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从公司电梯下来,蹦跳着冲出大门,第一时间拨了乔希年的电话。
盛天骄刚提的方案就像一个小火苗闷在他的心里,暂时还不能烧出炉,可是已经带来了浓浓的甜蜜与温暖。从不知道狂喜为何物的盛可以,此刻高兴得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电话接通,乔希年在车站,背景音很嘈杂,不断有广播验票进站的声音,还有老板娘满地追两个孩子的叫喊。盛可以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哎,你们今天回四川啊?”
这事儿上礼拜就定了,盛可以自己没记得。
这段时间花市街拆迁工程开始正式施工,机器日夜轰鸣,动辄停水停电,方圆包子店的二楼是彻底没法住了。
盛可以很上心,叫公司的行政带着老板娘去周边看房子。物美价廉的地方不好找,又要得急,好不容易锁定一处吧,上一任租客还没法马上搬,怎么都还要两个礼拜时间周转。
老板提议再找找,倒是老板娘一口答应了,交了两个月定金一个月租金。房东挺好,说你们既然这么爽快,那干脆免一个礼拜的租方便搬家收拾,三周后再开始算租金。
他们看完房子回去吃饭,盛可以埋头啃芸豆炖猪蹄,老板娘突然说:“既然还要两周才能住新家,那干脆一家人回一趟四川吧。”
她的理由很充分,眼看夜包子要做连锁店,今年过年肯定是忙得歇不住的了,趁现在还能腾出点儿时间,去看看家里人。
老板第一个表示反对,说又要搬家又要开店,哪里有啥子时间哦,话音未落就被老板娘踢了一脚。盛可以不明就里,顺着老板娘的话往下说:“回家看看挺好的啊,我记得你们家在简阳吧?”
老板娘点头:“对,简阳,屋头人都在那边,朋友邻居也多得很,起码一年一次嘛要见一下。”
转头问乔希年:“妹妹,你没去过四川,这次跟我们一起去吧?”
乔希年马上摇头,很坚决:“我就不去了,店里好多事情要做,你们走了我更要留下来。”
老板娘仿佛一早知道她会这么回答,顺势就说:“那行吧,我带乐乐一起去哈,琪琪有个伴。”
乔希年张张嘴,很不好意思,内心知道老板娘是对的,乐乐跟着亲妈的生活保障大不如跟着老板娘,何况他又格外依赖琪琪。
老板娘紧接着指出了非常实际的问题:“那你住什么地方?”
她指了指楼顶:“昨天开始已经要烧水洗澡了哦。”
盛可以马上举手:“希年住我那里去吧。”
所有人看着他。
盛可以觉得自己的提议非常好:“我有两个卧室,就我自己住。酒店公寓里什么都有,乔希年就带几套衣服去就行了。”
所有人看着乔希年。
乔希年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惊慌地看看盛可以,看看老板娘,嗫嚅着:“不、不好吧。”
盛可以耸耸肩:“你不愿意就算了,那你去住酒店呗?”他仰起头来还算上账了,“附近有一家价格比较合适的八天酒店,好像是一百六十九块一晚,洗衣服另外加钱。老板娘你们回去两个礼拜是吧,满打满算两千八算三千吧,也还好,没太多钱。”
乔希年瞳孔爆炸。
她不能忍受花三千块就为了睡两个星期的觉,执着地看二楼:“我觉得烧水洗澡也行,再住两礼拜问题不大。”
老板娘使劲儿摇头:“要不得,这条街上已经没得几个人住了,晚上停水停电,你一个女娃娃自己住到楼上不安全。”
一挥手,老板娘给了乔希年两个选择:“要么你去盛总那里住几天,要么你跟我们回四川,你看着办吧。”
最后投票表决,乔希年自然是输了,必须要去盛可以那里住,他埋头扒饭,差点笑出声来。
现在一打电话,盛可以想起来了,上次定是这么定的,只是糊涂二少爷忘记了回程就是今天。他连忙问乔希年:“老板娘他们几点的车啊?你怎么回来?”
“两点的车,还要一小时才进闸。”乔希年觉得盛可以问得奇怪,“我坐地铁回来啊。”
盛可以说:“我让司机去接你吧。”
乔希年马上摆手:“不用不用,地铁很方便的,半小时就到了。”
盛可以不勉强她,顺着话交代:“那好,你到了花市街告诉我一声,你的行李不好拎,我让司机过去接你,顺便帮你拿东西。”说完把电话挂了,不给乔希年再瞎出主意的机会。
她看数字的时候有多英明神武,到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就有多磨叽,简直叫人烦恼。他往自己办公室去,心情非常愉快。乔希年会在他那里住,并不表示两人之间有什么,盛可以也不需要和她有什么。可是想到朝夕都能和她相见,就莫名地很高兴。
更何况,他心里还存着一个拥有巨大能量的小秘密,能叫他做梦都笑出声来的小秘密。
盛天骄要从集团调一笔资金出来给乔希年做私募。明面上操盘的人需要有从业资格,会从盛世投资找,实际上运作的人是乔希年,盛可以总控。所谓的总控,盛可以理解为帮乔希年披荆斩棘平事儿,让她能心无旁骛赚钱。给公司赚,也是给自己赚,顺带出口气——帮他盛可以,也帮乔希年自己。这事儿盛可以越想,越觉得靠谱,毕竟是盛天骄主动提的,大哥可不是个胡说的人!盛可以一路盘算,钱本身应该不是问题。盛世集团这几年经营势头非常好,各条业务线都欣欣向荣,毛利率逐年提高、负债率又低,现金流杠杠的,有钱!
再说了,乔希年初出茅庐,盛可以没奢望她能上来就干一个几十亿的盘子,一两个亿两三个亿就足够了,先练手。盛天骄作为大股东,公司主要决策者,要拿一两个亿投个基金,按惯例来说完全不会有什么问题。
流程当然不能少,董事会、股东会、各位董事表决签字,总要折腾一个周期。盛可以知道自己得等等,他还决心吸取教训,这一次不先把气球吹大了,等尘埃落定,再跟乔希年聊实在的。他怀抱如此美好的期待,和乔希年开始了为期两周的同居生活。
然后他就发现,跟乔希年住根本没什么世俗的乐趣可言,因为她天天在学习和工作。
方圆夜包子店的连锁化在盛天骄的亲自过问下上了快车道,很快就要开起来了。盛世的专业团队接手之后,每件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也招到了足够的人日常运营,再不需要乔希年晚上去当服务员了。
她每天去店里看看,跟团队的人对一下销售成本数据,三天两头和盛世投资的团队开开会,一般来说晚上就没事了。每天盛可以只要正常下班回家,都会看到乔希年待在书房。
他的书房里本来就有一个很大的电脑,功能非常强,二爷主要拿来玩玩游戏看看网络小说。
乔希年搬过来的时候带上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就是之前盛可以打着生产力工具名号给她送去那一台。她坐在书房,左边一台电脑,右边一台电脑,中间桌面上放着一个小学生写字用的双行本,加上一字排开十支削尖的铅笔。
万事俱备,乔希年左一眼右一眼,电脑界面切换得飞快,不时运笔如飞做笔记。盛可以往往进去兜一圈,满怀敬畏地在一边瞅几眼,就赶紧溜出去玩自己的。有时候刚走两步,乔希年叫他:“二哥,你来看看这家公司的数据。”盛可以就只好哭丧着脸走回去,心想我怎么这么命苦。
过了几天他得出一个结论,如果不能让乔希年很忙,乔希年就会让他很忙,这太凶险了,盛可以于是跑到翟晓敏他们那儿,要了一堆公司正在调研的项目资料,往云盘一存,回家让乔希年看。他还特严肃地告诉她,这些公司的模式都不错,很值得关注,但要不要投资,得靠乔希年拿个准信。
换了一年前甚至半年前,乔希年肯定对此重任战战兢兢,敬谢不敏。现在不一样了,毕竟相处久了,有了不少合作成功的经验,她对看项目和盛可以的依赖都开始习以为常。
盛可以一说完,她转身就去调资料。盛可以啼笑皆非:“所以饭也不用吃了呗?”
乔希年茫然地抬头,问:“吃什么饭?”
盛可以大笑起来,说:“你真是个神仙。”
他点了两个外卖,等外卖来了就拖乔希年出来吃。两人在餐桌边坐下没到十五分钟,乔希年干脆利落吃完,又冲回去了,继续沉浸在她的信息海洋之中。盛可以翻着小白眼孤独地继续吃自己那份儿,还自言自语:“那些寂寞的家庭主妇就是我现在这样的心情吧。”
他的孤独是有回报的,乔希年每看完一家公司,就会出来跟他讲分析结果,简洁、直接,刀刀见血。盛可以听得懂就自己记下来,听不懂就掏出手机来录音,第二天到公司跟翟晓敏他们开会,依样画葫芦说一遍,满座皆惊!
二爷有出息了!这个消息像是长了腿,飞到了盛世投资甚至盛世总部的每一个角落,所到之处都伴随着许许多多的询问,窃窃私语,质疑或感叹,绕一圈又回到盛可以耳朵里。主要传播者是李吉祥和安娜。他听完偷着乐,心满意足。
这天晚上下班,他让司机开车带自己到超市,吭哧吭哧买了一大袋子肉菜水果、形形色色的厨房调料、各种锅、一个电饭煲,最后还摸了一条花围裙放进购物车,买完单高高兴兴回家去了。进门和乔希年打了个招呼,他就一头扎进厨房开始叮叮当当煮饭。
过了好一阵子,乔希年一脸迷惑地出现在厨房门口,看着盛可以热火朝天地准备姜葱蒜八角桂皮十三香,仿佛要烧猪手。她看了看客厅:“今天你有客人吗?”随之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我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盛可以哐哐剁猪手,闻言举着剁骨刀想了一下:“客人?没有。”他指了指乔希年,“咱们俩吃啊,你不爱出去吃饭,咱们老点外卖我觉得也不行。”
乔希年说:“我也觉得不太行。”
她倒没嫌弃外卖的味道,而是觉得太贵。二爷点的外卖动辄两百块一份,乔希年不知道价格的时候还好,一旦知道价格,就难免直接换算成葱和肉,深感不值。
她迟疑地卷着自己的袖子,试图在厨房也扮演一个有用的角色。过去两三年因为袁哥的存在,乔希年几乎从来没有自己正经做过饭,唯一擅长的厨房业务是包包子和下面条。
“我来帮你吧,我帮你……洗菜?”她走到水池面前,探头看了看,发现盛可以已经把菜都洗好切好,分门别类摆在专门的滤水盆里,垫着厨房用纸,十分井井有条。
“二哥,你会做饭的吗?”这是发自灵魂的拷问,乔希年从来没把盛可以跟厨房连接在一起。
盛可以耸耸肩:“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不?我小时候是跟我亲妈过的,她身体不好,我经常自己做吃的。”
一边说一边手下忙碌,东一下西一下说不上很娴熟,可是先干吗再干吗的章法是有的。家常下厨跟游泳或者骑自行车一样,属于肌肉记忆。
“那时候没智能手机,我就去书店买菜谱,要做哪个菜就把菜谱撕下来贴在厨房墙上,看一眼炒一下,依样画葫芦。”
他叹口气:“炒来炒去,就会青椒炒蛋、红椒炒肉、炒白菜毛豆,要么咸得要命,要么压根没放盐,我妈每次都说好吃好吃。”
他突然停下话头,扭头看着窗外。正值黄昏,巨大的悲伤驾驭着每一缕风,破空而来抽打他的灵魂。灯红酒绿,荣华富贵,在这瞬间都毫无意义,更不值得留恋,他愿意付出一切换取再次回到二十年前,和妈妈坐在一盏十五瓦的灯泡下吃顿自己做的家常饭。
厨房里突如其来的安静极其沉重,乔希年慢慢走到盛可以身边,轻轻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盛可以回过头来,对她笑笑:“今天也有白菜炒毛豆。”
乔希年点点头:“太好了,我喜欢吃毛豆。”
她没回书房工作,留在了厨房里,对盛可以伸出了援手。
如果说盛可以勉强算是一个半吊子厨师,那乔希年的职业称号应当是厨房破坏神。
她酣畅淋漓地向盛可以展现出了自己笨手笨脚的一面,面对不熟悉的炉具,不熟悉的设备,甚至不熟悉的碗,惊慌失措,顾此失彼。
打好的鸡蛋不小心倒进了洗菜池,废了;嫩嫩的菜叶子放进了没放油的热炒锅,焦了;猪手还滴着水没用厨房用纸抹干,她倒了一半进热油锅,锅里顿时跟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炸起来,一块猪手直接蹦上了天花板。
乔希年尖叫着逃到很远的地方,然后试图把剩下的猪手一块块用单手投篮的方式扔进锅。
盛可以在旁边差点笑岔气。
他把乔希年抓到了厨房外面,关上了门:“来来来,你别折腾了。我来做饭,晚点让阿姨过来收拾残局,你干你的活儿去吧。”
乔希年闹个大红脸,认真地道歉:“对不起。”
盛可以爆笑,伸手敲她的脑门:“对不起个啥?上帝给你开了一扇智商两百八的门,就肯定给你关上了做家务事这扇窗。”
他一脸认真:“术业有专攻哈。”门一关,缩回去继续奋斗了。
奋斗一个多小时,盛可以总算做出了两菜一汤,凭良心说好吃真谈不上,吃的人却都很高兴。乔希年随口问了一句盛可以:“二哥,看你整天到处吃,你最爱吃什么菜啊?”
