
盛天骄露出了无奈的神情:“她自己来找我我肯定不会理的,我一向来知道赌棍无药可救,但来的是她父亲,老爷子走投无路了。”
饶是见惯了大风浪,盛天骄仍然忍不住对世交的长辈流露出几分同情。他也是有下一代的人了,很清楚儿孙不争气能叫人多伤神,想到这里还特别多看了盛可以一眼。
盛可以非常敏锐:“看我干啥?我又不赌博。”
盛天骄平淡地说:“我谅你也不敢。”
盛可以赶紧把话头带回原来的主题上,别给自己找磕碜。
“然后呢?郑老爷子跟你借钱?”
“他的本意是借钱去填了他女儿的赌债,明说了现在无力偿还,但会尽快从现在住的房子搬出去,等把房子卖了,马上还我一部分。”
盛可以很不落忍:“哥,你不至于吧?他这么老了还能搬到哪里去住?你又不少这两千万。”说完吐吐舌头,生怕被大哥骂慷他人之慨,毕竟又不是他出钱。
盛天骄没训他,沉吟不语,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得对,这一笔钱我可以帮她还。但你想过没有,只要她继续赌,就会继续欠,老爷子的房子也好,其他东西也好,迟早都保不住。”
这是世事洞明的话,入情入理。沉迷赌博的人大半会丧失理性,没有廉耻,渐渐变成像疯子一样,除了搞钱翻本,脑子里留不下任何东西。
这个郑小姐现在当然是跪在老父亲面前哭天抢地赌咒发誓,说只要帮她过了这一关,以后绝不再赌,让她剁手担保都会答应,因为亲爹是最后的希望。
等真的过了这一关,只要她捞到一点点钱,马上会出门往打牌的地方走。或者更可怕,她会想方设法去找不属于自己的钱,继续赌,直到死在这个上面为止。
盛可以懂哥哥的意思,只好挠头:“那怎么办?”
盛天骄已经很透彻地想过这件事了,说:“必须端掉这个地下赌场,端掉之前,把小郑输的钱弄回来。”
盛可以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说:“直接报警端掉不就能拿回来了吗?”
盛天骄摇摇头:“这些地下赌场都连带做钱庄生意,这边吞进来的钱转手就洗出去了,我估计就算立案,小郑输掉的钱多半也追不回来,而她借的钱除了高利贷可能不用全部还之外,其他贷款怎么都是免不了的。”
盛可以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说,就算你给她还了,她还是背着债。”随即纠正了自己的说法,“郑老爷子还是背着债?”
“是的。”盛天骄说,“两千万我给了就给了,老爷子是有骨气的人,一定会千方百计想要还我,所以最好是能想个办法把她输出去的钱拿回来。”
他看看自己兄弟,内心很感慨:“老头子可怜呐,一辈子安贫乐道,七十岁了还要为这些事情烦恼。”
盛可以一激灵:“哥,你啥意思?你是不是想找人去地下赌场玩,顺便把钱赢回来?来一出局中局黑吃黑?”
他难以免俗地高估了自己:“我可不去,我不会玩,哥,你认识那么多玩牌玩百家乐的高手,找专业的去啊!针尖对麦芒。”
盛天骄难得地翻了一个白眼:“有你什么事?高中起你的数学就没及过格,打牌也好,打麻将也好,21点也好,除了运气,都靠算,你能算得出什么来?”
盛可以嘀咕:“说得好好的,干吗要人身攻击?”
盛天骄不理他:“普通人别想了,专业高手也不行。但凡业内有头有脸的玩家,一落地西京,赌场那边必然就知道了,去了白去,他们不会上当的。”
盛天骄慢条斯理抽丝剥茧,说到这里的时候,数学和算这两个词在盛可以的脑子里碰撞,瞬间闪出灿烂光芒,照亮一个熟悉的人名。
盛可以明白了,说:“哥,我算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来了,你想让乔希年去!”
盛天骄笑了,一个属于老狐狸的微笑,既含蓄又把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盛可以拨浪鼓一般摇头:“不行不行不行,太危险了,那种鬼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我不能让希年去冒险。”
他的反应也在盛天骄意料之中。
“没什么好冒险的,她就是去玩。我找人教教她,你带她去去几次熟悉一下环境,试试水,行不行不必现在就有定论。”
他看看盛可以:“我特别允许用你的信用卡换筹码,让乔希年上桌,一段时间之内输赢都不必在意。”
盛可以一脸狐疑:“然后呢?”
“然后看情况再说。”
盛可以想了想:“我得和希年商量一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盛天骄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说:“那当然,你去和她商量吧!”若无其事之间,他放出了大招:“做私募基金可比去玩牌压力大多了。”
盛可以一凛。
盛天骄把弟弟的表情看在眼里,回眼去望桌上摆着的紫翡翠观音坐像,不知道我佛慈悲,度不度贪者。
“小事见真章,你知道我的风格,所以你不妨和乔小姐商量一下,看能不能顺顺利利把这件小事办了。”
盛可以背上的毛都竖起来了:“哥?”
这都不叫图穷匕首见,什么叫图穷匕首见?
盛可以从哥哥那里出来,已经是下午了,他在自己车上嘀咕了一整路。
一会儿觉得盛天骄的想法挺对,一会儿觉得自己和乔希年都被算计了,七情上脸的,让司机都忍不住往后瞥了他几回,觉得老板今天的情绪怎么不太稳定呢。
他直奔方圆包子店,进去先通知袁哥要吃饭,然后找到乔希年,劈头就把这事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这一次他没再藏着掖着了,把自己和盛天骄的关系说得很明白。
其他部分,说他实诚很实诚,说他鸡贼也很鸡贼,他压根没提私募基金这事儿,怕的是乔希年受惊,重心主要放在了描述郑老爷子的晚景凄凉之上。
果然乔希年被打动了。
“两千万啊,这么多钱,这位郑老师肯定很难过。”
盛可以说:“肯定,家里有个这么不省心的孩子。”
乔希年微笑:“你大哥好像也觉得你挺不省心的呢。”
盛可以哼了一声:“打人不打脸,咱们俩不应该是一头的吗?”
乔希年抿嘴,随即说:“除了我没有其他人能去吗?我除了上一次在你们家,从来没有打过牌。”
盛可以把自己和盛天骄的讨论拿来说了一遍,听起来颇为深思熟虑:“专业的高手都有名有姓,一到那个会所八百米内就被人发现了,那些人不会上钩的,普通人就没什么用,玩得再好也干不过庄家。”
乔希年很自觉地把自己归类到了普通人:“那我肯定也不行啊!”
盛可以看着她,说:“我跟你说良心话,我和我哥一样,也觉得干这件事其他人都没戏,你肯定行。”
他有论据:“你看,你学了半小时怎么打麻将,就差点把蒋凡给打哭了,没办法,脑子在那儿啊。你要知道那哥们技术很不错的,我看他玩过好几回,真没见他怎么输过。”
他伸手把乔希年垂到脸边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认真地说:“而且你的师傅是小李,还能有比这个更低的起点吗?”
乔希年“扑哧”笑了出来。
盛可以也笑,说:“你说说看,你愿意去吗?”
乔希年垂下头:“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但那个郑老太爷是真的很可怜。”
她说的每一个字里都充满了真实的悲悯:“你哥哥想得很周到,有的人确实不愿意白得别人恩惠,就算借钱给他,无非也就是解了燃眉之急,身上的负担并没有真正减轻。要是能赢回来再抓坏人的话,郑老爷子就能真的松口气了。”
如果盛天骄听到这番话,必然会引乔希年为知音。
盛可以咂摸了一下乔希年的语气,试探着说:“那……要么咱们试试?”
乔希年犹豫着,想应承又不敢肯定:“行不行?”她心慌慌地,情不自禁又加了一句,“要不行怎么办?”
盛可以一挥手:“肯定行,又不是马上就去大决战,我哥说了先去正常玩一段时间,那最差能差到哪里去?无非就是输点钱,输他的。”
想到能输点儿哥哥的钱,他心里居然还挺高兴,有一种孩子气的报复快感。
“我哥输得起,放心吧。”
乔希年没有他的心那么大,未知的忐忑一贯能让她焦虑不安,她垂下眼帘看地面,犹疑地说:“我到时候,到时候怎么去啊?我要一个人去吗?”
盛可以趴在桌子上笑:“当然是我跟你一起去啊!”他对乔希年眨眨眼,“作为全西京最出名的地主家的傻儿子,我可是带你进那个会所最好的掩护了。”
乔希年在他面前笑得格外多,眼睛弯弯的,眼神里有光彩:“干吗这样说自己?”
盛可以毫不在意地耸耸肩:“世人既然如此公认,我就不挣扎了。”他拉过乔希年的手,乔希年惊慌失措地往后缩,盛可以却全然未曾察觉。他像个准备和同伴一起去干坏事的淘气少年,被兴奋冲昏了头脑:“我们可以扮情侣,你记得脾气坏一点,要对我呼来喝去,把我当提款机一样看待,这样他们就知道有一只大肥羊上钩了。嘿嘿,演这个角色我特别熟。”
乔希年笑了,那一绺不听话的刘海又荡到了额前,她顺势抽出手把刘海抿到耳后,说:“对了,今天小李来了,说要和我过一下方圆包子店的数据,这是为什么啊?”
盛可以眼睛一亮:“小李?”
小李是投资服务部门的,他老板是陈大雷,这个部门负责项目调查和数据分析。一般来说,哪个公司想要拿到盛世的投资,项目调查是第一关,过不了那就一点戏都没有了。
陈大雷怎么会无端端把小李弄过来看什么数据?
