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甄仑府内回来后,瑞成王就独自坐在瑞吉院的后园里,没叫人来服侍,自己给自己倒了酒,一口口地啜下去。
平静的氛围很快被打断了,秦书画迈着方步走了过来。
“王爷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酒啊,多无聊。”
也不等慕容焯成说话,自己坐在对面,从怀里取出个精致的小杯子,拿过瑞成王的酒壶就倒酒,跟他虚虚一碰杯。
“两个人喝才有意思嘛!”
瑞成王笑笑,对缓归摆手:“站着吧!”
缓归规矩站在秦书画身后,慕容焯成打量他一眼,没说话,秦书画却看出他眼中的意思,暗笑,学着慕容焯成的样子摆手:“去,再搬一坛子酒来。”
缓归老实应着出去了,慕容焯成看着他背影,忽然想笑。
“这臭小子,看着是真听话。”
“就是闯起祸来一点不含糊”秦书画咬牙切齿附和,“小兔崽子,等这次事情一了,看我不打得他半死。”
慕容焯成晃了晃酒杯,“你就算打得他半死,他还是会认你这个师父。”
“哟,王爷这是,吃醋了?”秦书画笑道,“你把他打得半死的次数可是更不少啊,他不也照样认你来着。”
慕容焯成苦笑,“闯了这么大的祸,却从没想过告诉本王,本王还算他什么人?”
想起这几日缓归说的“对策”,慕容焯成就想苦笑,回忆着那双坦荡的眸子,他把一步步的计划都想好了,他把一切都想好了才放手去做。
而自己这个父亲,完全没在他计划的对策当中。
他竟然一点都没有想过来求一求他的父亲,一点都没想过如果自己救他,是不是会更好办一些。
他竟然对自己这样失望。
慕容焯成更加失望,不知是对自己失望还是对缓归失望,只一杯杯喝酒,秦书画跟他碰了几杯,也有些怅然。
“王爷,我们有多少年没在一起喝酒了?”
“十三年了”
瑞成王接口:“本王记得,送恕儿去冰寒殿的时候,他才四岁,现在,再过几个月就十八岁了。”
十八岁了,日子过的,真是快!
“是啊,十三年了”秦书画悠悠道,“恕儿去的时候,还那么小一点点,还没秦某的腿高,转眼都能闯祸了。”
慕容焯成听着他这样说,又笑了笑,想了半晌,终是问:“师兄,恕儿在冰寒殿的时候,是不是很乖?”
“很乖?”秦书画终于不感怀了,斜眼,哼道,“王爷,你以为你那儿子能乖到哪里去?”
想起当年那个小小的孩子,他就想笑又想气,把酒杯一拍。
“秦某就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倔强的孩子,像头小牛,又像只小狼,我本来想像你一样,把他扔到寒殿就不管了,结果啊,我无意间走过去,你猜他在那干什么?”
慕容焯成还真的认真想了想,然后有些迷茫地摇摇头。
秦书画拍着桌子:“那小兔崽子啊,他才去了一个月了,就挡在要被鞭杀的暗卫面前不许别人动手,王爷,你是没见到你那儿子小时候厉害的样子,那些个执事骂着没用,打着也没用,又顾及是你瑞成王亲自送来的,一个个都无计可施地看着他,那情形,哎,真是好看。”
秦书画想,自己就是从那一刻起,对那个本来不怎么想管的孩子有了强烈的兴趣和复杂的感情的吧。
那样小的一个孩子,就敢无畏地站在那些膀大腰圆的执事面前,护着他甚至连话都没说过的同伴,眼中勇敢的光芒让他有些莫名的感动。
秦书画想起来就想笑,连连摇头,“王爷,你这个儿子啊,可真是,倔强的要命,第一次有人骂他是小杂种,他当场回嘴不说,被打了一顿之后,竟然伙同别人把那执事最喜欢的烟斗给摔了;有人故意陷害丁远,丁远挨打,他就偷着进去把那执事的茶里下了药,那执事连着三天大笑不停,腹泻不止,好了之后差点没把他打死,我问他,下次还这么干不,你猜他说什么,啊?他说——下次就不会被逮到了。”
饶是心内郁结,慕容焯成也忍不住笑出来,秦书画也笑道:“韦川说,他第一次见到这样聪明的孩子,什么本事教一遍就会了,偏偏就总是明知故犯,犯了错还不肯承认,被打得昏过去无数次就是咬着牙不说话,韦川他们对他都无可奈何,要不是秦某亲自管教他,他早就被直接打死了。”