他脱口而出:“肉片酸辣汤。”他比画了一下,“肉片炒熟,放辣子面放醋,放点儿水烧烧,切点儿碎菜叶子进去,泡饭,好吃。”
乔希年若有所思:“这属于什么菜系啊?好像没听说过。”
盛可以对她笑笑:“没啥菜系,老家那边的菜,我妈爱做。”他歪着头想想,吃了一口自己做的毛豆,还是有点太咸了,这多少年了,他一点没长进。
“很久没吃了。”言语平常,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有多少思念。
人间烟火,不在风味,都在心情。
他们吃完饭,老板娘打来了视频电话,叫乐乐跟妈妈聊天,乐乐过来说了一句:“妈咪你好,妈咪再见。”掉头就走了,乔希年喊着乐乐,乐乐没有回应,顿时笑容暗淡下来。
这一周多,乐乐跟着老板他们回去,每天都是白天疯玩,晚上八九点打电话过来。老板娘说一下他们在四川每天都干了啥,走亲戚、吃吃喝喝、打麻将,还带着两个孩子特意去成都看了大熊猫,等等。
乐乐跟着老板两口子和琪琪生活的如鱼得水,连说话口音都已经彻底转化成川普了,叫他“幺儿”,他会说“啥子”。
总之,乐乐似乎根本不需要亲妈在身边,天天都过得很开心。
想到这里,乔希年的心情就很奇妙。她很年轻就生了孩子,糊里糊涂当了妈,从来都不擅长带孩子,和她不擅长做家务如出一辙。
老板娘把乐乐接手过去照顾得妥妥当当,还能带着出远门不用担心,这当然是好事。然而转念一想,亲儿子不需要自己,乔希年又难免惆怅,觉得自己实在没用极了。
盛可以跟老板娘说了几句话,挂了电话转头看看乔希年,有点奇怪:“怎么了?好像突然不高兴了。”
乔希年笑得有点勉强:“没有啊。”
盛可以看着她:“怎么没有?”
他伸手过去,指尖点在她的唇角上,轻轻往下划线,又点在她的眼角,转了个圈。
“你心里有事的时候,嘴角就会往下撇,眼角就会皱起来。”指尖移到她的脸颊,“这里还会僵硬。”
他眼神里都是温柔:“一看就知道了。”
乔希年低下头:“我自己都不知道。”
盛可以觉得好笑:“因为你不开心的时候,不会专门去照一下镜子啊!”
指尖与乔希年皮肤接触,那一点温暖仿佛流星,闪过的瞬间,人会想要许下愿望。
他收回手,温存地说:“你还没说呢,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乔希年迟疑良久,和他人倾诉对她来说永远都像一道出错的数学题,没有解法。
这一次她克服了自己的心结。
“我就是觉得,乐乐好像、好像不怎么需要我,跟着老板娘他们走了就走了。”
她有点沮丧:“他们说得对,我不是一个好妈妈。”
盛可以“扑哧”一笑,拍拍她:“胡说。”
他还懂儿童心理学,不知道从哪里看的:“乐乐知道你在这里,知道你永远都爱他,哪儿都不会去,所以他不用跟你、黏着你,这是孩子有安全感的表现。你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不懂这个?”
乔希年明显不懂。她的表情在说:你不是在忽悠我吧?
盛可以胸有成竹:“真的,谈恋爱也是这样啊,你觉得对方很喜欢你,很爱你,那你就不用天天盯着他在干吗、去了哪里。很安全,越是担心才黏得越紧。”
被这句话触动了,乔希年沉默下来,直到盛可以突然问她:“对了,谁那么欠,说你不是好妈妈的?”他义愤填膺,“我去帮你骂他。”
乔希年的嘴角终于舒展开了,她摇摇头:“很久以前的事了,没什么。”
她站起来,准备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里去:“我继续去看材料了。”
盛可以表示同意,还给人布置任务:“你多看看华世科技那一家,他们想做裸眼3D技术,我觉得有点儿意思。”
乔希年一口否决了:“不行的,他们的创始人团队全是做技术出身的。除非引入渠道合伙人,否则现在投钱进去都是浪费。”
盛可以委屈地眨巴眨巴他的大眼睛:“不行吗?”
“不行。”
二爷叹口气,道:“乔总太严格了。”
乔希年认真地跟他解释:“真的不行啊,不要说渠道了,他们连一个做营销的人都没有,一门心思在做产品上,要投也要等他们把产品做成型。”
盛可以点头如捣蒜:“行行行,都听你的。”
他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腰身:“乔总你忙着,我给你去切水果。”
他自得其乐:“你看咱们俩配合得多好,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说完笑嘻嘻地去厨房了。
两周时间转瞬即逝,中间泰格哥又来突袭了一次盛可以的办公室,心急火燎地问他袁哥去哪儿了。他性子急,上次带袁哥他们去看了餐厅之后,觉得这事儿八九不离十,连做内部设计的建筑公司都找好了,结果袁哥这边拿着合作协议迟迟没有动静。
泰格哥一边想开馆子,一边有点馋,咽着口水打电话给问袁哥怎么样,有啥想法啊?袁哥说自己在四川探亲呢,回来再说。
泰格哥是见过风浪的人,听到“回来再说”四个字,马上觉得不妙。他跟袁哥不熟,自己也知道逼着人家接受投资实在太像骗子了,只好来找盛可以。
盛可以也蒙啊,以他对袁有明先生的了解,开一家高级川菜馆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没理由投资的人风头火热,他技术入股的人摆个冷脸啊。
泰格哥哥一走,他就给袁哥打电话,毕竟是自己人,袁哥对盛可以说实话了。
原来方姐安排一家人回四川,固然是为了探亲,主要是冲着找臧大师去的。
袁哥这个人实在,他自觉不是人家大师的亲传弟子,没名没分地拿出臧家大旗来挂在店门口,于情于理于良心都过不去。既然如此,那就别搞了呗。
老板娘想得就不一样。她朴素地坚信,是个厨子都愿意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餐厅,起码自家老公那是做梦都想。如果那位齐大爷就是臧家传人,自然也是个厨子,只要把事情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开了,未必他就不愿意开?
这么好的机会,绝不能说不要就不要,方姐是有决心的人,有困难不怕,好事多磨嘛。
她说干就干,拉扯着一家人回四川,路上才跟袁哥讲了自己的想法,叫男人回去赶紧干正事,不要窝在屋里打麻将。袁哥被老婆的深谋远虑和行动力折服了,吹了一路的彩虹屁。
他们从西京坐火车,先到成都,带娃儿去看了熊猫,再回简阳,计划是把娃儿放在哥哥嫂嫂那里,两口子再转回成都去找臧大师。
结果袁有明的二哥袁有才一听,说你要找哪个?啥子大师不晓得,要是想找那个以前住我们前头老屋的齐大爷,那不用去成都了,他又回简阳了。
据说这位齐大爷吧,这一次好像下了决心,不把女儿劝回头誓不罢休,不但住下来了,顺便还干起了活路,这几天正在乡坝头给一家办白喜事的人家掌勺搞流水席。袁有才问弟弟要不要去看一下。
袁有明当场震惊了。西京那些有钱人嘴里的臧大师,简直神仙一样的人物,云中龙,风中虎,见首不见尾,大把达官贵人哭着喊着都吃不到他弄的一顿饭,怎么会沦落到乡坝头给人家做流水席?
简阳是十八线小城市,县城外还有乡下,山高水长十分偏远。乡民们红白喜事、过生日没有去馆子的,都在自家门口的坝上摆流水席。所谓的坝,就是一块大平地,饭桌露天,厨房也露天,场面大的要连续摆几天,四里八乡请了没请的过来都是客,上席吃就行。
操办这种席面的大厨同样很需要技术,但跟高级餐厅里的技术不是一个概念。手势要大操大办,执锅铲如大刀,下调料配菜如埋仇雠,三伏、三九、雨雪暴晒都不在话下,对体能和经验的要求远远高过对味道的把控。
要是给泰格知道,他一定会说,从理论上来讲,家传专做私房菜的臧大师但凡名字跟流水席三个字连在一起,都算大大的亵渎。
袁哥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赶到乡坝头,一看泥炉土灶前那一位,中等个子,光着膀子,裤衩垮垮的,趿拉一双塑料拖鞋,精瘦脊背上汗如雨下,头上包块白布,脸上褶子一层层的,手臂倒是健壮有力,正拿一把巨大锅铲爆炒回锅肉。不是别人,正是他一日为师的齐大爷。
袁哥远远看着他往锅里没命地下盐巴味精海椒,悄悄对方姐说:“我觉得咱们的事儿有戏。”
方姐点头如捣蒜:“他流水席都愿意整,开馆子指定有戏。”
逮着午饭后短暂的休息时间,他们上去找到老头儿,短平快把事情一说,人哈哈大笑:“还在说这回事啊,老子不是什么大师,就是个糟老头子。老子姓了个倒霉的姓,三天两头有人找错人,烦求得很。”
袁哥就蒙了,居然能搞错?
来了就是客,臧大爷按住他们吃席,大锅炒出来的回锅肉确实别有一番风味,吃完回去想了半天,不知道该相信泰格哥还是相信齐大爷。最后长叹一口气,袁哥想明白了,既然齐大爷不想开馆子,甚至不想向人承认自己是臧系的后代,那就勉强不来。
这个世上有些人就是视金钱如粪土,把人生当游乐场,因此最是难搞,别人根本拿不住他对什么有兴趣,就更不可能借此吸引他,他就没有那个可以拿捏的把手。
袁哥正和方姐说自己的想法,盛可以就打电话过来了。
袁哥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心态很乐观:“强扭的瓜不甜嘛,说了几次了不行那就算求了嘛,你那个泰格朋友找你了哇?他刚也找了我,我没说啥子,过几天我们就回来了,我明天再找齐大爷问一次,不行就算了,我把那个啥子合作协议退给你们朋友。”
盛可以安慰他:“他们非要用什么臧大师的名号,那就不理他们了,咱们自己开一个。”
袁哥打哈哈,一听就是没往心里去,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好事情不发生之前他都选择不相信:“对嘛对嘛。”
他们又闲扯了几句,袁哥把电话挂了,听到二哥在门口喊:“有明,齐妹儿找你。”
他们回家来就住在袁有明的二哥家,自建房二层楼,前面有个小院子,邻居们都是住类似的屋子。袁家的屋,建是爹妈建的,袁二哥留在简阳主力照顾二老,自然房子也就过给他了。红砖楼,敞亮开阳,地方大、房间多,亲戚时常流水一样来,有的一住就是十几天,管吃管喝,住得差不多拍拍屁股走了,在城市里简直不可想象。
他说的齐妹儿就是臧大师非要认的那个女儿,跟袁家当了十几年邻居,两家两代一直关系很好。这个妹儿长得顺溜身材,高高挑挑的,长眉细眼瓜子脸,年轻的时候也是简阳一枝花。
人到中年生了孩子,操持家务每天陀螺一样地转,面相憔悴许多,皮色也黑了黄了,不复青春。
她这下进来,直言不讳就问:“有明哥,你跟那个老不死的说要找他开餐馆哇?”果然乡下消息传得飞快。
袁哥愣了一阵子才明白过来齐妹儿说的老不死是臧大师,而不是她现在家里的继父,这可真是亲疏分明。
齐妹儿出了名的孝顺,虽然家里老头子是后来爸,父女关系却好得很。前几年老头儿中了风半瘫痪了,进进出出、里里外外都是齐妹儿照顾,尽心尽力,再麻烦也不高声说话。邻里都说齐老头好人有好报,当时非要跟一个拖油瓶的女的结婚,被家里骂得脑壳发木都从不后悔,现在终于有补偿了。
袁哥就问:“齐妹儿,你问这个干啥?”