他第二天上班就兴冲冲去找陈大雷,人家有点迷惑:“盛总,您不知道?这是盛董亲自交代的,说让我们研究一下这个项目,有眉目的话尽快把它做起来。”
盛可以兴高采烈点头:“没错,尽快动起来!”
陈大雷笑:“我们看过数据了,很漂亮,乔小姐的财务控制简直神了。”他并不是在老板面前拍乔希年马屁,是真的心服口服,天才如同流星群,有眼睛的人都不可能错过。
盛天骄做事情的风格和弟弟不一样,他言出必行,能做多彻底就会做多彻底。说动就动的不仅仅是方圆包子店的项目,还有针对地下赌场的计划。
为了让乔希年做好准备,他从澳门请了两个赌场专家到西京两个礼拜,密集训练乔希年,天天安排得紧紧张张的。
她起早贪黑,进门出门都一路小跑,训练回来还得管方圆包子店的账,乐乐都顾不上了,全丢给老板娘。
老板他们搞不清楚乔希年到底去干什么,她总不能从实招来自己帮人赌博,只好跟盛可以串供,说是去他们公司帮财务算账。
既然是盛可以的安排,加上每天专车专人接送,来的人都毕恭毕敬,足见靠谱,老板娘他们也就不担心了。
乔希年一忙,盛可以来吃饭的次数也跟着骤减,连续三四天影子都不见,两口子空下来闲谈就说这状况未免太明显了吧,铁证如山。这个姓盛的左吃包子右吃包子,包子不是重点,重点是对我们家乔希年有意思!
老板娘是女人,想得长远,一说到有意思三个字,思绪已经飞到了遥远的未来,什么领证摆酒见公婆啊,早生贵子白头偕老啊……畅想一番之后,她真心实意开始担忧乔希年带个娃儿,不晓得盛可以的家里人接不接受,人家条件那么好,“二婚拖油瓶”总不是什么加分项。
袁哥同意盛可以多半对乔希年有意思,可希年不在,盛二爷居然就完全不来,他还是有点不开心,毕竟暗地里袁哥一直认为自己的厨艺才是盛可以的真爱。
老板娘敲着他的脑壳嘲笑:“吃饭嘛,吃饱了就不想吃了,哪里有喜欢的人在一起那么好耍,你懂啥子?”
袁哥理直气壮:“我啷个不懂哎,我跟你在一起最好耍了我还不晓得啊!”
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靠着老公肩膀摸他的脸,柔情蜜意:“我情哥嘴巴就是甜,听起心头舒服。”
袁哥亲她的手:“那是,真心话。”
琪琪和乐乐在旁边看动画片,看到他们俩腻歪,琪琪对乐乐说:“我妈老汉又撒狗粮了,我们进去看吧。”
乐乐问:“什么是撒狗粮?”奶声奶气的。
琪琪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不知道如何解释,于是老道地采取了一招声东击西,转移了小天才的注意力:“哎呀,熊大被抓了。”
乐乐小声抱怨:“熊大不好看,太幼稚了。”
他扭头问老板娘:“我妈妈呢?我要她给我讲宇宙大爆炸的故事。”
老板娘赶紧哄他:“你妈妈有工作,要晚点回来,方孃孃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乐乐毫不留情道:“你又不懂宇宙大爆炸是什么。”
吐槽完之后继续黏着琪琪看他没兴趣的熊大,反正只要琪琪高兴就好了。
老板娘悻悻然道:“为啥子聪明娃儿都有点欠抽哎?”
袁哥盘起腿在床上坐着,听了就笑:“你是不懂宇宙嘛,娃儿也没乱说。”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袁哥的手机响了,说曹操曹操就到,盛可以冒出来了。
一边打电话一边还在下面喊门:“袁哥,袁哥。”
两口子下去把他接进来,盛可以穿着整整齐齐上班的西装,风度翩翩,玉树临风,袁哥劈头就问:“没吃饭哇,给你下个面行不行?”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这段时间跑哪儿去了人都看不见。”语气挺哀怨。
老板娘同时出声:“希年没在,你晓得她没在哈。”
盛可以一脸精疲力尽:“我出差呀出差,去了好几个地方呢,累死我了,今天才回来。”
他哥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去哪儿都带着他,看得死死的。盛可以也不敢说个不字,突然之间就忙得四脚朝天。
他一屁股坐下,这才回答老板娘:“我晓得希年没在,她在我们总部培训呢!”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有四川口音了。
老板娘有点茫然:“训练啥子,不是去算账吗?”
盛可以说漏了嘴,赶紧含糊过去:“我们公司大,规矩多,算账也要培训。”
老板娘就很高兴:“说真的哈,你是不是准备让希年去你们公司上班?是不是都开始培训了?我说哈,她管账肯定得行。”她一边跟老公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哪怕盛可以本来不这么想,今天也要逼他考虑一下。
盛可以心想这全不是一码事,可千万不能给老板娘他们画饼,万一事情搞不成,自己脸往哪儿搁?他赶紧往回圆:“先培训,上不上班还没说定,定了我第一时间跟老板娘你汇报。”
老板娘认为这么说就是有八分成算了,由衷感到高兴。
她的想法很简单,大公司,高级白领,在国际金融中心那种门面吓死人的地方上班,咋个都比在包子店当服务员强,何况还能和盛可以朝夕相处。对乔希年,方姐有一种微妙的当妈的心情,希望乔希年有个好归宿,盛可以看起来又还挺靠谱的。
盛可以不知道老板娘心里这么多弯弯绕绕,说完这两句,脱了外套跑到厨房去了。袁哥忙忙碌碌地正在给他煮面,盛可以劈头就谴责:“袁哥,你不讲义气哦。”
袁哥大怒,不知道为什么被人说没义气。但四川人被说没义气,那是必须要大怒的。
“胡说!”然后再问,“为啥子这么说?”
盛可以卷着自己的袖子,一脸嗔怪地回答:“说好了我给你投资川菜馆的是不是?菜单设计我都给你做了是不是?你怎么能又答应要跟泰格哥合作呢,没个先来后到的吗?”
袁哥一脸茫然:“啥?谁是泰哥哥。”
“一个眯眯眼的大胖子,有点年纪了,脑袋跟电灯泡一样亮,有印象吗?”
袁哥想了老半天眼睛一亮,印象回来了,他点头:“是有这么一个人!”
他想起来的原因是这个人太能吃了。
“那天你们屋头请客,我那个川菜小吃台子面前本来没得啥子人,结果他来了之后一个人吃了十个人的份,还到处去招呼人来,很早就把东西吃精光。我都有点不好意思,没整够量。”
他扭头冲着厨房外告诉老板娘:“就是我跟你说那个胖子,带我去吃酒的那个。”
盛可以很悲愤,那天一个人吃十个人份的主儿原来不止一个,小李已经有姓名了,而他呢,自家请客,自己啥都没吃着,回去啃了两块饼干,这是造的什么孽!
他告诉老板:“那个人是我哥的总裁班同学,叫泰格,我们叫他泰格哥。他是国内一个大公司的创始人之一,早几年套现几十个亿洗手上岸了,现在就是享受生活,做做投资。我跟你说,这个哥哥特别爱吃,特别特别爱吃,经常为了一顿饭飞十五个小时去一趟欧洲,吃完第二天又飞回来。”
老板娘在旁边给出了一个简要中肯的评论:“活该胖。”
盛可以说:“确实!”
他问袁哥:“你后来怎么就没跟他联系了呢?”
袁哥眼睛瞪得滚圆:“联系他干啥子?我又跟他没得好熟。”他在周身摸了一下,“哎,他好像给了我一个片片写了号码,不晓得去哪了。”
方姐哼了一声:“一张方纸片片哇,洗烂了,丢了。”
盛可以没脾气,敢情是袁哥当时手机没电了,泰格哥亲自给他一张名片,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面子,到袁哥这儿下场这么凄凉。
他前几天出差去上港,跟团队一起见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今天上午才回来,一落地机场直接去公司开会,开到下午四点多。忽然电话响了,安娜告诉他有个名字叫泰格哥的人杀到了办公室,点名道姓要盛可以赶紧去见他。
据安娜说,他一头冲进办公室,坐下来顺手就指挥上了,要安娜赶紧把茶台理一理,他带了极品的三十年陈老班章来跟盛老二喝一壶,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
盛可以给整蒙了,匆忙结束会议回到办公室一看,讲究人啊,自带茶叶还自带茶具,包里掏出一个瓷盒儿,一揭盖拿出个红色的小建盏放在茶台上,已经自己喝上了。
泰格是盛天骄的朋友,年纪大了盛可以不止一轮,算长辈,确实有资格不跟他客气。但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位爷跑来干吗呢?
他就问了:“泰格哥,今天这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泰格哥168公分,86公斤重,吃喝不忌口,后脑勺凸起一块肉墩儿,血压血糖估计都低不了,皮肤黑黑的,穿着二十块一件的圆领老头衫,十五块一双的夹脚拖鞋,国潮品牌大胯裆裤,戴个黑边小圆圈眼镜。看他那劲儿,就差没把闲云野鹤四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他回答说:“我不是来找你的。”
盛可以忍不住看了看周围,既然如此,那在场两个人里必然有一个人走错了地方。
泰格哥没有胡言,他来这儿真的不是来找盛可以的。
“我问你,上个月你家请客,那个川菜厨师上哪儿请来的?”这人性子急,不等盛可以开口,自己先报了一串名字:“富贵?珊瑚?白犀牛?”都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高级川菜馆子,没有一家在西京。
盛可以摇头:“都不是。”
泰格哥拍大腿:“怎么可能!这么牛逼的厨师还能藏在哪儿,藏那么久?我居然以前没吃过,而且到处打听都打听不到!”