慕容焯成静静听着,没有插话,秦书画说完后才无意识地摸着酒杯。
“师兄,你把他教得很好。”
“很好?”秦书画也有些恍惚,“秦某也不知道是算好还是不好,我从来都没有耐心,他还那样小,好多事情都不懂,性子又倔,只能用最严酷的法子教,谁成想,就这么教,到最后也没把他教得顺顺贴贴了,该怎样得瑟还是怎样得瑟。”
慕容焯成也不由微笑,缓归这时从门口快步过来,抱着个大号的酒坛,衬得他身影更加单薄,让人看着分外的爱怜,慕容焯成道,“先给你师父倒上。”
这几天已经把师父惹得够呛了,缓归不敢再得瑟,老实倒酒,规矩伺候着两人,秦书画却不肯放过他,当着他的面,跟瑞成王一条条数落他在冰寒殿的不规矩,跟着师兄去偷酒喝,带着丁远去翻暗卫的卷宗,偷偷关照受罚的暗卫,被打得皮开肉绽还仰着头不肯认错……
缓归听得直冒汗,师父这是故意的不,在王爷面前说这些,这不是等着王爷收拾自己呢吗,再不敢乱动,规规矩矩站在后边,头一低,眉眼都不抬。
慕容焯成却听得半是心酸半是欣慰,他从来不曾问过缓归那些年在冰寒殿是如何度过的,也从来不曾知道他是怎样习文练武一天天长大的,听着秦书画带着一点骄傲的数落,竟觉得心头空荡荡的地方一点点被填满,幼小而倔强的面容在眼前晃啊晃,晃得他心里一阵阵的骄傲。
醉眼微醺下,再看身后站着的少年,似乎变成了当年那个被他带去冰寒殿的幼小孩子,他不由抬起手,招呼缓归过来,醉意朦胧地问:
“恕儿,你师父说的可都是真的?”
是真的也不敢说啊,缓归不敢答话,慕容焯成眼里含着微笑,又问:“你师父夸你聪明,跟本王说说,你去冰寒殿的第一天,都学到了什么?”
那样慈爱温和的语气,那样带着骄傲和满足的眼神,仿佛就是一个拉过第一天上学堂的孩子,询问他今天课业的父亲。
慕容焯成醉眼看着缓归,带着些许的期待和兴奋,等着他跟自己叙述当年学到的这样那样的本事,却见缓归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回王爷,掌嘴。”
慕容焯成愣了半晌,凉风一吹,顿时酒醒,一把抓住缓归的胳膊,“你说什么?”
缓归胳膊生疼,有些疑惑地看着慕容焯成。
他刚从冰寒殿回来的时候,路上还想着,是不是父王不生气了,是不是父王要接自己回家了?回到家之后,父王是不是会抱着自己,笑着问自己在冰寒殿都学到了什么?
如果是那样,他一定会把自己学到的本事一点不漏地告诉父王,师父说恕儿是他见到的最聪明的孩子,韦师傅说自己学到的本事是很多暗卫十年二十年都学不会的,父王一定会为自己骄傲的吧,一定会的。
只是,回到王府之后,等待他的不是父亲温和的询问,而是依旧没有尽头折磨和屈辱。
八年都过去了,终于听到这样问话的孩子,却早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年的期待和憧憬,他恭顺地站在本该是叫做父亲的人面前,执着下属礼,完全没理解这句问话的意思,带着一点不解,很平静地解释:
“回王爷,属下去寒殿的第一天,不懂规矩,不知道见了执事要行礼,不知道要如何回话,韦首领罚属下自己掌嘴,属下不懂,韦师傅便让别人教恕儿如何掌嘴。”
慕容焯成终于彻底酒醒了。
酒醒了,刚才的骄傲和满足也一点点地随着酒劲的褪去而消失不见,刚刚被填了些的心头再次虚空下来,空荡荡的感觉,疼得难受。
他凝视着缓归的眼睛,企图从里边看出来一点不一样的神情,哪怕是难过,哪怕是伤心,哪怕是他幼年时经常流露出的委屈。
可是,一点都没有,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和往日面对他的时候一样,一点点的波澜都没有。
慕容焯成放开缓归的手臂,抬手去摸他的脸颊,精致的脸颊有些凉,慕容焯成的心更凉。
“恕儿,疼吗?”
缓归愣住,这问话是什么意思?什么疼吗?哪里疼啊?王爷没问过自己疼不疼的啊,自己今天又没怎么挨打,怎么问了这么一句啊?