齐妹儿穿着藏青色的绵绸裙,宽宽松松的长到膝盖,菜市场三十五块一条,她进出都穿这些。此刻,裙子往屁股下头一包,椅子上一坐,她抿起嘴来鼻孔里叹气,说:“你先说是不是嘛?”
袁哥抓脑壳:“有是有那么一回事,未必搞得成。”
“为啥子?”
“你们老汉,嗨,齐大爷,他不愿意得嘛,说我们认错了人了。”
齐妹儿眼角有皱纹了,五官轮廓没走样,细看还是清秀得很,听到这句话白眼差点儿翻到了天上,忍不住做了一个怪相:“你信他个邪,他就是当厨子的,祖祖辈辈都是厨子。我妈跟我说的,老辈子还是大厨子,在那些当大官的屋头做事,人丁不旺,到他这一辈就剩他一个了。”
袁哥一拍大腿,这就对了嘛!一边忍不住佩服西京的泰格哥,凭几个凉菜就能识别出一个快要灭绝的流派,这不是一般的吃货啊!
他还是没搞清楚齐妹儿来找自己的原因:“然后呢?你不是认都不认他咩?做啥子关心他开不开餐馆?”
饶是这么熟的邻里邻居,齐妹儿听到问话还是脸上一红,扭捏着好一阵子没出声。方姐在旁边听着,女人心细,她又格外体谅人,倒是咂摸出一点味儿来了:“齐妹儿,你是不是有点啥子想法?”她问得委婉,意思却很明白,“我们也不是外人,你跟我们说清楚些嘛。”
齐妹子站起来把门关了,一咬牙一跺脚:“要是这个餐厅开得起来,赚得到钱不?”
方姐不准备被她牵着鼻子走,耐着性子说:“你先莫管赚不赚钱,你先说你想干啥子?”
齐妹儿叹了口气,腰塌下去了,疲态毕现:“屋头搞不起走了,没得钱,老的老,病的病,我们老公在外头打工也是一年比一年难。”她望向袁哥,眼里燃烧着希望的火焰。
“老不死要是搞餐厅能赚钱,我就原谅他了,算他将功赎罪。不然的话我一个女人家,实在不好弄。”
“不好弄”三个字,轻描淡写,背后却是一家的生计,绵绵长长挣不断的为难。
方姐太明白这种不好弄的心情了,当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娃儿读书老人看病,流水一般花钱。收入却跟种树一样,不管做什么,从有苗苗到结果子,旷日持久不说,还不知道中间会不会一个雷打下来,前功尽弃,颗粒无收。
她走到齐妹儿身边,挨着坐下拉住女人的手,声音里满是同情:“晓得,晓得,就是你老汉儿挣了钱,给不给你呢?”
齐妹儿点头:“给是要给的,他一辈子荒唐,耍起过的,一点儿钱都没存下来。他晓得我要用钱,这半年到处给别个整红白喜事流水席,攒到一千两千就给我。”
袁哥问:“那你收了没得?”
齐妹儿真资格是个好人,好人的意思是自己背着重担的时候,还忍不住帮旁人捡掉落的柴火。
正如此刻,她深深长长地长叹一声:“收不得,他也是个老东西了,个人不存点儿钱,吃啥子嘛用啥子嘛,给我我也不要。”
她垂下眼睛,捶自己的膝盖,被生活拖累得筋骨都酸了的人,不知道什么地方不舒服,只好到处捶打:“开个餐厅搞得起走就不一样了,肯定能多点钱,那我就连他一起伺候了,多一个不多。”说起来难免动容,“他也老了。”
袁哥跟着一起叹气,方姐在旁边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齐妹儿,你真心想你老汉儿开这个馆子哇?”
“那是。”
“那我跟你说,有个办法。”
这个办法说简单也简单,袁哥和方姐不出头了,齐妹儿变成了主力军,臧老头那边流水席办完一回到自己家,她就打上门了。
话既然说破了,那就说得清清楚楚,齐妹儿给老头子划下了道,要么就去找袁哥,把馆子开起来,股份归齐妹儿,她负责为老头子养老送终,过去的事不提了;要么就一刀两断,谁都不要拖累谁,假惺惺耗着没得意思。
臧大师寻女儿寻了这么些年,一直得不到原谅,内心说不凄惶是假的,这一下被拿捏得像团软酥肉似的,考虑了两秒钟马上投降,“好好好”起码说了十八次。
他臊眉耷眼跟着女儿去找袁哥,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热情主动得很,生怕别个又不干了。这事儿峰回路转的,居然梦幻一般有了眉目。
袁哥两口子喜出望外,马不停蹄给泰格哥回电话。泰格哥也喜出望外,脑壳都要笑掉了,万万没想到去盛家吃顿饭给自己整回来个世外高人,马上指挥自家律师发了协议书授权书过去。
袁哥留了个心眼,没自己作主,找盛可以帮忙过目。盛世集团的法务团队严阵以待截和,文书拿过去一看,大怒:“坑老实人是不是?休想!”连夜开会修改协议授权书条款,挖地三尺,寸土不让。
最后变成所有人撇在一边,两边律师大战三百回合,合作协议、授权协议,前前后后改了七八次,最后总算在盛可以认为袁哥他们没吃亏的前提下拟定了。袁哥拿到了臧大师签好名字按了指印的授权书,终于可以高高兴兴启程回西京了。
方姐一买好车票就给乔希年打电话:“妹妹,先前看的房子应该空出来了,你去收拾一哈,搞搞卫生,大部队回来好住进去。”
乔希年当然满口答应,盛可以把电话抢了道:“我叫公司行政去帮你们都收拾好了,该买的也都买了。你们到站之后,司机会在外面接你们,先送到我这里吃饭,然后帮你们把行李拉过去。晚上你们就直接可以在新房子住了。”
袁哥很感动,觉得没白给二爷煮面,乔希年就很诧异:“二哥,你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些事?我都不知道。”
盛可以一本正经地说:“不是说好了你主外我主内吗?这些事就属于内。”
乔希年一脸不相信,盛可以咳嗽了两声,说:“其实是公司的行政比较能干,我就是交代了他们一声,功劳很小。”
乔希年由衷地说:“起码你记得交代啊。”
盛可以说:“那是啊,自己人的事,怎么会不记得。”
过了几天,袁哥他们回来了,司机把他们接到盛可以的公寓,一进门,袁哥睁大了眼睛。
他震惊是有原因的,首先这个房子太漂亮了,高级、奢华、土豪!
其次,他左右一看,乔希年在沙发上坐着,面前放着电脑,左右堆着资料夹,正在埋头不知道写什么,盛可以呢,就在厨房热火朝天做饭。
他们一进去,乔希年一下跳起来和乐乐抱在一起,高兴得眼睛眯成了缝。琪琪也冲上来,给乔希年看自己和乐乐在火车上买的激光玩具。老板娘忙着把自己身上背的手里提的小件行李一件一件放在合适的地方,而袁哥就站在厨房外不肯动。
他困惑,甚至是惊恐地问盛可以:“你在干吗?”
盛可以系着围裙捏着锅铲,理直气壮地说:“我在给你们做饭。”
袁哥转身看看乔希年,问:“为什么是你做饭?”
盛可以说:“因为乔希年有工作要忙。”
袁哥沉默了一下,说:“啥工作?”
盛可以说:“我的工作。”
袁哥嘀咕:“这都什么跟什么?”
盛可以没注意到他的迷惑,兴致勃勃夹起炖锅里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举到袁哥面前:“要不要试试我做的红烧肉?”
那个锅是法国进口的珐琅锅,红色,圆罐圆盖,弧线流畅,美貌绝伦。
肉嘛,就远不是那么一码事了。
袁哥往后躲了一下,不敢直视,喃喃自语:“这是啥子红烧肉,杀人用的吗?”
盛可以坚持:“袁哥你试试嘛,我觉得味道很不错。”
袁哥默默上去把他的锅铲缴械,围裙扒了,一把把人推了出去:“滚蛋滚蛋,我来弄。”
在厨艺这个领域,面对袁哥,盛可以完全没有自尊心,连象征性的抗拒都没有,他兴高采烈撂了摊子,擦着手出去了。
乐乐看到他,马上挣脱了乔希年的怀抱跑过来,手里举着一个做工不怎么样的魔方:“盛叔叔,你会不会玩这个?”盛可以一把把他抱起来:“我会一点,你呢?”
乐乐点头:“我也会。”
小手咔咔咔一阵扭,魔方八面纯色出来了,盛可以一点儿都不惊讶,天才会玩魔方,这不是标配嘛。他乐呵呵地说:“乐乐真棒,叔叔给你买个十六面,不对,三十二面的!”
这顿饭他们折腾到八点才吃,两个孩子都在沙发上睡着了,四个大人还在聊天。盛可以一碗碗干饭,吃得那个香啊,袁哥一时间都拿不准到底是谁刚刚舟车劳顿,远道回来。
吃完饭他们张罗着去新房子,乔希年的东西一早收拾好了,一个袋子就能装的满。
下楼一看,盛可以的车只能坐六个人,方姐就让盛可以别送了,他们几个大人搞得定,他在自家待着就行,请司机拉他们一趟。
盛可以同意这个安排,还帮方姐拎着行李下了楼,乔希年走在最后,车子关门之前他就在挥手,挥了好多次。
而后他转身上了楼,打开公寓的一瞬间,盛可以意识到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他转悠了一圈,屋子空空荡荡,没有半点儿响动,然而布满了记忆的回声,有气味,有模模糊糊的影像。这些栩栩如生的幻景,制造出海量的孤单。
盛可以提醒自己,你是个大人了,你一直都很习惯独自生活,只不过有人来借住几天,现在回去了而已,你要镇定。
他于是坐下来开始看书,看了几页不耐烦了就玩游戏,玩了几盘魂不守舍,输得底裤都不见。队友们特意开了语音问候他全家,二爷终于清醒了一点,赶紧退出来跑到夜生活群里找节目,一个一个不同的选择滑过去,花样繁多。
他想着,现在不过九点半,出去喝一杯正当时,要是喝酒的地方在方圆夜包子店附近的话,晚点儿出来他还能吃几个包子解解馋。
包子是一样的,只是……那家店里不会有乔希年,就像这间公寓里也没有她,书房没有,卧室没有,厨房没有,到处都没有。想到这一点,盛可以丧失了所有继续坐在这里熬时间的勇气,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后几乎像是逃跑一般下到街边拦了个车,直奔乔希年他们的新住所。
袁哥他们新租的地方没在西京新城,那一带实在太贵了,倒是离第二家方圆夜包子店不远,坐地铁二十多分钟就可以到。
房子相当小,空间利用得很紧密。八十多平方米倒有三个房间两个洗手间,饭厅客厅一应俱全,全套白色家具落落大方。
上一任租户是一家公司的几个女员工,都是有素质的人,房子里外都保养得很干净。厨房洗手间亮堂堂的,该有的都有,跟盛可以的公寓相比当然有云泥之别,可已经是袁哥他们平生住过最好的房子了。
盛世的行政把前期工作做得很到位,清洁做好了,必要的东西买齐了,花市街的行李都搬了过来,整整齐齐摆在进门的地方,达到了住户拎包入住的服务水准。
方姐进去之后到处转,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看,东摸摸西摸摸,脸上发光。袁哥跟在老婆屁股后头,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心一酸,发狠说:“婆娘,老公一定为你好生赚钱,买个我们自己的房子,比这个还大,还好。”方姐转过来抱着袁哥的腰,软绵绵地说:“要得。”乔希年刚好看到这一幕,眼睛一热,急忙扭头去收拾东西了。
主卧旁边那个小房间是儿童房,一张高低床,一张长书桌,刚刚好合适两个孩子一人一头看书做作业。前任房客还留下两个豆袋椅,一个蓝色一个鹅黄色,拼在一起很大,两个孩子在上面滚来滚去,乐不可支。
突然来到一个新环境,乐乐和琪琪都兴奋得不肯睡觉,在房间里把自己的玩具书本搬来搬去,上下铺说悄悄话,谁睡上面谁睡下面调换了好几次,最后干脆一起挤到了上铺,四条胖嘟嘟的腿儿都搭在栏杆上,就这么歪着睡过去了。
老板娘和乔希年十点进去看见这场面,又好气又好笑,赶紧把乐乐抱下来放下铺,给他们盖好被子关了灯,又把家居必要的一些东西拿出来放好。一直忙到十一点多,乔希年才回自己房间。
她的房间是整个公寓最小的,跟之前花市街二楼比又宽敞太多了。何况她东西不多,把乐乐的衣服玩具都拿去儿童房之后,乔希年所有东西就全都放在了一个大塑料箱里,有限的几件衣服,床上用品和日用品。
她铺好床,套好棉被,把一个枕头装上枕套,整整齐齐摆在床的中央。这些都是她自己买的,很朴素,她喜欢纯色纯棉,颜色越淡越好,盛可以住的公寓里一切东西也都是浅色的。
乔希年想到这里,难免回忆起上两周的生活点滴,脑海里浮现最多,她最怀念的,全不是酒店舒适豪华的环境,无微不至的五星级服务,而是她常坐的那间书房,以及每次盛可以进来看到她在工作时的神情。
他进来之后,总是悄悄站在那里等着,等她有所反应,而不是直接打断她。
每次她恍然回神,意识到盛可以就在身边的时候,都能从他脸上看到笃定、满足、愉快等种种神情,以及令乔希年甚至不敢相信的,还有一点点的崇拜。
他看着她的眼里总是有光,她从他的凝视里看见了自己的价值。
这对三十二岁的乔希年来说,是生命中一件大事。
她将自己对盛可以的依恋仔细地埋藏起来,开始整理衣服,一件件从塑料箱子里拿出来,该叠的叠,该挂的挂。大部分衣服都是旧的,有的甚至还有破洞。例外的是盛可以带她去买的那些衣服,盛家家宴前买的几件,去赌场玩那段时间也买了好几件,质地非常好,混在其他衣服中如珍珠在泥,格外显眼。
乔希年拎起自己最喜欢的那条红色裙子放在膝盖上,掌心在裙身上不自觉地轻轻摩擦。这时手机忽然响了,是盛可以打来的。
她手忙脚乱接起电话,很惊讶:“二哥?”