盛可以忍不住笑,平心而论,袁哥做的菜是真好吃,能吃得人五体熨帖,内心柔软,但毕竟只是菜。中国那么大,指不定什么地方就藏着个把民间食神,别人就算了,以泰格哥见多识广的程度,这个激动劲儿不至于。
他直言不讳地问人家:“哥,你怎么了这是?生平不识回锅肉吗?”
泰格哥正色:“你不懂。”
他端着自己的小杯子抿茶,慢条斯理在那儿说上书了,还挺有范儿,从源头开始扯:“我跟你说,中国川菜菜系是最接近法国菜的,食材多样,讲究佐料配伍,不拘一格,高人辈出,各有特色。”
盛可以洗耳恭听,暗想不给这个哥哥一把折扇一个惊堂木简直是浪费。
泰格哥继续:“川菜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八大菜系之一,分支繁多,一地一风,自贡和乐山菜式就迥异,百型百味。觉得川菜只有一味辣,那是没有见识的人才这么想。”
“如此源远流长,自然有大家,其中有四大宗师,明末到新中国,传承一直绵延不断,钱、蔡、李、臧,前三家都人丁旺盛,开枝散叶,子孙加徒弟,出师一个,开一家馆子。别说咱们国内了,三藩市新德里,多的是这三家的徒子徒孙,尤其是蔡家,特别爱生养,又不拘什么传男不传女的旧训,女大厨也出过好几个。白犀牛的主厨就是蔡家人,蔡珊珊,珊姐,我特熟。他们家规矩严,掌门的老爷子来店里,珊姐恨不得跪着去接。”
盛可以似懂非懂点头。
泰格哥继续:“只有臧家,和前面三大家都不一样,他们不开店,祖祖辈辈给达官贵人当私厨。川菜很多食材是贱物,内脏下水什么的,贱物贱做,浓汤重味,好吃,但上不了台面。臧家的流派是贵物贱物都贵做,食材讲究,手法精细,用一句现在的话说,从没有格调的地方硬是创作出格调来。”
盛可以忍不住打了个岔:“泰格哥,这跟我们袁哥有什么关系?”
泰格哥瞪他一眼:“你们家袁哥?他八成是臧家的传人。”
盛可以昂起头来想了想家宴上那精致可爱得不像川菜的小碟子面,一片片吃的耳片,忽然感觉袁哥的出品确实有点泰格哥说的那意思。
泰格哥一走,盛可以下班就往花市街来了,现在转述完这一段,老板两口子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他明白他们的感受:“过了是不是?我也是这么想的,简直了,什么四大宗师,跟写小说似的。”
他又摇摇头:“不知道谁编出这么一大段来骗他玩。”
袁哥若有所思:“那啥四大宗师,你再说一次,都姓啥?”
盛可以记得清清楚楚:“钱、蔡、李、臧。”
袁哥眼睛突然亮了:“最后一个,是哪个字?”
盛可以打开手机搜出来给袁哥看:“这个字。”
袁哥恍然大悟:“是他。”
盛可以和老板娘异口同声问:“是谁?”
袁哥说:“我师傅。”
盛可以和老板娘又异口同声:“啥?”
袁哥指着那个字:“我师傅是这个姓没错,我见过他的身份证。”
老板娘说:“你哪个师傅?在简阳租你们房子天天让你给他做饭那个?”
“是啊,老头子懒得很,菜不爱买,火不爱烧,那时候没得啥子外卖,他有时候饿一天奄奄一息都不做饭,我们都喊他齐大爷。”
盛可以迷惑:“怎么又姓齐了?”
“不是,他女儿姓齐。”
听的人更迷惑了:“怎么爸爸反过来跟女儿姓啊?”
袁哥从头到尾给他解释了一下。
这位臧大爷是正宗成都人,自己说的祖祖辈辈都是成都人。他二十岁出头闪婚,没多久就离了,离完婚才知道前妻怀了孕。
臧大爷当时年轻,不知道责任两个字怎么写,贪玩图轻松,没管前妻母女死活,自己浪去了,害得人家女方无依无靠,只好挺着大肚子回到简阳老家。
幸好家里人支持,前妻顺利生下孩子,过几年另外嫁了个挺好的人,又生了一个儿子,后爸姓齐,对继女很疼爱。姑娘也就跟着姓齐,一家人其乐融融,过得很幸福。
几十年过去,臧小伙变成了臧大爷,膝下无儿无女,一辈子的玩乐忽然之间毫无结果,于是有了飘零之思,打听到了前妻的下落之后,居然跑到简阳来认女儿来了。
人家姑娘铁了心姓齐,对这个找上门来的老爸完全不待见,当着他的面把门一甩,不闻不问。藏大爷没办法,只好在旁边租了一个屋子住下来,想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不定过几天女儿想开了,事情能有转机。
那屋子就是袁哥家的,前面一间租给他,后面两间自家住。大家都搞不清楚这个人什么来头,听他说自己是齐妹子家的亲戚,就干脆叫他齐大爷,这名号就是这么来的。
住了一年多快两年,齐妹子始终不认亲爹,他只好灰溜溜回成都去了,啥都没捞着,除了教袁哥做菜,也啥都没留下。
这么一说盛可以终于明白过来了,他表示这位齐大爷活该,栽树耕田下苦功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丰收了你屁颠屁颠过来想摘桃子,轮得到你吗?
袁哥这个人既公平又感恩:“你说得也对,但不管咋个,还是我师傅哈,别人还是教了我本事的,我就不说他坏话了。”
盛可以点点头:“好吧,反正,泰格哥说了,臧家的人一直在深门大院做私房菜,新中国成立后也没出来开过馆子,普通人不怎么知道,这家人丁不旺,连续几代都是单传。后来唯一的传人既不再执业,也不授徒,干脆就这么消失了,这么看来,难道你师傅就是这个臧家的传人?”
他数学还挺好,会四舍五入:“所以掐指一算,能不能说袁哥你现在就是臧系川菜的传人,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袁哥用鼻子哼哼两声,露出了“这种馅饼不可能会砸到我头上”的经典表情。
他跟盛可以聊天不耽误干活儿,三两下把面煮好了,连汤带肉浇了一勺红烧猪头肉当浇头,捡了一碟泡菜,给盛可以放到桌上,根本没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啥子传人不传人,我烧的菜人人会烧,有啥子了不起。”
盛可以露出了受伤的表情:“袁哥,我用我吃喝玩乐三十年的经验告诉你,你是错的,真的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盛老二吃遍天下,你以为我是那么好征服的吗?”
老板娘在旁边吃吃笑:“太肉麻了嘛,哎,就算袁哥是那个啥子派传人嘛,有啥子好处?未必外头挂个牌子说我们是正宗臧氏川菜啊,每个盒饭能多卖五块钱不?”
盛可以严肃地说:“老板娘,你格局小了啊。”
天上确实有时候会掉馅饼,有时候饼的尺寸还有点大,能把人直接砸晕在地。
泰格哥找盛可以的目的非常简单,他在盛家家宴上吃了袁哥做的菜之后,念念不忘,想让盛可以出面找袁哥一起开一家精品馆子,把臧氏川菜的风味传承下去。
他这些年做投资做得很溜,模式都想明白了,袁哥一分钱不用出,技术入股,泰格哥来投资,盛可以愿意的话也参与。第一家店预算五百万,誓要开成西京乃至国内都赫赫有名的高级餐馆,开出来第一年就要将各种评级斩落马下,出道即巅峰。
这位爷是真心的,财富地位和实力又在那里摆着,换个人说出来相当于纯吹牛的愿景,泰格哥一出马就是指日可待。
然而这一点盛可以知道,袁哥可不知道,当时说得高兴,一回头名片都给洗没了,态度可见一斑。
盛可以现在来问他觉得行不行,他的心脏就有点受不了。
五百万这种数字的钱,对袁哥来说根本不真实,相当于白日做梦,夏夜说鬼。他答:“当然不行哦,吓死人,我搞现在的包子店都搞不赢,还敢开五百万一个的馆子啊。”
盛可以掰着筷子准备开吃,一不小心把话说漏了:“包子店你别操心了,我们公司会投连锁,数据看完了,正在准备提案,搞完了会来跟你们谈的。到时候运营团队接手过去,老板你不用做啥,每年分钱就行。”
老板娘在收拾桌子,老板在收拾厨房,两个人一里一外,听到这句话突然同时停止了动作。
老板娘走过来站在盛可以旁边问:“你说啥子?”
盛可以举着筷子刚要嗦第一口面,赶紧放下,后悔自己嘴又太快,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就藏不住半点事儿呢。
既然说都说起来了,盛可以只好把事情跟老板两口子好好说了一遍:“公司准备接手了,钱没问题,专业团队都在组建了。”
老板娘神往地望着厨房的高处:“开连锁哟,那要开好多家。”
盛可以说:“开得不好几十家,开得好全国开,几千家都有可能。”
袁哥菜刀都有点拿不住了,腿有点软:“几千家?那要投好多钱去开,要好多人一起做包子。”
盛可以对他笑:“连锁店的开法和咱们一家店两家店完全不一样,你不用操心。到时候你就拿几个点的股份,一年分个几百万就好了。”
袁哥赶紧坐下,这些几十万、几百万,甚至几千万的数字,他好像都是在盛可以这里才听得到。仔细观察盛可以的做派和神情,他又觉得这个人有来历,并没有跟他瞎说。
这种美妙得都不太敢去想象的感觉太有冲击力了,老板和老板娘必须要手拉手才能共同面对。
“开几千家店,每年可以拿几百万啊?”
“生意好当然可以。”
“开几百家,那就是几十万,几十家,那也有大几万吧。”
盛可以想了想:“也不是这样算的,到时候袁哥你去做技术总,发薪水也要发几十万给你啊。”
袁哥颤抖了:“那生意不好呢?”
