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网游竞技 > 陌上花 > 第169章 第一百三零章 归期无期

??正月三十。

  瑞成王府,明园。

  苍伯一大早醒来,就见院子里堆了一地的东西,他揉揉眼睛,仔细看去,瑞成王赐的锦被,慕容尧宽送的衣服,整齐地摆在一起。

  缓归一身锦衣站在旁边,神情有些落寞。

  “臭小子,你搞什么鬼?”

  缓归轻轻转头,忽地微笑,轻声道:“苍伯,恕儿要走了。”

  苍伯又是一愣,哼道:“滚吧,滚多远不是还得回来。”

  缓归淡笑,“苍伯,恕儿不在的时候,苍伯要保重自己,恕儿屋里有十几坛好久,保准够苍伯喝一年的。”

  “苍伯无聊的话,就去和王厨子聊聊天。”

  “恕儿已经跟吴大哥他们说了,以后隔一段就给苍伯送些好吃的过来,苍伯喜欢什么就叫他们送来。”

  “还有……”

  “够了够了”苍伯皱着老脸,不耐烦地打断缓归,“老头子又不是小孩子,用得着你在这婆婆妈妈吩咐吗?烦不烦。”

  “是”缓归也不恼,笑笑,“是恕儿啰嗦了。”

  他后退几步,俯身跪倒,叩了三个头,“恕儿谢苍伯抚养之恩,此生无以回报,来生——”

  “啰嗦”苍伯厉声打断他,复又尴尬,讷讷摸了摸鼻子,哼了一声,“要滚快滚,像个娘们一样,没用的东西。”

  缓归站起来,目光落到那一干物件上,他凝视了许久,淡淡一笑:

  “苍伯,这些——都烧了吧。”

  苍伯一愣,缓归已经转身,大步走出明园,不再回头,单薄的身影越走越远,很快就消失在晨雾中。

  

  瑞成王这几日总是深情恹恹没有精神,哪怕早早进京的轩王被以大逆不道之罪削爵,哪怕瑞凌王差点又卷进不必要的争斗被天明帝狠狠骂了一顿,哪怕七皇子现在的气势已经如日中天,瑞成王还像是有什么心事一样闷闷不乐,直到早上三公子按例来请安时,他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却再听了一句话后,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你说什么?”

  “父王,恕儿来跟父王辞行。”

  “辞行?去哪里?”

  “恕儿护送公主去西然。”

  慕容焯成愣了一下,“不是说初二走吗?怎么提前了?”

  “回父王,是,段子轩提前了日期,恕儿随他一起。”

  慕容焯成呆了半晌,“什么时候走?”

  “明早离京,恕儿今日离府。”

  慕容焯成又好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慢慢走到缓归身边,抬起手,轻轻落在他肩膀上,语气有些苦涩。

  “这么早就走?”

  看缓归点头应是,慕容焯成心内更加不是滋味,想问:“什么时候回来?”又不知如何问,最终还是压在了心底。

  “去吧。”

  “是,恕儿告退”缓归跪倒叩头,之后犹豫了一下,抬头道:“父王,恕儿今后不能侍奉在父王左右,请父王——珍重!”

  慕容焯成强笑:“胡说八道,你又不是不回来了……”

  话一出口,自己都愣住了,半天才回神,掩饰着背过身去。

  “去吧。”

  缓归再次叩头,起身向门口走去,刚走到门口,慕容焯成忽然又唤他:“恕儿——”

  缓归回头,慕容焯成止住他要跪下的动作,快步过来,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上下仔细凝视了一番,才微笑。

  “你已经长大了,但凡事也要当心,你没去过西然,在那里一切都要小心,不可再如以往一样逞强了。”

  他这样温声嘱咐,缓归反而不适应,有些赧然地应了,微微垂头,所以没看到慕容焯成眼中的怜惜之色。

  慕容焯成轻轻拍着缓归的肩膀,触及他单薄的衣衫,迟疑一下,才道:“西然虽比锦都要暖和些,但现在天气还冷,自己注意,以后,不要再穿得这样单薄。”

  他一声声嘱咐,缓归只低声应了,慕容焯成摸摸他的头发,温声道:“好了,去吧,小心着。”

  缓归终于走出瑞吉院,慕容焯成目送他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心头仿佛空了一大片,空得难受,一颗心似乎被揪走了一块,比起当年目送长女远嫁时的难过,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由自主将手放在胸口,使劲地按着。

  诸葛沧海红着眼圈从外边进来,“王爷,恕儿走了。”

  慕容焯成恍惚应着:“本王知道。”

  “王爷,恕儿还会回来吗?”

  还会——回来吗?慕容焯成扯出一丝苦笑,这里,给过他的都是痛苦和屈辱,他还会回来做什么?

  他离开王府去听雨阁的时候,跪在院子里发誓,会回来,四年之后,他果真回来了。

  这一次,是不会再回来了吧。

  他会有一个家,一个他梦寐以求的家,这个地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很快就会从他的记忆里消失,很快就会的。

  慕容焯成失魂落魄地回头,齐寿却快步进来,笑道:“王爷,三公子不是很快就要去西然了,就别再罚他了,这门口人来人往的,让人看到了也不好。”

  “什么?”

