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锦都一直都很热，这一夜却忽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夜晚的皇宫灯火辉煌，从霓裳宫到醉锦楼，一路都是熙暖的灯光，从雨幕中看过去，更显得如轻纱般柔和，让人不由就跟着放松起来。
慕容尧宽侧头看着跟在他身旁的少年，哪怕在宫里，哪怕母后一遍遍强调：你在宫里和你七哥就是一样的，他从来时到现在都依旧规矩守礼得不像话，就像现在，依旧是在自己身后半步远的距离，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过太多的变化。
哪怕听了那么多关于他父王娘亲年轻时的故事，那么多他们曾经恩爱似漆的见证，那么多他曾经是个最受宠爱最被期待的孩子的证明。
他都没有一点的激动，和一点的难过。
“恕儿”
慕容尧宽停住脚步，让缓归站在他身边，静静微笑，“母后说的话你都听见了，王叔会明白的，恕儿，王叔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缓归抬起头，回廊处的灯光连成一片，宛若灯海，亮如白昼，宫女太监穿梭其中，整个皇宫都是祥和安宁的。
像一个家的样子，那些灯光，就像是在等待着归家孩子的父母，笑意清浅，温暖如画。
晚上天明帝忙着政事，皇后留了他们三人吃晚饭，送他们离开霓裳宫之前，皇后握着他的手，笑意里带着难掩的哽咽。
“恕儿，你别怪你父王，你父王十几岁就带兵打仗，他和楼城的将士们情同手足，当年的战事太惨烈，他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好孩子，你父王会想明白的，等他想明白了，就不会这样对你了，他是你的父王，他最疼你了，他一定会好好疼你的。”
你的父王，他一定会好好疼你的。
不止一个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不止一个人这样安慰过他。
只是，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满怀着期待的孩子了，不是那个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听话父王就会疼爱自己的孩子了。
缓归淡淡一笑，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了慕容尧宽的话，之后便又再没有什么表情了。
慕容尧宽看着缓归，觉得自己这堂堂的七皇子有时在这孩子面前甚感无力，总是不知道说什么，明明母后都默认自己是哥哥了，但每次在他面前，都好像自己才是个被哥哥疼爱的弟弟，他颇感不适应，顺着缓归的目光看过去，是宫里连成一片的宫灯，忽的心里就软了一下。
“恕儿，你就留在宫里吧。”
慕容尧宽忽然出声建议，他自己有些意外，缓归更意外，疑惑地看着他，慕容尧宽拍拍他肩膀，“恕儿，你看母后这样疼你，很想留你在宫里，你就留在她身边吧，不要回王府去了。”
他自己说完都觉得不可能，别说这孩子同不同意，王叔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哪怕有一分希望，就要争取一分。
没想到，还没等想着王叔同不同意，缓归先是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说：“微臣怎么能留在宫里。”
他进宫第一天，天明帝就不让他再自称名字，只让他跟其他臣子一样自称微臣，慕容尧宽看着他微笑，“怎么不能留在宫里，恕儿，母后真的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疼，你留在她身边，权当是在你娘亲身边尽孝了，不好吗？”
缓归觉得他这话有些孩子气，淡淡一笑，摇头不肯：“皇子，微臣是瑞成王之子，自当侍奉在王爷身边，皇后对微臣垂怜，微臣愧不敢当。”
慕容尧宽再次看缓归，灯光下他静静站着，目光流转如星子，里边的光芒温和而坚定。
慕容尧宽只能在心里叹口气，带着他慢慢向醉锦楼走去。
还有一句话他未曾问出口。
瑞成王之子，可是王叔可曾把你当过儿子看待，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你却非要回王府去做个身份低微的暗卫，宁可受任人欺凌的日子，都不愿享受这繁华如锦。
恕儿，你到底是为什么？
霓裳宫里，慕容瑶络还在陪着母亲说话，看着母亲担忧的神色，轻声问：“母后，王叔真的有一天会后悔吗？女儿看恕儿的表情分明就是不相信啊。”
皇后苦笑一下，没说什么，慕容瑶络给母亲倒了杯茶，“别说恕儿不信，女儿都不敢信，父王说王叔的性格最倔强了，从来都不会认错。”
皇后再次苦笑，在女儿额头上弹了一下，“别胡说，敢编排你王叔？让你王叔知道了，小心收拾你。”
“王叔不舍得收拾女儿的”慕容瑶络笑着，这些皇子公主中，王叔最疼的就是宽儿和自己了，可是那样慈爱的王叔，怎么就不肯把一点点的疼爱分给那个儿子呢？
见母亲脸上又浮现出难过的神情，慕容瑶络换了话题：“母后，女儿看宽儿的样子，可是真的要认弟弟了，这孩子从小就无法无天的，哪个弟弟他让着过啊，这次能坚持多久？”