盛可以很老实:“生意不好就拿不到那么多钱咯,都是这样的嘛,咱们慢慢来呗。”
这句话终于让袁哥找回了一点现实感。
他想着,几千家店铺也好,几十家或者几家店也好,都不是一天能开起来的。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在眼下的两家店到未来之间有那么多可能性,这已经足够让人热血沸腾了。
他的眼里放出了光,背着背囊一家家店去卖包子时,袁先生眼里也有一样的光。只要肯做,就有希望的那种光。
他发出了梦呓一般幸福的声音:“等包子店开成连锁了,哎哟,我给我婆娘不晓得要买好多东西。”
老板娘在一边甜甜地笑了,给老公揉肩膀:“不买我也晓得你对我好,说这些。”
盛可以停下筷子,袁哥的容光焕发他看在眼里,畅想美好未来他自己也很开心。然而这一切忽然都不重要,让他动容的是老板娘满脸信赖又倾慕的神色。无论世事如何,人生是顺境还是逆境,她从未质疑过身边人的爱和疼惜,既天经地义地享受着,又坦然无畏地给出自己全部作为回报,不怕失落或浪费。
他见过这样的爱情吗?在他人生的任何阶段,在他认识的其他人那里。
没有。
盛可以内心唏嘘地继续吃面和吃狗粮,吃完之后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总结了一下刚才的谈话主题,把话题拉回开川菜馆的事上。
“总之,包子店你不用操心了,估计快就三个月,慢就半年就能连锁化,所以袁哥你想想看,川菜馆你开不开。”
他成功地引起了袁哥的注意力,老板擦干净了手,小心翼翼坐在他对面,“说嘛,要咋个开嘛?”
西京新城国际金融大厦临街商铺二楼是黄金铺位,若干年前有个法国人跟他的中国太太在这里开了个法国餐厅。
这位法国人从小就想当厨师,追逐梦想一丝不苟。二十五岁毕业于蓝丝带烹饪学校,又去了南法进修,在普罗旺斯地区一家米其林餐厅一路干到助理主厨,终于在中国实现了拥有一家自己餐厅的梦想。
开店的时候踌躇满志,没开心两天高卢雄鸡犯上了嘀咕。西京人吗,法国是爱去的,法国牌子是爱买的,时尚杂志上说起法国时尚法国风情吗,大家都是流口水的,怎么一到日常吃吃喝喝,对法国就没了感情呢?
午餐,经常一个人都没有,晚餐小猫两三只,靠窗的无敌夜景位能坐满都算是很不错。其他地方空空荡荡的,大厨从厨房往外看,泪如雨下。
如是坚持了一年多,资金耗尽,开不下去了,法国餐厅关了张。之后又有不怕死的商家过来开过海鲜火锅,开过潮州菜,不知道是被法国人下了诅咒还是怎么着,这么好的地段,这么开敞的铺子,硬是做不下去,短的一年,长的一年半,都纷纷转移阵地或直接关张。最后谁都不敢来了,活生生关了两三个月无人问津,直到泰格哥冒出来,要开一个全西京最高级的川菜馆。
盛可以牵线拉桥之后没几天,泰格哥很隆重地请袁哥两口子吃了顿饭,而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西京金融国际中心二楼。
泰格哥指着那个铺面,绘声绘色向老板两口子描绘自己心目中的蓝图,大意是他联合了一众爱吃的朋友共同投资,准备大大方方花钱。
整体方案必须做得完美无缺,别的细节不说了,所有后厨设备一定要顶级的。
管理团队交给盛世投资,请专业做餐饮产品线的翟总亲自面试亲自培训,用各路精兵强将攒出来,二流货色看都不希看。
铺子内外装修要请第一流的设计师出马,虚拟现实技术效果图做得细细的,投资的人和袁哥都要看得满堂喝彩才算过关。
他还特别强调,一定要把臧家川菜独家传承这个文化品牌打出去,进来吃饭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馆子有来头。当年顶级达官贵人才能吃到的菜,现在大众终于有机会鉴赏品尝了,
何等难得!光是这一点公关要素就价值千金!
袁哥听得一愣一愣的,全程没怎么说话,一脸梦幻色彩。泰格哥送他们回花市街,车子停下车之后,居然就手递了一个文件袋过来。
他果然有备而来,文件袋里面装着草拟成型的投资协议和股权架构协议,很客气地请袁哥他们先看看,有意见和想法尽管提,需要律师的话打个电话就行,随时上门解释条款。
硬硬的一沓纸这么拿着,袁哥和老板娘手牵手走回包子店,一路上半句话都没说。
这件事从一开始像个笑话,像个梦,像个无人在侧时异想天开的呓语,猛然间有了极其真实的质感——一块肉腾腾的大馅饼,冒出浓烈香气,唾手可得。
结果袁哥却害怕起来了。
看完商铺回来当天晚上,老板娘倒头就睡了过去,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听到袁哥烙饼似的在床上翻来翻去,没个消停。她忍不住踢了男人一脚:“干啥子?做噩梦哇?”
老板一把揪住她:“你也没睡着哇,哎呀,我睡不着,我有心事。”
老板娘啼笑皆非:“我都睡了一觉了你个瓜娃子。”
骂归骂,有心事这三个字对老板娘来说很新鲜,她嫁给袁有明十几年了,从来没听过他说自己有心事。
老公有心事,老板娘自然要上心。她先不问,自己想了想,真想不出来最近能有什么心事,夜包子生意好得不得了,感觉川菜馆也真能开起来。那么多事,辛苦肯定是越来越辛苦,但辛苦做事的人有奔头的时候,按理说是最踏实的,怎么会有心事呢?
袁哥伸手过来找到她的手握住,在黑暗中自顾自就讲下去了:“我跟你说嘛,开店这件事,我心头有点儿不踏实。”
老板娘很务实,马上就想到了自家人被忽悠的可能性上:“啷个哎?是不是那个啥子泰格哥?哎呀他那个名字我都喊不来,你是不是怕他根本就不投钱,逗我们玩的?”
袁哥说:“不是的,我是觉得他们那个做法,不太对。”
不太对的地方包括但不限于把“臧系宗师传承”这几个字印在菜单上,满世界发广告说这家店是唯一的臧系川菜,正宗传承。
还要写一副字挂店里,把这个四大宗师的说法好好介绍一下。找哪个老师写似乎都想好了,很有名的一个啥子教授,开了店,客人进来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说完这些,翻个身,手放在老板娘身上,说:“你觉得是不是,不能这么搞嘛。”
老板娘打了个哈欠,说:“有啥子不对?”想了想明白了,“你觉得你这个宗师传承不正宗是不是嘛?”
袁哥摸了摸她的脸:“还是你最懂我,你想嘛,我虽然学了齐师傅做菜的手艺,从来没拜过师,当时确实也不晓得他是哪个。现在我是晓得了,别个未必把我当亲徒弟,那我咋个就把师傅摆起当台面了哎。”
自己下了判断:“要不得。”
老板娘半晌不言语,多年夫妻,她知道老公的脾气,这么说就是认定。尽管想开川菜馆子多少年了,这么一来多半是开不成。
她看那些有钱人的意思,袁有明三个字和他出神入化的手艺根本不算什么,后面那个劳什子宗师才是他们劳师动众给钱的真正原因。
煮熟的鸭子飞了,泡到一半的菜臭了,老板娘心里难免不舒服,又无法可想。袁哥平常什么都听她的,只有大是大非上,这男人跟一头牛似的,认定了的事怎么拉都不会回头。但这也是老板娘愿意嫁给他的原因,坚如磐石总比墙头草让人放心。
沉默久了,老板大概也知道她想什么,伸出胳膊来,老板娘像猫儿一样靠过去枕在男人肩膀上。他好言好语地哄老婆:“你放心,我好好干活,等挣到钱了,我们自己开一家川菜馆子。不要别个的钱,不看哪个的脸色,一样叫方袁,你那个方,我那个袁,不用哪家的宗师来给我们扎起。”
老板娘伸手搂住男人的脖子,“嗯”了一声,轻声说:“那你准备咋个办?”
袁哥说:“我过几天去跟他们说,如果一定要用臧老的名字,我就退出不搞了。”
老板娘又“嗯”了一声,说:“那行了,不说了,赶快睡觉。”
袁哥放宽了心,迷迷糊糊就进入了梦乡,没注意到老板娘在黑暗中睁着双眼,和窗外一缕缕路灯投射下的灯光对视到了天明。
第二天乔希年也是八点多就出去盛世总部了,下午三点多忽然回了家,老板娘正要出发去夜包子那边准备开门,看到她很惊讶:“妹妹,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那个啥子工作训练训练完了哇?”
乔希年不善撒谎,只能“嗯嗯”两声,老板娘赶着走,叮嘱她:“你要是没事,四点半就去接一下乐乐和琪琪,这几天我都是把他们两个托管在幼儿园的,六点袁哥再去接,你既然在家就早点去,两个娃儿也高兴一下。”
乔希年急忙说:“方姐,我一会儿要出去,接不了乐乐和琪琪。”
老板娘一愣:“还要出去啊?去干啥子?”