  齐寿一想,难道王爷不知道?忙道:“王爷,三公子在大门口跪着的,不是您罚他的?”

  “本王没有罚他”慕容焯成猛然站起身,“他跪着干什么,快去让他起来。”

  “是”齐寿答应着,刚要出去,却被刚进来的影凉拦住了。

  “王爷,让三公子跪着吧。”

  “胡说——”

  “王爷”影凉深吸口气,道,“您让他跪着吧,这样,他心里还会好受些。”

  见几人都不解地看他,影凉苦笑:“影凉陪三公子在南州时,有一次出去游玩,听到当地一个习俗,说父母在,不远游,远游则为不孝,不孝子要在离家之前在父母房前跪一天一夜,以示请罪。”

  不仅慕容焯成呆住,连诸葛沧海和齐寿都愣了半天,慕容焯成有些慌神地问:“他之前,都跪过吗?”

  影凉低眉:“他每年回王府再离开时,都会跪着请罪。”

  慕容焯成颤声,“本王之前怎么都不知道?”

  “王爷,三公子说,他其实是不配的,所以都是在后门偷偷跪着的,这次——”

  这次,是觉得再也不回来了,所以才敢在正门口跪着的吧,慕容焯成觉得眼睛发涩,胸口如钝刀割了一半的难受,不由自主向前迈步,喃喃道:“本王去让他起来。”

  “王爷”影凉跪下,“您就满足三公子一次吧,您就让他跪着吧,王爷,求您了。”

  “他身子不好……”

  “王爷,您就让他跪着吧,您要是让他起来了,那孩子心重,他又会胡思乱想,身上的伤不算什么,别让他心里难过了。”

  正月末的天气,锦都还在下雪,单薄的身影跪在瑞成王府的大门口,跪了一天一夜。

  他并不知道,这一天一夜间,有个伟岸魁梧的身影也一直躲在王府拐角的暗处里,偷偷看着他。

  直到第二天的早上,缓归才站起身来,跪了一天一夜的腿脚发麻,险些摔倒,躲在暗处的人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想去扶他,又停住了,再看去时,缓归已经后退几步,再次跪下,叩头,起身,跪下,叩头,再起身,跪下,叩头。

  慕容焯成的心里像被撕裂一样,从他这里看去,缓归行礼之后就一直凝视着王府的红漆大门,一直看着,眼中复杂的情绪纷涌而过,强烈的感情看得人想哭,看了不知多久,他才轻轻抬手,对着王府的大门伸出手去,伸到半路,停下了,蜷缩下手指,放下,再伸出去,反复几次,最终还是放弃,有些失望地垂下了手。

  慕容焯成强忍着就要冲出去好好安慰下那少年的冲动,再看去时,缓归还在看着王府,抿着唇,一瞬间,慕容焯成仿佛看到的是当年那个在冰寒殿里躲在花丛后看了自己一晚的孩子,那个明明眼睛里都是泪水,却硬是强忍着不肯掉下来的孩子。

  心里的痛越来越强烈,那个即将被抛弃的孩子和这个即将离去的少年融合到一起,慕容焯成再忍不住,刚向前走了一步,却见缓归已经转身,上了旁边一辆华丽的马车。

  慕容焯成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怔怔看着马车越走越远,很快就看不见了。

  慕容焯成颓然地放下手。

  他的孩子,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自己,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吧,那个一直奉他为父亲,却被他将一颗赤子之心弃之如敝履的孩子,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了。

  再也不会了。

  

  夜深人静,一抹身影匆忙地走进明园。

  他梦到了他的孩子,在这小屋里,叫他父王。

  一定是做了恶梦害怕了,本能地唤着父亲。

  他急不可耐,痛彻心扉。

  手里的灯光在寒风里忽明忽暗,他终于看清了小屋里简陋的一切,忽然间就如木雕泥塑。

  他扔下灯烛,转身就走出房间,一脚踢开旁边的房门,揪起那还在睡觉的老头,怒道:“恕儿的东西呢?都哪里去了?”

  “哎哎哎”苍伯赶紧挣脱开来,皱着老脸,“王爷,您发什么疯,什么东西?”

  “恕儿的东西”慕容焯成心里空荡荡的疼,“他屋里的东西,怎么都没有了?”

  “他屋里能有什么东西”苍伯忙着整理衣服的褶皱,头也不抬地说,“不就那么点,都在屋里放着呢,王爷您还要找什么?”

  “胡说”慕容焯成又要去揪他的衣领,怒喝道,“本王以前来时,还有很多东西的,有一张琴,有几个棋盒,还有一架子的书,还有……”

  慕容焯成有些慌乱地回忆着,苍伯懒懒地打断他:“还有什么?那些东西都是无方和啸岩之前来时放在这的,恕儿走之前,都给他们送回去了,可不是就没什么了。”

  “那本王给他的……”慕容焯成一句话噎在喉咙里,怔怔放下手,呆了片刻,苍伯理了理自己灰白的头发,讥笑道:“王爷,您给了他什么?”