盛可以压低声音:“希年,你下来一下吧,我在你们新公寓的楼下。”
“为什么不上来?”她打开门张望客厅,虽说刚搬进来,可也算不上乱。盛可以是自己人,方圆包子店二楼都去过,何至于见外。
盛可以罕见地流露出了几分赧然:“呃,袁哥他们才回来,肯定累了,我一上来又鸡飞狗跳的。”
他咽了口口水,有点紧张似的:“你忘带东西了,我给你拿来了,你下来吧。”
乔希年抓了一件长T恤套在家居服外面,下了楼。果然盛可以在单元门外站着,今晚天气很好,溶溶月色照着他挺拔身影,玉树临风,叫乔希年看了心里一跳。
她抱着手走过去:“二哥,我忘什么了?”
她下来的时候很认真地在脑子里盘点过了,自己待过的地方,触碰使用过的东西,收拾时写的清单,丁是丁卯是卯都很清楚,实在想不起来还落下了什么,“丢三落四”对乔希年来说是个很陌生的词汇。
盛可以转过身来,露出笑容,人们看到自己喜欢的人时,自然而然会有这样的笑容。世界冰凉而斯人温暖,因此一靠近就会心情愉快。
上一个小时在公寓孤零零待着时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瞬间就淡了,他举起一个小东西:“喏,这个。”
一根新牙刷,包装都没拆。
乔希年两个礼拜前搬进盛可以公寓的时候,他在楼下便利店给她买的。
无端端走进一家便利店,买了个牙刷带回去,甚至都没有跟乔希年说,一声不吭地放在了主卧的洗手间,和自己的牙刷并列着。
现在成了他过来找乔希年的由头。
乔希年笑起来,接过那根牙刷,掂了掂,说:“谢谢二哥。”而后指出,“我有牙刷呀。”
盛可以点点头:“我知道,我看见你收拾了。”
他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一个完美的借口:“我就是怕吧,万一呢,你到新的地方,想用新牙刷什么的。”
他往乔希年的方向走了两步,两人几乎贴在一起,乔希年握紧了那根牙刷,没有往后退,而是轻轻抬起头来看着盛可以。
他漆黑的眼睛,长长的眉毛,他温柔抿紧的嘴,听她说话或望着她时,眉宇间会微微皱起来,百分之百投入的神态。
乔希年感到眩晕,她轻轻眨了两下眼睛,眼睛闭上的时候,她感觉到盛可以的手指轻轻抚摸过自己的耳轮。那一点接触稍纵即逝,寂静无声,却带来脑中如惊雷一般的震动。
无论多迟钝的人,此刻都应当听得见盛可以无言之中的千言万语。
可是乔希年却低下了头。
她突兀地往后退去,急促地说:“二哥,谢谢你,那、那我上去了。”
盛可以僵在原地,一瞬间之后便向她挥手:“好的好的,你早点休息啊。”声音比平时更尖,仿佛故意用活泼的语气拼命掩饰自己的失落。
乔希年望着自己脚尖,低声答应,正要转身,盛可以忽然又说:“希年,我问你一个问题。”惊慌之感宛如电流,从乔希年的太阳穴一直窜到了脚后跟,她嘴唇发干,颤抖着问:“什么?”
结果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尽管此刻问来有点奇怪。
“如果有得选的话,你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这实在出乎意料,不过乔希年是有答案的,而且这个答案最近几个星期越发清晰了。她很快,很笃定地说:“我这段时间帮你做的事,就是我最愿意做的事。”
盛可以喜欢这个回答。
他向乔希年微微俯身过来,距离刚刚好,不至于令她局促,她又能看到他脸上的认真和热切。
“如果有机会,我们能一起工作,做你最擅长,也最喜欢的事,你不要再推辞了好不好?”
乔希年的心怦怦狂跳起来,她迎上了盛可以炽热的眼神,终于清楚地说:“好。”
等待着,等待着,时间像水一样流过去了。
等待着等待着,方圆夜包子的店铺越来越多了,虽然还在前期投入阶段,可是前景很好,人人都知道有个专门开在夜生活区的包子火了。
等待着等待着,方圆川菜馆落成了,门脸儿装修得非常高级,进门就能看到一幅巨大的臧字草书挂在墙上。旁边有美术馆展品用的原木铭牌写了备注,把臧家的来龙去脉说成传奇,精彩纷呈,看得人心驰神往,食指大动,恨不得赶紧上桌体验一把前朝达官贵人的口味。
要说泰格哥的人脉不是盖的,盛可以豪门少爷的光环加持威力也远超常人想象。试营业第一天,西京有头有脸的玩咖全来了,根本不需要任何什么KOL(达人)造势,马上社交媒体大爆,世上哪有比爱吃爱玩的有钱人更有用的意见领袖?
泰格哥专门派了一个公关经理带着老板娘迎来送往,没多久方姐就能独当一面了。她在这方面很有天赋,看到所谓公关的核心——管它来的是谁,热情周到给够面子,加一点儿任人想象的另眼相待,贵客们自然高兴。至于卖的是二百九十八块一份的香菜捞毛肚还是两块钱一个的肉包,本质上并无不同。
作为方圆的一分子,乔希年自然跟着大家忙。不过,包子店既然开始连锁化,财务控制就有专人来做,川菜馆子这边,投资方也派了团队来掌管中后台运营,她只代表老板他们参与监管和查验。从一开始的全面参与大事小事一把抓,乔希年渐渐又回到了协助支持的角色位置上,甚至干脆又在川菜馆前台结起账来了。
和花市街大排档相比,高级餐厅的环境自然是天上地下,她自己没有发过半句牢骚,可是老板娘看着却不是滋味,见到盛可以来吃饭就私下拉他嘀咕:“哎,你不是说要请乔希年去你们公司做事咩,不是都培训了咩?怎么没个动静呢。”
盛可以内心比她更着急,被问到脸上还要装样,说:“我们公司大,流程多嘛,而且,也不是我说了算呀。”
经过包子店连锁,经过川菜馆开张,方姐对盛可以已经刮目相看了。她从没在大公司上过班,一直没搞清楚盛可以具体什么身份,但他明显是个大老板啊,不然怎么可能说开连锁就连锁,说开馆子就开馆子。
既然如此,方姐认为这种话就是推脱:“你上点儿心吧盛总,你看看我们家乔希年,在这里坐着结账,浪不浪费?”
盛可以苦笑,心想姐姐啊,连你都知道浪费,难道我不清楚?
他不敢明着催盛天骄成立私募基金的事儿,于是曲线救国,没事就往盛世总部跑。以前有会议通知他去参加他都装瞎,邮件都不看,现在哪怕是跟他没半毛钱关系的会,只要盛董出席他就出席,专注于在哥哥面前刷存在感。尤其是那些和投资有关的会,二爷简直一屁股的劲,讨论项目的时候他还抢着发言,说得有根有据,条条在理,细致入微,高瞻远瞩,一听就是行家里手,回回都震惊参会者全家。
原因无他,他背后有乔希年这个强大的黑手,助他有备而来,自然效果卓著。
绝对没有人想得到,方圆川菜馆的前台收银员在桌子下面一溜儿放了三个电脑屏幕,看的都是进出几个亿,十几个亿甚至几十个亿的盘子。什么叫大隐隐于市,这才是真资格的大隐隐于市。
无论公司怎么想,盛可以下定决心要让乔希年做她擅长和喜欢的事,以此去博取更大的未来——他们共同的未来。
这么努力奋斗了好几个月,守得云开见月明,盛天骄终于单独找他了。
盛可以接到电话满心欢喜,心想这必然是基金的事儿有戏了啊,当即兴冲冲过去,结果一看到盛天骄的脸色就觉得有点不对。
“哥,你找我?”他忐忑地问,在盛天骄办公桌旁边站着,像个等待考试结果公布的小学生,而且还是平时比较学渣那种。
盛天骄皱着眉头,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示意盛可以坐到会客区。
他一如既往开门见山:“私募基金的事,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关心,现在遇到了一点问题。”
盛可以心一沉:“什么问题?”
