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熔金。
瑞成王府笼罩在暮色里。
瑞吉院里,瑞成王刚刚从昏迷中醒来。
撵走了一干只得出“急火攻心”结论的太医,瑞成王便坐在床上,久久凝视着墙角。
那里,常年里,似乎一直都有一个黑色的身影。
跪着,低着头,不说话,就像没那个人一样。
慕容焯成以为自己从来没有在意过,但想起来,那身影却是时时刻刻都在他眼前。
手抓着被子,攥得生疼,慕容焯成低下头,厚厚的锦被,华丽的缎子,他从小就享受着这一切,他的儿女们,也享受着这一切。
唯有那个孩子,连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却连父亲的恩赏都战兢兢不敢接受。
十七年前,他就知道,他这一生,都要欠了那孩子的。
只是十七年后,才知道,欠的,是那样多。
多到,还都还不清。
“王爷”齐寿小心翼翼唤道,“喝药了。”
慕容焯成摇头,喝药?那孩子病着的时候,连药都没有的吧,自己这些年,又何尝知道他何时生病,生病了有没有人照顾。
幼年的尧锐,病重时总会紧紧握着他的手,哀求着父王陪他,那孩子病的时候,会不会也渴望这样一个温暖的怀抱呢?
“无方”
慕容焯成侧头,“后来呢?”
顾无方一直站在床边,听到问话没有立刻回答,他忽然想起,曾经那尚且稚嫩的少年低语,不知他们会怎样嫌弃残忍肮脏的自己。
他忽地就心酸想要落泪。
“后来,那剑直中心窝,幸而缓归当时没多大力气,文岭用遍了宫中良药,才救了他回来,他震惊之余,敬佩缓归小小年纪如此血性,竟自此没了不耻之心,此后处处维护,缓归能平安离开文莱,也多亏他的保护,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
因祸得福?却在一个月后被扔到了掖庭里,只因若不如此,文四王子便要交出兵权。
又一次被舍弃,早已不痛了吧,因他的父母,都可以轻易抛弃他,何况他人呢。
慕容卓成推开齐寿的搀扶,下床,打开窗,窗外已经开始飘雪,白茫茫之中,院子里似乎有那个小小的身影,跪在雪地上,睁着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一遍遍重复:“我没有,我没有,父王,恕儿没有。”
他却不肯听,那双眼睛一点点暗淡了下去,到最后,苍白如膝下的雪。
如今日,他一颗空洞的心。
他再不动,就扶着窗棂,满目茫然。
顾无方偏过头,不忍再看那萧瑟的冬日景色。
他记得,那人最喜欢开着窗子看外边的景色,冻得脸色发白都不舍得关窗。
只因那是他难得任性放肆的一刻。
“王爷”
终于有人打破沉静,诸葛沧海踏着雪进来,“您给江侯爷的信,果真被人截下了。”
王爷派他传信,却说不传走,只是跟随,看是否会被人截下,却真的被截下了,只是那人……诸葛沧海眼神闪烁,欲言又止,慕容焯成看他一眼,又别过头。
“是瑶纤?”
虽是问话,却没有疑问的意思,诸葛沧海吃了一惊。
“王爷?”
慕容焯成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果真是瑶纤。”
他抓着窗棂,“难怪,难怪瑶纤那一段一直偷偷哭,我只当她舍不得恕儿,原来,竟然是这样。”
诸葛沧海满腹疑虑:“王爷,大小姐当年,是故意不说实话的?可是,她为什么要冤枉恕儿啊?”
“冤枉?”慕容焯成声音嘶哑,“不是冤枉,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都是瑶纤……设的计……”
诸葛沧海震惊得瞪大眼睛:“怎么会?大小姐对恕儿那样好,她就算不帮着恕儿,也不会这样设计陷害他啊?”
“是啊,很好”慕容焯成说着,心里的痛却一波波不肯放过他,“可是,再好也抵不过她的亲弟弟,她是尧铸的亲姐姐,又知道文岭的癖好,怎么能舍得让尧铸去为质,所以,便只能……”
“便只能牺牲恕儿?”诸葛沧海只觉得手脚冰凉,“恕儿一直把大小姐当亲姐姐的,大小姐是他最信任最亲近的人啊,大小姐她,她如何舍得?”