乔希年说:“盛总找我有事。”
老板娘大喜,很明显她想岔了,把“出去一下”“找我有事”八个字直接替换成了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马上真诚地表达了发自内心的一百二十分支持:“那对嘛,那娃儿们继续托管到六点就得行了,袁哥会接的,你放心哈。”
乔希年看她表情就知道老板娘误会了,无奈地点头:“辛苦你了方姐,这段时间我太忙了,都没怎么管乐乐,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办。”
老板娘很耿直:“我会带娃你会算账,我们都做自己最凶的事就行了。乐乐好得很,你空了多陪他看下书就可以,那个娃儿我实在教不来。”说完风风火火地出门去了。
乔希年目送她离开,自己回到楼上的小房间里,把上次去盛家吃饭的那套衣服翻出来穿上,也跟上次一样稍微化了一点妆。看看镜子,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眼是眼唇是唇的,精气神就都提了起来。
她坐在床边看着窗外一点点暗下去的天色,手机放在面前等盛可以的消息,一颗心怦怦直跳。
她今天和盛可以要去的地方,就是盛天骄盯上的那家地下赌场。
这两个礼拜大家分工明确,她的任务是在总部接受各种赌法培训,盛可以就负责发动他的狐朋狗友帮他找去下场玩的路子。
和他说的一样,以盛二爷在西京纨绔圈的名声,说声想赌博,那相当于在鲨鱼群前放出血饵,自然有人闻风而动。果然,没过几天那间赌场的公关就通过人找上了盛可以,请他有空去坐坐玩玩,约的就是今天。
五点半,盛可以按照约定准时到了,乔希年跟着他往外走,有点疑惑:“这么早开始玩牌了吗?”
盛可以笑,老样子把手臂伸过去,让乔希年挎着。两人并肩走在尘土飞扬的花市街上,他说:“你这段时间天天那么辛苦,我先带你去吃个饭,吃完饭再去玩牌。”
乔希年马上站住了:“哎呀,那我还是去接乐乐吧,我好几天都没和小朋友说过话了。”
她早出晚归,走的时候小孩上学了,到家小孩子多半又睡了,连乐乐刷牙洗脸这几天都没顾上。当妈的再不擅长带孩子,孩子仍然是心头上的一块肉,一有点时间,肯定是要陪孩子的。
乔希年说完,怕扫了盛可以的兴,一时间眼神就不安起来。
没想到盛可以喜出望外:“有道理啊,瞧我怎么没想到这一茬呢,我也好久没跟他玩了,乐乐几点放学?”
“托管到六点,现在过去刚好。”
“那等啥,咱们赶紧过去吧,我让司机到另一头来接咱们。”
他吩咐司机改地方,乔希年就急忙给袁哥打了个电话,说乐乐琪琪她都去接走了,袁哥很高兴,说刚好他可以在夜包子二店那边多待一会儿,招了几个新人,他要教他们怎么好好配料。
乐乐和琪琪读的幼儿园离方圆包子店七八百米,步行要十分钟左右,坐落在花市街另一头的一条岔道里。门脸很窄,正门前还矗了一根电线杆子,进出要绕一下。
这个幼儿园是民办的,一圈围墙圈着一栋小洋楼,建筑物有点年头了,保养得还不错。一楼是办公区和食堂,二楼三楼改装成了教室,小洋楼前后各有一个院子,后院修成了一个操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孩子们日常要玩的篮球架、沙池、蹦床一个没少,还有一块很容易晒到太阳的地方专门修了弹性地板,每天早上用来给小朋友们做操。
这一块地方紧挨着花市街,但因为地段上刚好拐了一个弯不属于那条街,就没在拆迁的范围内。据说业主为此很不高兴,还跑去和开发商闹了好久。
盛可以他们走到的时候,托管的孩子们已经陆续出来了。有的家长没及时到,小朋友就自己背着书包在幼儿园门口一根电线杆下等。大门上方左右各装了一个摄像头,监控方圆十几米之内的状况,此外就没什么安保措施了。
乔希年往门里张望,很快就看到乐乐和琪琪走了出来。琪琪比乐乐高一截,老板娘养得好,圆滚滚的小脸儿红润健康,一左一右背着两个书包,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乐乐的,雄赳赳气昂昂的一马当先,见到谁都大声打招呼,开朗值爆表。乐乐就慢条斯理踱步跟在后面,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
他们先看见乔希年,马上跑了过来,一起投到了乔希年的怀里,然后异口同声喊盛可以:“盛叔叔盛叔叔。”他们表示很高兴。
盛可以蹲下来跟他们说:“小朋友们,今天过得好吗?盛叔叔带你们去吃大餐如何?”
孩子们欢呼起来:“吃大餐吃大餐。”
他们理解的大餐跟大人们不太一样:“吃比萨吗?还是吃炸鸡?”
盛可以笑:“可以,你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他和乔希年带着孩子们往上车的地方走,走了几步盛可以回头看了看幼儿园的大门,说:“这儿的管理挺随便的啊,小孩子就这么自己出来跟人走了,连个交接手续都没有吗?”
乔希年说:“来这里上学的家里都住花市街里面,管得不严,大班的孩子基本都是自己走回去。”
盛可以不理解:“那随便来个人把孩子拐走了怎么办?”
他自己没孩子,但好些朋友都有。照他们的说法,去幼儿园接小朋友跟特工接头有一拼,入学时就要递交接送白名单,名字、照片、电话、身份证号码诸多信息给得一应俱全,白名单上的人人手一张卡,专卡专用,司机的卡不能给保姆用,妈妈的卡不能给外婆用,必须人证合一,接人的时候过闸机扫描。但凡有点不对,园方的保安会马上阻拦,随即报警,宁可错杀八百,绝不放过一人。
如此烦琐却没有哪家父母不高兴,全部当作幼儿园的加分项接受下来。毕竟现在家家户户的孩子都金贵,少一根毛天都会直接塌下来。
乔希年对他笑笑:“都这么大了,不那么容易拐走了。”
乐乐很睿智地在一边发表意见:“我是不会跟陌生人说话的,更不会跟陌生人走的。如果他们强行带离我,我会大声呼救,而且会对着街边某个特定的人呼救,这样他才会愿意来帮我。”
盛可以听得直乐:“带离、呼救、特定的人,这些词你从哪里学到的啊乐乐?”
乐乐说:“一如既往,从书上啊。”
盛可以大笑起来:“一如既往这个词用得太妙了,叔叔给你买书!你最近想看什么书?”
乐乐一本正经地点头:“我最近对海洋生物很有兴趣,尤其是鲨鱼。”
盛可以大包大揽:“可以可以,我给你买鲨鱼书。”
乐乐表现出“知我者盛叔叔也”的欣慰表情,盛可以很贴心地转向琪琪:“你呢琪琪,你想要什么?”
琪琪笑眯眯地说:“我妈妈说我不可以随便接受其他人的礼物。”
盛可以说:“没关系,我不是外人,而且我也经常给你们买礼物啊!”琪琪还是笑眯眯,蹦蹦跳跳:“妈妈说别人送的是好心,可以收下,但是不可以跟人要。”
盛可以对乔希年笑道:“老板他们挺会教孩子。”她点头:“是啊,琪琪很乖的。”
盛可以原本是要带乔希年去吃日本料理的,平常袁哥做的饭都以川菜为主,盛可以想让乔希年试试清淡有本味的菜。
孩子们加入之后情况就起了变化,盛可以让司机取消了日本料理店的预定,改带他们去了明丽酒店的意大利餐厅意庐。
意庐是西京头一份儿的西餐厅,东西很正宗,而且很难得地能做到兼顾。无论是真正赏识西餐的老饕,还是只想尝尝新鲜的大众,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愿意吃的菜式。
盛可以对孩子们相当了解,他们的味觉没有完全成熟,只能欣赏那些简单粗暴味道香醇浓烈的东西,于是一进餐厅点了一个比萨、两份鸡翅、一份蝴蝶意面、两个招牌蛋糕,齐活儿。
小朋友们兴高采烈等吃,盛可以就问乔希年:“我帮你推荐推荐不,还是你自己点?”
乔希年认为差不多了:“这些够吃了。”
盛可以对她笑:“干吗?你准备等他们吃完然后自己清盘吗?”
乔希年觉得这很合理:“这么多,他们吃不完的,别浪费啊。”
盛可以安慰她:“比萨、鸡翅都能打包,放心吧。至于意面,这儿的意面一份就一口,不会浪费的。”
他把菜单递过去:“点你爱吃的,我怕我点的你不喜欢,那就真浪费了。”
乔希年打开菜单,第一道主菜的标价就让她的血压上来了:M9和牛200克配松露土豆泥,芦笋藏红花,2688元,另外加15%服务费。
下一页是香草小羊排,1888元,往后面翻几页,看到了刚才盛可以点的那个龙虾意面,888元。从摆盘上来看,真的就是一口。
她忍不住叹口气。
盛可以说:“怎么了?”
乔希年悄悄说:“这儿实在是太贵了,我们能不能去其他地方吃?花市街外面有一家比萨店还开着的,12寸的全肉派对才99块钱呢。”
盛可以认真地回答:“这儿是挺贵的,那咱们下次去你说的那家吃吧,现在再去太折腾,乐乐他们会饿的。”
乔希年想想也是,于是坚持:“你点你想吃的,我吃乐乐他们剩下的,免得打包了。”
盛可以从善如流,说:“也行,那我们俩分个牛排。”
以他的身份,不要说在这里吃顿饭,把这家餐厅刷卡买下来都行。可他没提这一茬,没嘲笑乔希年见识少眼皮子浅,明明别人买单她还肉疼计较价钱,他更没有说M9的牛排就是这个价格,花市街的比萨怎么能吃呢,那里面放的培根成分里多半淀粉多过肉。
他认认真真和乔希年说话,没有表现出丝毫优越感,到饭后结账,大厨和经理都过来和盛二爷寒暄,乔希年才后知后觉这一点。那一刻,她内心有一根弦宛如被清风吹拂,轻轻弹奏出悠扬音调。
吃完饭,送乐乐和琪琪回了家,时间已经接近九点。这时赌场那边打电话过来了,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好戏上场,乔希年听着盛可以跟对面的人说话,口干舌燥,坐立不安。
自己将要面对什么,能做何表现,都是未知数。
未知制造焦虑,大脑不喜欢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以及从未做过的事。
盛可以放下电话,看看乔希年,说:“紧张吗?”