盛天骄不看他,舒展开坐姿,拉伸了一下身体,这些多余的动作仿佛在掩盖什么。
“投资协议有股东不愿意签字,比较棘手,我还在跟对方谈。跟你说一声是怕你着急,毕竟这事儿说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盛可以一脑门子官司,耿直地问:“哪个股东?”言下之意是谁那么大的狗胆,居然跟大老板顶着干。
盛天骄摇摇头:“不重要,任何一个股东不同意,这笔钱我也不能硬拿出来。”
他放缓了语气:“老二,你多等几天,我有消息就跟你说。”
盛可以一口气闷在胸口,知道自己马上要耍小性子,孩子气发作了,还是没忍不住嘀咕:“那你电话里通知我一声不就好了,干吗非要我过来。”
盛天骄笑笑:“现场有神灵,重要的事当然是当面说更合适,再说我也想跟你聊聊你最近的工作。”
他确实公平:“你最近工作表现很不错,有目共睹,据说也不怎么出去玩了。”
盛可以没工夫为自己感到高兴。
他还是纠结股东不愿意签字的问题:“哥,到底是哪个股东嘛?你要是方便,安排我带乔希年跟他聊聊。”
二爷为了乔希年,半点顾不上自己的面子:“你不是说我最近工作有进步吗?都是乔希年帮我的,你见过她,你知道的,只要跟她说上话,我相信那个股东一定会改变自己的想法。让乔希年操盘一个私募基金,对公司、对股东、对她自己,都是好事,三赢。”
这句话引起了盛天骄的注意。
“老二,那你呢,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盛可以毫不犹豫。
“公司赢也是我赢,股东赢也是我赢,乔希年赢也是我赢,我不需要特别考虑自己。”
盛天骄没有想到自家兄弟会有这等觉悟和深情,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干脆走到办公室一角的茶台旁,亲自泡茶,招呼盛可以:“来,你坐下喝杯茶,跟我详细说说你的想法。”
盛可以常跟人喝茶,但他个人其实对茶没什么兴趣,他觉得这是老人家的习惯。不知道为什么,西京还好,上港和宁市是重灾区,几乎家家公司老板的办公室都有巨大的茶台,专业设备,各色茶储,极品明前大红袍老班章,一应俱全,好像坐着不喝上一杯工夫茶事儿就谈不下去似的。
他当然不敢直接在哥哥面前吐槽,老老实实坐过去,两兄弟喝着茶,聊聊工作,说说日常的事情,气氛倒也融洽。尤其是盛天骄,难得地说起自己一双儿女,都是十多岁,一个在美国读书,一个在英国读书,两个都不省心,很后悔不应该那么早送出去,现在覆水难收,鞭长莫及,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盛可以这是第一次听到英明神武的哥哥自陈麻烦,他一感慨,盛天骄就皱眉头:“胡扯,你就一直让我很头疼。”
结论就是:“你们仨都差不多。”长兄如父,这句话是说得再明显不过了,盛可以端着杯子小口啜茶,没有回应,也没有顶嘴。
两兄弟相谈正欢,忽然盛天骄的秘书从外面一路小跑进来:“盛董,抱歉打扰,邓总来了,正在电梯里。”
盛天骄一脸意外,盛可以的表情就格外复杂。
邓总世上千千万,能让盛天骄的秘书不顾老板在谈话直接冲进来的,只有一个。
盛天骄的亲娘,盛可以的后妈,协助盛老爷子打下偌大一片商业版图的那位邓总。
邓总全名邓艺如,名字婉约如小家碧玉,本人却凌厉如大开大合一把关公刀。亲近的人叫她邓姐,公司的人和生意伙伴都尊称一声邓总。她反正不喜欢被叫盛夫人盛太太,老盛发达后也是一样。
她父亲是小生意人,耳濡目染,邓总极精明,商业嗅觉十分敏锐。和盛楚生结婚之后,两人齐心协力,白手起家,对事业的热忱和投入不分伯仲,从没有放松的时候。
既然如此,邓总自然在公司里掌握了很大的话语权,有时候盛老板做了某个决策邓总不喜欢,她很有可能会下一分钟直接宣布推翻,活生生演绎“让你们看看谁是真主子”的戏码。
大概十年前,盛老爷子沉疴在床,盛天骄作为长子,辅佐父亲多年之后终于浮出水面,全面接管公司。盛楚生的股份按照他的安排,大部分也到了盛天骄的名下。
流水的盛总,铁打的老邓,大老板从老公变成了儿子,邓总仍和以前一样天天来上班,呼风唤雨,其独断程度甚至变本加厉起来。很多事明明盛天骄的想法是东,邓总一定要大家往西,当场跟儿子翻脸的场面不在少数,弄得公司高层个个惶恐,不知道到底谁在当家作主,又应该把宝押在谁的身上。
幸好盛天骄为人沉着,不动声色周旋,花了两三年时间将财务人事业务各个部门的核心都换成自己的人,再跟亲妈摊牌,把她的头衔从行政总裁直接调成了顾问,一切人事财务批复的权限一夜之间干脆利落就关了。
邓总气个半死,缓过劲儿来之后终于醒悟这是亲儿子,并且羽翼已丰。她毕竟老了,自己的时代无声无息之间已经过去,而且盛天骄的个性外柔内刚,不让拿捏就是不让拿捏,比当年的盛楚生要难对付得多。
她总算没有疯魔到和自己的亲儿子针锋相对,再不情不愿还是退下去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有股份有虚职,偶尔来一趟公司,盛世集团上上下下还是尊称她邓总,毕恭毕敬。此外在家里自然仍是说一不二,唯一跟她过不去的一直都只有盛可以。
这会儿他听说邓总上来,霍然起立,撒腿就要走人,被盛天骄叫住了:“老二,你这么走,不合适吧。”
盛可以看到哥哥的表情,福至心灵,刹那间就明白了。
不在投资协议上签字的股东,正是邓总本人。
否则区区一两个亿的投资,怎么可能有人跟盛天骄对着干。
一股邪火从盛可以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脸色全变了,脱口而出:“是她不签字对不对?”
盛天骄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十分无奈,每当他必须要夹在亲妈和弟弟之间,这种无奈感就避无可避。而他的神态变化和避而不答的事实,无形中已经验证了盛可以的猜测。
盛天骄没有徒劳地解释,没什么好解释的,他唯有苦口婆心地试图说服:“老二,你想做成事,就不能意气用事。妈妈想和你聊聊你拿钱投资的想法,作为关键股东她的做法合情合理,你逃避是没用的。”
盛可以翻了个白眼:“我跟她聊?她跟我聊吗?哪一回她跟我说话态度是合情合理的?”
盛天骄沉住气:“我知道你们俩不对付,但是不对付就不沟通,这肯定不合适。抛开一家人的关系,你在这个世界上要应付的人多了,哪能个个都跟你那么对付?”他挥挥手,“总之,你等等看她要说什么,不耽误你什么事。”
盛可以很气:“哥,你今天让我来,还叫我喝茶,这么闲情逸致,其实就是等着让老太婆来堵我的吧?”
盛天骄板起脸:“别胡说,我没那么多闲工夫玩花样。”
他叹口气,语气又缓和了:“妈妈在公司这么多年,眼线比你想象的更多,只能说你今天一来,她就收到了消息,如此而已。”
他一锤定音:“坐着吧。”语气平静,内心却十分烦恼。
投一个小基金让盛可以和他名下的人去掌控,这事儿一开始运作,盛天骄就知道母上一定会反对。
他以为和往常一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邓总的想法,结果他远远低估了老太太对这个外来子的警惕。
投资协议所有股东轮署完毕,最后来到邓总面前,她协议没看完就直接严词拒绝。盛天骄好说歹说半天,全是白费。
他想办法做老太太的工作,又尝试不少次让盛可以回家吃饭,参与家庭活动,希望能看到邓总和盛可以之间一点半点关系缓和的迹象。那时候趁热打铁,软硬兼施,说不定他就能说服两边把事情聊聊好。
结果一头是犟驴,另一头也是犟驴,难得见面要么互相当空气,要么干脆针锋相对。邓总善于嘲讽和辱骂,盛可以善于消极对抗,谁也不服谁,不要说坐下来谈正事了,搞不好一句家常话都能弄出在爆竹仓库里点火的效果。
盛天骄的威风在家里半点儿用都没有,对妈妈发脾气不合适,对盛可以发脾气更不行,这个弟弟难得最近着点儿调,一推不是要推更远?
幸好盛天骄的太太温和可人,偶尔盛利好也会在场,姑嫂两人一唱一和勉强还能把场面混过去,否则家里吃饭的气氛跟上刑一样,让人周身不适。
这么僵持了一段时间,盛天骄一筹莫展,这边邓总不松口,那边盛可以催得急。
现在狭路相逢,盛天骄一想,索性就把事情挑明了也好。
他不准盛可以走,当弟弟的自然不敢真的硬走,可是想到即将要和来人面对面,盛可以平静的心情马上烟消云散。他僵硬地坐在沙发上,无数根本不愿意去想的往事一幕幕闪现,历历在目。
用“不对付”这三个字来形容盛可以跟继母的关系,盛天骄已经算是十分含蓄了。
盛可以十四岁的时候才到盛家来,他来是因为亲妈没了,无依无靠,走投无路。
来西京之前,他和母亲一起住在偏远的山西十八线小县城钱谷镇,镇上最有钱的人家里存款都没有超过五位数。
越是这样的地方,人们越是秉持着愚昧的观念,盛可以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所有人口中的“没爹的野种”,为这个称呼,他不知道打过多少架。
盛可以小时候很瘦,身体没优势,大部分时候都打不过。然而他不虚打架,每次都是主动进攻,不依不饶,穷追猛打,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仍然无所畏惧,直到大人冲过来拉架为止。
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个野种,但这个词中包含了对母亲的羞辱,唯独对此他无法释怀。
书上说“守得云开见月明”,流行歌曲里说“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这些最后都被证明是谎言,起码对盛可以的妈妈来说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无论她守候得多么虔诚,等了多久,最后等到的都只有疾病和绝望。
他一辈子都记得母亲是如何孤独度过生命最后几年的,如何不错眼地看着病房的门,坚持将电话铃声调到最大,生怕错过自己日思夜想的电话。她的要求很低,只不过是希望盛可以的父亲来看自己一眼,甚至电话里说上几句亲近的话,可惜最终也没有等到。
盛可以独自送母亲上了山,下葬的时候流干了眼泪,昏睡在新坟前,直到东方既白。
他怨恨父亲,很久之后他从各种渠道,得到许多零零碎碎的信息,真真假假凑起来,足以还原当时场景:为了阻止男人去看望重病的前妻,盛天骄和盛利好的母亲,也就是人人敬畏的邓总,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还带了一把刀在手边,日日夜夜不离身,上班开会吃饭睡觉都如此,且撂下了狠话——男人敢去探病,她就敢先杀了两个孩子再自杀。
这个女人有能力帮老盛拼事业从零拼到亿万,有狠劲怀着身孕还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人人都猜想她自然也有说到做到的霸气,而老盛猜都不用猜,他知道结果。
老头子没敢挑战新妻的底线,却又在前妻死后良心发现,葬礼后一个月,他出现在盛可以独居的小院门口,带走了盛可以,带进了西京自己和邓总的家。这个决定给他带来了将近二十年的后院起火,从此家无宁日。
这一切盛可以都知道,都看在眼里,对老头子没有半点同情,老盛死的时候他全程冷冰冰,在葬礼上戴着墨镜不动声色,邓总哭得死去活来,盛可以眼前浮现的全是自己母亲的身影。
他恨父亲,也恨后妈,就像所有那些不幸的,被抛弃的孩子一样,恨意和血肉融合在了一起,根本无法剥离。盛家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甚至也都理解这一点,所以盛天骄从来不强迫盛可以回家过年过节团聚,最多两兄弟提前一起吃个饭就算他的意思到了。
遇到乔希年之后,盛可以逢年过节很多时候都在包子店待着,也许对他来说,因为老板两口子的存在,因为乔希年的存在,那一处简陋之极的城中村自建房反而更像是家。
邓总的高跟鞋声音在外面地板上“咔嗒、咔嗒”响,来者不善,护士和司机都留在门外,她大步跨进来随手一摔门,“砰”一声,里里外外的人都噤若寒蝉。
邓艺如六十七岁,每天一小时的锻炼加天价科技美容手段,让她的脸和外观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年轻感。身段纤细、头发乌黑、皮肤光滑,所有皱纹都被肉毒杆菌消弭于无形,眼角被手术刀开出了美丽的弧形。
然而岁月带来的衰败仍无处不在,她的模样就像盐碱地上覆盖着的草皮,鲜嫩、蓬勃、活生生的,只是没有根,需要定期置换。
她老了。
丈夫死后,她很少出去应酬,对夫妻男女之爱的需求似乎也跟着被埋葬了。对邓总来说,费尽心力整饬皮囊并非对风月仍有幻想,而是一种不服输的标志。
她对谁都不服输,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
是有形的人,还是无形的岁月。
现在邓总站在那里,穿着简洁的直筒白裤子和黑色丝质衬衣,戴着价值七位数的长流苏翡翠耳环,像下一场要去哪里参加派对。她冰冷的眼神落在前来迎接的盛天骄身上,再落到坐着不理睬的盛可以身上,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
她淡然开口:“开门见山吧,这儿就你们和我,废话就不多说了。你是不是要给他两个亿,让他自己操盘投二级市场?”