慕容焯成怔怔看着窗外,半晌才自言自语一般道:“是啊,她如何舍得的,本王……又如何舍得的?”
他一声声地苦笑:“那天,恕儿来辞行,瑶纤为他求了护身符,恕儿没有接,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当时以为,他是因为瑶纤没有帮他而置气,现在想来,那孩子,心都凉透了吧。”
他感到自己的心也都凉了,想哭,却连泪都没有。
“可笑本王还在怪他狠毒,就那样送了他走。”
他想过去亲自送那孩子,想过和他说,别怕,好好照顾自己,过一段父王就会接你回来。
可他什么都没说,他派了影凉过去,本想一有不对便接那孩子回来,结果,影凉说,那孩子过的很好,不想回来……
“那些信,影凉的那些信,也都是大小姐截走换掉的?”
诸葛沧海手脚发颤,抖得拿不住东西,“大小姐,大小姐她,她怎会这样狠心,她怎会这样狠心……”
“沧海”慕容焯成闭着眼睛,眼睛里湿漉漉的,他拼命忍着。
“恕儿临走前,你去送他了,是不是?他,他可有说了什么?”
诸葛沧海摇摇头,哽咽着:“属下嘱咐他,安慰他,说王爷消了气就会去接他,可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看了一眼王府的大门,就跟着文岭走了。”
慕容焯成神情恍惚,眼前朦胧间好像看到了当日的景象,一个单薄瘦削的孩子,还穿着暗卫的衣服,孤零零站在王府的大门前,神色淡漠而冰冷。
那孤单的身影,如同一根冰针,毫不留情地扎进他的胸口,抑制不住的咳声断断续续,他扶了窗框倚着,才能让自己不再次倒下去。
那一年,那个孩子,刚满十岁。
被自己一直信任的姐姐设计陷害,被自己的父亲误解抛弃,该是,有多难过呢,那时的孩子年纪尚小,还没有完全保护自己的能力,离开之时,他很清楚自己将要面临的命运,却都不肯再求一求他的父亲,他那样的孩子,怎肯受人那样侮辱,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那最后的一回眸,在他心里,已经当做是永别了吧。
可是这永别的目光中,连一个信任他的亲人都没有出现。
一滴,又一滴。
是什么,在他的心底,汇成厚厚的一层。
是他流不出的血,流不出的,泪。
景之王府。
醉锦阁内,两个人在下棋。
楼缓归不是吟诗作赋谈笑人间的浊世公子,他会弹琴,会吹箫,但琴声与箫声,大多是他手中杀人的武器;他精于棋艺,妙手丹青,但棋子与画笔,与他来说,大多是责罚他的工具。
他这样的人,没资格享受风花雪月的人生,没权利追求倚楼听风的岁月。
他下棋,只是陪同主人解闷,之后,再顺便接受一把棋子垫在膝下罚跪的“惩处”罢了。
所以虽然现在是和七皇子下棋,虽然七皇子从来不会罚他,但他还是正襟危坐,打起精神应对。
慕容尧宽抬头便见他眼底的倦意,“恕儿,累了?”
“属下不累。”
缓归低头应声,半天不见慕容尧宽落子,诧异看去,慕容尧宽正凝视着他。
缓归一怔。
那样满含怜惜的眼神,在哪里见过,他思索着,耳边便是顾晴天又气又笑的声音:“顾无方你再惹祸,我决不去管你。”
执着棋子的手停在半空,缓归呆了一呆,想问什么,小柯却再次进来,匆忙拿了什么东西就要走。
缓归想起他进来时看到的忙碌景象,问:“皇子,府里有什么事吗?”