皇后笑笑，拍拍女儿的手，“母后知道宽儿的性子，他认准了的事情就不会改变，他从小就被我们宠着长大，现在也该学着怎样做个哥哥了。”
缓归和慕容尧宽早已经走远，皇后的目光却还投向门口。
宽儿，你会是个好哥哥的，母后相信你会是个好哥哥，一个疼爱弟弟保护弟弟的好哥哥，别人欠你弟弟的，将来都要你这个做哥哥的来给他补上。
一夜小雨过后，第二天便稍稍凉爽了些，天明帝下朝之后便兴致勃勃带着慕容尧宽和缓归去了小围场。
慕容皇家的男儿都喜欢打猎，去一趟围场又太过麻烦，就在皇宫附近建了小围场，以便于皇亲国戚都能时不时过来玩一玩。
慕容尧宽跑到前边去追一只貂子，天明帝回头对缓归和蔼笑道，“恕儿，这几日在宫里住的还习惯吗？”
缓归低头行礼：“承蒙皇上和皇后照顾，微臣不胜感激。”
天明帝把手放到他肩膀，慈爱地说：“恕儿，既然过的还好，不如你就住在宫里吧，也好能一直陪在你皇伯母身边。”
缓归向旁边移了两步，不着痕迹地避开天明帝的爱抚，俯身跪倒：“皇上，微臣身份低微，承蒙皇上皇后和皇子关爱，不胜惶恐，岂敢再蒙恩泽。”
天明帝看了他一眼，便转头看着前方：“你若是肯留在宫中，朕定会像待宽儿一样待你，你也看到你皇伯母和你七哥对你的好，你也该知道，你皇伯母和你娘亲当年就像是亲姐妹一样，她会像疼你七哥一样疼你，朕也保证，以后你就跟朕的皇子们一样，皇子们有什么，你就有什么，不必回王府去做暗卫了。”
缓归跪得笔直，声音依旧平静：“皇上厚爱，微臣不胜感激，但微臣是瑞成王之子，为人子者，定当侍奉在父亲身侧，才是人子之道。”
天明帝嘴角噙着一丝莫名的笑意，“是吗？你宁可在王府做一个任人欺侮的暗卫，也不愿留在宫里做高贵的皇子？你可知道，你若是住在宫中，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何必还回到王府受人折磨。”
缓归后退两步，深深叩头：“楼恕生来就是暗卫，只愿侍奉王爷，随王爷左右，望皇上成全。”
“楼恕”
天明帝忽然正色连名带姓地叫缓归，他目光依旧投向前方，落在打马回来的慕容尧宽身上，落在从围场外边远远走过来的瑞成王身上。
他玉树临风的儿子，他伟岸英武的弟弟。
天明帝脸上错综复杂的神情转瞬即逝，再没有别的表情，连眼神和声音都像是冻结的冰雪。
“你可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留下来，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回去王府，你就是卑如草芥渺如尘土的暗卫，你自己选，朕，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慕容焯成是跟着卫恒过来，一路上听卫恒说了缓归这几日在宫里的事情，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冷哼，陪皇上下棋、陪皇后用膳、陪瑶络公主弹琴、跟着皇上去小围场，这孽障日子过得还真是悠闲。
刚跟卫恒到了围场旁边，就看到缓归和慕容尧宽并肩站在不远处，慕容尧宽一反常日的嬉皮笑脸，温和慈爱，极像个兄长的模样，缓归也不复往日的淡然平静，微微勾着嘴角，含了浅浅的笑意。
瑞成王见惯的是缓归黑衣跪着的模样，今日他一身白色锦衣，只安静地站在那，儒雅温和，却给人一种睥睨天下的骄傲之感。
慕容焯成不由扶了下头。
怎么，会有这样熟悉的感觉，这孩子周身散发得那种温和却不卑微，儒雅却隐藏骄傲的气息，像，像谁呢。
脑海中猛然浮现出的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站在宫中最高的墙头，拍着胸脯，对着旁边身着龙袍的男人发着稚嫩的誓言：“父皇，儿臣定当做个举世无双的大将军，辅佐皇兄开创伟业，让我天朝国泰民安。”
那少年是
——当年的自己。
慕容焯成一阵眩晕。
这个孩子，这个九岁之后就不敢再叫他一声“父王”的孩子，这个他从来都没有当众承认过是自己儿子的孩子——
竟然和当年的自己那样的相像。
若论容貌，他更像是他的母亲，但那周身高贵的气质，那骄傲的神态，简直就是少时的自己。
十七年里，不知有多少知道这孩子身世的人说起过，这个孩子，和你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慕容焯成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正好看到天明帝含笑看着缓归，眼里是淡淡的宠爱和疼惜之意，他只觉得刚刚有些酸涩的心头猛然像被石头砸了一下，烦闷无比。
那样的宠溺之色，除了不远处这个孩子，天明帝只给过一个人。
每一次，他和文萝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不用回头，他都能感受得到他从小敬爱的皇兄站在他们身后，那样炙热的眼神，那样浓浓的宠溺，毫不掩饰，毫不吝惜地全部给了依偎在他的身边的那个女子。
慕容焯成的手不经意地攥成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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