乔希年略一犹豫,点了点头,说来奇怪,一旦承认自己紧张,紧张感仿佛就略微松弛了,这也许就是分担的意义?
盛可以在她后背拍了拍,手掌边缘碰到她裸露的脖颈,动作很轻,皮肤很暖:“你这几天培训得怎么样?怎么个培训法?”
乔希年说:“就是教了我各种赌场的玩法,讲基本规则和技巧,讲完跟我对局。”
“有赢有输吧。”
“嗯。”
“想赢怕输吧。”
乔希年看他一眼,意思是不然呢?
盛可以笑起来,说:“其实你一点儿都不用担心,今天和接下来几次,都是我先去玩。”
乔希年不明白:“什么意思?”
要是盛可以自己去搞得定的话,为什么还要专程请人费那么大劲训练她呢。
盛可以对她笑:“我们分工,你过目不忘,负责观察,我负责每种玩法都蹚一遍,然后再看看玩啥能帮我们尽快把那两千万赢回来。”
乔希年明白了。
车子很快开到了地头,司机过来开门,盛可以先下去,伸手给乔希年:“来,牵着我。”
乔希年拨浪鼓一样甩头:“不行不行。”
盛可以不勉强她,手臂曲起来,一本正经地说:“挎着总可以吧?要扮情侣不得亲热点儿吗?”
乔希年觉得有道理,脚尖踮地,一抬手扭扭捏捏挎上了。盛可以把她往身边拉了拉,说:“哎呀,别一副被人强抢民女的样子呀。”
乔希年情不自禁笑起来,轻轻拍了他一下。旁人看过去,两人的亲密劲儿自然又热烈,确实像一对情侣。
赌场公关在日本料理店的门口迎接,自我介绍名叫百合,外形打扮与谈吐气质不凡,俨然高级白领。百合带着他们穿过餐厅,从后门外一段窄窄的楼梯通上去,一进门别有洞天,原来上面大得惊人。
装修奢华,金碧辉煌,家具装饰都是名牌。没有任何公共区域,一共六个贵宾房。房间里有娱乐区和休息区,娱乐区完全照搬国际赌场的贵宾房,各种赌法一应俱全,休息区的餐食酒水档次和五星级酒店的吧台类似,全场随意享用。
这里的隔音效果极佳,所有角落都铺着厚厚的地毯,人们的行动都悄然无声。房间里也都没有窗户,进来此处,就不必知道人间何世。
盛可以和赌场管事的人寒暄几句,人家问他今晚玩什么,他说德州扑克。乔希年听了一愣,下意识反问他:“什么?”
盛可以弹了一下她的耳朵:“玩‘德扑’啊,什么什么?”拖着她起身就去兑筹码。乔希年看了一眼赌场的人,欲言又止,满心纳闷。
以她特训两周的经验,德州扑克是所有扑克游戏里难度最大的一项,规则复杂,要想在牌桌上赢,技术、经验、心理素质缺一不可,几乎没有靠概率赢的可能。
盛可以说他们是要来赢钱的,为什么要选最难的一种开始尝试呢?
她想不明白,可是看盛可以胸有成竹的样子,又觉得他必然有自己的道理,于是忍下了疑问,默默地跟着盛可以走进了贵宾一厅。
牌桌边留了最好的位置给盛可以,此外已经坐了三个人,一男二女,打扮各异,长相都不出奇。
有人对盛可以笑脸相迎,有人佯佯不睬,赌场的公关提了一句这些都是来玩的客人,但没像普通社交场合一样互相介绍名字身份。而后荷官带着牌上场,赌局正式开始了。
这一场牌打了两个多小时,注下得很小。盛可以赢了六万多,他随手散了一把筹码给荷官,挽着乔希年高高兴兴地走了。出门的时候,他和乔希年都感觉到很多双眼睛在后面看他们。
他们一出门上车,乔希年就说:“二哥,原来你很会打牌啊。”
盛可以失笑:“从哪里看出来的?”
乔希年指指赌场的方向:“你刚才打得很好啊。”
盛可以笑:“你觉得我打得很好?”特意加重了我字。
“是很好啊。”
他摇摇头:“不是我打得好,是他们打得好。”
“什么意思?”
必要的时候,二爷什么都懂:“今天打牌的四个人里,除了我,其他三个都是庄家的人,相互呼应,他们想让客人赢很容易,当然,输更容易。”
“他们不是客人吗?”
“不是,他们装作第一次认识,但有时候不小心会交换眼神,或者随意地说一两句话?打起牌来那种你进我退,有配合的,不可能是第一天认识。”
乔希年对盛可以肃然起敬:“二哥,你这些都能看出来?我啥都没注意。”她还有一事不明,“他们既然互相认识,不应该打配合让你输吗,为啥要让你赢啊?”
这个智商一百八的姑娘,社会经验可能是负数。
盛可以耐心地跟她解释:“这种赌场都是放长线钓大鱼的,绝不会让客人第一天就输光底裤。你想想看?第一天就输个半死,以后怎么还会去?”
这句话是金玉良言:“普通人去赌场玩一百次,人家九十九次都能玩死你,唯一一次让你赢,就是引你上钩的时候。”
乔希年恍然大悟:“所以你选了德州扑克打?”她举一反三,“你想看看玩一个最难的他们会怎么办,对吧?”
盛可以一脸坏笑:“是啊,其实我连德州扑克的规则都不是很明白,乱打,他们还要煞费苦心让我赢,可太不容易了呢。”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他的电话这时候应景地响了,赌场公关百合打来的,约二爷玩下一场。
他轻描淡写地应答:“明天不行,我出差,周五吧,周五可以玩得晚一点。”
挂了电话对乔希年眨眨眼:“周五估计还能宰他们一笔,你说我们要不要宰完就跑了算了,人家送上门来的,不要白不要。”
乔希年睁大了眼睛:“那郑老爷子怎么办啊?”
盛可以看她竟然马上当真,忍不住笑:“跟你说笑的,就算我敢,我哥也不会放过我啊。”
乔希年白他一眼,放松的样子格外可爱。
盛可以伸了个懒腰,在牌桌边坐了两小时浑然忘我,这一刻才觉得腰酸背痛,他咂摸着刚才顺风顺水赢钱的快感,由衷地觉出了害怕:“这要是不知道内幕的,谁能顶得住啊,肯定就一头栽进去了!”
乔希年问他:“二哥,那你下次还玩德州扑克吗?”
盛可以摇摇头:“不玩了,下次试试别的。”
他拍拍乔希年:“你注意观察哈,我玩上几轮,你就要上了。”
接下来两个月,盛可以保持着一礼拜带乔希年去两三次地下赌场的规律。果然不出所料,第一次赢了之后,第二次玩百家乐就连本带利全部吐了回去,第三次又玩德州扑克,输了十多万,第四次盛可以一脸气鼓鼓地去玩大小点,不知道是运气特别好,还是赌场怕他跑路放水给他,又赢了一点点。
第五次,盛二爷就像一个真正的赌棍,玩21点,屡败屡战,而且不断翻倍投注,活生生就是输急眼了想要一举翻本,最后玩到凌晨出门的时候口袋里没了三百多万。
普通人没了三百多万,差不多就该歇菜了,但盛可以显然不是普通人。第二天他若无其事再次出现在会所,一脸从容地用黑卡兑了五百万筹码,施施然走到百家乐赌台旁边,屁股一坐就是一个通宵。
那五百万来如春风,去似朝云,六小时后筹码兑现,只剩下十二万多一点。百合满口奉承着盛二爷,高高兴兴送他出门,满脸都是笑。
乔希年全程默默无言地守在他身边,他们上车之后盛可以第一句话就是问乔希年:“你可以上场玩了吗?”
他连续几天都在赌,累得一边含含糊糊说话,一边哈欠打个没完。乔希年倒还挺精神,长期凌晨一点多睡三点起来做包子训练有素,倒也不是没有回报。
这段时间她始终陪在盛可以身边,他玩的时候她就看,走了就走了,什么都没说过。
听到这句问话,乔希年终于表现出了自己潜藏已久的担心:“二哥,你没事吧?我看你好像有点入迷了。”
盛可以点点头:“我也感觉到了,所以我才问你准备什么时候下场啊。而且咱们现在输了不少,怎么赢回钱来还没想法呢是不是?”
他这几天输得有点狠,精气神难免为之软弱,甚至对哥哥的信心都有点动摇了。
盛可以开始怀疑盛天骄的计划是否过于天真,会不会向警察举报一锅端了他们,再把两千万塞给郑老爷子比较好。这一次先仁至义尽,下一次郑知竹还要继续作死,那就谁都管不了了。
再一想,盛天骄叫乔希年来,除了想帮郑老爷子,还有个考察她的目的啊。他要是半途而废,那不就表示考察失败了?
一念至此,盛可以就很沮丧。
乔希年看他无精打采七情上脸的样子,以为他输了钱不高兴,就安慰他:“我有点想法了,但还需要观察几天。要不你别去了,我自己上去看看吧。”
盛可以看她一眼:“他们不会让你白看的,你要看什么?”
乔希年想了想,“我要看百家乐。”
“为什么?”
“我感觉他们的百家乐有问题,嗯,出牌方面有问题。”
盛可以大吃一惊,瞌睡都醒了:“不可能吧?什么问题?”