盛天骄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他没对盛可以说谎,他是真不知道亲妈怎么会今天杀上来把盛可以堵个正着,一时间也不知道邓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邓总微微叹口气,脸上露出了非常明显的失望表情,尖刻地说:“你们男人就是这样,个个都是养不熟的狼,无论为你们做了什么,对你们多好,到了关键时候,都是胳膊肘往外拐。”
盛天骄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盛可以,他不介意亲妈对自己开火,如果骂自己两句能让她对盛可以态度好一点,或者让盛可以舒服一点,那多骂几句无妨。
如果说邓总对盛天骄还只是失望,她转过去看盛可以的神色里就满满都是无可辩驳的厌恶。
她吆喝了一声:“你,要拿两个亿,你凭什么?”
盛可以不说话,眼睛看着旁边。
从他十四岁进盛家门就是这样,谁为了任何事骂他,他都不理,眼睛看旁边,死猪不怕开水烫。这个姿态也是提前告知骂的人,他绝对不会接受训诫,也不会改变自己。
唯独从来没有真正骂过他,而是一直在教他的盛天骄,能得到他有意义的回应。
邓总最恨他这种消极反抗的姿态,今天也是一样,她脸色渐渐铁青。但和平常不一样的是,她没有暴跳如雷,而是迅速控制了自己的情绪,甚至语气还放缓了。
“这样吧,你要两个亿对吧?可以,我可以签字。”
两兄弟都吃了一惊。
基于他们对邓艺如女士的了解,这件事绝不可能如她说的那么一马平川轻描淡写,她后面一定跟着条件。
只是谁都没想到,她的条件如此苛刻。
“你跟我去公证,放弃你在盛家的继承权,拿着这两个亿给我滚蛋。以后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和我们盛家有关系。”
她黑白分明宛如秋水的眼里喷着火,半生的积怨正在内心蒸腾,声音尖锐刺耳,变得就像毒蛇嘶叫,每一句话都四溅硫酸,恨不得置面前的人于死地。
“你本来就是个野种,什么都不配有的玩意儿,盛楚生那个死鬼王八蛋非要把你带进门,坏了全家风水,难怪他早死,他早死活该。你想继承我跟老盛千辛万苦打下来的基业,你趁早别做梦,既然你要拿这两个亿,我给你,你拿上之后,马上滚蛋,我告诉你……”
邓总话没说完,盛天骄突然一声暴喝:“妈,你太过分了!”
他平常八风不动,此刻脸却涨成了猪肝色,严厉地望着自己的母亲:“老二是盛家的人,这是不争的事实。你这样说对谁都不公平,爸爸在的话,也不会愿意听到这些。”
邓总大怒,扭身抓起旁边桌子上的花瓶,扬手就对着儿子丢了过去,盛天骄无奈地一闪身,花瓶落在地上,碎成几片,她声嘶力竭骂起来:“你给老娘闭嘴,你这个不孝子,白眼狼,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这时候盛可以笑出了声。
这声笑,让邓艺如和盛天骄都愣住了。
盛可以缓缓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包,清了清喉咙,走到邓艺如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继母,悠闲地说:“死老太婆,你别跟我玩这一手了,你想让我放弃老盛的继承权?门儿都没有。”
他还有心情掰手指:“我想想啊,对,我是他的亲儿子,起码能分他三分之一的财产,我什么时候要,你就得什么时候给。你想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让我放弃继承权啊,别做梦了。”
邓艺如气得手都抖起来了,指着盛可以的鼻子,尖声怒斥:“你这个不要脸的死野种。”
盛可以再次笑起来:“是啊,我是个野种,可我就是姓盛啊,我就是能拿盛家的财产啊,略略略,你能对我怎么样?”
邓总挥手一个耳光打过去,盛可以似乎早有预料,一闪就躲开了。他背好包,哼着小曲儿,看都没再看继母一眼,就此扬长而去。他的背后传来邓总几乎失控的叫骂声,可是门开了再一关,也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盛可以步态轻快地穿过哥哥办公室外的走廊,下了电梯,平常他会在写字楼门口上自己的车,今天却一直下了地下停车场。在电梯间通往停车场的拐角处,他停下步子,站在那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一拳砸在墙上。
一拳,又一拳,手掌通红肿胀,皮肤破裂,鲜血涌出,沾在白色墙壁上,触目惊心。
四周极其寂静,空中回荡的,唯有一拳又一拳轰击的单调咚咚声。
盛可以从办公室离开两小时之后,盛天骄打电话来,他接了。
没听哥哥说什么,他劈头就一句:“你不用劝我,你告诉老太婆,除非她找人砍死我,否则我绝对不会让她如愿的。”
他有一句话没说出来,跟盛天骄说不上,却如同雷鸣一般在脑海中回荡。这跟钱没关系,这跟荣华富贵没关系,这是我亲妈的愿望,这是她最后的希望,这是她付出一切换来的结果,谁也别想给她来个釜底抽薪,她死了也不行。
邓艺如有她的道理,有她的立场,盛可以不在乎,他是自己妈妈的儿子。
盛天骄没有为邓总解释的意思,更没有教训他,只是说:“我知道了,我打电话是跟你说另外一件事。”
盛可以转不过弯来,还在怒气冲冲:“什么事?”
盛天骄顿了一下,说:“老二,注意你的语气。”
盛可以沉默了很久,想起哥哥做的一切,终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平静地重复了一次:“哥,你找我什么事?”
“钟家想要投资一个亿到你公司那边,条件是让妮娜进公司做执行合伙人,你觉得怎么样?”
这倒是件新鲜事,他问:“妮娜?钟妮娜?哪个钟妮娜?”
“经常来家里,也经常跟你一起玩的那个钟妮娜。”
盛可以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和钟妮娜当然很熟,酒搭子,狐朋狗友的核心人物,吃喝玩乐的长年合作伙伴。
钟妮娜跟盛天骄和邓总也很熟,她的父亲钟元吉是盛老爷子最重要的生意伙伴之一,双方事业上合作无间,有不少共同的投资,生活上也志趣相投,可以说有过命的交情。可惜钟元吉五十出头就车祸去世,钟太太紧急把儿子从国外招回来继承公司,连大学都没读完,那时候钟妮娜才十多岁。
她是小女儿,又长得格外美,父母对她宠爱非常。她从小就跟着家里人出来应酬,穿着公主裙在大人谈生意的地方走来走去,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走过的每一寸路都由赞美和奉承铺成,父亲去世后待遇甚至更好了,母亲溺爱,哥哥更是什么都不管。
盛可以对她的童年生活不了解,单看现在的做派也足够得出结论。这样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以享乐为日常的女生,怎么突然要来做执行合伙人?
执行合伙人是要劳动的!要上班的!
盛可以流露了自己的心声,盛天骄就轻描淡写地回应:“她妈妈来找我,说钟叔叔去世之后,小钟毕竟年轻,撑不起那么大的生意规模,她们陆续在变卖名下的一些产业,最近有大笔现金入账,阿姨帮妮娜管着她那部分。她的意思是妮娜这么大了,想让她做点正事,别的人她信不过,我们毕竟是知根知底的。”
钟太太想得很对,两家是世交,盛家有头有脸,投进来的钱能有多大收益不敢说,起码不至于被人骗。
他说:“他们真金白银投钱,我觉得可以啊。”
盛天骄说:“那就好,我来交代高总安排她入职。”
“行,好像我说不行有用似的,不过,她能干什么啊?”
“你不知道吗?娜娜专业和投资对口,金融管理,本科港大,硕士哥大,还是优秀毕业生。”
盛可以惊呆了:“我真不知道。”
他晚上刚好有个酒局和钟妮娜一起,见到人就问:“你妈投钱给我公司,要你来上班,这事儿你知道吧?”两人说着话往酒吧里面走。
钟妮娜穿着桃红色抹胸裙,腰是腰腿是腿的,一进酒吧门全场瞩目,比舞台上的跳舞女郎都更受人关注。她习惯了,挽着盛可以的手臂目不斜视,说:“什么叫我妈投钱,是我要投的好吗?”
“你妈愿意啊?”
“怎么不愿意,比我拿钱养小狼狗好吧?毕竟是做事,还是跟你们家一起。”
看来大小姐还真的动过脑子。
盛可以接着问:“你妈妈这么想我理解,那你呢,你图啥?”
钟妮娜眼睛都瞪大了,她上下眼线都涂得很浓,高光用得到位,显得鼻子挺翘,眼仁又黑又深,艳丽妖娆。
“我图啥?”
盛可以耸耸肩:“对啊,你图啥?”
钟妮娜得天独厚,有钱有貌,喜欢包包喜欢车子喜欢珠宝首饰,想怎么买就怎么买,想怎么换就怎么换。他们认识那么多年,有时候连续一周天天见面,却从来没聊过彼此想做什么,人生有什么理想这一类的话题。
盛可以认为没什么好聊,他认识那么多富家小姐,家里有做医药的有做矿产的,有卖车的有卖商铺的,家里的发财之道各有不同,她们的人生却千篇一律:先穷凶极恶地玩,玩够了有一天看上哪个差不多的男人,风风光光结婚。嫁的人多半不会穷,就算穷,娘家也有足够的钱管她一辈子锦衣玉食,顺便把老公也扶起来。
钟妮娜就很气:“你当我是个洋娃娃呗,胸大无脑就知道吃喝玩乐。”她拍了盛可以一把,“我想做事的。”
盛可以没往心里去:“行吧,你是大小姐,你爱做什么做什么。”
钟妮娜得意地笑,露出脸颊上两个小小梨涡,把盛可以挽得更紧了:“二哥,你要帮我哦。”
盛可以满口答应下来:“帮帮帮,咱们谁跟谁。”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包厢,孙贼冲上来给了盛可以一个熊抱:“二哥!来走一个。”钟妮娜劈手抢过孙贼手里的酒杯闻了闻:“怎么又喝洋酒啊,烦不烦。”
漫长的夜生活又一次拉开了序幕,沉浸其中的盛可以和妮娜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没事儿喝个小交杯,期间还出去接了一个乐乐打过来的视频电话。小朋友把盛可以买给他的海洋生物科普书都看完了,睡前特意来给他上一节鲨鱼知识普及课,盛可以已经喝得有点晕了,蹲在酒吧外的路边,扶着脑袋听乐乐奶声奶气说话,不时听到乔希年在旁边补充一两个知识点,在这一点点时间里,他内心意外的平静和满足。
那时候他可万万没想到,钟妮娜是认真的,她真的想做事。
两个月后的一个周三。
盛可以像条咸鱼一样瘫在办公室里,现在是下午六点。他今天开了一天的会,每个会上都在发脾气,有时候嫌别人说得不清楚,有时候嫌别人说事情说得太清楚,总之身上所有的毛都是竖起来的,谁碰到了谁就会被扎个透心凉。
这种鬼见愁的状态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根本原因就在于盛天骄之前答应的投资一直没下来。
一周前他又去了一次盛天骄的办公室,事情毫无转机,投资协议仍然卡着没过。邓艺如女士自从跟他当场撕破脸之后,选择了胶着战术,不冲突、不沟通、更不妥协,看谁能耗得过谁。
盛天骄试图让弟弟明白这件事和其他公司决策不一样,他不能以大股东和董事长的地位去强行解决,只能通过时间渐渐消解,可惜盛可以不怎么买账。
他深深觉得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时候,你跟一个人血肉相连,甚至朝夕相处一辈子,仍然未必了解对方,更不喜欢对方。而有的人一出现,你就发自内心地认定这个是自己人,信得过,靠得住,杠杠的,比如说袁哥他们两口子,还有乔希年。
他们和盛家之间,财富名望势力隔着十万八千里,可是到了关键时候,比如说丧尸爆发,世界末日来临,人们必须要抱团取暖,团结一致求生存的节骨眼上,盛可以宁愿跟袁哥他们组队,也不想和盛家人和自己日常相处的那些狐朋狗友凑一起,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往你背后捅刀子抢你手里一块饼。
他有一次喝多了还跟袁哥这么说来着,结果袁哥一脸嗔怪:“啥玩意儿?丧尸爆发?那我们抱团有什么用,要等政府啊!”