  慕容焯成张不开口,苍伯嘲讽看他,“被子吗,衣服吗?你知道他走之前说什么吗,他说,让我烧了它们。”

  慕容焯成呆若木鸡,苍伯抱起地上的酒坛,仰头一口,冷笑道:“听清楚了吗,瑞成王爷,你想去疼爱他了吗,想要他这个儿子了吗,可惜,那小畜生不想要你这个父亲了。”

  “住口”

  苍伯哈哈大笑:“怎么,我叫他小畜生,瑞成王爷不高兴了?那不是您这些年一直叫的吗,王爷能叫,我就不能叫了?”

  慕容焯成眼睛通红,狠狠瞪了苍伯,然后转身大步离开,再次踏进那昏暗的小屋。

  如豆的灯光在地上闪着,这样冷的冬日,没有火炉,以前满满的书架如今空空如也,破旧的桌子上也干干净净的,整个屋里的摆设,除了这些,就只剩下两个安静放在角落里的箱子和铺着破烂毯子的狭窄小床。

  再就什么都没有了。

  十七年,哦,不对,十八年了,十八年里,除了这个低矮潮湿的小屋,除了这些破旧的家具,除了一席破毯,他竟然,竟然什么都没有给过他的儿子。

  什么都没有。

  慕容焯成的心,在那一刻,和整个房间一样,都空了下来。

  他茫然无措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怔怔抚过冰凉的桌椅和书架,抚过狭小的床铺,抚过被血迹染得看不出样子的毯子,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孩子,就这样走了,就这样离开了,等到自己这个父亲想要想一想他,想要看一看他生活过的地方,想要感受一下他曾经的气息的时候,竟然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除却冰寒殿,除却文莱和南州,这些年里仅有的在自己身边的日子,竟然都已经是空白。

  他十八年的成长轨迹,自己参与其中的,仅仅是那样少的日子,但就这样少的日子,竟然,连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慕容焯成蹲在地上,心头苦涩无比,手指抚过地上放着的箱子,忽然抬手,轻轻打开。

  打开的一瞬间,他无比的紧张,他怕,怕这里和其他的地方一样,什么都没有。

  狭小的箱子里,只有一样东西。

  慕容焯成瞬间红了眼圈。

  一只安静躺着的棋盒。

  上元节那日买的东西,都没有送到明园来,先放在了瑞吉院,这小屋多年的主人不知道,他的父亲已经吩咐下去,将关雎楼翻新重修,改名为景兰苑,作为三公子的住处。

  关雎楼,本是侧王妃郁文萝的住所。

  院落还没有修完,东西还没有送进去,便要离开了。

  瑞成王怔怔看着棋盒,只有这一个棋盒,他塞到缓归手里,缓归收下了,带回了明园。

  而这,竟是十八年来,他送给儿子的唯一的礼物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打开。

  棋盒里的棋子,漆黑程亮,买的时候慕容焯成知道,这小户人家自己打磨的东西,很是粗糙,但现在摸起来,竟然圆润光滑,触手是冰凉的暖意。

  那孩子,常常独自在漆黑的夜晚摸着这棋子吗?摸着他的父亲送给他的仅有的东西,摸着那来得太迟的,星火般的温暖?

  他在想什么呢,他会想些什么,不会了,慕容焯成独自摇头,不会了,那个孩子,早就不对他这个父亲抱有一丁点的希望了,早就,绝望了的。

  什么都没有了,他记得,尧宽也曾送过好多东西到这里,如今,也没有了。

  他不接受父亲的恩赐,连一向疼他的堂哥的怜爱都不接受了。

  那是,真的早就寒心了吧。

  慕容焯成坐在地上,手下是衣服柔软的温暖和棋子温和的冰凉。

  多年之后,他才明白,那个少年,是把父亲和哥哥有意无意赐予的一点稀薄的温暖,都压在了箱底,压在了自己的心灵深处。

  在他的心里,在那个时候,就一定认定,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资格享受任何的关心和疼爱。

  所有的温暖,对他来说,都是一场梦。

  

  已无期待,再无憧憬。

  

  天和二十年,正月三十。

  西然和离朝和亲,瑶络公主出嫁,景岚王尧恕随扈,并出使西然。

  晨光熹微,天明帝携百官,亲送至宫门外。

  景之王尧宽亲自牵马,送至护城桥。

  护送将士只见景之王温声暖语,低声叮嘱无数。

  车帘轻挑,景岚王笑容清浅,一一应答。

  离别在即,景之王握住车中少年的手,再次郑重嘱咐:“恕儿,早日回来。”

  少年景岚王微笑如初,低头施礼,车帘垂落,车声粼粼,烟尘轻起,数百人的车队渐行渐远。

  景之王目光清澈,有水滴盈满眼眶。

  没有回答,那句“回来”,没有人应答。

  烟尘落下,远处,一片苍茫。

  君问归期未有期。

  其实不过是,再无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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