慕容尧宽还没说话,小柯听到回头笑道,“三公子还不知道呢,明天是皇子的生辰,皇上说要给皇子好好扮一次生日宴,这不都忙着呢嘛。”
缓归又愣了一下,“明天是皇子生辰?”他有些迟疑,“明天是——”
“腊月十五啊”小柯接口笑着,“三公子明天一定要过来给皇子庆生啊,皇子肯定高兴。”
他笑着出去,没注意什么,慕容尧宽却看到,面前少年的脸色,在那一瞬,又白了几分,他手臂还在半空中,怔了好一会。
“恕儿?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缓归垂眸沉默一会,抬头时已经如往日平静,微笑:“没有,既然是皇子生辰,那属下也该帮帮忙。”
慕容尧宽还没明白,缓归已经推了棋盘起身,到外头加入了小柯他们之中,他一改往日谦逊低调的作风,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各项准备工作,他显是有极多的这方面经验,是以虽然诧异,但众人很快就听从了他的调度,兴致勃勃投入到各种准备中。
慕容尧宽倚在门口看去,缓归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偶尔回头看到他,眉眼弯弯,慕容尧宽第一看到他那样的笑容,清澈而温暖,似乎可以融化满地的积雪,他离得远,做着口型:七哥。
七哥,慕容尧宽永远记得那一天,那个孩子,为他忙碌着,默默为他做着一切,没有说多余的话,只偶尔回头,微笑着,叫他七哥。
再没有多余的话,没有提起那一天对他来说,是怎样不一样的日子;没有透露那一天他将要面临怎样的事情;更没有央求他的哥哥,去保护他一下,哪怕只一下。
他只是很安静地,很平和地,在为他的七哥做他能做的一切事情。
却丝毫没有想过去要什么回报。
腊月十四,黄昏,景之王的生辰宴,准备完毕。
整整一天,缓归连一杯茶都没有喝,从景之王的冠冕朝服,到使用茶具酒具,甚至到每一个菜谱,每一步礼数,事无巨细,全都是他亲自过问,亲手安排。
似是不相信任何人,自然,一直负责安排景之王生辰的人,也有些不信任他。
只是有意无意提起,景之王都只是微笑,说一切听三公子的安排。
与其说是相信三公子,倒不如说,像是看着弟弟玩耍的兄长,宁愿牺牲一切,去随他的愿,让他尽兴。
一切都安排妥当。
明日的生辰宴,定会在一片喜庆和欢乐中度过。
缓归静静站着,在一片红色灯笼的光亮中,安然微笑。
哥哥,恕儿不能陪你过你的十八岁生日,不能当天亲自送来祝福,便送你一个平安幸福的生日宴吧。
瑞成王府内,瑞成王还在窗边倚着,一晚上都没有说话。
晚膳送进去,又端出来,热了一遍又一遍,瑞成王没有看。
安静了很久,他才问了一句话。
“恕儿呢?”
语气甚至有些慌张,“恕儿不在吗?去了哪里?”
齐寿张张嘴,“王爷,三公子早上去了景之王府啊。”
慕容焯成按了下额头,才想起来,低低“哦”了一声,又想起什么,“齐寿,你去接恕儿,天晚了,别让他一个人回来,他会怕……”
手指把额头按出红印,慕容焯成把头抵在窗棂上。
夜黑天冷,那多年独自生活在明园小屋里的孩子,怕过吗?一定怕过的,是不是一直在叫父王,叫父王去看看他?
可是他的父王,一直都没去看他,一直都,把他一个人扔在黑暗里。
“你去”低低的声音如哽咽,撞在齐寿的耳膜里,“齐寿,你去接恕儿,去接他回来……”
夜色已浓,缓归告辞。
临别之时,慕容尧宽握着他的手,坚持要送他到大门口。
缓归没有过多的阻拦,只是在门口正身而跪,行了三叩首的大礼,郑重地开口:
“恕儿祝七哥福如东海,万寿无疆。”
慕容尧宽缓归,凝视着眼前俊秀的少年,那张漂亮的脸孔,那样的熟悉而温暖,他眼睛里酸酸涩涩,紧紧握着缓归的手,“恕儿,明天真的不能过来吗?七哥去和王叔说,恕儿过来,七哥不过生日,一天都陪你。”
缓归似是觉得他有些孩子气,笑笑:“七哥,恕儿明天还有事。”
他有些内疚,他知道慕容尧宽的失望,但明天,他哪里都不能去。
腊月十五,有着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
风雨无阻。
齐寿已经等在门口,见他们出来迎过来,笑容有些不自然。
“七皇子,三公子,王爷让老奴来接三公子回去。”
虽是有些不解,但缓归还是没说什么,对齐寿欠欠身,便向马车走去。
那背影那样单薄,那笑容还在眼前,慕容尧宽忽地心痛如绞,缓归今日一直在笑,温和,清浅,他却总是觉得哪里不对,那笑容那样好看,却总像是隐藏了千言万语,压在明媚之后的,是抹不去的悲凉和沧桑。
“恕儿”
慕容尧宽大步上前,缓归刚刚上车,回过身来,诧异看他:“七哥?”