盛可以没想到还有这么大义凛然的选择,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政府反应也需要时间是不是?在那之前,在那之前我愿意跟你们一块儿住。”
袁哥还是嫌弃他,而且是很实诚地嫌弃他:“真到了那时候你可少吃点,外面有丧尸可能不太好买菜。”乔希年和方姐在旁边笑得拍大腿。
指针指向六点半,有人轻轻敲门,盛可以以为是安娜,喊道:“你下班吧,我这里没事了。”
人家直接推门进来了,如此随意,只有钟妮娜。
她的头发盘成了素髻,化了干净利落的淡妆,眉目如画,清丽过人,身上穿一套定做的灰色职业装,简单的西装和长裤,里面搭了一件白色V领T恤,很朴素。
“二哥,下班了吧。”
盛可以懒洋洋地说:“还没有,忙着呢。”
钟妮娜说:“你不下班,人家安娜有自己生活的好嘛?我让她先走了啊。”她扭身喊了一句,“安娜,你先走吧。”
安娜很会做人,过来站在门口,问盛可以:“盛总,您还有什么事吗?”
盛可以不想说话,挥挥手:“拜拜。”
安娜嫣然一笑,拎起包包和外套,高跟鞋清脆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盛可以问她:“你来干吗?”
钟妮娜坐在他桌子一角,说:“我上这么久班了,盛老板,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聊聊工作聊聊未来啊,对员工这么不上心的吗?”
盛可以哼了一声,说:“我不想管你的未来,明天就辞职都行,我愿意给你一天一个月的补偿费。”
钟妮娜大笑:“给什么补偿费啊,盛总,你格局小了。”
她看着盛可以,突然正经起来:“说真的,我这两个月都在看公司之前的项目,有些地方想跟你探讨一下。”
盛可以摆摆手:“我不想听。”
钟妮娜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你不想听也要听。”
盛可以拗不过她,于是像忍耐宿醉一样把头放在了桌子上,闭目装死。钟妮娜不去管他,真的开始一个项目一个项目说自己的看法,行云流水,滔滔不绝。
她说的是不是有道理,盛可以完全不知道,因为他一句都没听进去,脑子里一直嗡嗡作响。过了好一阵子,他突然打断钟妮娜的话,说:“娜娜,我问你一个问题。”
“啥?”
“你饿不饿?”
钟妮娜为之语塞,好半天才长叹口气:“算了。”
她站起来开始自暴自弃:“走吧,去吃饭吧,我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要饿死了。”
盛可以总算高兴了一点:“走。”
他们一起在附近一家日本餐厅吃了饭,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共在的微信群里不断响起召唤,叫他们去哪里哪里喝酒。盛可以觉得去喝一杯无妨,钟妮娜却严词拒绝:“不行,明天要上班,八点就要到,我回去睡觉了。”她干脆利落结账走人。
盛可以非常迷惘:“什么八点就要到?我怎么不知道公司改了上班时间。”钟妮娜在司机的搀扶下上车,对他回头一笑:“我改的。”
说起来盛可以确实误判了钟妮娜,她一到盛世投资,公司气象焕然一新。
起初说钟家大小姐要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是又多了一个菩萨。坑嘛,是占了一个,人嘛,是在这里,事情嘛,是不干的,但什么好处都不能少他们一份,这还不叫菩萨?
结果钟小姐不是那么回事,她不愧科班出身,专业上很懂,进公司之前对盛世这些年涉足的领域和项目都下了一番功夫研究,上手上得飞快。难能可贵的是她既有自己的主见,又能听业务团队的意见,和她外表展示出来的骄横跋扈大相径庭。
翟晓敏向来眼高于顶,对这位钟小姐都啧啧称赞。没几个月,盛世投资俨然改天换地,有了一种前途无量,欣欣向荣之感。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盛可以,他之前一段时间雄起了没多久,突然又颓了,而且颓得摧枯拉朽,一往无前。半途而废,就显得二爷格外不行,人们背后嚼起舌根子来的时候,总忘不了横竖对比一番。
不知道盛可以听到这些闲话没有,可能听不听到都无所谓,他每天照常来上班,高兴就去开一下会,不高兴就窝在办公室里打游戏。身边比较接近的人比如说安娜,都明显觉得他现在不高兴的时候比以前更多了。
每天六点,哪怕全公司都在加班,他照样拿起外套走人,十天里有八天去了隔壁的方圆川菜,有一天钟妮娜实在忍无可忍,把他给堵门口了:“二哥,你去哪儿?”
盛可以知道她明知故问:“下班了啊,我去吃饭。”
钟妮娜眉毛都挑起来了:“你去哪里吃饭?”
“关你什么事啊,我想去哪里吃饭不行。”
钟妮娜把门一关,很大力,安娜在外面立刻站起来走出去,连外面套间的门都给关上了,和钟妮娜配合得天衣无缝。
“前几天肖老四跟我说,看见你在隔壁方圆川菜收银台帮人结账,朋友圈传疯了,古有卓文君当垆卖酒,今有盛二爷前台收银,怎么了呢?盛世投资CEO的位置给你待遇不够好?下班了还得找家餐馆打第二份工呗。”
她越说越气,越说越尖酸,纤细的手指就差没戳到盛可以鼻梁上了。他一点儿不生气,听钟妮娜一顿批完了,反问:“就算是吧,我去帮人家收银了,关你什么事?”
钟妮娜怒目圆睁:“我们是合伙人,你干什么当然关我的事。”
盛可以一摆头:“合伙又不是结婚,你管我业余时间去干啥。”伸手把钟妮娜扒拉开,一溜烟就跑了,气得钟妮娜把他桌子上所有东西都推下了地。
他到了方圆川菜,门口已经有好几十桌在等位了。这家店从一开始随到随吃,到后来等位三小时起步,前后不过几个月的工夫。
这么顺风顺水下去,年底就能收回投资。泰格哥满怀信心,说到时候就要去其他大城市开店,每个地方开一家,把方圆做成高端川菜的标杆,投资啊团队招募啊都是小事,最主要的就是要辛苦袁哥携家带口去新的地方开疆辟土,毕竟新店没有大厨坐镇是行不通的。
袁哥听着人家给他描绘美好蓝图,高兴得合不拢嘴,更高兴的还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在家乡的齐妹儿和齐大爷。这几个月下来拿到的钱,可以说解决了齐妹儿所有的人生问题,她发过来的照片上容光焕发,换了个新手机都知道开美颜了。
只有盛可以听了跳脚,说:“不行不行,去什么外地,在这里多开几家会怎么样?你们走了我去哪里吃饭?”
大家都笑他,说盛总情商太高了,这恭维人的水平,简直出神入化。袁哥在旁边幽幽地说:“啥子情商不情商哦,他是认真的,我们没在,他过节都不晓得去哪里。”一边说一边拍他,完全没把二爷当外人,“么得事,你跟我们一起去就行了。”好像他会真的没饭吃一样。
盛可以穿过等位的人走进去,乔希年已经在收银台后面坐着了,看到他来就笑:“下班啦,今天好像晚了一点。”
盛可以熟门熟路跑进去,跟她坐在一起:“是啊,临下班了有点事。”
乔希年“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这时早来的客人吃完了过来结账,乔希年操作电脑,输入账单,打出小票,对方刷卡付钱,开了发票走人。前后都是系统操作,和包子店时代相比鸟枪换炮,是个人都能干,再也不需要乔希年心算了。
每次看到这个场景,盛可以就想起老板娘的那句话——是不是很浪费?
客人越来越多,盛可以知道自己坐在收银台有点碍事,再给熟人看到了发朋友圈确实也不好,扒起来跑到厨房后面小办公室去了,这是方姐和袁哥平常休息的地方。
今天方姐也在,正带着两个孩子吃饭做功课,看到他来了就笑:“你还真的跟报道一样天天来啊?”顺势站起身,“来,你给乐乐讲讲功课,他的作业我看都看不懂。”
盛可以过去一看:小学信息奥赛精选题,当即有点蒙:“乐乐,你幼儿园什么班啦?”
乐乐奶声奶气:“大班。”琪琪在旁边举手:“我也大班。”
盛可以把题目书拿起来翻了翻:“你们大班教这个啊?”一看已经做了一大半了,字迹稚嫩,歪歪扭扭的,但解起题来一丝不苟,绝对不是在闹着玩。
他全身心震惊:“这也太卷了吧!什么幼儿园啊?”
方姐插了一句:“不是学校发的,他自己跟乔希年去书店买的,说上面的题看着很好玩。”
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告诉盛可以,要识别一个人是不是聪明人很容易,只要看他是否喜欢做数学题就可以了。最聪明的那些简直能把数学题当饭吃,难题解出来的瞬间高潮迭起,比干啥都快乐。
他对乐乐肃然起敬:“乐乐,你真的需要我教吗?”
乐乐咬着铅笔想了想,摇头:“不用,我自己想得出来。”他把题目书扒拉回去,继续做,唰唰不带停的,十分凶残。
盛可以放心了,万一乐乐说要教而他根本不会,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他在里面待着,没一会儿袁哥从厨房出来,叫他:“哎,你来了哇,吃饭了嘛?没吃的话我给你煮碗面。”
盛可以笑:“袁哥,我看你忙成狗,给我煮什么面啊,赶紧干活去吧。”
袁哥摇头:“我这边一忙起来,你有些日子没吃到家里饭了吧。我给你拌个夫妻肺片,捞点儿蹄花,你等着哈。”他噔噔跑回去了,一会儿又跑出来,端了个店里的托盘,上面端端正正一碗面,高汤鲜香,葱花翠绿,雪白脱骨的一整个蹄花窝在面上,旁边挤着一个完美无缺的煎鸡蛋。面碗旁边放了一碟泡菜,一碟夫妻肺片,许多种香气氤氲在一起,勾得盛可以的馋虫蠢蠢欲动。
方姐在旁边看他吃,跟看弟弟或者儿子一样,心满意足,忽然冷不丁问:“你最近是不是有啥子心事,闷闷不乐的?”
盛可以的筷子悬到空中,又放下去,他很爱吃袁哥做的蹄花,明明是白炖的,却有着层次多变的口感,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他说:“是有一点儿,方姐,这你都看出来了?”
方姐笑:“啥子叫我都看出来了?我看不出来才奇怪吧,我几乎天天看到你,早就觉得你不太对咯。”
她拍拍盛可以:“没得啥子事嘛?要不要我们帮你做点啥子?”
自打盛可以跟邓总撕破脸当场闹翻,已经好几个月了,他一次没回过大宅吃饭,盛天骄能不见也不见,狐朋狗友的各种局去得不少,白天上班除了钟妮娜,公司里那些也都是熟人。
背后编他段子的,说他小话的,腹诽的,明贬的,阴阳怪气的,多了去了。
从来没有人当面来问他一句:“盛可以,你好像心情不太好,没什么事吧?要不要我帮你做点什么?”
可能是他隐藏得太好了,也可能人们根本就不关心。
盛可以差一点儿就哭起来了。
他在蹄花汤的热气里忍住了眼泪,说:“我有一个项目,本来想跟希年一起做的,结果公司没批准。”
盛可以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我有点儿沮丧,也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希年。”
说出这句话来,忽然心情就好了一点。
方姐“哎哟”了一声,看了看外面坐在收银台后的乔希年。
她想了想,说:“你晓不晓得希年来我们花市街那个店的时候,是啥子样子?”
盛可以摇头,乔希年从来没讲过,他也没问过。
方姐看了一眼旁边在玩的两个娃娃,琪琪的注意力在动画片上,乐乐还在刷题,都没听他们说话,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
“造孽得不得了,下大雨没的地方住,身上一点钱都没得了,烧到三十九度,晕倒在街上了。
乐乐那么小一个奶娃,聪明惨了,晓得挨家挨户敲门求救,敲到我们店门口,我们幸好那天还没睡,袁哥出去把她背了回来,烧了三天昏迷不醒。袁哥每天把她背到街上诊所打点滴,啧啧,瘦得皮包骨。”
她叹口气,当时的场景犹在眼前,心有余悸。
盛可以第一次知道乔希年是这样来到西京花市街的,眼睛都瞪大了,震惊难言,好久才说:“方姐,你们真是好人,希年幸好遇到了你们。”
方姐从鼻子里“嘁”了一声:“你还会抢台词耶?”