他不懂,于是只能傻傻地站着,傻傻地回答:“回王爷,不疼。”
慕容焯成抚摸缓归脸颊的手停了下来,心里的苦涩和无力一点点地升上来,占据了整个心房。
怎么能不疼?他本该说,恕儿很疼;他本该说,父王,您为什么要把恕儿扔到那里去?他本该说,您为什么没有去救救恕儿。
但他只是那样安静地站着,像平时回答自己其他的问话一样,恭顺有礼,丝毫没有其他的感觉。
慕容焯成怔忡片刻,终于颓然放下手,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杯子,不再说话。
后来他才明白,有些早该问的话,问得太晚了;有些早该给予的疼爱,给得太迟了。
缓归不明所以,有些疑惑地看着师父,秦书画没有看他,自己倒酒喝得正欢,缓归不敢多问,只能老实站着,过了很久,才见慕容焯成抬起头来,对他温和地微笑。
“恕儿,天色不早了,回去睡觉吧。”
缓归犹豫,“王爷,属下侍奉您和师父……”
“不用了”慕容焯成笑着摇头,“早点歇着吧,去你师父那。”
“是”缓归听话点头,行了礼,才慢慢退出去,看着他走远,慕容焯成才苦笑出声,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夜空。
秦书画给自己又倒了杯酒,又给慕容焯成也倒了一杯,挑眉看着他,“怎么,心疼了?”
心疼吗?慕容焯成按着胸口,不知道,只是,胸口闷闷的,像是什么东西一下下地砸着,钝痛钝痛的。
“师兄,在冰寒殿的第一天,就很苦吗?”
秦书画的酒喝得很快,一会又喝下去一杯,听到慕容焯成问话想了半天,才说:“是吧,一旦进了寒殿,孩子就不再是孩子了,没有人会有特例,暗卫受训起,要先脱光衣服,赤身裸体一个月,为了去除羞耻感,让孩子记住自己的一切都是属于主人的,第一天要领一百鞭子,叫脱胎换骨,从此开始不一样的生活,之后的二十九天,每天鞭十下,让孩子牢记暗卫规矩,一个月,一共三百九十下。”
抬起手算了算:“我记得你走之后第一次见到恕儿,他去寒殿还不到一个月,还光着小身子呢,身上乱七八糟的伤口,张着两只小手挡在那快要死了的暗卫面前,就是不让韦川他们打,韦川他们快要气死了。”
慕容焯成无意识地紧紧抓着酒杯,脸色苍白,“恕儿那时才四岁,才四岁……”
四岁的孩子,冰寒殿里那样冷,那么多鞭子,他是怎样熬过去的,怎样熬过去的?
“是,他才四岁”秦书画觉得难怪徒弟不懂,今晚的瑞成王是挺奇怪的,有些不耐烦地说,“四岁又怎么样,谁让你那么早送他去了,你自己说的要五年为期,难道秦某还等到他可以受训的年纪再把他扔去寒殿啊,笑话。”
慕容焯成仰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夜空,脑子里却是自己离开冰寒殿那一日的情形,缓归在冰寒殿的五年里,他曾经无数次地梦到过那一天,清晨的千雪山,漫天的大雪,那年幼的孩子就在高高的山顶,就那样目送自己的父亲一步步离开,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那时的孩子,该有多难过,该有多绝望,他其实是很想冲下山的,他其实很想跑过去抱住他的父王吧。
如果自己能将目光多留在他身上一小会,如果自己能轻轻转一下头,哪怕就停一下脚步,他肯定就会勇敢地扑过来,抱着自己的腿软语哀求,说他会乖,他会听话,求自己不要抛弃他,不要把他一个人扔在那冰冷残酷的地方。
可是,自己始终没有回头,他就一直那样看着,咬破了嘴唇都没有让泪水流下来。
他那时就已经失望了吧,就已经认为,无论他怎样哀求,他的父王都不会停下脚步,都不会放弃仇恨去好好疼爱他,都不会拉起他的小手,抱他在怀里,带他回家。
他那时还那么小,他独自一人在那样残忍血腥的地方,是怎样熬过那寒冷的五年的,又有多少次抱着自己窝在墙角,哭泣着求他的父王去救他,去带他回家?
他哭着说自己是瑞成王爷的儿子的时候,是不是很期待着他的父亲能在这时出现,能擦去他的泪水,能打跑那些欺负他的人,郑重地跟他说,他就是瑞成王的儿子,谁也不敢欺负瑞成王的儿子。
只是,一次都没有,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一次都没有去救过他。
他怎么可能还对这个残忍的父亲抱有一点点的希望,怎么可能?
慕容焯成连连苦笑,笑得像哭,秦书画听不下去了。
“王爷,你别笑了,笑得太难听了。”
瑞成王自然是没理会他,秦书画叹口气,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王爷,都十多年了的事了,你现在想它干嘛,恕儿自己都忘了,你还是想想明天上朝如何和瑞凌王他们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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