他看过哥哥在拉斯维加斯玩百家乐,这种玩法要用到八到九副牌。大赌场会在一个透明的房间里提前洗牌而后放入牌靴等待发牌,地下赌场一般是荷官当着大家的面拆牌洗牌,让玩家自由验牌再切牌,之后再放进牌靴待用。
牌局开始之后,散家可以要求消牌,就是随机废掉前面出的多少张牌,那些牌拿出来丢到回收盒里,不复再用。之后出牌一次一张,整个过程都很透明。
其他扑克游戏能藏牌换牌,或者有把大牌放在特定位置等待取用的可能,百家乐的流程没有这个余地。
再有,百家乐的玩家并非铁板一块,是有坚固阵营的。他们可以随意押庄家或者闲家,干脆买和也行,也就是庄闲一样大。在场的玩家哪怕绝大部分都是赌场的托,也根本无法预知谁会押哪一家,又该在发哪家的牌上动手脚。如此一来,就失去了出千的意义。
面对盛可以的惊讶,乔希年严肃地说:“我只是有点想法,还需要再观察三次。”
“为什么是三次?”盛可以很好奇。
“再看三次,我应该就可以找到出牌的规律。”
盛可以没听懂乔希年的意思,但两人对视了一分钟之后,他被乔希年坚定的眼神折服了:“我押你!”
毕竟他从未见过乔希年做自己没有把握的事,说不着四六的话。
她是靠得住的。
乔希年没笑,眼神转向窗外,显然她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具体想什么要做什么,盛可以决定问都不问。
他支持。
这就是他的任务。
当然,盛可以的支持虽然重要,可盛天骄才是真正的金主。他非常识相,第二天一早就杀到办公室向哥哥汇报了这段时间的战况,以及接下来的计划。
“希年还要观察几次,估计这个过程里还得输点钱,这几次之后,找到机会就可以采取行动了。”
他一边说一边心里打鼓,毕竟所谓的“找到机会”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
出乎意料的是,盛天骄居然想都没想,盛可以话音一落,他就一口答应了。
“既然乔小姐这么说,那就这么做吧。”
盛可以忍不住掏了掏自己的耳朵,重复了一次:“真的吗哥?”他小心翼翼,“哥,我已经输了差不多一千万哦。”
盛天骄走到安乐椅边,拿起一本书,戴上眼镜,余光很随意地瞥了他一眼:“算个事儿吗?”
他挥挥手叫他走了:“你是盛世的二当家,我盛天骄的亲弟弟,别小家子气,该干吗干吗去吧。”
盛可以半天没回过神来。
放在以前,要是哪一天盛可以去跟哥哥说他在赌场输了一千万,五分钟之后腿就直接被打断。
断腿不但得不到救治,盛天骄多半还会叫安保团队把他抬到地下室关起来,不反省到奄奄一息的生死关头绝不放他出门。怎么忽然之间态度迥异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回去了,琢磨了一两天都没琢磨出来哥哥这个天上地下的变化是怎么来的,直到乔希年给他打电话。
她在电话里忐忑万分,问盛天骄给不给他们继续的机会,甚至还问了一句二哥你有没有钱继续输?
盛可以刹那间福至心灵,突然悟出来了,他的格局小了。
澳门、拉斯维加斯、摩洛哥、大西洋城。
驰名世界的大型赌场是不出千不作弊的,也不会在任何赌具上动手脚,但赌场还是永远可以在整体胜率上碾压散客。
有人专门写论文研究这个现象,结论之一就在于,赌场以无限对有限,天然就立于不败之地。
空间无限:赌场就开在这里;时间无限:玩多久它都能跟你玩;本金无限:一个人在赌场赢再多钱,都不可能动摇它的根本,而赌场有时候只要赢散客一次,散客就直接兵败如山倒,永世不得翻身。
乔希年无论脑力多强,智商多高,她都是一个活人,一个凡人。
凡人的心态,必然会影响她的五官与判断。
如果她没有安全感,怕输钱怕失误,焦虑在内心涌动如烈焰熊熊,自然会战战兢兢,畏首畏尾,最终得出错误的判断。
不管多聪明的人,这种心态下最后都一定输。
盛天骄世事洞明,而且深谙赌场三味。
他对盛二爷说那句话的意思,就是默许乔希年拥有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无限的本金。
区区一个地下赌场,就算他们手眼通天,现金流怎么可能跟盛世集团的大老板抗衡?
这一点盛可以参悟清楚,再跟乔希年说明白了之后,她的压力为之一轻。
她开始下场玩了,而且专攻百家乐。
她玩牌的风格和外表判若两人,下注很坚决,加得很快而且很狠,输赢无论多惨烈,眼都不眨。
盛可以在一边哼着歌儿,给她端茶倒水,不时摸摸她的耳朵后背。
二爷对女朋友的喜爱溢于言表,他为女朋友掏黑卡换筹码的速度也快如闪电。
大家都很理解,有这么有钱的男朋友兜底,怕什么输钱?
饶是乔希年下场,一开始也是输得亲妈都不认识,渐渐就有输有赢了。两三个礼拜过去之后,有一天乔希年玩了七个小时没间断,走的时候赢回了盛可以之前输掉的一半资金。
等她再来,赌场的人就不再敢肆无忌惮跟着乔希年下注了。
这就是无限的力量。
又过了一个多礼拜,盛可以他们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是周末,也是月末,盛可以在家里睡了个懒觉,起来正要去袁哥那里蹭饭,路上接到了百合的电话,很客气地邀请他参加下个月一号的特别贵宾场。
单注比平常高十倍,一晚上进出轻易能以千万计。
对方设计了很有针对性的话术,劝导利诱,生怕盛可以不来,没想到刚说了两句,幸福就突如其来地降临了。二爷一口答应:“哟,这么刺激啊,来来来,我来,给我女朋友也报一个。”
百合喜出望外,一迭声答应下来。
他撂下电话去找乔希年,她正在帮老板娘算账,看到他脸上就笑:“二哥你来了。”
盛可以拉住她,对老板娘招招手:“我跟希年说句话啊。”他拖着人就往外跑,老板娘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笑眯眯地喊出声,“慢点,莫摔了。”
他们一直跑到老板娘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盛可以心急火燎问乔希年:“你看够了没有?”
他比画了一下:“百家乐,你看出啥动静来没有。”
乔希年眼都没眨:“我还说帮老板娘算完账就去找你呢,我觉得我看出来了。”
盛可以大喜:“看出啥来了?”
“他们的牌出来是有规律的。”
盛可以一怔,嘀咕起来:“说了不可能啊。”
乔希年很有自信:“有可能。”
盛可以想了想:“是不是跟我们玩的人都是托。”
“托没用。”
盛可以翻了个白眼,很明智地不再继续检验自己的智力,转头耍起拿手的赖来了:“赶紧说个明白啊。卖关子太没义气了吧,而且我们过几天就要去玩高注场了,争取这一次毕其功于一役啊,我可再不想去泡赌场了。”
“什么高注场?”
盛可以把百合说的转告了一遍。
“都是贵宾,下注提高十倍,输了付80%,赢了拿120%回报?”
“对。”
乔希年想了想:“这明摆着有问题吧。”
“怎么说?”
“想尽办法让人觉得自己占便宜的推销,一般来说都有问题。”
盛可以点点头:“是这样没错。”
他拉起乔希年的手:“但这就是我们等的机会啊,所以你赶紧说吧,你到底看出啥规律来了?”
乔希年跟他说:“牌本身没问题,是荷官有问题。”
“什么意思?”
“洗牌有问题。”
“说人话啊姐姐。”盛可以抓耳挠腮。乔希年继续耐着性子往下一五一十,终于把自己的观察讲明白了。
照乔希年的说法,荷官用了特别的手法洗牌,洗完之后,从牌靴里出来的牌,顺序就有规律了。
洗不同的次数,会形成不同的规律。所有的牌彼此之间形成一定次序,不同数字和位置的组合会带来不同的结果,就像是大循环里套着的小循环,每一个循环的开头结尾,又是另一个小循环的组成部分。
乔希年已经看出了五个循环,以这五个循环为基础,她买了八副牌,推演出了另外三个循环。
此外当然还有更多的可能性,要花更多时间去验证。现在的话,只要这八个循环中的某一个出现,她就一定知道下一张牌是什么,随后又会补出什么牌。这种开天眼的情况下要能押对庄闲,自然易如反掌,必赢无疑。
盛可以将信将疑:“真的可以固定牌的顺序?你确认吗?”他追着问。
乔希年犹豫了一下,望着盛可以的身后,忽然就开始神游太虚,就地沉思起来。盛可以眼巴巴地望着她,等了好一会儿,轻轻叫了声:“希年?”
她没反应。
盛可以玩手指,玩了一会儿又叫了声:“希年希年。”
她还是没反应。
盛可以只好放弃了,掏出手机来玩游戏,玩到一半,乔希年回过神来了,说:“确认。”
盛可以忍不住笑:“乔小姐,你刚刚是灵魂出窍了嘛,这是什么情况?”
乔希年一脸诧异:“你不是让我确认一下牌的次序吗,我确认了一下啊。”
“哈?请问你是怎么确认的?”
她一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把之前玩百家乐的经过都回忆了一下,那些牌的出来次序,确实是按照规律来的。”
盛可以没脾气了,这是多么惊人的记忆容纳量和计算速度啊。
天才说我回忆一下,站在一条烂泥路上开始想,想完结论就出来了。普通人呢,就算拿摄像机把那些玩牌的经过全程录下来看三年,多半也看不出来其中到底有什么蹊跷。
人莫与天才斗,盛可以很欣慰自己和乔希年是一头的。
高注场的那一天很快就到了,赌局晚上开始。中午时分,盛天骄给盛可以打电话通风报信:“公安那边的朋友告诉我,说那家地下赌场团伙的几个主犯,从荷官,专业牌手到地下钱庄主事的人,全部都入境到了西京。今天晚上那家赌场里是满的,每个贵宾厅都有一个冤大头,想必他们捞完这一笔,这家赌场就要关掉换个地方了。他们会在这两天采取行动,你可能要和乔小姐抓紧一点。”
每个贵宾厅都有一个冤大头!这句话让盛二爷内心涌出了毫无必要的胜负欲:“哥,我是不是其中最大的那个冤大头?”