她指了指盛可以:“你有功劳,晓得不?小乔也好,我们也好,幸好遇到了你,不然我们再对她好有啥子用?最多就是带她回简阳,下力干些粗笨活路,吃一口干饭。”
说到这里,她对外面努努嘴:“你看她,你看我们娃娃,最起码,都平平安安的,无病无灾,包子店还开起公司来了,她也有一份,赚不赚钱不说,起码安下身来了嘛。”
盛可以没想到方姐会有这番话,他透过小办公室半开的门缝向外看,这个角度看不到乔希年,他眼前仍然栩栩如生地浮现出她的脸:眉毛的形状,嘴唇的颜色,下颌线的弧度,思考问题时突然严肃起来的神情。
主导运作一个私募基金,赚很多钱,走上人生巅峰,成为万千人崇拜的对象,这是人生境界的一百分。
流落在大雨的街头,头顶没有片瓦容身,孤儿寡母,危在旦夕,这是人生境界的零分。
二者之间,还有一到九十九那么多层次,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他忽地有些释然,由衷地说:“方姐,你说得对,是我钻牛角尖。”
方姐抿嘴笑,抽了张纸巾给他:“鼻子上有葱花。”
盛可以吃完这碗面,出去柜台前问乔希年:“哎,一会儿打烊了,咱们俩去散散步好不?或者看个电影什么的。”
乔希年很震惊,货真价实地震惊,甚至看了看四周,好像自己旁边还有别人。
盛可以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鼻子:“问你呢。”
乔希年傻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嘴唇抿起来,笑得很甜:“好啊,那你等我。”
餐厅十点打烊,老板娘把乐乐和琪琪带回家去,顺便跟轰鸭子一样把乔希年和盛可以轰走了,万事不用他们插手,赶紧滚蛋是正经。
他们沿着餐厅外的步道一路慢慢走,走到了西江沿河大道,清风徐来,无论什么季节,西京的江边永远令人心旷神怡,难怪这一带的房子寸土寸金。
他们瞎聊着天,工作、餐厅、老板和老板娘、乐乐的学习……一个人说个什么话题,另一个人就能接下去,没什么好说了,就安静一会儿,然后总会有人想说点别的。
唯独极其亲近的人,才有这样自然的相处气氛,只有深深喜欢彼此,才会觉得沉默和喧闹都带光明。
他们在步道上漫游,经过跳广场舞的大娘们,经过练滑板的少年们,经过唱着蓝莲花的流浪歌手,经过屏声静气夜钓的光头阿叔,烟火人生的点滴,都在这一串串司空见惯的风景里。
这样平和喜乐的心情,盛可以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就在他鼓起勇气,想跟乔希年倾诉近来遭遇时,她忽然说:“二哥,你是不是有电话进来,你手机好像在包里振动。”
盛可以一想,下午开会确实是把手机调了振动的,一看果然有电话进来,他看到的时候刚好对方挂了。
钟妮娜打的,连续打了七个,每次都响足一分钟,简直丧心病狂。
以盛可以对钟妮娜的了解,她多半是喝多了,找他凑角喝下一场或者玩游戏。虽然这种情况在钟妮娜上班之后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但她故态复萌也不出奇。
他没想去管她,一面随手打开信息看了看。
这一下就把他的好心情立马给看没了,因为钟妮娜五分钟前发了一条信息给他,写着:二哥,救我,救我,快点来。此外还发了一个定位,是三点二公里之外的BBDOLL,盛可以和钟妮娜之前常去的一个夜店。
盛可以一头雾水,马上打回电话给钟妮娜,听到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难免慌张起来,告诉乔希年:“我要去夜店找一下娜娜。”
乔希年愣住了,她的表情变化一闪即逝,盛可以还是看在了眼里,很显然,乔希年把“我要去找一下我好像出了什么事的朋友娜娜”理解成了“我要去和女朋友娜娜在一起”。
他马上说:“你和我一起去吧,她找我找得有点急,我去看看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确认没事了咱们就回来继续散步。”他伸手揉了揉乔希年的头发,没说出来的意思是“你放心吧”。
这些全凭灵犀传递的小心思,电光石火,在两人心里流转,浓得像黑夜,甜得像蜜糖。乔希年使劲儿点了点头:“嗯。”
他们上车赶到夜店,门口是单行线,司机把他们放在了马路另一边,路上盛可以一直打电话给钟妮娜,还有他们比较熟的共同的朋友,都没找到大小姐的下落,心里多少有点着慌。
一下车,眼看面前绿灯只有七秒了,盛可以仗着自己腿长,一边继续给钟妮娜拨电话一边拉着希年狂奔过街。此时一辆黑色的车突然从对面的单行道上逆行掉头,呼啸着冲过斑马线,几乎是掠着盛可以的鼻子过去的,车子带起来的风差点把他们掀翻在地。
盛可以冲着远去的车骂骂咧咧,拉着乔希年进了夜店,他以前来得特别多,在这里属于VIP中的战斗机,备受尊敬。果然经理马上就过来了,点头哈腰:“二爷,今天来了,怎么没提前告诉我?我好给你留位。”
盛可以问他:“钟小姐来了没?”
“来了啊,在那边包房。”
盛可以松了口气,转身往经理手指的包房去,经理在后面喊了一声:“二爷。”他欲言又止,脸色在光影变幻的霓虹里阴晴不定。
盛可以觉得不对,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经理有点为难:“您去的时候可能要小心点儿,今天钟小姐的那两个朋友,好像、好像脾气不太好。”
脾气不太好?盛可以心里直嘀咕,谁吃饱了撑的在夜店里犯脾气啊?
两人径直去了包房,一看偌大的包房空空如也,半个人都没有,可满地都是碎酒瓶子,果盘砸到了墙上,落了一地浆果,红红蓝蓝的在彩色灯光下格外诡异。一看这场面,盛可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进去转了两圈,在茶几旁边的地上找到了钟妮娜的手机。
他撒腿冲出去,和正往这边走的服务员撞个满怀,一把揪住人家就问:“钟小姐呢?”
服务员惊讶地往包厢里看了一眼:“哎?刚才还在呢,我之前送了果盘过来。”
“刚才是多久?”
服务员掏出手机来看下单时间:“半小时前他们要了一个果盘,十二分钟前我送进去的,钟小姐的朋友说不按铃不要进去,我就走了。”
盛可以看了一眼钟妮娜的手机,心想,坏了,要是手机在身上还能报警定位找人,现在怎么办好?
乔希年在旁边说:“看一下监控吧,这里是不是到处都是摄像头?”
一语惊醒梦中人,盛可以打电话报警,一面小跑着冲到夜店里面找经理,让他带自己去保安室看监控。
果然,七分钟之前,钟妮娜被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夹着,跌跌撞撞出了V8,往电梯方向去了。
经理吓得脸都白了,急忙调出电梯的监控,盛可以看到钟妮娜下了停车场,而停车场的监控显示钟妮娜上了一辆黑色宾利国王。
盛可以稍微松了一口气,拍到了车子,自然就能看得到牌照,有牌照报警之后各处一查,理论上来说就能把人找到了。
结果视频定格一拉近,盛可以傻眼了。
车子的牌照是空白的。
夜店经理在旁边说:“这是套牌啊,两个牌照,一个是空白的,一个是真牌照。有些人在高速上超速不想被拍,就会在一些限速路段用空白牌照。”
盛可以挠头:“完了,这怎么办?”
他有常识,知道这种情况下警察也不那么容易锁定那辆宾利的去向。而从监控上看,钟妮娜跟那两个男人结的梁子似乎还不小,对方气势汹汹又推又拉的很不客气。这一带走万一出了什么事,她妈可只有一个女儿。
他正慌着,乔希年说:“麻烦你把车子放大一点,清晰度调高一些好吗?”
保安按她说的操作,乔希年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上那辆车,而后问盛可以:“我们穿过马路的时候是几点?”
盛可以看了一下手机,他过马路的时候还给钟妮娜拨了一个电话,十一点十七分三十二秒。
乔希年看着监控视频上那辆黑色宾利开出停车场的时间,十一点十五分十一秒。
她问经理:“这个位置的车开出停车场,开上你们店门口那条路,要多久?”
经理不明就里,说:“如果出口没有车塞在路上的话,应该最多一两分钟吧。”
乔希年马上对盛可以说:“二哥,你告诉警察,那辆把钟小姐带走的车车牌号码是西A3860999。”
盛可以和经理异口同声:“你怎么知道?”
乔希年看着盛可以拨电话,一边解释:“我们在斑马线上有辆车从旁边逆行拐弯,差点撞到你,记得吗?”
“嗯,就是这辆车?”
“对,所有特征都吻合,车后备厢标志旁边还贴了一个金色装饰不知道是什么,监控里这辆车也有,然后它的车牌号码就是西A3860999。”
经理说:“他们肯定一出停车场就按键把牌照换过来了,空白牌照在城里上路很容易被交警抓的。”
盛可以赶紧打电话给110补充报警信息,挂上电话之后,他眼睛亮亮地看着乔希年,说:“乔小姐,你可真了不起。”
乔小姐像个孩子似的嘟嘟嘴,鼻子微微皱起,温柔地看了他一眼。
有了车牌号这个关键信息,警察做事速度飞快,绑架钟妮娜的人很快就被抓了。
盛可以把乔希年送回家又赶过去警察局接大小姐,录完口供回到家,钟妈妈和她哥哥都在,老人家吓得半死,又是哭又是骂,又是后怕又是心疼,一直折腾到了后半夜。盛可以英雄救美心情尚可,就是累得贼死,一回家就倒头睡着了。
过了几天,钟妮娜稍微恢复了一点,约盛可以吃饭表示感谢,一边吃一边把来龙去脉说了说,原来犯案的是个一直狂热追求钟妮娜的小开,家里生意不算大,自己脾气很不小,前后被她拒绝几次,就魔怔了。
人一魔怔,干出来的事自然神憎鬼厌,匪夷所思。他那么大一个人,也读过书的,居然假托钟妮娜朋友的名义约她出来喝酒,趁机想要硬带她回家生米做成熟饭。好像他强迫了钟妮娜一次,对方就会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从此天下太平似的,完全忘记了法律这回事。
“当然了,”钟妮娜总结道,“再怎么说,幸好盛二哥你及时赶到,义气干云,救命之恩,涌泉难报。”
盛可以没好气:“你有时间打电话给我,怎么没时间报警?”
钟妮娜一脸懊恼:“我跟他说我有男朋友,他问我是谁,我就说是你。你想想啊,盛家二少爷是我男朋友,他总应该知难而退了吧,结果你不接电话,你要是接了电话赶紧来,或者电话里骂他两句,说不定就没事了呢。”
盛可以嗤之以鼻:“幼稚,他嫉妒得发狂,说不定等我到了,当场一刀捅死我们俩。”
他像哥哥训妹妹一样伸手弹了一下钟妮娜脑门:“你以后少招惹这些烂人了知道吗?”
钟妮娜白了他一眼。
她吃了两口菜,忽然说:“二哥,你那个包子店的红颜知己,乔希年,是这个名字吧?是她记住了抓我那辆车的车牌,警察才那么快找到我的,是吧?”
盛可以瞄她:“是,你记得请人家吃饭,她才是你真救命恩人。”
钟妮娜“哼”了一声:“请吃饭算什么呀!”她伸出筷子,在盛可以手臂上戳了一下,“我妈跟我说了。”
“说啥?”
钟妮娜又哼了一声:“说你后妈不给你钱和乔希年一起投资的事儿。”
“嘁,你妈怎么知道的?”
“我妈跟邓总是闺蜜啊,你哥跟我妈说的,让我妈妈去劝劝邓总,不过看样子是没劝好。这事儿吧,我们都觉得是她不对。”
这些七拐八弯最后虚头巴脑的话盛可以压根不愿意听,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别提了,坏胃口,赶紧吃完要回去上班了钟总。”
钟总偏要提:“二哥。”
“又怎么了?”
“你想要两个亿,不见得要跟你后妈要啊。”
盛可以瞪她:“别说风凉话啊,不跟她要,我跟你要?”
钟妮娜笑得很贼,拍拍自己32C的美好胸膛:“哎,怎么着,说对了,就是跟我要。”
盛可以含着一口饭,眼睛都瞪圆了:“你有两个亿?”
“我爸没了,我跟我哥他们分家产,给我留了三个亿,一个亿在盛世投资了,还有两个亿,我妈说我可以全权处置的。”
“啊,真的??你愿意投给我?”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盛二爷的声音都在颤抖,要不是旁边还有人,他简直想要打自己一个小嘴巴,看是不是身在梦里。
钟妮娜痴痴笑,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救命之恩,涌泉以报,涌泉就算了,给两个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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