“恕儿”慕容尧宽仰头,凝视着缓归的眼睛,握着他的手,“明年,七哥陪你过生日。”
缓归似是一怔,“明年?”
“嗯”慕容尧宽重重点头,“七哥去问王叔恕儿的生日,等明年,七哥给恕儿过生日,恕儿说好不好?”
雪越下越大,慕容尧宽的睫毛上挂满了水珠,轻轻一动,便滑了下来,他不去擦,只看着缓归,等他回答。
缓归裹在慕容尧宽给他披上的狐裘中,脸色苍白,黑眸清澈,眼神在风起雪落中,变得飘忽不定,似是一下子神游天外。
许久,他低头,对慕容尧宽浅浅一笑,笑容曦和温暖,他轻声道:“好!”
车轮声粼粼,渐渐远去,慕容尧宽站在雪地上,怅然若失,下意识抚上胸口,那一抹,比以往多年,都更深更痛。
转过拐角,缓归挑开车帘,回头看去,景之王府已不在视线中。
他轻轻地笑。
明年,哥哥,明年,恕儿恐怕,是要失约了……
生日,哥哥,恕儿是没有生日的。
恕儿这样的人,这样满身罪孽的人,怎么配拥有一个生日呢?
他静静靠在车壁上,抱膝坐着,马车轰轰隆隆,似乎驶了很久。
模模糊糊地,他听到似远似近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那两个孩子啊,一个生在白天,一个生在晚上,都是男孩,两个都长得可漂亮了。”
“什么?公子你问哪一天啊,就是腊月十五啊,天和元年的腊月十五。”
“我怎么会记错,两个孩子都是我亲自接生的,同一年的生的,一点都不差。”
絮絮叨叨的声音渐渐远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熟悉的威严的声音。
“一个孽子,哪里有什么生日,都滚出去!”
再忽而,又是一个冰冷无情的嗓音,在他耳边嘶吼。
“生日?哈,你还问你的生日?你根本都不应该活在这世上,还问什么生日,听清楚了吗,你就不该活着。”
……
瑞吉院,诸葛沧海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第几次回答瑞成王同样的问题了。
“王爷,恕儿还没回来呢。”
“您放心,齐寿亲自去接了,不会有事的。”
“嗯,属下知道,等他回来就叫他过来吃饭,和您一起吃饭。”
“好好,属下也陪着,免得恕儿拘束,嗯,无方也陪着。”
“属下去看了好几次了,还没回来呢,许是七皇子留恕儿说话呢,一会儿就回来了。”
……
终于,熟悉的脚步声响起,诸葛沧海一把掀开帘子,冲外看去,一下子皱起眉。
“齐寿,怎么就你自己回来了?恕儿呢?”
齐寿冲进来,“王爷,三公子,三公子……”
慕容焯成猛地起身,“恕儿怎么了?”
齐寿喘了口气,“三公子,三公子回来了……”
“那他人呢,他怎么没过来?”慕容焯成急急问,着急地向外看,门廊下,大门口,都没有。
人呢?那孩子不是每天一回来就到瑞吉院来的吗,自己不回来,他也会在门口一直跪着,跪到自己允许他进来。
他到他父亲的屋里,还要在门口跪着等候恩准……
齐寿还在喘着粗气,“王爷,三公子回来了,可是在门口碰到大小姐,大小姐说叫他有事,他就先过去了……”
“咣”
慕容焯成一下子撞翻了椅子,大跨步就向外走,齐寿呆了一下,忙跟上去。
“王爷,王爷您去哪儿啊,外边下大雪了,你披上大氅啊,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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