盛天骄没好气道:“这有什么好争的!”
他顿了一下,又说:“你是我弟弟,肯定你最大。”
盛可以嘻嘻笑起来,转头就把这句话告诉了乔希年,两人为自己的超级冤大头地位感到了由衷的自豪。
这一晚的赌局开始得惊心动魄,结束得毫无悬念。如乔希年所说的,她精准识别出了每次洗牌次数代表的不同循环,而在盛家无限本金的加持之下,她每一次下注都是或包闲家,或包庄家,之后无论对家增加多少,照跟不误。一局几百万地进出,对她来说好像只不过是买菜钱。反正每次都是进,她有什么压力可言?
赌局开始六个小时之后,赌场方崩溃了,他们这一间贵宾厅提早结束战斗。凌晨三点多,乔希年和盛可以牵着手,带着四千五百万的现金走出了日料店。门外街道上,盛家的安保团队严阵以待,盛二爷和乔小姐从容上车,全副武装的警卫都拥过来搀扶。
赌场楼上某处,外人看不见的缝隙里,地下赌场的人默默看着楼下的劳斯莱斯和吉普车离去,彼此相对无言,内心充满了极致的困惑与恼恨。
这个世界上,只有踢到铁板的人,才会知道自己的脚趾有多痛。
盛可以他们离去没多久,公安的专项行动组悄然出现,把整栋楼围了起来,从组局的到操盘的,从当托儿的到叠码仔,一个都没有跑了。
盛天骄的朋友特意告诉他,正因为盛二爷这条大鱼最近频繁出入,地下赌场那边才攒了一个这么大的局,能来的骨干全都来了,比开年会还齐全,是真正意义上的一网打尽。盛二爷这个有史以来最贵的卧底立了大功。
至于盛二爷带着乔希年赢的那些钱,程序上得收回去作为证据。郑知竹也要上法庭,当证人还要接受处罚,等全案审完,公安会将非法借贷的部分退还给受害人。
这样一来,盛天骄总算能顺理成章出手帮郑家世伯偿清债务,老爷子胸口那块大石算是卸下来了。
盛天骄确认了消息之后立刻叫来盛可以,他一听情况,高兴得见牙不见眼,一秒钟没等就顺势开始夸起了乔希年:“哥,你终于知道天才的力量了吧?”
盛天骄慈祥地说:“行了,知道了。”
他顺便关心了一下包子店:“包子店开连锁的事儿怎么样了,在做吗?”
盛可以酸唧唧地说:“你都说话了,他们还能不做?”
他还哼哼起来:“你看看,还是大老板说话有用,我这个总经理就是个摆设。”
弱者的命运,很多时候就是强者的心血来潮。
盛天骄笑笑,话里有话:“你也可以不是摆设的。”
盛可以装作没听见,免得接下来要接受哥哥没完没了的大道理。
他们两兄弟坐在办公室,面对面喝茶。天气不好,玻璃窗外风急雨骤、雷电交加,里面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可是霹雳一道一道闪过去,天威气象,难以形容。
盛天骄的办公室在盛世总部最高那层楼的角落里,景观无敌,但布置得很朴素。地方很大,东西很少,符合著名的奥卡姆剃刀定律: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盛世建楼的时候请风水师来看过,说这一块是紫薇位,权力最大那个人坐这里,能和整个公司相得益彰,要是阿猫阿狗坐了反而影响公司气运。既然如此,大老板的办公室自然就安在这里了。
眼下盛天骄看弟弟不接自己的茬儿,也不追,就继续说:“包子店没问题了,那我跟你说说私募基金那件事吧。”他单刀直入,不玩虚的。
盛可以精神一振,大哥说:“你再跟我说说看,为什么你觉得乔小姐能做私募基金,她不是专业出身,没有从业经验和资历,就凭她押中了几个股票,我们真的可以把几个亿甚至十几个亿的资金交给她操盘?”
盛可以平静地听着哥哥的问话,胸中风云激荡,脸上毫无表情。
因为他一直在等这句话,反复演练过要对哥哥说些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乔希年。
讲她如何每天晚上看几个小时年报,人肉锁定值得买入的股票,不需要任何工具,持续追踪该股票一两年;讲她如何看盛世投资那些大大小小的项目数据,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脱口而出就是结论,他的团队再三测算反复研讨,得出的结论也并无不同;讲她深入研究与关联不同领域信息的能力,别人的竭尽全力,不过是她的日常,绘声绘色津津乐道。
他非常有激情,对乔希年,对乔希年能做到的事,对他想和乔希年一起做的事。
盛天骄鲜少在弟弟身上见到这样的激情,某个时刻他如此感慨,以至于想起了盛可以初到盛家时候的模样。乡下少年,高高瘦瘦,皮肤黝黑粗糙,土里土气,一脸戒备与怨恨。
他和盛家人格格不入,头两年跟亲爹和继母作对,花样百出,其恶劣程度足以被赶出去。说不定他就是这么想的,他千方百计就是想要被赶出去。
只有盛天骄很清楚,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必然会留下来,要是没处理好,也注定要成为家里的定时炸弹,后患无穷。
他不得不花时间承担起按理说父亲才需要承担的责任,关注他的成长,照顾他的生活,在自己爹妈和盛可以之间进行缓冲和协调。一开始是不得已,后来就习惯了,这成为他人生责任的一部分。
盛天骄人如其名,生来就被教育要成为盛家的顶梁柱与骄傲。他对自己的要求很简单,两个字而已:公平。
其他一切美德,都建于公平的基础之上。
盛可以十四岁之后得到的几乎所有教导,都来自盛天骄。很难说他的人生是成功的,大半时间他似乎都在抵抗那些促使他成功的努力,值得盛天骄欣慰的是,起码盛可以没走歪路。
然后,一夜之间,他突然醒过来了。就像武侠小说里那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的菜鸟,功夫大成,能仗剑江湖行侠仗义了。
乔希年居功甚伟。
盛天骄由衷地这么认为。
她唤醒了一个打定主意拒绝真实世界的人,尽管她自己并不清楚这一点。
他举起手来,打断了弟弟的滔滔不绝:“好好好,我知道了。”直接回到了正题上,“你说的我都听见了,我相信你不会看错。”
盛可以一愣,而后满怀期待地说:“真的吗?”
盛天骄拍拍他的肩膀,说:“是的,现在我有两个想法,你可以斟酌斟酌看哪个合适。”
盛董从不心血来潮,他说出来的话都是有凭据的。
第一个建议,乔希年目前经验尚浅,让她进盛世投资后可以先给一个助理总裁的头衔,深度参与项目,一定程度上负责审核项目,但要和团队协作,不可能像盛可以想的那样一言堂。
盛可以差点跳起来,哥哥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我也觉得是!”还大义凛然地挥挥拳头:“必须和团队协作。”
盛天骄摆摆手,示意他少安毋躁,自己的话还没有说完。
“这个做法有一个小小的前提,你们之间不能有男女关系,现在不能有,将来也不能有。”
盛可以完全没想到有这一出:“为什么?”
盛天骄的表情说明他认为这个为什么问得毫无常识。
“盛世投资不是作坊式的夫妻店,它凝聚了很多人的心血。同事间如果有男女关系,好的时候狼狈为奸,不好的时候反目成仇,统统对工作没任何好处。老二,我不是针对你,这是我的原则。”
盛可以听到狼狈为奸四个字翻了个白眼,根本无法反驳。
盛天骄确实没有针对他,盛世的原则一贯如此。两个同部门的员工之间正常恋爱,未婚男女你情我愿的,一方自愿辞职或被调到其他部门,不合作的话两个人都开除;不正当关系责罚更严,一方或者双方已婚,那就两个都开除,不问谁主动谁被动,是单方面骚扰还是两厢情愿。
谁包庇都没用,只要捅到盛天骄那里,包庇的人跟着一起倒霉。
正因为公司这种变相的道德约束,盛世的男性高管客观来说比其他公司的人都更检点。
盛天骄等着盛可以答复,他却一直不出声,脸色阴晴不定,似乎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后他干脆一摊手:“哥,你不是有两个想法?第二个是啥?”
简直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也在盛天骄意料之中。
盛可以满怀希望地继续问:“第二个建议是不是上次说的,咱们投钱给关之鸿做私募,希年跟他一起操盘?”
盛天骄说:“不是。”
当头一盆冷水这么干脆地泼下来,盛可以很失望:“为什么呀?她很合适干这个的,你这段时间关注了她选的那些股票没?”
盛二爷很激动,双手比画起来了:“全在涨!”
盛天骄从容不迫道:“我知道,我有叫人买,基本上翻倍了。”
盛可以直接跳了起来:“哥!盛董!你都有听别人的建议赚钱的时候?”
盛天骄摇摇头:“胡说,我赚钱都是靠听人建议,一个人的脑子能有多大?”
他摸透了盛可以的想法,终于直捣黄龙了:“乔小姐初出茅庐,又是野路子,跟老关那样的行尊恐怕合不来,所谓一山难容二虎,也没有必要合得来。”
盛可以的心吊到了嗓子眼:“所以?”
盛天骄拍拍他的肩膀:“我们给乔小姐投资,让她自己独立操盘一个小盘子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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